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天下貴族,朕還沒有自大到那個地步。”始皇帝輕聲道。
王綰暗中鬆了口氣。
於公於私,他都不想看到秦國各地反聲四起政令難通的那一天。
“起來罷,做好你該做的事就好。”始皇帝率先沿着階梯向下行去。
“唯。”
王綰手掌撐了一下地面起身,在三丈高空上抹去額頭擡頭紋間的一點汗珠,跟着始皇帝向下行去。
高臺下,蓋聶,趙高嚴陣以待,等着始皇帝和王綰。
始皇帝看了看高臺,對蓋聶道:“你連水泥都能一劍劈斷,想必這石頭也是不再話下,這就毀了罷。”
說完伸伸手,示意蓋聶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蓋聶面無表情,但雙眼中的無語呼之欲出,道:“臣無能。”
這高臺雖說是用劣質石頭壘砌,硬度沒有那麼高,但石臺直徑五六米,厚度極高。
蓋聶武功雖高劍術雖強,一塊混凝土石板能一劍斷之。但一個直徑五六米的劣石實心圓柱子,蓋大俠斷不了。
“爲何,是因爲沒吃飽?”始皇帝掃了蓋聶,趙高一眼。
“與那無關。”
蓋聶無感情答覆,直視始皇帝無動於衷,想着吃飽沒吃飽聶也不能一劍斷高臺。
趙高立刻低頭,顫聲道:“臣有罪。”
“玩笑罷了,有個甚罪。”始皇帝瞥了昂然而立的蓋聶一眼,道:“下次記得把嘴角油漬擦掉。”
“唯。”
老丞相慢了始皇帝數步,但將三人言語,神態,動作盡皆收入眼底,微微低頭掩飾其目中情緒。
當年那場叛變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何陛下能容忍呂不韋這個叛逆活着,難道就因爲長安君?
陛下待蓋聶如此寬厚,是否是因爲蓋聶原是長安君門客。
先前不知長安君爲何在蜡祭有此狂言,但若一切是陛下授意,那就行得通了。
陛下想借長安君之口試探諸貴族的底線,再行一次集權,今日言語敲打我也是應該。
罷了,兒孫自由兒孫福,我操個什麼心……
老丞相內心搖搖頭,心態放平後,臉上的笑容就自然了許多。
“趙高,朕明日不想再看見這座高臺。”始皇帝拍了拍石柱道。
“唯。”
趙高恭敬應道。
仰頭看了看天,始皇帝轉身返行。
天,還不能死。
蓋聶,趙高,王綰都慢始皇帝半步,就着始皇帝步伐頻率在其後相隨。
“朕餓了,告訴庖廚準備吃食。”始皇帝大步流星,邊行邊道。
走了兩步,無人應聲。
其後一直跟着的趙高感激地看了蓋聶一眼,恭敬應道:“唯。”
這瘟神倒也會做些好事,知道高離去時日頗多讓效勞機會與高,燒鴿,清酒,鹿肉沒有白給。
蓋聶摸摸吃飽的肚子,聽着趙高應答,受着趙高感激目光,心滿意足。
趙高這舔狗回來真好,什麼事都不用聶做。
只要陛下不點名道姓聶就不應,萬事丟給趙高,他還得謝謝聶呢。
一日後。
相邦府。
“相邦請過目。”
李斯在王綰詫異眼神中,遞上了始皇帝所發佈的最新聖旨。
雖說呂不韋曾是李斯主君,但李斯不是居於人下之輩,怎麼這麼快就被呂不韋收服。
大多始皇帝所書聖旨都要通過相邦府發往天下,發佈之前相邦府會勘察一下聖旨可有不妥之處。
以前相邦府叫丞相府,李斯,王綰最大,這個活就是李斯,王綰的。
現在改名相邦府,呂不韋最大,差事就挪到了呂不韋身上。
呂不韋正眼都不搭那捲竹簡一眼,低着頭的雙眼中滿是血絲,認真得在秦朝官員名冊上查找可以外放韓地任職的官員。
偌大韓地數十個城池,一個城池要三個高層官員,這就總共需要百來個高層官員。
十年沒上朝的呂不韋對秦朝官員只知道最頂上的那些,對那些上不得朝堂的幾乎是一無所知。
