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不行,頂多二八開,真按你說四十四袋糧食,你們拿九袋,那也有一千三百多斤糧,夠你們頂一陣子了。”

食堂關門了,也關閉了鄉親們的希望。公社與大隊的號召已毫無作用,喇叭裡仍然在喊着“形式大好”,各家各戶卻在嚴寒與絕望中在大地上尋找最後的食物。一場大雪把他們最後的這一絲希望徹底掩埋,萬物皆被蓋於白雪之下,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

鍾文輝的理直氣壯讓老旦心裡發虛。西堤北人如果沒有糧食救濟,必定厄運難逃,從去年入冬他們就斷了糧,已經有不少戶人死絕了。他說的糧食數量和謝國崖講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說法此時也無從考證。鍾文輝和自己交往雖然不深,卻淵源極深,此刻開槍是萬萬使不得的,但是兩邊都餓得要瘋了,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鍾文輝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手腳抖若篩糠,鼻子裡竟然“呲”地衝出一股鮮血。他猛地拎起槍來,極其熟練地拉開槍栓,那是老旦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鍾文輝的槍閃電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來不及說話,他就勾下了扳機。

“公社會有安排的!”老旦寬慰着女人,可自己對這點也是不大確信的。

老旦震驚了。認識袁白先生這幾十年,竟不曾發現老漢有此風骨!村中凡有大難,都是這老漢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險去交涉,保得村民與之相安。土匪綁過他,鬼子踹過他,國民黨打過他,老漢也不曾尋過短見,如今竟然那麼決然而去,真個讓人匪夷所思……不覺間,老旦已是淚如雨下。他擦了把臉,伸頭朝臺下看去,老爺子的屍身已經被民兵們擡起,如同拎起幾節斷了筋骨的竹竿。黃土粘在他黑色的長襖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鬍子上血紅一片,也粘着污濁不堪的灰土。

“爹……”

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板子村寬闊的村口擠得如同緊扎扎的雞棚,連深冬的狂風都吹不透。老旦和一衆右傾書記或村幹部被趕上連夜搭起的高臺,在忽大忽小的喇叭聲中接受批判。一陣北風吹來,那臨時搭的臺子在吱吱呀呀地響。臺下的鄉親們凍得呲牙咧嘴,臺上的右派們表情木訥呆如木樁。老旦穿着厚襖,挺着身子站在中間,雙目只盯着前方灰濛濛的天地。他的一隻袖管被風吹得飛起,打在身上發出撲撲的響。翠兒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擡頭望着自己倔強的男人,望見他臉上刀刻一樣的皺紋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鬍子被風吹得紛亂。老先生早已經習慣了被立之高臺,乾脆就在那裡閉目養神了。

鍾文輝回頭看看餓得搖搖欲墜的鄉親們,自己也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聽到糧食這個字眼,胃裡嘩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陣劇痛。老旦的建議算是給自己面子了,爲這些糧食開槍,後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着,況且開槍搶糧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社的追究。

“人都餓瘋了,天王老子來了又怎樣?平原剛上去和人理論,腿上就捱了一耙子。”謝國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兇樣,似乎還心有餘悸。

食堂裡再沒有說笑聲。人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在食堂門口領一碗稀粥。饑荒來得如此之快,猶如閃電擊中原野。公社的賑濟糧遙遙無期,能吃的都吃了,農作物的杆莖都被做成了菜團吃光。牲口們更是嚴重缺食,站都站不起來,連交配都沒了興致。最能吃喝的牛和騾子先被殺了,然後是馬,然後是豬和羊,最後是不下蛋的雞和奄奄一息的看門狗。謝國崖組織大家四面出擊,將板子村周圍所有的野狗,野貓,黃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蟲,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盡數捉來,統統變成村民們果腹的食物。與此同時,謝老桂帶領一隻隊伍,將荒野上能夠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樹葉子也都拔得精光,或曬成菜乾儲存起來,或進行粉碎與糠拌在一起。可這些不頂料的東西並不能撐過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袁白,你身爲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組織彙報思想,反而屢屢越級寫信攻擊咱們公社偉大的革命生產事業,在大隊中散佈失敗革命論,你到底居心何在?”

萬人批判大會如期舉行。

“對了,告訴你個信兒!是我從朝鮮回來的老戰友說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虜的,後來交換回來了。他說有根兒他們部隊的人應該都在臺灣,你兒子既沒有死訊,又沒被交換回來,那就說明被留下了,應該就在臺灣的戰俘營,八成還活着哩……”

老旦的眉頭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許更適合在這個運動不斷的年頭給板子村掌風使舵,自己當兵打仗是好的,幹這個不成。即便成了右傾,那也是路線錯誤,結果會怎樣呢?自己的軍功還在,組織上不至於讓自己沒個着落吧?

這春天仍舊是冷。《人民日報》的元旦社論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開門紅、滿堂紅、紅到底,要在全國“大好形勢”下進一步推動“大躍進”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況卻是開門就喊餓,滿屋子都是餓漢,大隊的米倉很快就要見底了。老旦看着報紙心中疑惑,怎麼?全國還是形式大好?餓死這麼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管球的哩!有事沒事俺都活過來了,他們不能讓俺餓着吧?”

“就你積極,你快餓死的時候,也沒見誰稀罕你的死活……”

“翠兒,這就是咱的社會主義麼?拿着槍指着鄉親們幹活?勞動人民不是當家作主了麼?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國麼?”

