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家

行軍路上,老旦看着滿山遍野黑壓壓的兄弟部隊,以及轟隆隆列隊通過的機械化部隊,暗自尋思:還真沒打過這麼多兄弟部隊在一起,而且有這麼多好武器的大仗哩!

不過,老旦的威名雖然沒給家裡帶來什麼煩惱,卻也沒帶來什麼實惠,他和三叔的日子依舊窮困潦倒。三叔自然清楚侄子命根的長短,說要打卷兒那是誇張,說在板子村後生中居大倒也名副其實。不過讓他們說去吧,旦長旦短關自家日子個鳥事?他唯指望侄子的威名能爲這個家娶回來一個能生會養的女人。

忽然,一顆炮彈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遠處,轟的一聲巨響,正在叫嚷的上尉象是捱了一記重擊,從馬上一個跟頭就翻了下來,摔得七葷八素的。那馬也翻了,圓滾的肚子被炸開一個大口子,下水嘩啦啦流了一地,這畜生疼得發出瘮人的嘶鳴,掙扎着想起來。上尉打了幾個滾兒,居然沒事樣兒地站了起來,還罵罵咧咧地找那槓子頭,可他只找到了幾塊兒碎餅。上尉看樣子是氣急了,看到馬還沒死,抽出大刀照着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馬頭回頭大喊:

老鄉見陣前的日軍迫擊炮突然歇了火,知道4連得了手,跳出戰壕大喊一聲:

從此,老旦的日子象熊瞎子端了馬蜂窩——別提多甜了。他白天地裡幹活,晚上炕上幹活,竟不知疲倦,半年下來方纔有所收斂,這時女人肚子也大得可以看得見了。

老旦掙扎着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着老鄉向一個彈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顫着,他從坑裡擡眼向前望去,沖天的炮火就在前面二里多地,綿延看不到頭的地平線上,炮彈此起彼伏地炸響,這讓他想起過年時大戶人家掛在門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濃煙低低地趴在地面上,沒有風,炸起來的煙塵就象鍋蓋一樣扣在前方陣地上,隱約可見子彈密密麻麻的彈道在黑幕裡穿梭,煙霧中爆起的火光就象村口黑夜裡的閃電,整個大地都象要被震塌了。老旦渾身哆嗦着趴在彈坑裡,看着眼前恐怖的閻羅殿一般的情景,緊張得把槍身攥得吱吱直響。彈坑裡發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兒和一股死人味道。坑裡有兩個死人,缺胳膊少腿兒,還被炸彈薰得灰頭土臉,奇怪的是另外一個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樣,褲子也被扒掉了。老鄉正在他身上翻東西,翻出了一個象漏斗一樣的酒瓶子,老鄉打開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來,罵道:

“老鄉你咋對鬼子這球狠哩?”老旦問道。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豬!”

老旦很是奇怪,這些南腔北調的老兵根本簡直冥不畏死,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幾個兵歡呼着從着火的房子裡掏出兩隻被炸得半熟的雞,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紅呲啦的還要拴在腰上。大嗓門的少尉是山東人,袒胸露懷滿頭大汗,騎着馬拿着鞭子和手槍,象趕羊一樣趕着連隊。他的馬屁股上還掛着一個巨大的槓子頭,這真讓老旦大開眼界——河南這地界兒可沒有這麼大的餅,烙出這麼大一張厚餅,估計找遍板子村也沒這麼大的鍋。

“等回去幫咱們家去殺豬,你這手夠利索!”

“用刀!”

大家鬨堂大笑。

“三歲了。”老旦覺得軍官還挺好說話的,壯了膽試探着反問道:“長官你叫個啥哩?”

“就跟在我們幾個後面,別往前愣跑!”

大家一時都沒了話。說話的人看到愣愣地拎着槍的老旦,問道:

上尉聲嘶力竭地喊着:“禁恁媽的!還不趕緊快點兒,趕不到那個地場咱全得吃槍子兒,把恁操肶的勁頭都給我拿出來!這個時候不發死狠就是死路一條!俺山東老家已經被鬼子佔了,有口氣兒的都在這個地場,恁要是不跟上勁兒,禁恁媽的,就跟俺一個下場,殺了鬼子吃他們的肉!後面就是恁家,把恁炕頭上的勁頭兒都拿出來,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閨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媽的,就往前殺!”

“你幹球啥?”

老鄉在老旦身上掛了一串手雷,檢查了他的裝備,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一把梳子給他梳了梳頭。老旦惶恐地一動不動,看着老鄉給自己梳下來好多碎肉和污泥。老鄉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揣起來。一會兒,司號員的喇叭響了,老鄉衝着大夥大喊一聲:

老旦慌忙搖了搖頭,老人說吃喝死人的東西肚子裡要長蟲子的。

老旦想了半天才說:“村裡都管俺叫老旦。”

此後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間房的院子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日子也還滋潤。民國二十四年中原又大澇,女人生下一個八斤的帶把兒娃,娃子的哭聲剛剛響起,黃河決口的噩耗就傳來了。那大河改了道,大水竟然衝到了豫西北之地,板子村的房子都衝沒了,全村有十幾戶人家死了人,靠在帶子河東邊的郭家人幾乎全被沖走。袁白先生憑着老秀才的威望,攜全村男女老幼避難在山後的賀家村。老旦帶着一家子在賀家村寄人籬下,等水過了又回來。三叔享了幾年清福,可身子骨經不起躲大水這一來來回回的折騰,死在一個月圓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規矩發喪了他。村民們重新翻地蓋房養雞種菜,再次開始經營自己的日子。苦雖苦,大家都一樣,也就不覺個啥。

第一仗就能殺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況老旦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開始給老旦遞煙抽了。老旦開始和大家建立戰鬥友誼,戰友們見到此人,都不忘瞟一眼他那雙手,看看這雙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進鬼子的肚子。老旦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進了兜裡,這反倒引起了人們更加濃厚的猜測,遞煙的人竟越來越多,老旦受寵若驚。

“關外邊鬼子不曉得日過多少東北女子,日完了還拿刺刀挑了——現在鬼子過了徐州,說不定哪天就到你們家,日到你家炕頭上去!還嚼個球你?”

