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穹廬。
這種風俗不只是匈奴有,絕大多數遊牧民族都有。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一生都在追逐水土的遊牧民族,生存條件要比農耕民族差的多。
嚴酷的生存條件,讓維持人類的繁衍和種族的強盛,變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禮儀、廉恥,都是生存之後的事。
當夜,鑽出穹廬的焉,繞着旁邊新紮的穹廬轉了一圈,放棄女子矜持的她憤怒了。
“喬!你是個懦夫!你一點也不勇敢!”
新搭的穹廬沒有給她留下進入的門。
穹廬內,腥羶味道濃厚到讓嬴成𫊸難以入睡。
不愛學外語的他翻了個身,撇了撇嘴,小聲嘟囔道:
“我又不叫陳清泉。”
然後禁閉雙目,強迫自己入睡,他必須適應匈奴的生活。
第二日,頂着兩個黑眼圈的嬴成𫊸打着哈欠,從穹廬內走出。
旁邊穹廬內,一直等待着的焉立刻鑽了出來,喊道:
“你不想和我睡!”
這聲音有些大,讓周圍匈奴都聽了個清清楚楚,紛紛看過來,大多匈奴男人都對嬴成𫊸投去帶有敵意的眼神。
美麗的,健壯的焉,爲何會看上這個小子!
在大漠的底層,女子並不以身段柔弱爲美,而以健壯。
吸引了衆多敵意的嬴成𫊸點了點頭。
“是的,我很感激你救了我,我可以幫你放牧牛羊來償還恩情。”
焉看了嬴成𫊸半晌,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眼前這個男人竟然真的不想和她睡。
半晌。
“好!”
“……”
焉去找羊羣的動作,以及周圍人理所當然的眼神,讓嬴成𫊸有些許的錯愕。
匈奴的民俗,真的和中原差了許多,這裡好像沒有客套話這種說法,他們很質樸。
四五十隻羊邊吃草,邊閒逛。
嬴成𫊸和焉走在羊羣的左邊,跟着羊溜溜達達。
焉手裡拿着鞭子,時不時甩上幾下,要那幾只貪吃到脫離羊羣的羊重新回到隊伍裡。
“我去右邊看着。”
嬴成𫊸自告奮勇。
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
“有狗。”
“???”
焉吹了一聲口哨,一條主體是黑白兩色的大狗很快便衝了過來。
它站在焉的身前,狗頭在焉的腰部位置,昂着腦袋不住地搖尾巴。
“好狗!好狗!”
焉大力搓狗頭,毫不吝嗇誇獎的言語,蹲下身用力抱着狗脖子,瞥了嬴成𫊸一眼,“好狗”的誇獎聲更大了。
黑白狗更加興奮。
嬴成𫊸有些無語。
你是在罵我還是在誇狗?
匈奴這個時候就有牧羊犬了嘛?
還是說,絕大多數遊牧民族都有呢?
嬴成𫊸不記得看過的先秦歷史,有記載遊牧民族豢養牧羊犬的記載。
他拍拍頭,懊惱於頸上腦袋不是電腦,不能將看過書的內容都存儲下來,而只能記住出名、感興趣的內容。
例如他能記得劉邦在沛縣,能記得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
卻不記得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起義之前在哪裡生存,以及常使陰謀詭計的陳平在哪。
沛縣是個好地方,他在找劉邦、蕭何,樊噲、盧綰的時候,驚喜地發現了曹參、夏侯嬰也在這裡。
秦朝想靠一個名字找到人,很難,特別難,和大海撈針差不多。
以陳平舉例。
嬴成𫊸要想找出陳平,在不知道其相貌,不知道其年齡,不知道其人際關係的情況下,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人口普查。
秦朝有戶籍名冊。
將尋找命令下放到所有縣城,村郭,將所有叫陳平的人聚集在一起送往咸陽,人數嘛,便按照千人算。
一千個陳平,誰知道哪個是輔佐漢太祖高皇帝的能臣?
以秦國當前掌控力,找項氏一族找了一年多都找不到,這個能臣到底在不在這一千個人裡面?
大漠的天空依舊晴朗,瓦藍瓦藍的。
呈絮狀的白雲連成一片,就像是破了洞的棉花被蓋在了天上。
焉在喊完一聲聲好狗之後,已是出了氣,不再跟嬴成𫊸置氣。
帶着嬴成𫊸一起牧羊,好心教嬴成𫊸學外語。
嬴成𫊸在初始的時候,覺得有些奇妙,有些可笑。
“你再這麼做!我便去找政委!”