“謝副書記,你別哭麼?大家都是一個大隊裡混的,你也算大義滅親了。咱老旦書記犯錯誤了,以後俺們板子村大隊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沒人給你捅黑槍,你可別因爲心裡憋屈哭天抹淚的,那可咋個革命哩?”

“一耙子就把你們打稀鬆了?球毛的!把民兵連的人組織起來,馬上出發。但是有一條,糧食搶回來誰也別動,大隊必須管起來,挨家挨戶分配到了,這個你曉得麼?”老旦語氣如霜,一臉看不起他的表情。

袁白先生正在臺上站着打盹,突然聽到謝國崖這一聲斥問,一激靈醒了過來。老先生看着故作嚴厲的謝國崖,竟然呵呵笑了。

“是鍾大頭啊?你個球的沒死啊?沒死你不來板子村尋俺?你這傷不是在淮海負的,俺沒拿刀砍你的臉,你是在哪裡光榮的?”

謝國崖在臺上用力把手揮向下方,彷彿凌空朝老旦劈過一刀去。衆鄉親聽他說到“反革命”這個詞,俱都“咦呀”一聲擡起頭來。四個大隊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主席臺,彷彿在寒冬臘月看見一隻脫毛狗般的驚訝。那面兒上那麼忪憨的一個人,竟能嚼出這麼惡毒的話來?公社和縣工作組只給老旦定了個右傾,你謝國崖個球的咋了給人家長銜了?板子村人對此很是不齒,故意用最大的聲響在腳邊吐下一口濃痰。更有一些後生擰着身子放出若干個響屁,夾雜着幾隻被亂腳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西堤北村咋辦呢?村子都空了!”翠兒問道。

鱉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隨着一塊磚頭飛上高臺,正中謝國崖面門,謝國崖登時一臉花,仰面栽倒。

鍾文輝低頭嘆了口氣,他知道老旦在這個村,從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卻從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面前低三下四的那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幾天麼?就比自己官職高了。如今才感覺到,面前這個人雖然已經殘破了,卻仍然有一股剛硬的軍威,不是自己硬撐着一口氣就能壓得住的。鍾文輝向後面揮揮手。西堤北人並不發表意見,在他們看來三七開和二八開此刻區別不大,趕緊去拿到糧食,幹嚼上一捧麥粒兒纔是正經。於是http://www.99lib?net他們很聽從鍾文輝的話,只一會兒就把槍捆成了垛,裝上車拉回去了。老旦讓謝老桂也把槍都收回去。謝老桂有些不情願,嘴裡嘟嘟囔囔。老旦輕聲怒斥到:

西堤北的人羣聽了槍聲,都愣在了當地,不少人慌得嘩啦一聲就散了,前面幾個反應很快,瞬間就半蹲做好了射擊準備。聽到老解放這個響亮的名字後,他們嘰嘰喳喳說成了一團。一個和老旦年紀相仿的人站了出來,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張臉幾乎沒了,連眼眶都看不全了,好象是曾經被活生生撕去一塊似的。老旦一見就知是炮彈彈片的創傷,自己大腿上也少了這麼一塊。此人站定了說到:

煎熬的日子開始了。謝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變得孤僻而衝動。他對鍛鍊身體和研究拳腳的興趣課,對菸捲和菜刀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學習的興趣。他對縣裡發生的各類政治事件關注異常,時常以共青團員的名義要求參加對五類分子的批判和聲討,懷着複雜的心情在學校中衝鋒陷陣。由於家庭成分問題的影響,加之自己不學無術,謝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五年,到了1958年,他十九歲了,纔將就過關進了高中。縣一中的惡性鬥毆事件總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捲入,後積極地參與,最終成了挑動和策劃鬥毆事件的罪魁禍首。原先在校內稱王稱霸的高幹子弟們,面對這個窮鄉僻壤來的國軍右派分子的後代,終於望風而逃。謝有盼曾經瘦弱的身軀如今肌肉隆起,曾經溫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菸是他最好的夥伴,與人談得來就遞上香菸,三句話說不攏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將一個高幹子弟砍出鮮血的時候,謝有盼哭了,謝有根啊,你給弟弟留下了什麼樣的恥辱?要他用血的暴力來換回心中的尊嚴!父親啊,你給兒子留下了怎樣的傷痕?連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讓自己感到難堪!

公社給老旦下的處理決定非常簡單:就地免職,責令悔改,向組織按期彙報思想,繼續參加公社勞動。公社同時正式公佈了任命郭平原爲大隊書記,謝國崖爲副書記,謝老桂爲民兵連長的決定。公社領導批完了,各個大隊開始批。各大隊的領導班子輪流上臺嚴厲聲討。郭平原和謝國崖是板子村大隊的代表,二人彷彿年輕了十歲,在大會上以不可思議的激情和口才,對老旦進行了全方位的口誅。兩個前天還彷彿不共戴天的政敵,在打倒老旦這個共同敵人的舞臺上,成了穿一條褲子的階級弟兄,連在臺上的老旦都歎服不已。耗子爲了進伙房,給貓做了伴娘,自己咋沒有發現這種端倪哩?郭平原的發言雖然措辭嚴厲,但是全是喇叭裡常聽到的套話,鄉親們並沒有什麼動靜。而新上任的大隊副書記謝國崖的發言就不一樣了。

鱉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這一喊,全村人幾乎都聽見了。謝老桂的婆娘見男人吃虧,伸開十爪就朝鱉怪婆娘抓將過來,鄉親們把她們拉開了,說要打也吃飽了再打,省點力氣還要種地哪。

共產躍進新生活,

衛星放個滿天飄。

人民公社力量大,

“活過來了……託主席的福啊!”