戰友們彷彿佔了上風,還在繼續往前衝。一陣近處打來的機槍子彈猛地掃倒了一片人,幾顆子彈從老旦的脖子下“颼颼”飛過,老旦趕緊象狗一樣趴在地上。突然,他感覺到了子彈的火燙,用手去摸脖子,摸到了熱乎乎的一手鮮血,一個口子還在汩汩地往外冒,登時嚇得眼前發黑,再仔細摸摸,才知只是捎走了一小塊肉而已。老鄉和一羣戰友發現了鬼子這個新火力點,他們大叫着撲到機槍手的戰壕裡,用快捲刃的大刀把兩個矮小的日本兵卸成了大塊。整個陣地的鮮血彙集到低窪的彈坑裡。老旦一邊唸叨着菩薩,一邊掙扎着從血泊裡爬進戰壕。戰壕幾乎被兩邊的死人填平了,到處是還在抽搐的傷員。

這個問題大概勾起了老鄉的回憶,他抽了好幾口菸袋鍋子才說道:

忽然,老旦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是他以前打死也想象不出來的。這個點鐘兒,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飯,可以用涼水舒爽地洗一把臉的時候了。一伺給牛放上夜料,把熟睡的孩子扔在炕角,再把門閘上,就可以和自己的女人在炕上溫存了。雖然才分別了幾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聲音就讓他如此地想念,不知不覺中,兩行淚水早就淌了下來,劃過臉頰,滲進嘴角,帶着濃濃的血腥。

所有人都把身上的重物卸下,只帶着槍支彈藥進入了出發陣地。兄弟炮兵部隊開始轟擊日本鬼子,一陣彈雨落在前方陣地上,裡面有紅色的煙霧彈。只片刻,整個陣地前方就煙霧瀰漫了,就象板子村外紅色的黃昏。

老鄉告訴他:“新兵娃子受點累不算啥。先學着點,貓在俺屁股後面,先別跟着人家往前瞎衝,你長得個兒越大就越容易挨槍子兒!沒事兒多替大家背背東西。有人死了就把他兜裡的東西收起來,沒準兒用得着。要是熟兒一點的就留着,尋思着啥時候給人家裡捎回去。”

聽營裡的瘸子中尉講,雖然第七軍團被共軍打了個稀巴爛,可是他們仍然比這邊少二十多萬人,而且還在用打日本鬼子的武器,服裝也不統一,五顏六色稀奇古怪。昨天,共軍的那隻追擊部隊已經領教了18軍兄弟的厲害,扔下戰壕和不少裝備,連夜從南坪集跑了。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堅持不住,“撲嗵”一聲栽在地下,眼皮上翻,象狗一樣地喘着氣。老鄉回過頭來,照着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腳:

天快亮了。老旦披着破舊的軍大衣,蜷縮在一人多高的戰壕裡,正用衣角擦着他的美式衝鋒槍。這玩意射速快,彈道低,叫個啥“他母孫”,是地道的美國貨,名字雖怪,它突突起來卻比步槍好使多了,老旦昨天又用它打死幾個共軍。共軍那天衝鋒的時候,老旦和弟兄們領到這種槍纔不久,槍機裡的亮油還有點沾手。炮火過後,他們剛把頭探出來,一隊共軍已經衝到離戰壕幾十步的地方了。老旦那天心情很差,大半月沒找着酒喝,嘴裡淡出了鳥,憋着一肚子火兒正無從發泄,共軍如此囂張,老旦立即命令回擊。一時弟兄們槍聲大作,老旦也開始冷靜地點射。弟兄們憋了幾天的火力非常之猛,衝在前面的共軍都被地雷炸飛了,後面的也被弟兄們密集的子彈撂倒一片。弟兄們驚喜於這玩意的順手,手指一摟,一片子彈就散了出去,對付共軍的衝鋒還有比這更好使的麼?打鬼子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弟兄由於無暇退子彈而被鬼子放倒。照老兵馬六的說法,美國佬早點給國軍這種武器,那小日本根本就過不了黃河!老兵打得過癮,新兵打得爽快,在這大冬天裡都脫光了膀子幹。集團軍的炮兵那天也格外賣力,配合得恰到好處,各式重炮炮彈密密麻麻地落在陣地前方,火光此起彼伏,煙塵遮天蔽日。那些塞炮彈的好象不識數,根本不心疼美國佬萬里迢迢千辛萬苦送來的炮彈。彈幕之中,幾百個共軍吶喊着衝來,在一陣密集的交叉火力後,除了趴伏在地上還在蠕動着的,好象沒有一個活着回去。

奪下日軍這個火力點之後,二梯隊沒有完成深入縱深擴大進攻區域的任務。鬼子在第二道防線上機槍火力配備明顯增強,一千多人,還多了兩個重迫擊炮排的支援。撲上去的二梯隊不知深淺,3連的一百多人被打得稀巴爛,剩下的二十多人沒來得及往回跑,統統成了鬼子的俘虜。老鄉的兩個老鄉都死在那裡。2連和3連原本有重炮準備,可在衝鋒的時候沒聽見自己人發一聲炮響,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重迫擊炮一點也沒糟蹋,全打在衝鋒隊伍裡。老旦傍晚時候才知道,處在中央的三個正面防禦團已經被日軍突擊部隊擊潰,炮兵沒了掩護,早拉着傢伙後撤了。

“跟俺來!上刺刀!”

那一年,村長和保長把老旦等一衆同村後生們拉到村口,說是要去國軍部隊裡打日本。國軍徵兵處的軍官在村口拴驢的臺樁上唾沫橫飛,說日本人已經打下了徐州,正在燒殺搶掠,沒幾天就會趟過來。村子裡要出一車精壯後生,馬上就上戰場,再不玩命打,那鬼子可就過來了。鬼子來了整個村子都得倒黴,註定是人畜不留,淪爲焦土。據說鬼子們都是畜牲做下的,燒光搶光不說,村裡的女人都得被糟蹋。

此刻,老旦的雙腿已不聽使喚,只能坐在地上拿着槍胡亂地瞄,準頭全無。有一槍打倒了一個鬼子,也有一槍打倒了一個兄弟。他看到一個冒着煙的鬼子大叫着抱住了大嗓門上尉,上尉掙了兩下沒有掙脫,調轉刀口朝着鬼子的背直刺下去,“噗”地一聲,大刀竟把這鬼子刺穿了。他再拔出來再刺進去,血從日本人的背上象噴泉一樣呲到上尉的臉上。突然,那鬼子懷裡綻起一團火光,兩個人象是從肚子裡爆開似的,一起被炸成了兩截兒,原來鬼子身上的幾顆手榴彈炸了。上尉的上半身轉了幾圈兒,斜斜地戳在地上。他的臉朝着老旦,嘴大張着,眼睛還眨了幾下,老旦嚇得閉上了眼。