所以他要從那厚厚的名冊中一個個看過去,從官員履歷,政績多方面篩選。
找到合適韓地的官員人選,這對身心都已不在年輕的呂不韋來說是一個浩大的工程。
對韓地心懷愧疚的呂不韋昨日沒有睡覺,就在相邦府熬了一夜,找到現在也沒有找完。
聽到李斯言語,他埋着首疲憊地道:“昨日不是說了,查漏補缺非我之能,一應奏章,聖旨還是你二人做主。”
十年前爲相邦實際上一直行監國之事的呂不韋除了服嬴成𫊸,不服任何人。
他不喜歡跟在他人屁股後面跑,哪怕那個人是始皇帝,因爲他和始皇帝道不同。
若是他來擔分奏章,覽聖旨一類的活,對法家嚴苛嗤之以鼻的雜家呂不韋自我估計八成是看什麼都不順眼。
看不順眼又不能改變,那還不如不看,索性眼不見爲淨。
況且十年沒上朝堂,呂不韋自己也知道他對一切都不熟。
連選韓地任命官員都費勁巴力的他,沒有那個能力全盤抓。
王綰聞言臉色好看不少。
呂不韋這番作爲不論其心如何,其果就是讓權,表明沒想着把李斯,王綰兩個丞相做擺設。
這在李斯已經投靠過去的前提下,對王綰而言絕對是釋放了善意信號。
因爲只要呂不韋願意,有李斯配合,相邦府理論上完全可以脫離他王綰運轉。
“昨日多有得罪,還望姜相邦勿怪。”王綰主動致歉,回以善意。
呂不韋百忙之中擡起頭笑着與王綰寒暄了幾句,相邦府後堂那絲原本就若隱若現的冰塊就消融得無影無蹤。
派官心切的呂不韋指着身下竹簡結束了這段高層對話。
“我先做事。”
“相邦自忙。”王綰馬上道。
呂不韋繼續埋首窮究。
李斯拿着竹簡到王綰身邊,兩人一起查看始皇帝所發聖旨,低聲交談了幾句,皆認爲聖旨可發。
兩位丞相都是麻利的人,當即將始皇帝最新發布的聖旨內容發往天下。
【言簡體字制者殺,教習他人學問者殺,書非簡體字者殺。】
代嬴成𫊸行使相邦權力的呂不韋自始至終一直在相邦府內,但卻並沒有看到這封聖旨。
如果他看到了,必然會叫停。
斷天下言路,因言獲罪,這在他與嬴成𫊸的未來發展中絕對不可行。
……
咸陽獄。
單間豪華牢獄。
鮑白令之恭敬地站在於手中把玩一顆劣質琉璃珠的甘羅面前,認真彙報着外面情況。
“每日都有數十封彈劾長安君,左相的奏章發到相邦府,我們的人在裡面親眼看到相邦府將奏章盡數呈上。所有呈上去的奏章沒有重新發還的,陛下盡皆留中不發,不知何意。”
甘羅仰躺着,聞言笑道:“這還不知何意?是不知道還是不想知道?擺明了陛下不站在我們這一邊。”
坐起身,他左手拄着下巴,右手手掌平舉到眼前,雙目看着手心中的那顆琉璃珠。
“鮑白令之,這顆珠子好不好?”
鮑白令之諂媚上前,將臉湊到距離珠子不足一尺的距離,仔細打量過後。
道:“此珠雖然色不純,然琉璃能有珠形本就是難事,又沾染上卿貴氣,我願出二十金購得此珠。”
甘羅滿意點頭,合上手收起珠子,隨意丟給鮑白令之。
鮑白令之臉有驚喜之色,忙不迭地接在手心擦了又擦,其像對待傳世之寶一樣把這顆劣質琉璃珠揣入懷中。
“謝上卿。”
“陛下好大的心啊。”甘羅伸個懶腰,抻了抻筋骨,捏着下巴翹着二郎腿分析道:“陛下並不知道嬴成𫊸是要做什麼,八成是把嬴成𫊸當做了第二個商鞅,想要行第二次集權。我還挺好奇陛下知道嬴成𫊸還想限制君權時候的表情,可惜。”
十數年前,嬴成𫊸最後曾與他說君王也會犯錯,不能集天下萬民於一人之身。
沒有哪個家族可以代代出聖君,必須要限制君權。
“若是讓嬴成𫊸進行到限制君權的那一步,那我墳頭的大樹應該一人都不能合抱了罷?”
甘羅咂咂嘴,有些遺憾。
其旁鮑白令之臉色煞白,和剛纔裝出來的笑臉不同,這次是發乎真情實感。
限制君權,長安君怎麼敢啊?我怎麼能聽?