老旦看着女人一天天萎縮下去,看着曾經強壯的有盼兒瘦成了皮包骨,看着自己魁梧的身影變成了蝦米一般的細弓,看着全村男女老少都變成了餓鬼,他心中浮起從未有過的恐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落得比舊社會更加悽慘?在他的有生之年,雖然有着無數飢餓記憶,可是這樣家家戶戶都捱餓、連討飯都無處可去、飢餓到讓人絕望的大範圍的饑荒,還從來沒有遇見過。土地產能較好的板子村也死了那麼多人,那黃泛區的百姓如何能夠捱過這個冬天?

鱉怪高亢的嗓門放聲大叫了。

“沒事,俺把糧食都藏好了,餓不着你了!”

人羣發出一陣鬨笑。鱉怪個頭雖小眼神卻好,遠遠看見謝國崖的糗象,大喇喇的就嚷了出來。他們折騰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頭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着。謝國崖見衆人並不買自己的賬,就把唾沫噴向了袁白先生。

“我日你媽!”

“轟!”

自哥哥在戰場上杳無音訊後,謝有盼幾乎爲此頹廢了好幾年,擔心、恐懼、無助,種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壓迫着他,讓他傷心不已。可當他得知哥哥被敵人俘虜一事時,心中那個光輝勇敢的哥哥形象頓時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變成憤怒了——你是一個無產階級的光榮戰士,偉大父親老旦的大兒子,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萬歲部隊38軍的英雄士兵,你怎麼可以投降?被俘虜?而且怎麼能夠向不堪一擊的南朝鮮部隊投降?你簡直就是叛徒!你簡直就是賣國!謝有盼也無法理解自己的父親,如何就不見你大發雷霆?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如此懦弱,如此沒有血性?你在38軍的光輝戰績幾乎被這個不爭氣的哥哥給抹平了,這給你帶來了多大的名譽損害?你爲何還可以舔着臉一次次去軍隊打聽他的消息,不覺得丟人現眼麼?你這個不爭氣的謝有根,沒有給咱家帶來一絲榮譽,卻帶來了巨大的恥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兒子,也不配作謝有盼的哥哥!他自覺在縣中學裡已是擡不起頭,原本樂呵呵的一個好人緣,如今變得走路都要溜邊兒。

“大家的糧食都是一樣的,都是發了黴的,回去得煮過才能吃,糧食本來就是俺們村發現的,現在給你們就算是救星了,你們還挑三揀四,早知道一顆都不給你們……”

“是俺主持,所以纔來和你商量辦法麼!俺覺得公社領導下來弄這個批判會,也就是個嚴加整治的意思,不是衝你個人來的,只不過想讓幾個大隊收了停工的念頭,繼續趕工期纔是目的。別的沒個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東邊的勞動農場去?那好吃好喝的,你還幹不了啥,倒還不是不便宜了你?在咱村子裡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裡養着,比哪都強……”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終於打動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對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運動和指示中暈頭轉向。對於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測,公社領導只給下了決定,並沒有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郭平原還上門來撇清,自己着實沒了主意,看來事情還是壞在自己身上。

“哎呀,俺還騙你不成,都啥時候了,俺還和你來虛的,咱們都是拿過槍的人,這些事兒上連着心哪!別人說,俺就多了個心眼兒……他只要沒死,早晚會回來的……”

西堤北的援軍和板子村的打援隊伍匯到了一起,踉踉蹌蹌地奔向發現糧食的地方。糧食已經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確有四十四麻袋,都打開了在檢查。見兩邊的人涌了過來,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亂。老旦說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說西堤北那邊是自己的老戰友,多少得照顧一下,否則打起來也佔不了便宜。郭平原看着西堤北人血紅的眼睛和前面那幾個惡漢,也有些怕了,就向謝國崖說到:

河南大地出現了嚴重的糧缺,板子村也未能倖免。去年冬天,大鍊鋼鐵的勞動力遠遠多過種地的勞動力,而前一陣子全體社員都奮戰在水利工程上,糧食播種誤時,灌溉不足,秋播面積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糧食出現大面積倒秧,秋收實際收穫的糧食僅僅是頭一年的一半,牲口總數也由於一年來放開了宰而劇減。公社已經責令,各大隊把明年的糧種提留出來,寧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動種子。公共食堂的飯菜質量和數量一日千里的下降,原來可以吃個愣飽,剩下的餵豬,現在竟連個半飽都是奢望了。那鍋裡一星期都不見有幾塊肉,民兵們在食堂監督着社員們吃飯,誰的碗要是沒舔乾淨,少不了一頓臭罵。據東邊來的一個乞丐講,豫東早已經陷入饑荒,地面上一點活物都沒了。他們大隊爲了鍊鋼和修水利,地就跟本沒種,反正公社說糧食多的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經餓死過半,這乞丐來自信陽,說他們那地方死屍遍野,整村整村的死絕。整個信陽看不見一粒糧食,卻到處是荷槍實彈的民兵,不許任何人出入。他是餓暈了,被當成死屍扔進坑裡才跑出來。老旦塞給他一個饅頭,問他知不知道信陽彭家灣的長臺村怎麼樣,乞丐說早已經死得精光了,而且不知是誰放的大火,諾大的一個村子,早已經夷爲平地了。老旦默默地回憶着,那是當年死在他懷中的五根子的故鄉。

袁白先生的預言總會成爲現實,這最後一次也不例外。

雪化開的那天,餓得浮腫的謝國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村裡人在山裡找食兒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日本人當年的一個物資儲備站,它埋在山坡上,下雨衝下的泥土掩蓋了多年。那裡面有不少武器彈藥,還有幾十袋糧食。不妙的是周圍的幾個大隊已經全知道了這件事,西堤北大隊的人那個時候碰巧也在山裡。板子村的人和西堤北的人只看了個大概,就已經在那裡大打出手,雙方一動手,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倒地不起,兩邊都跑回來搬救兵。謝國崖和郭平原一致認爲,這是板子村人活過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切代價搶回來,而且此事非老旦不能處理。

“我操你媽!”