老旦這麼個外號,是外姓人袁白先生在他十二歲時給他起下的。袁白先生說他沒事兒就喜歡拿出自己的雞?巴玩耍,小小年紀球女人沒搞過雞?巴就又黑又粗象根驢貨,彷彿已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袁白先生是個白鬍子老秀才,清末在謝家大戶謝元才家當先生,那大戶前些年遭了匪盜,主子奴才死傷過半,他從此便不再做先生,在村子裡以寫字算命維持生計。一日他與一衆鄰里閒坐村口,又見旦兒和一夥半大後生子在村頭的大晾場上胡追爛打,小子們彷彿玩瘋了,突然站成了一排,齊刷刷地掏出雞雞來,相互間比劃着長短粗細。旦兒奪魁。袁白先生嘿嘿笑了,拈着白鬍子即興編排起旦兒來。說旦兒天生就是旦中豪強,堪比如意君,直追未央生,硬起來能打鼓,軟下去可纏腰,甩起來呼呼帶風,進退間翻江倒海,實非凡品,花叢中前途無量云云。旦兒命根碩大的傳聞飛快地散佈開來,竟成了村民們當年最爲熱辣的話題,旦兒從此被稱爲“老旦”。小小年紀的老旦哪知道如意君和未央生是何來歷,只知道自己的胯下之物的確已經大過村裡許多拉大車的後生,挺在茅廁只見其長,掖進褲筒峰巒疊嶂,他走在村頭頗有豪強的威風了。女人們對此將信將疑,卻也樂於哄擡物價。傳言泛起不出半年,老旦的命根達到村民們形容的“那旦旦不打個卷兒就無法落座”的規模了。

與此同時,日本人的炮火開始轟鳴,戰場上的動靜驟然大了很多。老旦聽到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又習慣性地趴在坑裡。這回更害怕了,他就象一隻闖進了大鼓的老鼠一般心驚膽顫,褲襠裡突然覺得很不自在,估計是尿了。

離開村子的時候,老旦的女人抱着三歲的娃到村口送他,各家各戶的鄉親也都堆在村口送着各自的娃。國軍來拉人的卡車好象還油漆未乾,發着綠豆蒼蠅似的綠光和刺鼻的怪味兒。鄉親們簇擁着二十多個後生子上了大車,哭的喊的亂成一鍋,只是車前面有大兵拿槍攔着,不敢再往前湊。老旦的女人倒是不甚難過,看着自己的男人被掛了一條金色的綬帶,上面還繫着紅花,竟在一邊笑得合不攏嘴。女人說俺爹說了,一看你的天門就知道你是個命大有福的,小鬼子的槍子能打着你的還沒運到中國哪!你自個多長兩個心眼兒,別總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幹不會挪窩。老旦想到要很長時間——軍官說至少得四個月——不能再和自己的女人親熱,不能給自己的娃把尿,不能吃上女人醃的鹹菜蛋子,不能再拉着女人回她孃家,看着哭哭啼啼的鄉親們,自己倒是抱着女人哇哇大哭起來。車上不少後生們故作豪壯地大笑,幾個軍官只抿着嘴角陰笑。老旦的女人不好意思了,她摟着老旦的頭,用前襟給他擦着鼻涕眼淚,低聲說道:

軍號突然吹了起來,大家趕緊都爬起來,開始背東西。

老旦目不轉睛地看着老鄉的腰間,那裡掛着幾個蔫了吧唧的日本旦,都那麼白花花的。

老旦的原名他自己都不記得了,板子村也無人記得。他只知道自己屬於謝家一族,爹媽打小都叫他旦兒。旦兒兄弟姐妹四人,他五歲那年中原大旱,連續兩年顆粒無收,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前後夭折,只剩下了皮包骨頭的旦兒。災情第三年,爲了和村中另一族郭家爭奪橫貫村中的帶子河的水,他爹和族裡男人們與郭家人來了一次火拼。鎬頭鐮刀草耙子,能用上的傢伙男人們都用上了,一時對方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幾條漢。可沒想到後來他們居然拖出了當年英吉利的洋槍隊三十年前丟下的鋼炮,鏽哩吧唧的還挺好使,旦兒的爹和族人們哪見過這玩意,衝向河對岸,可巧一炮正打在他爹胸前,這個七尺漢子就被炸得只剩兩條腿了。謝家的男人們抱着這兩條腿跑回村子,從此再不敢過河。旦兒的媽埋了男人的腿之後,爲了拉大即將餓斃的娃,去臨村給人當了奶媽。時年旦兒七歲,他跟着沒兒子的三叔過活着。三叔也是孤苦伶仃一個人,養下個女子還有瘋病,旦兒能過來他真是高興還來不及,只依舊管他叫旦兒,從沒叫過他的名字。旦兒的媽回來了幾次,拿回來不少銀錢和衣料,終於在一個正月之後杳無音訊。後來,全族人都知道他孃的事,知道這孩子命苦,就時不時地接濟一下。兵荒馬亂還遭天災的,老人們命都不長,記得旦兒大名的,一不留神都入了土。

“歲數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來給弟兄們看看!”一個兵笑着插嘴。

日本人的炮火好象長了眼睛,淨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聽到拉着長聲的炮彈飛過來,就緊張得貓腰抓老鄉的胳膊,老鄉不耐煩地推開他:

洞房的那一晚,女人象一隻乖巧的老貓,在炕角子裡頭窠臼成個肉團。她脫掉的衣服整齊地疊在炕頭,兩隻繡花鞋規規矩矩地擺在炕沿兒上。老旦在昏暗的麻油燈下摸索着上了炕,手往被窩裡一伸,正摸到女人一絲不掛渾圓的屁股,象滑不溜手的泥鰍。女人的身體在顫抖着,關於老旦的恐怖傳說讓她上炕如上刑場,她任那隻粗糙的手熱乎乎的滑過她的腰,滑下她的腹窩,再滑上她的乳房。老旦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根被人打趣的驢貨上,他用最快的速度去掉自己的衣服,一把掀開被子,向着那片白花花的肉團就撲了上去。可女人早有準備,閃電般伸手抓住了老旦的命根。老旦大驚失色,一根鐵棍頓時成了一根粉條。女人一抓之下呆了,這哪裡是人們傳說的三頭青筋冰火棍,明明是一根正常粗壯的人球!女人在驚喜和羞怯下軟弱了,一經放下矜持,她把老旦的頭死死地按在豐滿的乳房之間,用粗胖的雙腿纏繞着老旦的腰身。二人心有靈犀卻又慌不擇路地相互找尋着結合的方法,在黑燈瞎火裡南轅北轍的幾經捉摸,終於歪打正着地榫了個結實。女人在疼痛中張大了嘴,男人在驚喜中愣住了神,二人在驚訝中發了一會兒呆,他們就知道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了。老旦在幾十個衝刺中領略了有生以來最美妙的瞬間經歷。女人的身體讓他愛不釋手愛不釋口,恨不得鑽到女人的肚子裡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撥一撥地轉化爲眩暈的呻吟,最後竟白眼上翻了。新郎老旦一晚上夯聲震天,無師自通縱送自如。女人就象一團可以任意搓揉的麪糰,在一個巨大的案板上盡情舒展着。天亮時,男人終於彈盡糧絕,女人也已傷痕累累,二人累得幾乎虛脫,爬都爬不起來,卻可以在一處相偎依着說笑了。

老旦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編進了什麼部隊。軍需官給的衣服壓根就沒洗過,胸前的軍隊標誌已經被一團黑乎乎的污漬遮住,污漬中間還有個槍眼兒。他用手指從槍眼捅着前胸,體會着那顆子彈鑽進這衣服主人身體時的可怕,頭皮一陣發麻。軍隊的集合地更象買賣牲口的集市,很多軍官們舉着手槍大聲嚷嚷,號令自己的部隊集合。老鄉把他拉進了一支隊伍站好,點完名之後便開始出發。出發隊伍一共十幾個連隊,大概有兩千多人。這回再沒車坐了,長官一聲令下,士兵們就只能撒開兩腿奔命一樣往前跑去。

老鄉下了命令,戰士們紛紛抽出了大刀,沒大刀的上了刺刀。鬼子們大概估計自己活不成了,端着刺刀“哇哇”地叫着,圍成一個小圈子。幾個不知深淺的戰士愣着頭衝上去,舉刀就要砍,沒想到鬼子揮槍的爆發力很大,刺出極快,一下子就被鬼子撂倒兩個。老旦看到在上一戰中救自己命的大個子跳了出來,這傢伙有熊瞎子的塊頭,象一堵牆戳進了戰壕裡。他人雖胖可刀法靈活,勢大力沉,心狠手辣。他那把足有十來斤的大片刀一晃,象是展開了一面蒲扇,磕下了鬼子刺來的槍,然後猛地一拳打在鬼子鼻樑上。那鬼子嘴硬,鼻樑卻不那麼爭氣,登時就變成了一團肉餅。大個子的刀緊接着從下往上撩了上來,那鬼子忙想後撤一步,卻沒能躲開這旋風般的一刀。大刀把這個鬼子從腰腹斜撩到了肩膀,大個子將刀柄一橫向外一帶,鬼子半個身子就飛了,就象用大菜刀削開了一個大冬瓜一樣。鬼子們見此光景,臉上終於露出恐懼之意。老鄉的刀法略顯輕盈,卻也乾淨利索,他左手一把攥住一個鬼子刺來的槍,順勢一刀就先卸了鬼子的一隻手,然後一腳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褲襠裡,拉着槍把疼得齜牙咧嘴的鬼子拋給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幾個新兵壯了壯膽,開始生疏地用大刀扎這個已喪失抵抗能力的鬼子,動作如同用火鉤子掏炕角的灰。鬼子夾在幾面刀鋒之下無處躲避,只能眼看着一柄柄鐵器在自己的身上出出進進,他怒目圓睜咒罵着,直到被衆人的刀紮成千瘡百孔的篩子樣,才瞪着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旦來看,卻已經看不出成色,那玩意兒已經被戰友們的亂刀扎得稀爛了。

順着他指的方向,老旦找到一羣正在抽菸的兵,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在認識老鄉之前,老旦怎麼也想不明白爲啥長官說他到了連隊上會吃香。新兵報到處忙得一塌糊塗,老旦從那獨眼軍官手裡接過槍後,只一個勁打量這槍卻不知該如何使,正傻愣着犯愁,站了半天壯了壯膽探上頭去問一個軍官:

“你爹咋給你起這球樣的名字?”

老鄉在那裡大聲日指揮官了,他恨不得把指揮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一遍。因爲問題實在太嚴重:居然過了一下午,這個消息才傳達過來!三個駐防側翼的連隊在右翼這個突出部白白耗了一個下午,沒有炮火掩護的二梯隊按照事前的部署稀裡糊塗地發起進攻,結果白白送了命!而此時日軍的突擊部隊已經到了正面陣地側後方十里地的樣子,往後面一收,這個突出部裡的幾百人就有被合圍的危險!

大嗓門上尉連長和鬼子同歸於盡後,上等兵老鄉就成了這個連的頭。老鄉和另外兩個連頭碰了面畫了畫圖,就命令着大家收縮防禦,迅速進行彈藥調整和撤退準備。由於沒有接到撤退命令,就只好執行命令再守一陣,熬過今晚,不管有沒有撤退命令下來,部隊也要在明日清晨向東南方向的小馬河撤退。

大嗓門上尉跑回來了,大聲嚷嚷着:“集合,快點給老子集合!”

“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

“衝你這名字,跟着咱們排吧。這是大冬子,這是王八,這是李兔子,那是二娃子,那是油大麻子……”

日本人的機槍開火了,連綿的槍聲象炒豆子一樣。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老鄉後面,恨不得用雙手扶住老鄉那碩大的腚來做一面盾。他聽到子彈從耳朵邊“颼颼”地掠過,乾硬的地上被子彈打得小石頭亂蹦。他似乎還能聽到子彈“撲撲”地穿過人體的聲音,前面的背影一個個在飛濺的血霧中倒下,空中象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臉上泛起一陣溼意。前面橫七豎八的屍體總是把老旦絆倒,直到沒有人絆自己了,他才發現已經衝到了前面,前方只剩下活着的人了。他看到老鄉在一個個彈坑裡跳動着射擊,也學着他拎起槍來往前瞎打。戰友們一個個衝上前去,一個個又各式姿勢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動彈了。後面的人踩過他們的身體,仍然大叫着拼死往前衝……

“說啥個球哩?上次聽關外邊那後生子說的,一隊日本兵在道上截了兩個女子,按在地上就幹。兩個女子的也沒小鬼子勁兒大,也就上面眼兒一閉,下面眼兒一開,算是將就了。可等到七、八個鬼子完事了,這兩個東北娘們還沒起勁哩,說咋了你們東洋人的玩意還不如一根花生好使?”