他哪裡需要去找政委,那些政委來找他還差不多。
他思維發散,外在表現就是漫不經心。
焉一鞭子抽在地上,兩隻探出羊羣的羊腦袋瑟縮地收了回去。
“喬!”
“嗯?”
“你爲什麼不學?”
焉的雙目中滿是不解,滿是急切。
嬴成𫊸甚至能看到,這個比男人還要健壯的女人雙眸裡有淚光在晃動。
“這能救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女人大喊着,湊近一步,用更大的力氣再次重複喊道:
“這能救你的命!這能救你的命!”
沒有女人味,粗獷中夾雜一絲細膩的嗓音在大漠上回蕩,用的是匈奴語。
嬴成𫊸低下頭。
“對不起,我……”
他不知道說什麼了。
對他而言有些可笑,有些奇妙的言語,卻能救這些匈奴人的命。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和你的部落!
“我知道你想做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鷹,敢於撲擊一切。學習這句秦語,在你眼中就像是兔子打洞,是退縮,軟弱的表現。
“但天空上的雄鷹數得過來,大地下的兔子卻數不過來。
“你要活着,哪怕是當一隻可能被狼吃,可能被人捉,可能被鷹捉的兔子!
“活着,纔有成爲雄鷹的那一天!”
焉很激動,那高漲的情緒,絲毫沒有因爲是遊牧民族而有所減弱。
她擔心她所看上的,勇敢的男人死在這裡,她想要眼前這個敢大聲罵秦狗的男人活下去。
嬴成𫊸抿着嘴。
哪裡的底層人都是一樣,都在爲了活着而拼盡全力。
“我知道了,請教我罷,太陽下山以前,我看會學會的。”
“我相信你。”
焉笑了,嬴成𫊸覺得很美。
“你再這麼做!我便去找政委!”
美麗的匈奴女人用不標準的秦語說道。
母語是秦語的嬴成𫊸磕磕絆絆得和焉學着這句話。
這對他來說有些難受,明明能很快很流利很標準地說出來,偏要裝作極其艱難,這便很艱難。
但嬴成𫊸一點也不煩躁,他認爲他沒資格。
和活着的難度相比,這點難度,算什麼呢?
“你再這麼做,我便去找政委。”“錯了錯了!你不要這麼平淡!”
“額,差不多就行了罷?”
“喬!這能救你的命!你說過你可以當兔子!”
“……能不能不用兔子比喻。”
“只有先當兔子,你才能變成雄鷹!”
嬴成𫊸嘆息一聲,不再糾結,包含感情地大呼一聲。
“你再這麼做!我便去找政委!”
“對!就是這樣!”
焉一臉驚喜,大聲誇讚。
“你真厲害!你真厲害!”
受到誇讚,嬴成𫊸卻有些不舒服,總是感覺這誇讚方式似曾相識……
“汪汪!”
黑白牧羊犬興奮地跑了過來。
“你怎麼過來了?”
焉蹲下身,抱着黑白牧羊犬。
“好狗!好狗!”
嬴成𫊸嘆了口氣。
你夸人和誇狗的方式,能不能有點區別?
羊羣繼續向前趕,在兩人一狗的合力下。
學完了外語的嬴成𫊸,和身邊這個普通的匈奴女人聊起了閒話。
“你的羊有這麼多?你部落有多大?”
“我哪裡有這麼多,這大多都是部落裡他人的羊。”
“那你爲什麼把他們的羊帶出來?我只說幫你牧羊,沒說幫他們牧羊。”
焉奇怪地看了眼嬴成𫊸。
“喬,你真的是匈奴嘛?”
嬴成𫊸心一緊,不知哪裡出現了差錯。
還沒等他開口,焉便繼續說道:
“爲什麼你連如何牧羊都不清楚?大家都只有四五隻羊,自然是趕在一起牧。其他的人要去做其他的事,例如做皮裘、擠羊奶、做奶酪。”
焉歪着頭看了看嬴成𫊸,恍然大悟。
“喬!你一定是大部落的人罷!我聽說大部落每個人都有四五十隻羊!只放自己的羊!”
大部落嘛……嬴成𫊸點了點頭。
“算是罷。”
焉有些興奮。
“那你有沒有牛!”