“哼哼,和你一樣,你是38軍,老子是42軍,咱前後腳去的朝鮮。”

百年不遇的饑荒!

“國家的糧食最後不還是到了麼?黨中央還是惦記着咱們哩……”

“老天爺萬歲!”

帶子河邊觀人潮。

原本應該清脆的槍聲變成了象是小鋼炮的聲響。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槍栓和座頭等零件被炸飛,稀哩嘩啦的砸碎了鍾文輝的半個腦袋。老旦驚愕了一陣,方明白是那槍炸了膛,畢竟是多年前的老槍了,裡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鏽或是進了沙石。鍾文輝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這點,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經把檢查槍支忘得一乾二淨了。

謝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鱉怪一把,鱉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個結實的屁蹲。鱉怪的老婆不幹了,一個頭槌將謝老桂頂了個仰倒,摔得他一身泥水。

“是咱們的人先發現的?有多少?”老旦喘着氣問。

“沒錯,是謝老六他大哥先刨出來的,只是當時沒想到裡面有糧食……西堤北的人也上來刨,這才發現還有風乾的糧食,二十幾袋麥子,有點陳,但還能吃……”謝國崖幾乎要餓得跌倒了,說話的時候手都在神經質的顫抖着。

謝國崖震驚了。他萬萬沒想到袁白先生會來這麼一下,立時張惶失措,硬撐起來的革命威風早已蕩然無存,只兩手空落落的呆立在原地。

板子村裡起爐煙,

老旦咬牙切齒地說到。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趕緊把嘴閉上哪?還嫌你惹的禍小麼?是不是社會主義不是咱老百姓說了算的,趕緊把你這殘破身子保住纔是要緊,別讓人把話傳了去……你被打成個右傾,現在不受別人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這事……”

“公社號召咱村兒節衣縮食,富餘糧食和肉、蛋、布匹儘量賣給國家。蘇修催的緊,國家在緊着還債哩,聽說周總理都已經不吃雞蛋了……”

家家戶戶開始想盡辦法私藏糧食,不再參與集體圍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動。獵物迅速減少,很快就滅絕在荒蕪的田野,出去打食的人開始失蹤,然後被發現死在回來的路上。他們飢餓不堪又體力透支,一個眩暈摔倒,就再也爬不起來。大隊的集體生產活動終於名存實亡,郭平原和謝國崖的組織已經毫無效果。謝老桂的民兵隊伍連槍都拿不動了,他們看守的救命糧也被監守自盜,偷種子的民兵們很快被公社抓到,組織下令槍斃。領頭的是謝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槍斃的前一天,老爹老孃因爲吃得太飽而雙雙撐死。全村人終於意識到,所有人都在劫難逃,這個冬天就是他們的墳墓。

在新領導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隊立刻又和冰天雪地作鬥爭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動的,全體出動奔向工地。經謝國崖提議,謝老桂率領民兵和公社的監督員們一道,用十幾條步槍和幾十根紅纓槍來監督勞動,社員們終於怯懦而恐懼了,只強忍着凍裂的疼痛埋頭幹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個工時的沉重勞動,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社員們普遍出現浮腫,暈眩,皴裂,吐血,脫肛等現象。老旦被分配在鱉怪的右派小組裡,不用下工地。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應,郭平原甚至把翠兒也安排和他一起。鱉怪的組員們對老旦照顧有加,只給他分配了燒水送飯的差使,冰天雪地裡能圍着個火爐子,也算是美差了。看着鄉親們拼死拼活的樣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說過的“俺老漢就此去也”的話,心裡沉甸甸的,不過又覺得,老先生亮出風節憤然而走,未必不是好事。

老旦終於熬到了吃上正經的米麪,從瀕危狀態中漸漸豐潤了起來。大隊裡有了米麪,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後終於有了豬肉和雞蛋。量雖有限,不過看來板子村的粗糧和雞鴨很快就能跟上來,到時那日子就象是神仙過的了。有盼餓下去三十多斤,但是精力仍然旺盛,成了生產隊的排頭兵,飯量大如牛,半年下來長回去了,又是一條壯碩的好漢。

謝有盼回來了,老旦雖然高興,畢竟有些不安,覺得自己給兒子帶來了不該有的恥辱。兒子不太說話,他能夠感覺到那十八歲的身軀裡幾乎崩潰的靈魂。謝有盼三言兩語就說明了休學的原因,老旦沒有勸他,這天下都亂了套,想必學校也好不到哪裡去。已經有一個兒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經無力支撐家的重擔,就讓最後的希望留在身邊吧。

袁白先生的死讓板子村人頓感寒風凜冽。這村子裡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這日子再不是隨便熬熬,說幾句俏皮話就可以混得過的玩笑了。

“你既然說糧食是俺們村先發現的,就還算講理,你說有那麼多糧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動手。你們傷了俺們書記,俺們傷了你們幾個人,大家扯平。你約束你的人,俺約束俺的人,大家把槍都收了,拿回去,咱們一起去那糧食處,不管多少,俺們村分你們點,讓大家能多撐幾個月,也算是俺們村的一份心……你們要硬搶,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着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糧食飛了,如何?”