十五歲的時候,老旦已經是一條漢。三叔的女子瘋病重了,沒能熬過新年。老旦孤苦伶仃地幫人養驢放羊耕地,將就能養活叔侄二人。兩年後,他蓋了一座新土房。這一年遠近聞名的媒婆花子姑來說親了,在三叔的張羅和全村人的接濟下,老旦娶下了上幫子村劉二老爺家的三女子,小名翠兒。這女人小眼薄皮卻膀大腰圓,豐乳肥臀還一臉豆子,可有一把子力氣,正中老旦的胃口。劉家人見老旦人高馬大,踏踏實實村望不錯,原本想攬個倒插門的生意,無奈老旦顧及照料三叔,不幹!劉二老爺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趕緊把這年齡偏大又性格暴烈,已乏人問津的閨女嫁出去了事,便主動貼了一份厚禮成就了這門親。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裡頭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這槍俺不會用,長官讓俺問你們。”老旦忙說。

村民們聽得膽顫心驚,什麼年代見過這麼猙獰的匪類?這是哪裡來的一幫惡煞?和以往不安生的年份一樣,村民們紛紛習慣性地拖家帶口準備逃難,可是國軍早有準備,一排機槍早就架在了村外卡車上,一串子彈過來,鄉親們就屁滾尿流地抱頭回竄了。保長帶着縣裡的白脖兒,敲鑼打鼓地把年輕後生們拉出來,往手裡硬塞上大洋,胸前強戴上紅花,再抓着他們的手按在登記簿上,一推一搡就把大夥攆上了大車。人高馬大的老旦自然難逃徵兵軍官的法眼,早被揪了出來。按手印的時候,他看見那個登記簿已經被後生們揉搓得象是破布一般了,上面鼻涕眼淚甚至血跡還都清晰可見。國軍根本就不理會那哭得天崩地裂死去活來的老少鄉親們,車一裝滿就絕塵而去。看着那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鄉親們如何敢追,打小起只見過鳥銃的老旦就這樣稀裡糊塗的被拉進了隊伍。

“問球這多幹啥?你就叫俺老鄉!”

“嚎個啥麼?你看人家謝三兄弟多自在?你不在,家裡還少張嘴哩,俺沒事兒就帶娃兒回孃家去,你過半個年頭不就回來了?昨兒個晚上月亮是圓的,沒準你又給俺種下一個,風急火了出小子,八成又是個帶把兒的,等你回來他就着急要出來了哩……”

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裡是3連一百多個兄弟戰死的地方。夜幕降臨,一羣烏鴉在上空徘徊着。陰風陣陣,霞光如血,燃燒的車輛和屍體隨處可見,風中飄來陣陣橡膠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將死去的傷兵那淒厲的哭嚎,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大地上蔓延,迴盪……

老旦沒有想到戰場竟離家鄉如此之近,車纔開了兩天就聽見了槍炮聲。剛到達戰場後方,壓根兒還沒有經過啥訓練,一個獨眼軍官就塞給他一支粗裡吧唧的大槍,又讓他換上一身髒得象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軍服,再背上一把幾乎捲刃的大刀,就和大家堆在那邊列隊了。這些和死亡有關的物件讓老旦膽顫不已,自己平常連殺雞都得讓女人來,如何幹得了這掉腦袋的營生?

“起來!不想活了?跟俺趕緊找坑!”

“可是3連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幾個弟兄估計也被刺刀挑球的了!”

“你叫個啥?”老旦誠惶誠恐地問道。

老旦打了十年仗,和共軍交手,這還是第一次。

在這條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習慣身邊的人被炸上天,也習慣了天上鬼子的飛機掠來掠去,在炮火的間隙裡,他還從一個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煙,堆着笑臉孝敬給了老鄉。原本就污濁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塵遮得昏天黑地,日頭看不見了,卻也十分悶熱。大家火熱的褲襠裡象堆着柴火燒,鋼盔裡汗水和塵土和了泥,再從兩頰流進脖子裡,把已經溼透的軍服粘乎乎的粘在了身上。嘴裡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象是吃了牙磣的生肉,直欲令人嘔吐。前後三個連隊已經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輕傷還是重傷,能動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誰知道哪裡又落下來一顆不長眼的炮彈?傳說中的擔架隊連個鬼影都看不見,身後的道路兩邊,稀稀啦啦的重傷員在那裡哭爹喊娘四處亂爬。在隊伍快要跑死的時候,大嗓門上尉的聲音傳來:

“俺叫老旦,河西板子村來的。”

一羣口乾舌燥的兵紛紛圍過來,爭着把嘴湊到突突直冒的馬脖子上,噴得滿身滿臉都是騷烘烘的馬血,哇哇大叫着“痛快”,有個矮個子沒喝夠,還解下水壺往裡灌。

“這槍俺不會使……”

1948年11月,皖北平原,五溝集,國民黨第14軍175師46團前線陣地。

“弟兄們!口乾的過來喝兩口!這馬血,禁恁媽的真提勁兒!”

十年前老旦二十歲,在河南老家和女人種地。

“你個後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彈專找沒膽兒的男人打!反正是個死,你怕個啥?跟着快點跑就成了。狗日的!咱們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沒有,根本不壓制他們,這麼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剛湊和着在黃泥地上重搭了個窩,想過兩天安生日子,國軍就來抓壯丁了。此時的村長已是郭家人,村長和保長們威逼利誘上竄下跳,攛掇着大家去打日本。機槍的恐怖和大洋的誘惑終於讓相鄰幾個村的青年漢子們跟去不少,謝家人和郭家人都難逃厄運。袁白先生再度挺身而出,義正辭嚴地同國軍講理,可這清末秀才方圓百里的威望也是不濟,他竟被國軍士兵一槍托砸了個血流滿面。袁白先生無力迴天,只能仰天長嘆:天災可避,人禍難逃!