“有啊……你沒有?牛、羊不是一起的嘛……”
“果然是大部落的人!我們部落只有首領養了兩頭牛,寶貝着呢。”
焉有些不好意思,這是嬴成𫊸第一次看到這個匈奴女人臉上出現這個表情。
“你能不能讓我放你的牛?我還沒放過。”
“……我的牛被秦狗搶走了,他們摧毀了我的部落。”
“對不起,喬,我不知道。”
“沒關係。”
焉看着遠方,地天相接成一線。
“或許,明日我的部落也會被摧毀……”
她轉過頭,眼中迸射出熾烈的光。
“喬,我想睡你!”
這是這個女人第二次說出這句話。
嬴成𫊸伸手將這個女人攬在懷中,他好似沒有聞到女人身上的濃烈羶腥味。
女人扔掉了鞭子,緊緊地抱住來自大部落,養着牛的喬。
“別怕。”
嬴成𫊸輕聲道,極力讓聲音很是輕巧。
兩條環過他腰間的手臂卻越加用力,用力到有些顫抖。
“別怕,別怕。”
嬴成𫊸撫摸着女人油乎乎,亂糟糟的頭髮。
女人埋頭嗚咽着,就像是被主人安撫的牧羊犬。
她叫焉,一個出生在小部落的匈奴女人,她沒有學過中原的禮義廉恥,不知書也不達理。
但她也沒有那麼開放,開放到兩次想睡一個只認識兩三天的匈奴人。
她只是覺得她快要死了。
都要死了,就放縱一下。
她很怕死。
“你那麼大的部落都被摧毀了,我們這麼小的部落怎麼能擋住秦軍……”
嬴成𫊸舉起焉的頭,正視着焉水潤的雙眸。
“或許,正是因爲你們小,所以你們不會被摧毀呢?”
時間流逝,一日乃過。
或許是因爲在嬴成𫊸面前哭過,也或許是嬴成𫊸杜撰來自大部落,總之,焉和嬴成𫊸的關係很好。
有着焉的引薦,嬴成𫊸很快就融入了焉的小部落。
他和這個部落的人一起喝馬奶酒,一起吃奶酪,一起抓兔子烤肉,一起歡聲笑語。
他在滿是腥羶味的穹廬中不會再失眠,也在衆匈奴的勸說下不再高喊秦狗。
他和這個小部落一起度過了忐忑不安,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死亡的日子。
也和這個小部落一起對未來開始產生憧憬,說出若是這樣下去,也還不錯的言語。
高闕城的資源遠比小部落所在的區域好,而且這片七百里的土地,在數個月之內因爲沒有匈奴踏足,所以縱是秋季,草也比其他地方多的多。
這個原本就常駐着匈奴的高闕城,還沒有達到蓄養匈奴的極限。
十萬個原本散落在貧瘠土地的匈奴人,在高闕這塊數月沒有被啃食過得肥沃土地,吃的更好,活的更好。
自給自足的十萬匈奴,不但不需要嬴成𫊸額外負擔糧草,甚至還能爲嬴成𫊸的五萬人馬提供糧草。
在高闕的上限沒有達到之前,遷徙來的匈奴人越多,糧草就會越富裕。
在秦軍眼中沒有種莊稼,就很是荒蕪的大漠,在匈奴的眼中哪裡都是寶。
例如地下那些繁衍了數個月,沒人捕捉的肥美野兔,抓起來一烤滋滋冒油,吃起來實在是過癮。
接下來的十日,焉和嬴成𫊸依舊親近,卻沒有第三次說出要睡嬴成𫊸的話。
這次黑甲秦軍的首領,好像真的沒有摧毀她部落的意願。
雖然那些巡邏秦軍看着她的眼神越來越熾熱,動手動腳頻率越來越高。但只要她說出那句話,便能立刻要那些秦軍停止言語,動作。
這讓焉開始相信,她確實不會死,她的部落也不會摧毀。
若是這樣的話,在這裡一直待下去真的很不錯。
焉所在的小部落早已準備好過冬的積蓄,來年春暖花開,以高闕的肥沃,足以讓這個小部落的羊羣多下數十隻羊羔。
不只是焉的部落如此想,大多數部落都是如此想。
直到……一件在往常很是尋常的事情發生。
一個巡邏秦軍在一羣匈奴擔憂的目光中,闖入嬴成𫊸的穹廬。
秦軍恭敬,輕聲道:
“將軍,出事了。”
嬴成𫊸眯起雙眼。
“何事?”
他下過軍令,沒有大事,不要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