毫無疑問,這是大不孝,比不要太子入都還要不孝,最崇尚拳頭解決問題,不看重禮儀的秦朝都接受不了的不孝。
百官譁然,議論紛紛,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花白鬍子的宗正身上。
宗正,九卿之一。
掌王族親屬及登記宗室譜牒,王族宗室有罪,則絕其屬籍。
秦二世結婚,宗正籌備。
老宗正是真的老了,精力嚴重不足,坐在案前點頭不斷,昏昏欲睡。
這麼冷也能睡着?
羣臣仔細打量過後才發現,老宗正身上穿的衣物鼓鼓囊囊,和衆人所穿衣物相比厚上至少一寸!
好像老宗正早就知道殿中寒冷,出門前特意多加了幾層衣服一樣。
羣臣眼中泛起比殿中溫度還要寒冷之意,移開了視線。
看樣子,主管此事的老宗正在陛下沒有敲定此事前,是不會醒來了。
嬴成𫊸不在乎下面人怎麼看,伸出兩根手指。
“聒噪!
“都閉嘴,朕要說第二件事了。”
咸陽殿安靜下來,沒有人想走一圈咸陽獄,然後被離奇溺死在溺桶裡,滿身污穢而去。
“黔首待朕如君如父,朕該以親子回報之。朕登基爲皇帝,如此喜事該普天同慶,該大赦天下,各地牢獄除死刑犯外盡皆免罪,廢除隸臣妾。”
這次沒有譁然。
堂下的臣子們低着頭看着身前桌案,眼中冷意足以凝成冰渣。
化名姜商的相邦呂不韋昂首挺胸,緩緩搖頭。
左丞相李斯那張比《秦律》還要刻板的臉上,眉頭緊蹙。
老宗正磕頭頻率一頓,有醒來的跡象。
慣以鎧甲示人的郎中令章邯,穿着不常在身的黑色官服,坐的有些難受。
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這操作雖然以前的秦王沒有整過,沒有先例可查。雖然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就是一個法治國家,如此行事有自墮官府威嚴之嫌。
但,相比於嬴成𫊸最後好像隨口說的廢除隸臣妾一事,就根本不算什麼事了。
奴隸這兩個字,在華夏一直到民國時期都還存在,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後賣身契這東西才消失。
能坐在朝堂之上,哪家裡沒有一大堆的隸臣妾?
若說先前納妃只是嬴成𫊸私德有虧,那廢除隸臣妾就是犯了衆怒,侵犯了所有貴族的核心利益。
沒有了隸臣妾,他們的地誰耕?出行的馬車誰架?伺候人的活計誰做?心情不好想殺人的時候殺誰?
堂上一片詭異死寂。
嬴成𫊸態度一如往昔,還是好像沒有看到似的。
不穿冕服,在這等重要場合只穿着一件雪白狐裘大衣的他從坐下來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就忘卻了許多東西。
比如禮數,比如臣心。
“諸公莫急,等朕講完最後一件事,你們就可以開口了。”
嬴成𫊸笑了起來,笑容和堂下死寂一樣詭異。
“來人,把朕的絕世神駒牽上來!”
隨着他的大喝,殿門大開,呼嘯的北風一擁而入。
還沒在寬闊的大殿中走上那麼滿滿一圈,就又被重新擋在了殿門外,不甘地在門前嘶嚎,嗚嗚嗚得有如鬼叫。
咸陽婦人通常以此嚇唬幼子,再哭就被妖風捉了去,幼子聞風聲而止啼。
兩個甲士牽着絕世神駒走到朝堂最前。
嬴成𫊸喜不自勝,身子前傾,兩隻胳膊支在了膝蓋上。
“這匹千里馬!朕與諸君共視之!”
今日心中已是受到諸多衝擊,以爲心如止水不會再亂的羣臣擡頭看去,均都狠狠愣住了。
饒是他們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設,視線落在那匹千里馬的時候也是道心破碎。
那千里馬頭上有小角,四肢細長,尾巴又短又小,身覆短毛,站起來不到甲士臂膀。
眼窩深陷,通體褐色,扭着小巧的腦袋東張西望,好奇地打量這些坐着的人。
這哪裡是絕世神駒,分明是一隻普通的小鹿!是鹿鳴苑中最常見的鹿!