大嗓門上尉的嗓子真是不賴,整個陣地上都聽得見這把嗓子。一條戰壕立刻動起來了。老鄉大吼一聲跳出彈坑,一把將死貓一樣的老旦拎出來,“啪啪”給了他兩記耳光。

“部隊要出發了,俺在路上教你用槍。”老鄉敲滅了手裡的煙鍋。

滿載新兵的軍車加入了浩浩蕩蕩的車隊,慢慢向東方開去。村子和女人逐漸消失在老旦的視線裡。剛剛還大聲說笑的後生們都封了嘴,默默地看着生長之地消失在車後的塵埃裡,眼光都黯淡了下去。同車的軍官也不再搭理他們,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菸捲。

老旦被死不了的鬼子嚇得六神無主,已經慌得不知道該用槍打誰,甚至連誰是自己人誰是日本兵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人個個都是血葫蘆,個個都吱哇亂叫,武器也用亂了,有的弟兄拿着鬼子的槍亂扎,也有的鬼子拿着大刀在砍,還有什麼都不拿的,抱着一個就往臉上咬。突然,一個滿臉是血的鬼子來了,他端着刺刀獰叫着,正發瘋一般地向自己衝過來。老旦嚇得圓睜雙眼,哆哆嗦嗦的用槍對着他,卻怎麼也扣不動扳機,用盡全身力氣終於發狠開了一槍,卻沒打着這人,打在了旁邊一個背朝自己的鬼子的後腦勺上,一大團紅白物件兒飛出老遠。這鬼子越來越近,老旦的褲襠裡再次屎尿崩流。只一眨眼工夫,他已經可以看到日本兵的單眼皮了,危機時刻,一道白光猛地從眼前閃過,帶着一陣火辣辣的罡風。鬼子的頭忽地飛上了天空,脖子裡一標血箭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鬼子的身體又跑了三步,刺刀掠過他的身側,一頭紮在老旦的懷裡,那顆頭在半空還嘰裡咕嚕地叫着,沉重地砸在地上。老旦被鬼子噴出的血嚇得嗷嗷叫,用手去堵他的脖子,可怎麼也堵不住那噴血的口子。砍鬼子的人又飛來一腳,將鬼子踢出老遠去了。老旦驚恐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人膀大腰圓象個血塔,估計足有兩百斤,鉢盂般的大手裡是一柄特號大刀,掛着粘粘的血肉。他一頭一臉的血污裡藏着一對小眼,給了老旦一個很是輕蔑的眼神。

“4連今兒個打得漂亮,弄了這麼多炮回來,可惜炮彈不多。”

長官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說道:“你這名字出奇,不過很好記,到了部隊上肯定吃香!”

4連的打援分隊收回了陣地。老鄉帶着大家佈置好新的防線,擋住了想增援的鬼子,收集了彈藥和食物,又安排了一些老兵放哨,才和大家坐到一塊兒抽菸。

鬼子的火力沒有想象中那麼猛烈。幾輪衝鋒過後,老鄉終於帶頭衝上去了。一夥戰友扔出了手雷,幾團火光掀起了一陣煙塵,一幫人蜂涌進了敵人的第一圍陣地。老旦跟着老鄉往前跑着,和上百個戰士跨過了鬼子的戰壕。一陣野獸般的叫聲從前方傳來,濃煙裡,幾十個鬼子端着刺刀,戴着不一樣的鋼盔直衝過來了。大嗓門上尉怒目圓睜,把槍也扔了,“噌”地一聲從後背拔出大刀,看準一個衝在前面的鬼子,一個側步,刀身隔開了鬼子的槍,緊接着半個轉身,借勢手起刀落削掉了鬼子的一條小腿。鬼子疼得嗷嗷直叫,只剩下一條腿了,仍然一邊蹦一邊端着槍扎他。少尉靈巧地轉了半個身,刀橫着砍進了他的肚子,這鬼子終於倒了,竟還呲牙咧嘴的要拔那刀。那個罵老旦沒用的江西兵一刺刀扎進了這個鬼子的頭顱,老旦聽見了一聲清楚的“咯嚓”聲,就象柴刀切進了熟透的瓜,這個鬼子總算是完球的了。此時戰場亂了套,大多數戰士都象少尉一樣和鬼子拼着大刀,老鄉卻不隨大流,只蹲在一個矮處,身邊放着幾隻槍,一槍一槍地打着叫嚷得最兇的鬼子。

趴在各個隱蔽地方的士兵們排起了長隊。大嗓門上尉喊着話:“命令下來了!咱們配合3連和7連攻打右側的那兩個機槍火力點兒。那個地方上午還是咱們的,鬼子撩下五百多口子人命纔打下來,現在還有兩百多鬼子守在那兒,咱們的任務就是去把它搶回來……禁恁媽的,咱們拼死拼活的跑了幾十裡地,還死了幾十個弟兄,恁都給老子賺回來。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媽的,全宰了!老子告訴恁,這一仗打輸了,咱們就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兒跑不過日本鬼子的汽車,跑不過日本鬼子的飛機,要想活命,就禁恁媽的往前衝!”

車上的人都沒有笑,軍官也沒有笑,又問:“你娃多大了?”

“到啦,原地給我趴下,找掩護,等待命令!”

“你叫個啥?哪來的?”

第二梯隊的弟兄總算衝上來了。一個小兵攙起還在哭的老旦,把他拽了起來。老旦看到剛回來的老鄉和他的戰友們渾身是血,滿臉焦黑,正在那邊衝着他在笑。

“日他孃的!他殺了三個咱們的人!”老鄉狠狠地說,“他這有三個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歡弄這個存着。”

“沒死的就往江裡遊,鬼子機槍往江裡掃射,江水都紅了。俺和兩個老鄉遊過了江,揀下一條命。他倆跟俺打到這裡,離家是近了,可今兒早晨都死在那邊了……”

“殺!”

是夜,老旦抱着槍輾轉反側,徹夜無眠……

一個大個子軍官用濃重的口音問他:“你叫個啥?”