“怎麼?嚇到了?你可以直接告知陛下。”甘羅擡眼,看着鮑白令之臉色,饒有興致地道:“到時候扳倒嬴成𫊸,你就是第一功臣。自衛鞅創辦二十等軍功爵以來,第二十等徹侯從來沒有人被封過。
“陛下登基十數年,本朝就封了兩個,可見陛下並不吝嗇封賞。陛下還在朝堂上說過,要所有功臣都能全身而退。或許,你就是第三位徹侯。”
甘羅話語很有吸引力,讓鮑白令之呼吸急促難以自已。
沒有人能拒絕徹侯,這是秦臣的最高爵位。
鮑白令之粗重地喘了幾口氣後,撫着胸口苦笑着道:“令之什麼都沒聽到。”
甘羅輕蔑一笑。
“無膽鼠輩。”
鮑白令之聽若未聞。
讓他從徹侯誘惑中脫離的原因只有一個。
能當徹侯,甘羅怎麼不上報?
鮑白令之沒有太多才能,但他絕對不是個蠢蛋。
甘羅眼見鮑白令之再不言語,眼中閃過失望神色。
他隨手自牀榻上拿起一根乾草叼在嘴裡,漫不經心地道:“你怎麼進來的?”
鮑白令之有些愣怔。
咱們在這裡也有人,我說一聲就進來了啊,上卿忘記我們有人在這裡任職了?
當下小心翼翼得將進入咸陽獄的流程道了一遍。
找了內部人員,拿了鑰匙,走到咸陽獄,打開牢門。
講完了,鮑白令之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廢話。
“太順利了。”
甘羅聽完,皺眉自語。
“以我這位兄長打蛇要打死的作風,怎麼會這麼輕易把你放進來。”
咸陽獄是關押重要犯人的牢獄,等閒不得探視,不得出入。
“我不知。”鮑白令之老實答道。
上卿是不是有些胡思亂想……
他覺得能進出咸陽獄沒什麼,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沒問你。”甘羅不耐煩地道:“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鮑白令之誠懇站着,不敢言說。
場面一時陷入沉默。
甘羅不說話,叼着乾草在思考。
鮑白令之不敢說話,等着上卿思考完。
半盞茶後,甘羅突然道:“我什麼時候死。”
這句話把鮑白令之嚇夠嗆,這位博士署之首從來沒想過領導世家的甘羅會死。
舌頭都有些打結地說道:“上,上,上卿不會死。”
從鮑白令之這句話,甘羅就知道他這個證據確鑿,人證物證都集齊了的案子一直沒有進入過審理階段。
只要沒有進入審理階段,那麼他就不會死。
哥,你不殺我,你抓我是作甚?你在想什麼把戲?
甘羅臉色陰沉,第一次摸不清他這位幼時兄長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他還以爲是把他抓起來進行斬首行動,殺了他好讓世家羣龍無首,行殺雞儆猴之舉。
但眼下看來,他的生命安全似乎得到了極大的保障。
他這個級別的秦官身死,身爲博士的鮑白令之是一定能聽到風聲的,除非始皇帝派人暗殺他。
甘羅入咸陽獄前得到了廷尉右監的告密,針對自身做下了許多籌劃,準備在審理階段一起放出。
但掌管廷尉的李斯遲遲不審理這個案子,他的謀劃就盡皆無法施展。
進入咸陽獄之前,他本以爲很快就能出去,馬上就能在審理階段和嬴成𫊸博弈。
若是他知道嬴成𫊸把他抓進咸陽獄之後就不管他,他鐵定不會這麼坦然入內。
“樓臺該死人了罷。”
甘羅眼泛殺機。
“不知。”
鮑白令之搖搖頭。
甘羅起身,一腳踢在鮑白令之腿上,厭惡地道:“滾!”
鮑白令之忍住腿部傳來的劇痛,鞠躬九十度深施一禮,倒退着要離開咸陽獄。
“回來。”
聽到甘羅召喚,走到牢獄門前的鮑白令之迴轉,跛腳回到甘羅身前。
“上卿還有吩咐。”
哥,你仁義,但我不仁義。
你現在遊刃有餘,讓我摸不清頭腦,那就別怪我讓你難以維持了。
我不僅要讓樓臺死人,還要讓你成爲衆矢之的,陛下也攔不住!
甘羅目中狠色一閃,粗暴地扯開鮑白令之衣襟,從中掏出琉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