剛走出一里地,老旦聽到一羣人追將過來,回頭一看是鍾文輝和一衆憤怒的後生,手裡竟然又拎着槍。老旦大驚失色,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扭頭看郭平原,郭也是臉色煞白,幾乎慌得坐在地上。

“你這個右傾應該沒事了吧?一年多沒動靜了……”翠兒心下還是不無擔心地問男人。

翠兒終於沒有恢復過來。她乾癟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楊樹一樣無可救藥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僂的身體也再不能挺直,浮腫雖然消了,頭痛病卻落下了根兒。好在郭平原調理了一些草藥給她,說於性命無礙,只是苦吃的太透,着實硬挺不起來了。郭平原關照了翠兒,說翠兒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幹活了,翠兒倒也樂得摻着老旦下地四處遛遛狗,這狗極通人性,十分戀主,別人喂的東西根本不吃。老旦給它起了個名:五根子,算是紀念戰場上那個可愛的老鄉娃子。

“解放,還是你帶民兵打援吧,老桂只是個詐唬人的擺設,對方如果也帶着槍,他可就肯定稀鬆了……俺看這事還得你來掛帥!”

鍾文輝半個腦袋帶着紅白相間的腦漿飛到一米之外,將他身邊的一個後生染得斑斑駁駁。那些後生見了這恐怖的情形,早已嚇得六神無主,扔下手裡的槍,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頭去看鐘文輝的臉,卻只看見一隻圓睜的眼睛,把人世間最爲陰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板子村大隊召開了緊急會議。郭平原對東邊的情況略知一二,認爲要考慮全村老小熬過這個冬天了。謝老桂的民兵連即日起在村口設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進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盤點全大隊的糧食和牲畜,做回當年老旦書記的辦法,鍊鋼和水利再重要,也比不上種地!也比不了活命,幸虧老旦當年沒有全面執行公社七分鋼鐵、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則這個冬天都過不去。往好處想,估計這次饑荒和舊社會,冬天過了,國家的賑濟就可以到了。

謝有盼的高中成績依然慘不忍睹,在班裡的名次是倒數,當然這個成績父母是一無所知的,而他以前常常臨時抱佛澆,看上一個星期的書就能考個好成績。他偶爾會起了去當兵的念頭,可如今共和國的周邊並無戰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說不上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於是他的苦惱還在繼續,縣城裡這方天地周而復始的那些事情,也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了。縣裡儲健書記都被關進了農場。學者型的劉校長也因提出“三抓、兩抓、雙讓路”(抓教學秩序、抓教學質量、抓課堂紀律、抓食堂、抓勞逸結合,勞動與社會活動爲教學讓路),而被扣上“右傾”的帽子,調離學校。有幾位教自己的老師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麼專心教學了。還有什麼奔頭?還談什麼前途?與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裡照看父母。謝有盼思慮再三,辦完了休學手續,打起鋪蓋捲兒回了板子村,卻沒想到這一回來就是三年。

“咋的?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九袋糧食不是講好的麼?你們還不滿意麼?”老旦強按驚慌問。

“要是還在部隊,你的命令我自當服從,可你我都是復原的農民了,也就不聽你這套了。啥軍銜不軍銜的。俺也從沒把這玩意當回事兒,不當吃不當喝的,這個時候你不也球的餓的浮腫?糧食是你們先發現的,這話不假,俺們村也不賴這個。可是如今你們村兒和我們村都餓死這麼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氣了,也要講個見者有份吧?在朝鮮咱們潛伏的時候,一個凍土豆一個班分着吃,也不論是誰的……哦,你沒熬過這日子,一場仗就光榮回國了。再說,糧食是在山溝子底下發現的,是咱兩個村的交界所在,要按當年鬼子的轄管,那個地方還是俺們村的地界兒。俺帶人來拿當年沒打掃乾淨的戰利品,這是天經地義吧?俺原本只想帶幾個民兵過來,可鄉親們餓瘋了,攔也攔不住。你既然出頭了,就請你這老首長給個說法,從咱老戰友的情分上、從無產階級團結互助原則上,你就給俺們西堤北人一個說法。糧食或多或少俺們是要拿點走的,能熬過初春就行。聽說你們郭書記講了:那些糧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夠吃,西堤北村餓死多少他管不了。俺當年聽了你的話,傷好之後就參加了革命隊伍,也就是爲了早點打完仗,讓咱河南鄉親們早日踏實下來有口飯吃。如今那山洞裡明明是沉甸甸的四十四麻袋麥子,一百五十斤一袋,六千多斤的救命糧,你們就寧肯吃個囫圇飽,而眼看着俺們西堤北人全村餓絕?見死不救?”

西堤北鍾文輝之死,被那幾個嚇傻的後生描繪成了老旦的開槍神速——沒見老旦拿槍,子彈已經爆了鍾文輝的腦袋。西堤北人放棄了武力挑釁的想法,同時也放棄了生命。開春的時候那邊傳來消息,全村人已經餓死八成,剩下的人攏在一起,蹣跚着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後死去的人都沒人掩埋,各家各戶都坐着躺着大小不一的屍骨。路過的人推開一戶人家,只見四具白骨整齊地躺在炕上,衣服或許是被人扒掉了,連一塊布都沒有留下。在屋子裡的四面牆上,有人用炕灰寫滿了幾十個字:慘!