看着堂上羣臣錯愕到不知所措的表情,嬴成𫊸笑得更開心了。
指鹿爲馬,歷史名場面,他期待已久。
“朕看諸君的表情,似乎對朕的千里馬不甚滿意?這可是朕自匈奴聖山,狼居胥山上找到的聖馬,不神俊乎?”
秦臣們臉上的表情很豐富,但說話的人一個沒有,堂下寂靜依舊。
嬴成𫊸大手一擡,笑哈哈道:
“諸君,到你們開口之時了!”
博士周青臣扶着桌案站起身,忽然一個趔趄,他的後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沒有回頭看是何人下黑手,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做好選擇。
“此馬之神俊,乃臣生平僅見!踏雪烏騅與之相比,有如螢火與皓月爭輝也!”
嬴成𫊸哈哈大笑。
“言語中聽,朕就喜歡誠實的人,賞五十金!”
“謝陛下!”
周青臣彎腰幅度極大,腦袋都磕在了桌案上,聲音不大不小。若不是他記得秦二世不喜歡跪拜,此刻就是五體投地了。
“奸臣當道!秦之將亡!”
左丞相李斯立時站起,不爲廷尉的他卻好似還有着法家一切盡依法的苛刻!
“這分明是一隻鹿,你怎敢說是一匹馬!晏晏朝堂就是被伱這種諂媚之臣污染,欺君罔上,斯打死你!”
李斯撲了過去,抓住周青臣就是拳腳相加。
出師荀子的李斯六藝精通,拳腳功夫很是不俗,打的也習武的周青臣只有招架之功而沒有還手之力。
第一個站出來說小鹿爲神駒的周青臣,在格擋招架間隙高呼。
“朝堂之上無禮至此,你可將陛下放在眼中!”
這連聲呼叫不但沒有招來嬴成𫊸的叫停,反而招來了更多的拳腳。
“賊子該打!”
“誅之誅之!”
“虛讀聖賢書!我來助左相!”
“……”
一個又一個秦臣撲了上去,周青臣一瞬間就淹沒在了人海之中,兩隻手臂再也招架不過來八方拳腳,呼聲頓止。
“放肆!”
嬴成𫊸大怒,猛的一拍王座。
“都給朕停手!”
四五十號人,沒有一個停手。
他們下拳下腳都是極重,每個人都紅着眼咬着牙下死手。他們就要在秦二世面前把周青臣活活打死!
以此行爲告訴秦二世,他們反對的態度有多堅定!
你是皇帝,我們打不了你,但我們能打死你的走狗!
四五十個全都是上得朝堂的重臣,他們就不相信座上那豎子能因爲打死一個博士,而把他們通通下咸陽獄溺死。
這個時候,誰來阻止,誰就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就打死誰。
秦國尚武,就是文臣也大多有一把好武功。
四五十號人一起動手打一個人,就是江湖上盛名已久的高手來也攔不住,這四五十號人武功幾乎每個都稱得上高手,就是被打的周青臣也一樣。
武功高手,多是富人。
突然,坐在朝堂最前列的國尉廉頗動了。
這員被武安君白起忌憚不與戰的老將竄了出去,如猛虎下山!
靠着一頓飯能食肉十斤的體魄,硬生生撞開了一條道,這條道上的所有人都被他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拍到一邊。
郎中令章邯也動了。
沒穿鐵甲的絕世高手依舊是絕世高手,赤手空拳比不過嬴成𫊸的他闖進包圍圈,以巧勁拋出重臣,比廉頗溫柔得多。
蒙毅也動了。
早早就爲內史的蒙家次子一臉堅毅之色,邁着很是規整的軍步衝向了混亂的人羣。
聽王令,是蒙家創始人蒙驁爲後世子孫打出來的處世之道,存活之道,不可更改。
加入戰圈的人越來越多,但不都是阻止的,還有上去要打死奸臣周青臣的。
秦國朝堂上打架鬥毆這種事屢見不鮮,對於尚武的老秦人來說,嘴巴說不過就用能打嘴巴的手說話,這很秦國。
但從沒有哪一次的鬥毆事件如此兇惡,波及範圍包括了整個朝堂,幾乎所有朝臣都加入了戰團。
他們分成了兩派大打出手,直到披甲執銳的郎官們衝進來才得以停息。
周青臣被打的僅剩一口氣,若不是有如上古兇獸臨凡的廉頗護着,早就被打成了肉糜。
他很不幸。
但和七個失去性命,太醫署一衆醫者當場搖頭表示沒有生命體徵已經死掉的朝臣相比,他又是幸運的。
周青臣的幸運不止於此。
震怒的秦二世用要殺人的目光看着引發了這場打鬥事件的李斯,冷冰冰地道:
“李斯,你曾爲廷尉,《秦律》該背的很熟。朕問你,在朝大打出手,該處以什麼刑罰。”
左丞相李斯眼角有一處淤青,臉也腫了一些。
他撣撣官服上的腳印,高傲得哈哈大笑。
因爲臉腫,而有些含糊的言語如驚雷一般,在咸陽殿上震的響亮。
“斯動手前,就未想着活命!大丈夫,死則死矣,焉能事無德之君!昏君!你殺了斯罷,斯隨先王而去!溺死在便桶又如何?那些污穢,都將成爲斯在青史上的榮耀!”
