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王從最高的位子上走下來,一路走到了科學家面前。
這段短途中,王廖想要說話,被陳勝以嚴厲眼神逼了回去。假王吳廣想要勸說,看到王廖結局閉上了嘴。
“鉅子想要帶哪些人走,只要他們願意,寡人絕無阻攔之理。”
科學家頷首。
“如此甚好。”
“但是。”
陳勝話鋒一轉,臉色也變得極爲難看。
“寡人想要問一句,墨家何時變成了恃強凌弱的學說?
“墨子使楚退兵戈,頌之拜年。如今的墨家,還是墨子的墨家乎?”
科學家臉色不愉。
“我墨傢什麼時候恃強凌弱?”
“鉅子今日來我張楚要人,不正是看中我張楚軟弱可欺,不敢得罪墨家乎?”
“百姓有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若是不願,我絕不強求。”
“可鉅子心裡知道,他們願意。”
陳勝眼中滿是屈辱,凝重,不想服輸卻又不得不服輸的悲哀。
“墨家在民間有幾多號召力,沒有比我這個當過傭耕的王清楚。鉅子此行,敢說不是早知結果乎?”
科學家以平淡如水的眸子看着陳勝。
“陳勝,你該清楚,你的兵馬,本就多出自韓地,你不是王,你是賊。
“陛下一時間抽不開身,沒有興兵討你這賊寇,不代表你已是天下正統,張楚不是國。
“墨子使楚,平息楚國欲強討宋國的不義之戰,楚宋皆爲正統。你一個賊人,不配。”
王廖、吳廣、陳勝三人臉色俱是大變。
“來人!殺了此獠!”
假王吳廣怒喝,雙目噴火。
守衛逼近,青銅戰戈欲揮。
陳勝鐵青着臉,卻仍是大手一揮,要所有守衛退下,盯着科學家道:
“先生所言,太難聽了些。”
科學家表情平淡,如同一塊沒有水紋波瀾的小池塘。
“陛下曾說:‘謊言從不傷人,真相纔是快刀。’
“餘深以爲然也。”
陳勝臉色竟然漸漸好轉,還鼓起了掌。
“彩。
“寡人受教。”
他嘴角上翹,自帶諷意。
“墨家鉅子,不善言辭,是寡人此生聽過的最大妄言。”
被陳勝嘲笑說謊,科學家全然無感,這種毒舌比某豎子、某結巴、某頓弱,實在差的遠。
“謙虛使人進步。
“你連自謙和妄言都分不清,我勸你這次隨我一同離去,入學堂和稚童一起學習。”
墨家全面發展,覺得哪個學說說的不對,就直接開噴,罵過儒家、名家、道家等諸多學說。
科學家說不善言辭是指辯不過楚墨,而不是陳勝這個賊子。
陳勝臉色又黑了下來,右拳緊握,指甲插着肉,以劇痛極力剋制殺人的衝動。
深呼吸了一口氣,儘量平和地問道:
“鉅子,寡人只問你一件事。
“你帶走了願意跟你走的人,張楚兵力大幅下降,楚國來攻張楚大敗,屍橫遍野。
“本不該滅的張楚滅亡,鉅子不認張楚,可以無視之。可那些不該死的人死了,此,與你有關否?”
科學家沉默片刻,他無法否認這個事情。
科學家思考,若是陛下在此,當會如何說呢?
“帶不帶走你都是輸,再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還有,你可以投降啊,我逼着你打的?”
他想到了,但他說不出口,他能說出口的只有兩個字。
“有關。”
陳勝點點頭。
“鉅子瞧不上寡人,但總瞧得上百姓。若是鉅子就這麼帶人走,張楚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請鉅子效仿墨子,使楚,要出國停止攻擊張楚,再回來帶人離去。如此,事可兩全,可好?”
科學家望着陳勝,深邃眼眸看的陳勝有些慌亂,似乎被洞察到了心靈最深處。
陳勝知道,這不是錯覺,如果墨家鉅子連這點計策都看不出來,那枉爲之。
但看出來了,又能怎麼樣?
陳勝咬着牙,不肯服輸露怯,睜大眼睛,強自對視,一眨不眨。
[只要此人是真的墨家鉅子,就一定會去!]