“頭先兒在吳淞戰役的時候,咱們師兩千多人被鬼子的一個師團包圍,逃不出去了。師長帶着大家投降,本以爲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們帶到江邊,說是訓話,可架起機槍就打。師長上去和日本兵當頭的理論,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師長的頭砍了一半下去。兩千多人,都是咱們河南的弟兄哪……”

天剛摸黑,日軍發動了一次小規模攻擊。劈頭蓋臉的炮火砸得戰士們恨不得上天入地,剛挖好的戰壕和沙袋護圍都被炮火掀得一乾二淨。最後一顆炮彈剛落下,鬼子就嘰裡咕嚕地殺到了第一道壕前面。老旦學着大家的樣兒先甩出了幾顆手雷,然後開始射擊。令他慶幸的是,自己居然不再覺得尿緊,還有一種莫名的快感涌上來。他一個一個地射擊,覺得日本兵比地裡的兔子好打多了,他們跑路不懂得拐彎,也不喜歡臥倒。一個日本兵的腦袋和鋼盔被自己射出的子彈打飛,鬼子居然還跑了兩步才倒下,就象只剛剁了頭的公雞。日軍的三輪摩托上架着機槍,突突地往前衝。李兔子是個神槍手,一槍就撂了開車的那個,飛奔的摩托撞在一面矮牆上,拿機槍的鬼子被槍把子紮了個透穿。老鄉的反衝鋒戰術起了作用,4連的一百多人潛伏在旁邊的一個爛村子裡,從後側插進了正在往前搬迫擊炮的日軍分隊,殺得一個不剩,然後擡着炮就向正在進攻的鬼子撲過來。

聽戰友們講,身經百戰的老鄉是河南駐馬店牛欄村農民,早就是連隊裡的傳奇人物。早前兒他打過第二次北伐,鬼子來了他打過上海戰役,戰功赫赫,殺人無數。他曾經一個人抓住六個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個宰了,情報部門告了狀,老鄉因此沒有升官。

一個膀壯腰圓、一臉傷疤的老兵用老家那邊的話說道。此人一身悍氣,臉龐象牛皮一樣堅厚,一擡頭間,額頭上擠出幾道深深的皺紋,與眼角上的一道傷疤連成了一片。在那壯觀的溝壑下面,一雙陰鬱的眼睛彷彿帶着刺刀的寒光,令老旦不寒而慄。他那略爲趴平的鼻樑下,是一張鐵閘一般硬挺的嘴,嘴角緊緊地叼着一根長長的煙鍋,只一口,此人就把煙鍋抽到了底,那團濃濃的煙彷彿在他肚子裡已轉了無數轉,才慢悠悠地飄出他的鼻孔。

“是求饒吧?”

老鄉他們又去縱深陣地清除剩下的鬼子了,老旦剛想喘口氣,腳下一個開膛剖肚的日本兵詐了屍,竟猛地擡起頭來抓住了老旦的腳,這廝的另一隻手去拉胸前的一顆手雷。老旦剛剛放鬆一點的神經再次崩潰,只本能地撲下身,死死地去掰那鬼子的手,還用腳胡亂踢着鬼子的肚子。他很奇怪日本鬼子個頭很小力氣卻這麼大,自己費了牛勁居然奪不下他手裡的手雷,情急之下大喊一聲,一把拽住了日本兵露在外邊的一根腸子,再用力一拉。這日本兵發出一聲淒厲的號叫,抽搐了幾下,手雷掉在了老旦的肚子上。老旦渾身抖若篩糠,閃電般地抓住手雷瞎扔了出去,那鐵疙瘩掉在兩個還在地上扭絞的士兵之間,“轟”地一聲,戰友和鬼子都稀里嘩啦飛了起來。老旦早聽老鄉說鬼子的手雷威力大,卻沒想到這麼厲害。他抓着日本兵的腸子,看着那兩具被自己炸爛的屍體,象是掉進了冰窟窿裡,腿腳幾乎已經失去知覺了。他象死豬一樣窩在那裡,愣了好久,低頭看了一眼,猛地一把扔下手裡的穢物,咧開嘴哇哇大哭起來。

老旦知道,國軍七八十萬部隊正集結在這方圓百里,準備和共軍來一次血拼。這半年時間裡,部隊領到了衆多的美國造傢伙。做工考究的槍支包着油布,一車一車地運來。從沒見過的火箭筒就象家裡摞起來的玉米竿子,一捆一捆地堆在那裡。一大堆巨大的坦克轟隆隆地開過,震得戰士們幾乎尿了褲子,坦克上面甚至可以看到坑坑窪窪的彈痕。這都不算啥,大家居然還領到了一種叫“巧克力”的東西,那玩意兒可真稀罕,長得象是一塊發黴的棗糕。弟兄們聞了半天才敢放進嘴裡,一進嘴便驚歎世間原來還有如此美味,忙不迭地象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吞嚼了下去,連手指頭上的都嘬掉了。

不久,老旦的第一戰成了戰友們的談資,而且越傳越邪乎。一個小兵頂着毫不稱合的頭盔跑來,張口就問:“老旦大哥,聽說你一把就把鬼子的老二給揪下來了?”

“小鬼子的女人都夾着褲襠往前蹭着走路,你個球曉得是咋回事麼?嘿!據說鬼子那玩意兒太小,日本女人怕夾不住,就平常練這個架勢走路,慢慢的窟窿就小了。”

老鄉他痛苦地停頓下來,噴出一口濃烈的煙,那煙粘糊糊地掛在空中,彷彿掛着血腥。這慘烈的故事太沉重了,衆人都被它壓得透不過氣來。

老旦等人面如死灰地上了車,如同被趕進木籠挨刀的豬。走一程上了大道,他們發現這裡竟然匯合了幾十輛一模一樣的車,車上都是和自己一樣的精壯後生。這時衆人就往寬心處想了:日本鬼子是誰,打哪兒來,長啥模樣,管他球的呢,家裡女人和娃有的吃就成了!去打日本鬼子或許和去遠邊打個長工區別不大,打完了回來日子照過。

板子村來的二十多個後生被打散了分配到各個部隊,老旦和同伴們都不明白這是爲啥。這支部隊南腔北調,不知是從哪裡退回來的隊伍,老旦大半天竟找不到一個跟自己口音相仿的。到出發的時候,他總算認識了一個老鄉,是駐馬店人。老鄉邊跑邊教他用槍,他知道了那是一把漢陽造,槍很沉,有的地方還生了鏽,抹了不少豬油才變得滑潤一些。老鄉教他拉了幾次槍栓進行試射,第一次試射,後坐力差點頂脫了他的下巴,槍栓一拉,彈殼發着哨聲飛出來,嚇得他“譁”地蹲在了地上。老兵們笑着南腔北調地罵他,把一大堆東西讓他背。