傲骨錚錚站在場中的李斯,像是一個巨人。
“彩!”
痛打周青臣的秦臣們鼓掌喝彩,說着這纔是文人風範,打眼一看就有六十多人。
但站出來慷慨激昂,說着與左相共進退的秦臣卻只有四個。
他們笑得和李斯一樣豪邁,要昏君將他們和左相投在一間牢獄,溺死在同一個溺桶的他們將蹭着左相光輝,青史留名。
“好好好。”
嬴成𫊸笑得陰冷,鼓掌叫好。
“你們想死,朕偏不讓你們死,朕對你們網開一面。
“朕將你們流放到大漠,要你們這些不識神駒的去狼居胥山上好好看看聖馬!
“自禹王建虞,至今已有兩千年,忠臣數不勝數,流傳下來的也就只有挖心而死的比干。
“朕倒要看看,你們這些未受死刑,只受徒刑的忠臣,能否被歷代史家記下來!
“拖下去帶走!”
五個人滿臉憤怒,在朗官們的押送下大聲喊着昏君昏君,秦國基業將盡毀在你這豎子手中,殺了我殺了我這樣的話。
沒死的他們,青史留名的可能幾乎沒有,因爲無數死了的忠臣都留不下一個姓氏名。
留下的羣臣沒有覺得秦二世大度,只覺得秦二世陰毒。
流放大漠,這和死刑的區別就是能不能上青史。
大漠壓根就不是秦國的土地,過去就是個死,那些落後愚昧的胡人對待秦人向來不客氣。
“李斯殿前鬥毆,徒刑到瀚海,除爵,除左丞相之位。
“新的左丞相,由慧眼識馬的周青臣來做。”
昏迷不醒的周青臣一動不動。
但凡有一點意識,此刻都會掙扎着謝恩,對這些險些把他打死的忠臣們感激涕零。
一頓打,把他從博士打到丞相,一步登天。
嬴成𫊸打了個哈欠,點指着受到驚嚇,在甲士手中不斷掙扎,剛從鹿鳴苑捉到的小鹿。
“諸君再仔細看看,這是馬是鹿啊?”
………………
wωω¤ tt kan¤ C○ 指鹿爲馬……
屋子裡滿是藥味,荀子臥在牀上,靜靜聽着學生浮丘伯講述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事。
“……場中二十多奸臣說那是馬,多數人則沉默不言,弟子也是其中之一。陛下最後實在沒法,只好承認是他看錯了,誤把一隻鹿當成了馬。在多方肱骨請命之下,陛下終於同意了太子進都,入帝陵拜先王。
“納妃,大赦天下,廢除隸臣妾這幾個事將在相邦起草好章程後實行,陛下退步,已是一大進步,臣公們不好繼續相逼……”
咳咳咳~
聽到半途,荀子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浮丘伯連忙止住話語,扶起老師,拿起桌案上冒熱氣的藥湯。
“老師,先吃藥罷,吃完弟子再給你講。”
荀子接過藥碗,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兩下就送入口中。
無視口腔中無處不在的苦味,道:
“我自己來,邊吃邊聽,你繼續說。”
浮丘伯一臉擔憂。
“醫者說了,老師這病不能勞神,該靜養下去纔是。老師,爲了我們這些弟子,你就聽一句勸罷,別管這些了。”
荀子忍着喉嚨的咳意,勉強笑了笑。
“癡兒,我不聽,又能活多久呢?
“算了,去把陛下請來,見見我這個要死的老人。”
浮丘伯不動。
荀子眉頭蹙起,劇烈咳嗽不止。
“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