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死子歸,天地正道。
阻攔兒子爲阿父奔喪,這是有悖人倫,這是天大仇恨。
《禮記》有載:
子夏問孔子:
“如何對待殺害父母的仇人?”
孔子回道:
“睡在草蓆上,枕着盾牌,不做官,決不和仇人生活在同一個天之下。
“無論在集市、朝堂,還是其他地方,身上沒帶武器也不返回,直接上去殺了他。”
最尊崇“仁”的孔聖人對於殺父母之仇做這樣的解釋,更遑論暴秦。
不讓兒子回來奔父喪,比不上殺父之仇,是一半殺父之仇。
但縱是如此,仁義的太子嬴扶蘇也沒有起兵造反,來一場剛發生在大漠匈奴地的清君側。
一封八百里加急自西北而來。
太子在信件中懇求陛下,請讓他回咸陽,跪在先王靈柩前,穿上孝服,親手扶着先王之棺入帝陵,見先王最後一面,送先王最後一程。
太子還說,他知道陛下不讓他回咸陽是怕太子啓程動靜太大勞民傷財,陛下愛民如子於心不忍,他保證只會帶百來人。
也不知怎的,這封本應封存嚴密的八百里加急內容傳遍秦國羣臣。
羣臣對此並不意外,畢竟新任皇帝繼任一個月都沒上早朝,上報的奏章更是從沒離開過相邦府。
聽說陛下爲了解決無子嗣,大秦帝國後繼無人的問題,日日夜夜笙歌不斷。
爲了專心於此,不被瑣事打擾,連傳國玉璽都給姜商送過去了。
急急忙忙開辦繼位大典,坐實名分之後的一個月,纔在諸位王公大臣提醒下想起要安葬先王,還不許爲了避嫌沒有第一時間趕回咸陽的仁義太子歸都奔喪。
這樣的秦二世,做出什麼樣的昏頭行爲,羣臣都不意外。
沒有幾日,私下裡說陛下處事不公,氣量狹小的鮑白家家主無故被下了咸陽獄。
和上一任鮑白家家主鮑白令之一樣,溺死在了咸陽獄的溺桶裡,沾滿污穢的屍首遍佈傷痕。
前來收斂的鮑白家族人手捂着嘴,眼含着淚,不敢哭出聲,匆匆帶走。
過了沒有兩日,忽然有十六名有爵位在身的世家子弟無故下了咸陽獄,其中六名是有資格上早朝的重臣。
十六秦臣無故入獄,盡離奇溺死,再無人敢私下言談。
雍城,喬裝打扮的嬴扶蘇秘密入內,在叔父給的路途詳細指引下,找到嬴政宅邸。
父子相見,並無歡喜相擁,喜極而泣,兩人神色如常,就像是昨日才見過。
“父皇。”
大秦太子輕聲喚道,臉上露出了一個笑臉,沒有再行那些繁瑣的古禮。
嬴政微微頷首,他很滿意。
一年半沒見了,長子精壯了些,眼眸流轉的光芒不再清明,換成了深邃。
最重要的事,那身難以遮掩的腐儒之氣徹徹底底看不到了。
眉宇盡是威嚴,行走站臥雷厲風行,話語也是鏗鏘有力。
“你的風姿,勝過我當年。”
嬴扶蘇身下拳頭不由自主握緊了,內心極力壓制澎湃,嘴角上翹卻無法控制。
嬴政輕哼一聲。
“想笑就笑,遮遮掩掩,如此小氣,不類我。”
一直以父皇爲榜樣,第一次得到父皇這麼高度認可的大秦太子咧開大嘴,極爲歡喜。
揹負雙手在前頭領路,引着長子入門,嬴政隨口道:
“日後稱阿父罷,他們說的對,既然退位,怎好像趙雍那樣死賴着不走。一代雄主,最後落得生食鳥雀,餓死宮中,可悲可嘆。”
嬴扶蘇大步跟上。
“父皇若”
嬴政一腳懸在空中,從喉頭髮音。
“嗯?”
大秦太子無奈一笑。
“阿父。”
“嗯。”嬴政這才滿意,落腳繼續前行。
“阿父若是復生,效仿趙武靈王做主父,無心政務的叔父就歡喜極了,不會對阿父不利。”
“不叫你繼位果然是對的,你啊,還是太嫩了些。”
“扶蘇說的不對?”
“朕,我先前說的餓死確是誇大,但伱說的話也實在天真。你叔父既然做上了這個位子,就不會允許我復生。我在雍城登高一呼,你叔父就會用‘賊子安敢易容先王之貌’將我拿下。”
嬴扶蘇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似的。
“我不相信叔父會對阿父不利。”
“你說的不利若是指殺我,那倒是不會,拿下我只是爲了讓我不能發聲耳。他要做的事情,沒人能攔得住了。”
說着話,兩人已是走過寒冷北風輕吹的庭院,來到廳堂之中。
一進屋,熱浪就撲面而來,要正是精神抖擻的嬴扶蘇都有些睏倦了。
二人入內,分坐在桌案左右。
嬴政拎起一個茶壺,嬴扶蘇握住阿父手,柔聲道:
“扶蘇來罷。”
他的阿父頂天立地,是一統天下,身不死而六國不敢反的始皇帝,哪能做這種下人事。
嬴政笑笑,縮回手。
“也好,你不能離西北太久,回來給我多做些事也是應該的。自爲王后,我再沒做過這些粗事,還真有些不習慣。”
兩道清洌,泛着碧綠的水流順着壺嘴落入茶杯中,始皇帝拾起一杯抿了一口,舉舉茶杯。
“嚐嚐。”
嬴扶蘇小口抿入,入口微苦,自舌尖散入口腔順食道嚥下,口齒之間有些澀意。
“這是何物?”
“茶,又是你叔父弄出來的。”
嬴扶蘇掀開茶壺蓋子,向裡瞄了瞄。
“煮葉子?這怎麼叫‘茶’呢?”
和秦國加入了鹽、油的茶湯相比,完全無相像之處。
“我也不知,但你這次回西北可以帶一些走,習慣之後比茶湯好喝,不膩,精神。”
“……阿父變了許多,兒子都有些不敢認了。”
以前的始皇帝可沒有如此慈父的一面,也不喜歡苦味。
嬴政啜了一口茶,砸吧砸吧嘴。
“你在西北做的怎麼樣,跟爲父說說。”
“阿父不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但他們只能把你做的事告知我,卻不能說出你是怎麼想的。”
嬴扶蘇這就明白了,不爲王的阿父要教導他了。
若是還在咸陽宮時,他會唯能得到阿父親自教導而極爲歡喜。
而現在,他有些落寞,爲阿父落寞。
阿父沒死。
但那個心繫天下,不看子女的始皇帝,似乎真的死了……
嬴扶蘇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苦澀散開,他似乎明白阿父爲何喜歡喝茶了。
“阿父,後悔否?”
“什麼?”
“假死,傳位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