見老鄉跳出戰壕,戰士們也“哇”地一聲殺將過去,幾百人開槍掃射扔手雷。面對這些不要命的支那兵,那一百多個鬼子有些心虛了,他們很快被擠到了第一道戰壕裡,只噼裡啪啦地往外放槍。4連用搬回來的幾門炮攔住了增援的鬼子。沒有火力支援的鬼子無法擋住這幫支那惡漢,槍法雖好,可單發的步槍畢竟忙乎不過來,國軍很快衝到了投彈距離上。老鄉讓人把身上的手雷統統扔到了鬼子的戰壕裡,那條溝裡立刻血肉橫飛,慘叫連天。

老鄉殺得性起,抱着一挺鬼子的機槍跳到壕裡,直通通地開火,彈殼崩得叮呤噹啷響。槍口的火光裡,老鄉的臉就象青銅打鑄的模樣,猙獰無比,十足一個村廟裡拿劍的凶神。戰士們衝到戰壕兩邊,暢快地結果那些沒了子彈的鬼子。老旦也忙不迭地打,可自己看好的鬼子總是被別的戰友先打死,讓他很是氣惱,乾脆也撿起一把沒把子的機槍往壕溝裡亂掃,扣住扳機就不撒手,直把黃土和血肉打了個四下翻飛。一袋煙工夫,那一百多個鬼子就只剩十幾個活物了。這些傢伙身上大多帶着傷,卻並不怎麼恐懼,只緊張地端着刺刀,惡狠狠地盯着圍上來的中國兵,面露必死之心。老鄉一擺手,大家都停止了屠戮,拿各式武器指着這十幾個鬼子。

三隻血乎乎的臂章捲成一捆,在老鄉的大手裡攥着,似乎還可以攥出血來。老鄉取下鬼子的步槍,試了試塞給老旦說:“用這個,鬼子的槍好使,子彈在死鬼子身上多掏點,有幾十發管夠用了。” шшш▪ тTk án▪ c ○

“老哥,你見得多,鬼子臨死的時候合手作揖是什麼意思?”

軍官正忙着打電話,不耐煩地一指外面:“去找幾個老兵問問。”

老旦分明看到,老鄉眼裡已經冒着火了。

老鄉抹了抹臉上的血污說:“行了,他宰了一個,以後就不怕個啥球了!”

老旦從沒有連着跑過這麼遠的路,幾乎被累死,好在終於有一些老兵幫他拿槍才堅持下來。跑了約摸五十里地,大部隊到了前線後方。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沖天,不知從哪裡來的炮彈時不時落在行進中的隊伍裡,火光一起,伴隨着一片淒厲的慘叫聲,幾個兵就立刻四分五裂地飛向天空。一顆炮彈在老旦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面幾個人象是鬧鬼似的忽地不見了,他被震得頭皮發麻,感覺到一場血雨從天而降,一條胳膊惡作劇的搭在了他肩上,還帶着熱乎乎的體溫。他的頭髮“嗖”地立了起來,伴之以他詐屍一般的驚跳。他縮肩夾脖地想甩開那個東西,卻緊跟上來一陣噁心,胃裡立刻來了個翻江倒海,中午吃的饅頭全吐在老鄉的屁股上。老鄉倒是不在意,只幫他扔掉那隻冒煙的胳膊,再給他灌下一口涼水,拍拍他蒼白的臉,就拽着他繼續往前跑。

老鄉把酒壺扔到了一邊,繼續在那人身上掏着東西。老旦這才知道這是個日本兵。聽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說,那東洋兵都是小個子單眼皮,肚臍眼都長成了活口,着急了能喘氣兒。這還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們那旦,前面是分着叉的。老旦戰戰兢兢地扳過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嚇了一大跳。這日本兵一隻眼被子彈打了一個洞,深不見底;另外一隻瞪得象魚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無數層眼皮;嘴也大張着,一根青黑的舌頭四邊不靠直直地伸將出來。老旦第一次見到這麼猙獰的面孔,身上登時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日本兵肚子上三個窟窿都有騾子眼那麼大,看上去剛死不久,血還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個就在肚臍眼的位置,這讓他無從判斷日本兵的肚臍眼是否可以喘氣兒。讓他大開眼界的是,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旦居然是白的,這與老旦常識大相徑庭。平素上茅廁也會留意別人的東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樣,黝黑中帶點粗糙,莫非日本人的旦都是這樣的?再仔細一看,其末梢也並沒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着叉,心裡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回去咋埋汰你這老秀才。

“這球殺鬼子不用槍,喜歡掏下水,倒不象是個新兵娃子啊?”

“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這種東西哩?你喝不喝?”

“求饒?俺還沒見過求饒的鬼子。”老鄉接過油大麻子遞過來的生紅薯,啃了一口又說:“日本鬼子的最大頭頭叫天皇,鬼子臨死的時候唸叨的就是這個球,跟咱們求菩薩保佑差球不多。”

“別嚼些個沒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勁?”

上面有命令:不許躲炮彈,必須往前跑,趕時間堵住被日本鬼子打開的缺口。死人的裝備馬上被同伴拿走,傷兵就被拉到路邊等着後面的擔架隊。行軍路上慘叫不斷,時而還有鬼子的飛機來偵察,飛得很低,聲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嚇得趴在了地上。老兵們滿地踢着這些膽小鬼,說那只是偵察機,不會下蛋的。老旦看到路旁死屍橫陳,男的女的有不少光着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殘體缺,甚至燒得只剩一點皮肉,仔細辨認纔看得出是個人。據老鄉說,這些都是周圍村裡的,沒來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飛機炸的,有的是搶東西被打死的。後方資源緊張,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來。老旦一個鄉巴佬哪裡見過這個,只見過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轉念想到要是自己的女人有一天也變成這樣子,後背就一陣發涼,既恐懼又噁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塗,一直吐到黃澄澄的膽汁都沒了,腿腳也都軟了。老兵們衝他哈哈大笑着,說這夯貨真他媽的沒用,沒到戰場就得被嚇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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