“好。”
應答從兩個字變成了一個字,科學家轉身離去。
張楚王在看不到科學家背影后,一直挺着的那口氣才泄掉,背微微有些駝。
他扭首,看向和自己一同起事,跟着自己走到現在的吳廣。
“吳兄,你太沖動了,殺了墨家鉅子,張楚必不能存!”
吳廣沉聲道:
“廣本欲殺其人,後自裁,一命賠一命,以消墨家之怒火,平張楚之劫難。”
陳勝一臉感動,抓住吳廣的手。
“張楚可失勝,不可失君也。”
那邊演示兄弟情深,君臣和睦,王廖卻是沒有多餘的感覺。
他默默地回到座位,想要喝酒。
墨家,鉅子,都值得浮一大白。
他之前沒有和墨家打過交道,這是第一次。
衛國雖是個夾縫中生存的小國,但得力於他的好友呂不韋,衛國人生活的還不錯,行蹤總在最苦難之地的墨家門生不多見。
爲了名節而不惜此身的人,王廖見過。
爲了正義而不惜此身的人,王廖也見過了。
“上將軍。”
“臣在。”
沉浸在自己思維中的王廖急忙應喝。
他需要張楚這個新興國,只有這種弱國,纔不會吞併衛國,能與衛國結盟。
天下已亂,衛國想要壯大,而不是像條狗一樣被秦國養着,以示主人仁慈,只有這最後一次機會了。
“鉅子若是功成,楚國退兵,兵劫已解,自有吳廣率其去領人。
“若是鉅子不成,上將軍就當做好準備,迎戰楚國了。張楚上下,唯上將軍能克楚也。”
陳勝抱拳微拜。
“唯!”
王廖急忙低頭還禮,暗自感嘆能爲王者都不是平凡之輩。激鉅子使楚,對張楚來說真是怎麼都不吃虧。
鉅子使楚,成功了自不必贅述。
若不成功,肯定是不可能回來要人了,但很有可能帶着墨家子弟幫助張楚,迎戰楚國。
科學家出了王宮,會合等候在外的墨家門生。
“我要去見項梁,勸說他放棄這場戰爭。楚國之兵多來自本土,不與張楚類之。
“此行或有性命之憂,我一人去便是,爾等在外等着”
科學家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衆墨生打斷。
“願隨之!”
“請允一起!”
“共同面見!”
“……”
面對可能付出生命的行程,墨家門生寧可陪着共生死,卻沒有一個人勸說不要去。
這就是墨家的理念,只要是正確的事,就應該去做,制止不義之戰就是再正確不過的事。
墨家看重生命,但正義比生命更加重要。
“我是鉅子,這是命令。”
科學家不得不搬出鉅子身份,必須如此,才能控制住這些志同道合的墨家門生。
“我若發生意外,不得外傳,壞陛下計劃。
“若因我一人,而要天下一統,百姓安樂之事後推一日,吾恨不得再死千萬次。”
一衆墨家門生轟然應諾,沒有什麼比正義更重要的了。
而正義,是爲了人民。
從古至今,高官豪富沒有多少喜歡正義,正義阻礙了他們對下的生殺予奪。
沒有人哭泣,沒有人感傷。
他們崇拜地看着他們的鉅子遠去,向着所有墨家門生共同的理想而奮鬥。
《墨子》有載:萬事莫貴於義。
楚國軍營,大帳之中。
項梁有些頭痛,對眼前的墨家鉅子頭痛。
[墨家不是一分爲三了?好端端的怎麼又蹦出來一個鉅子!]
在項梁看來,分開的墨家纔是好墨家。
完全體墨家到底有着怎樣的力量,楚國沒被滅的時候就已經領略到了。
諸子百家大都貨賣帝王家,都放低身段希望能夠把自家思想發揚光大,執政一國,找到大變之後的路。
這其中唯二家不同。
一是道家。
秉承着道法自然的一些道家門生也入仕,但不強求,愛用不用。另外一些則乾脆閒雲野鶴,當相邦哪有釣魚爽。
二就是墨家。
一直希求能夠實現理想的墨家門生在田野地、鐵匠鋪等哪裡都有,就是朝堂上沒有。不是墨家門生清高,而是墨家門生太認真。但凡國君有一點不正義,還不聽說,扭頭就走。
看不慣墨家罷,還不敢打,誰也不知道墨家有多少軍事力量,自家國土中的子民有多少是墨家門生。
有鉅子在時,沒有哪個國家敢輕視墨家,也沒有哪個國家敢說滅掉墨家。
一個力量強大,還喜歡到處主持正義的墨家,習慣唯我獨尊的強國君王哪裡能喜歡得起來。
項梁從來沒想過,他還沒坐上王位呢,就遇到了楚王經歷過的事——被墨家鉅子找上門,要求止戈停戰。
“先生一席話,就要我楚國數萬兒郎班師回國,耗費錢糧無算,要樑如何向王上交待啊。”
項梁苦笑。
自從復了楚國,他語氣就沒這麼委婉過。
天生重瞳的項羽四個眼珠子晃動,聽着叔父稍倒苦水,有些不舒服。
楚王都是他們項家的傀儡,對待這個叫什麼鉅子的狂人如此剋制是做甚?