“蘇修咋那不是東西哩?這不比上地主惡霸了麼?不曉得咱國家現在日子緊?再說咱都和他們翻臉了,欠他們幾個年頭,他們還能過來搶不成?”

“喊老天爺萬歲咋了?老天爺不下雨,不讓咱發現那些鬼子的糧食,咱早就死個球的了!”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謝謝你了。俺當這個右傾分子也是爲了鄉親們,鄉親們自會念俺的好,不會象鬥土豪那樣折騰俺。能留在咱村兒,當不當右傾沒球啥分別,這個村官兒還是你來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腦袋想事兒也跟不上你們的趟了……退下來也好……能歇歇了……”

郭平原也震驚了,可他大驚之下隨即鎮定。見謝國崖坐在地上血流滿面,公社黨委書記已經是一臉的不高興,他忙上來推下謝國崖,喝令臺下維持秩序。板子村的鄉親們惶恐一陣後,終於鴉雀無聲。

“老旦,你他娘說話跟放屁一樣,有沒有點信用?”

袁白先生在狂笑聲中緊蹬兩步,向着臺下的人羣高高躍起。真難想象已經形容枯槁的八十老漢,竟然可以跳得那麼高遠。他彷彿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槍彈擊中的鳥,就飄飄地摔下去了。臺下衆人驚聲大叫,翠兒和一衆鄉親忙撲向前接,哪裡還來得及!袁白先生輕弱的身子在空中彷彿被風吹偏了,翻轉了半個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沒什麼聲響,也沒砸起什麼塵土。他仰面朝天,口噴鮮血,雙拳緊握,一雙怒眼兀自圓睜。翠兒掙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只片刻之間,老爺子周身便沒有一絲熱氣了。臺上臺下哭的喊的登時亂成一團。鄉親們向前涌來,謝老桂忙讓民兵攔住了。

郭平原再次強調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號召全體社員發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這樣的右派劃清界限等等。臺下的上萬羣衆早已經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隊的党支書估計是受此驚嚇,“撲通”一聲栽倒在臺子上。西河沿大隊的社員們發出一陣驚呼聲,剛剛恢復的秩序又陷入混亂。公社的領導見局面失控,忙給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萬幸,萬人大會就此收場。

“行吧……就按你說的辦。”

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規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幾十條人命換來的引水渠工程變成了擺設。帶子河在進入板子村之後就幾乎斷流,郭平原設想的“清水灌溉萬畝田”的壯觀景象,變成了一條十幾里長的土溝。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所言,根本無法通過水庫引向北面,因爲地勢落差太大,水庫的汲水設備功率不夠,就是抽上來,這點子水量還沒流到板子村就被曬乾了。村民曾經保留耕種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蕎麥,都按照公社的命令換成了小麥,需水量大。沒有水,板子村人勒緊褲腰帶省下來的種子,很多連穗兒都來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裡荒蕪了。郭平原和謝國崖等首腦慌了神,帶領着全村百姓日夜不停進山採水,可終歸是杯水車薪,僅夠滿足村裡人的生活用水。任憑郭平原帶領大家在地裡晝夜勞作,到了秋收,災難還是出現了。板子村大隊百分之三十的土地絕收,百分之五十嚴重欠收,只有兩成土地達到了三年前的畝產水平。但總算還有糧食下來,郭平原意識到這是全大隊人最後的救命糧,嚴令按照最低標準向社員提供,餓不死就行。

“哎呀曉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計好了,鄉親們也都知道,誰也下不了小手……”

“好大的招牌!是當年淮海戰場上打李莊的老旦麼?是第38軍的突擊營營長老旦麼?俺覺得還是老旦好聽點。”

老旦勃然暴怒,擡腳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嚇得癱軟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遠。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從褲管兒裡流將出來,發出一股惡臭……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們公社的‘一號工程’,施工計劃已定,不如期完工將嚴重破壞明年的春根生產和水庫蓄水,卻仍然故意指示各生產小組消極怠工,在幾個大隊中散佈消極情緒和失敗論思想。面對客觀的、能夠克服的生產困難,他不但不去調動廣大革命羣衆的積極性,反而大放厥詞,說反正明年不鍊鋼了,歇過冬天再開工不遲。這簡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體利益於不顧的破壞行爲!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壞行爲!”

這時,中央開始在農村進行“清工分,清帳目,清倉庫和清財物”的運動。板子村開始有序的進行生產和建設調整,恢復元氣的鄉親們不敢怠慢,紛紛投入了新的生產之中。

“不行,俺們大隊人比你們多,餓死的人也比你們多,這點糧食不夠,至少給個三七?”

“這個?是真的麼?”老旦從炕上跳了下來,抓住郭平原的手,象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樣。

“明天萬人大會就是做個樣子,你在臺上挨批千萬莫當真。俺也得裝模做樣地批批你,也好讓咱大隊過了這關。要不公社天天盯着咱們,三天兩頭過來指導,到哪兒是個頭兒啊!對了,明天挨批的還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點了名的,居然越過咱板子村大隊給公社和縣裡寫信,要求恢復田地給各家各戶,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麼?”