首席謀士范增身形直立,滿面怒容,戟指科學家喝道:
“先有墨翟!再有你!你墨家是欺我楚國無人乎!若要止戈,魏國滅亡在即!你何不去與秦王說!”
項梁、范增沒有事先先商,一個扮紅臉訴苦,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一個扮白臉怒斥,表現楚國也不是好惹的。
科學家昂着頭,用看亂臣賊子的眼神看着兩人。
“陛下乃天子,興王師,爾等何能與陛下比肩?亂臣賊子!”
話音剛落,科學家換一口氣正要再言,眼中世界忽然顛倒!
他看到了項梁的臉是倒着的,驚怒交加。
聽到這個興不義之師的楚國大柱國怒吼。
“豎子!敢爾!”
視線轉圈,應接不暇。
他看到了兩個眼睛中都有兩個瞳孔的男子,就站在他的身體旁邊。
他這才意識到,他的頭掉了,他要死了。
“他是墨家鉅子!你殺了他!就是與天下墨家門生爲敵!你這豎子闖下了大禍!”
項梁此刻極爲後悔,他爲什麼要帶這個豎子來?爲什麼要讓這個豎子在大帳?
那一瞬間的暴起好像是瞬移一樣,不是全身心關注項羽,根本沒人看清他的動作。
歷史上沒人敢殺的墨家鉅子,這一代就這麼被斬了,這要給楚國招來多大的禍患?哪個國家能保證百姓吃得飽穿得暖!
“不過是一個人而已,敢如此狂妄,斬其頭是便宜了他!”
見項羽滿臉不屑,絲毫不知道大禍臨頭,沒有意識到問題有多嚴重,項梁氣衝斗牛,抄起桌上硯臺猛砸過去。
“要你這豎子多讀書!你不聽!臨此還不思悔改!我大楚早晚要亡於你手!亡於你的狂妄!”
粗獷的桓楚擋在項羽身前,卻說不出偏袒的話,連他這個粗人都知道,墨家鉅子不能殺。
項梁破口大罵,發泄了好一會,好容易換口氣劇烈喘息之時,范增適時插話道:
“柱國,事已至此,怒不抵用,當思後事啊!”
臨終時刻,科學家耳邊是項梁的大罵聲,腦海中想的卻是將他從秦墨中挖出,扶上鉅子之位的長安君,不是現在這個二皇帝。
科學家從來沒和人說過,他一直期待君上變成陛下,可當他的君上真的變成了陛下以後,變得令他有些失望。
張楚謀反,長安君可不會坐視不管,不讓韓地平叛,坐視張楚做大牽制楚國,可二皇帝就這麼做了。
令他稍有些欣慰的是,二皇帝心中總算還記得百姓,要他在張楚、楚國交戰之前,領走那些願意跟他走的百姓。
[若是全盤執行命令,就不會死了。]
他想着,然後嘴角翹起。
可那樣的話,他又怎麼配當墨家鉅子呢?
使楚,他不後悔。
他對得起秦墨、楚墨、齊墨的跟從,對得起心中的正義。
他閉上眼,含笑而亡,墨家再失鉅子。
當此時,身在魏國,暗中跟着秦軍的鬼谷子心神一緊,手指翻花,殘影密佈。
“怎會如此?科學家怎會亡?他是墨家鉅子!誰敢殺他!他不當死啊!”
老人停下腳步,尋了一棵樹坐下,手臂擱在眼睛上。
“天下失其好,人力終不及,未來已定……”
他絮絮叨叨,說給背後的大樹聽,說給腳下的土地聽,說給自己聽,想要說給二皇帝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