老旦病倒了,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腳醫生的診療,說他沒病,就是餓得久了傷了元氣。他受傷的身子骨原本就脆弱,幾乎半年沒吃過什麼肉,天天只有一點菜湯糠團充飢,身子早已經虛的一塌糊塗。老旦的生命力讓郭平原萬分驚訝,這幾乎已經是一具熬乾的油燈了,竟還能夠僅憑几口粥就能夠繼續喘氣。在經歷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驚嚇後,郭平原驟然對老旦產生了巨大的敬意,並萌生出一種迷信式的崇拜,認爲鍾文輝的那一槍之所以沒要自己的命,並非是那隻槍的問題,而是老旦的煞氣保佑了自己。他從親戚家牽來一隻三個月大的黃狗,送給老旦看家護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頓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象從前那樣計較權力得失了,說話也和氣得象個老媽子。公社對搶糧事件的調查也被他擋在外邊,對老旦新的批判會,也因爲他的保護未能召開。村民們對他的尊敬嚯然提高,覺得這人已經變回了多年前那個給八路推車的樂呵呵的小平原子。

“我們書記帶人走別的道兒了,這邊俺說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願軍裡官沒你高,戰功也沒光鮮,可也是負傷殘廢下來的,跟你一樣也瞎了一隻眼。鄉親們發現了糧食,不得不出來弄回去點。咋地,咱倆個算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要爲這點糧食開槍?”

“不管這些了,不能讓西堤北的人把糧食搶了……這麼辦!讓老桂趕緊帶人去打援,把槍都帶上,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朝人打!剩下的人去搶東西,糧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來交公。”

老旦一聽說有糧食,肚子裡立刻翻江倒海咕嚕不止,一股酸水從胃裡翻出,竟然乾嘔了起來。有盼給他喝下一口冰涼的雪水,老旦就突地顯得精神煥發了。村子裡已經餓死兩百多人,這點食物勉強可以讓剩下的人捱過嚴冬,但要是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撲過來,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麼了。

郭平原話語溫馨,象老旦知心的戰友。老旦聞聽便鬆了口氣。

“他們敢打咱村兒書記?”老旦勃然大怒。

打援搶糧行動比老旦想象的要難得多。對方竟然有那麼多人!那麼多槍!老旦只帶了三十多個民兵,二十幾只步槍。面對着人家七八十條槍,真的有些頭痛,真不知他們如何藏起來這麼多武器的?老旦把三十個人分散在路邊的山頭上,都隱蔽好,沒有他的命令不許露頭。見西堤北的人馬浩浩蕩蕩地過來了,黑壓壓一片,前面幾個拎着槍左顧右盼一臉悍氣,一看就是扛過槍的。老旦心裡毛了一陣,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擔心民兵連這些從沒開過槍的笨蛋被嚇得尿褲子。眼看着對面的人近了,老旦撐了口氣,拿過一隻三八大杆,站起身來朝天放了一槍,然後慢慢悠悠地起來說話。

這是謝國崖的婆娘的詩,袁白先生竟然過目不忘,從緩地背了出來。全場鴉雀無聲,人們不知道袁白先生念這個做什麼?謝國崖怒火中燒,可卻不好發作。臺上在座的領導也不知道原委,聽這首詩是在誇耀運動,一時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繼續說道:

人羣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攪得亂哄哄的。一陣大風突然從臺下掀起來,吹起的砂土迷了謝國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頓然覺得這不是副書記的風範,在公社領導面前可不能丟了臉面。於是他就這麼強忍着,一邊狠狠瞪着血紅的一對眼睛,一邊咬牙切齒地厲聲批判。可他那對眼睛偏偏不爭氣,無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強烈的感情衝擊波,它們發乾,發酸、發疼,發脹。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澆了辣油,一眨就感覺到眼球和眼皮的強烈摩擦。終於,謝國崖再忍不住,腮幫子一抖,兩行酸淚嘩嘩淌了下來。

累成吐血算個鳥。

老旦突然覺得一陣疼痛從體內泛起,心臟象是被一隻利爪穿過胸膛死死攥住了。剎那間他感到天暈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汪大水。水光裡,有盼正和幾個年青人跑來,他們瘦弱得同水溝中的蒿草,飄飄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終於變成一片漆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白旗灰旗全滾蛋,

“俺們也不夠,多了沒有,要不就在這裡打!”

“那九袋都是被壓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個透,都他孃的發了黴風了幹。看上去沒事,手一捻就是灰粉,剛纔俺們村幾個後生吃了,現在就吐白沫了。你們做的夠狠,一顆好糧食都不給我們,逼着老子來搶!”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這樣做與自絕於天何異?俺老漢被土匪打過,被鬼子打過,被國民黨打過,爲了鄉親們,老漢都可忍辱負重。可熬到新中國了,如今竟要被你這樣的癩毛惡狗欺凌!天下初定即萌大變,連你這種無情無義無廉無恥之徒都可廟居高位,枉自驕橫,肆意囂張!你這隻忘眼狗,當年你凍倒在村頭,不是老漢我的一碗黃酒,你個球的早曝屍荒野被野狗叨了……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根球毛你就能當柺棍兒……咳!再這樣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還要不要?老百姓幫你們把天下打下來,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沒過幾天,這田地又被你們收回去,如今快荒廢光了,農具都被燒成鐵圪塔,作孽啊……如今還不趕緊籌劃着怎麼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鄉親們的性命,卻還在這裡放肆!還在這裡折騰就要入土的老漢我?還要在這裡折騰已經殘了的革命功臣老旦兒……王八操的!老旦兒是爲了保咱鄉親們的性命,是爲了不讓咱村老百姓捱餓纔要求停工的,這樣的功臣卻被你們這幫陰險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畝產一萬斤、二十萬斤?糧食多的吃不完?統統他孃的放屁……羣魔亂舞瞎鼓吹,跳樑小醜亂世魁!老朽百年時世勘透,卻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無妻無子無親無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無牽掛。俺老漢橫豎要死個球的了,與其被你們這幫豺狼瘋狗亂咬死,在這新中國餓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癡人哪——老漢就此去也——”

“日你媽的,動起手來你一顆糧食都吃不到,他們有五六個老兵,那個疤臉一個人就能屠了你們這幫雞雞娃。他當年是俺手下敗將,可老子如今少了條胳膊,少了幾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被西堤北村打傷了腿,還在糧庫那邊。”

搶回來的糧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糧食雖然也有些發黴,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挨家挨戶都分到了極其少量的糧食,就這麼將就着捱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來交涉過兩次,但是糧食已經一粒都不剩地分給各家了,此後,西堤北人就再沒來過。

在板子村人即將吃完最後一粒米的時候,國家的賑濟糧終於到了公社,再分到各個大隊。劫後餘生的人們已經連歡呼的氣力都沒有了,只顧嚼着幾乎已經忘記味道的麥粒和大米。飽吃一頓之後,便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哭了一陣,便開始有人喊“毛主席萬歲”了,於是所有的人都喊起來,直到把乾啞的喉嚨都喊破了。此時豔陽高照,無風無雲,天卻突然下了雨。人們一下子禁了聲,紛紛擡頭看天,只見那雨下的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們煞是覺得稀罕,連連稱奇了!這難道還不是福兆雙至的好日子麼?不少人伸出舌頭去嘗。有人說這雨是甜的,有人說這雨是澀的,鱉怪說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氣。不管怎樣,村民們都覺得這雨畢竟是老天爺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綠油油的莊稼和蔬菜了,老天爺畢竟還是給大家留了一條活路。

“中!就俺你說的辦,你的人也把槍全收了。把槍全收了,二喜子你們把槍都帶回村裡去。糧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西堤北的人麼?停下!請書記出來說話,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革命陣地紅旗招。

“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還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個鳥?衛星放個滿天飄?放你孃的狗屁……你們可有良心?寒冬臘月讓大夥在泥湯子裡一泡就是一個月,鄉親們不止是累得吐血,脫肛的、傷力的、手指腳趾凍掉的,一半還要多!連滿清的縣太爺都知道個愛民如子,你們卻忍心這般殘害百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爲事不奉天時,不考地理,不詢民情,不納明言,只知唬弄老百姓,只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換自己的雞?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傷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趕上個清末秀才,半世戰火,苟且於世七十八載,自問一生未做虧心事,到死來卻‘白旗’、‘右派’佔了個全,真你孃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老旦對此聲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經毀了容貌,遠看根本看不出是誰。他上下打量此人又矮又結識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經放自己一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鐘文輝,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麼?日子久了,竟然忘記這裡還有個老冤家。

西堤北的人一擁而上,奔向那幾袋糧食,人羣擁擠着,踐踏着,彼此阻止着,竟然沒人能到得了糧食麪前。鍾文輝等人想攔,早被百姓們推到了一邊。謝國崖等人早已把那三十五袋糧食搬上五輛板車,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斷後。老旦回頭看了鍾文輝一眼,見他已經淹沒在那飢餓的人羣裡了。

父親的狀態比謝有盼想象的要好,至少身子骨並未憔悴太多。母親也適應了災難,見了自己依然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村子裡的變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楊樹外幾乎所有的樹木。一條深約兩米,寬約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從板子村的南邊延伸向西南,帶子河的水流已經被改道流入這條溝渠。那麼多熟悉而親切的叔叔們已經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一個山坡,那上面幾十個墓碑密密麻麻,周圍荒草連綿。

“那咋辦?咱再來個庇護?解放啊,別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還不消停,這會子不整他整誰?你先琢磨讓自個過這一關吧,就別操這淡心了……俺心裡自有成算……”

“明天的批判會咋個說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氣鬆軟了。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兒再經的起一斗?”

袁白先生的腰桿彷彿都挺立了起來,在高臺上顫巍巍的屹立着,剎那間又象當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聲嘶力竭的叫喊着,乾癟的腮幫子一鼓一翕的,象是風鼓的皮囊。

如今父親又被打倒成破壞革命生產的“右傾分子”,並被就地免職,父親曾經帶來的榮耀正在謝有盼的心中消磨殆盡。父親啊,你爲何如此不識時務,要反對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對着幹?你爲何就不能主動走在革命的潮頭?謝有盼的天空如干旱的大地般徹底迸裂了。曾經爲之自豪的兩個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學們交流朝鮮戰爭裡的故事,不再主動和同學們提起家庭的狀況。恍惚中,衆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充滿鄙視,甚至充滿敵視。有一個同學無意地提起朝鮮戰爭中去了臺灣的中國俘虜,他就認爲是別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學打得滿臉是血。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場大爲驚訝。這老爺子在日本人和國民黨面前也不曾如此哪!這是怎麼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還高高興興的麼?怎麼今個兒突然變臉了哩?難道郭平原與謝國崖沒有和他打好招呼?謝國崖是咋的了?在公社書記面前要露頭,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日你媽的,俺們村的幾個人剛纔已經餓死在糧食邊上了,那糧食寧可餓死都不能吃……日你媽的!餓死,毒死反正是個死,老子先拿你來墊背……”

“那不成!咱毛主席說一不二,說話算數,翻臉歸翻臉,人家當年也幫過咱們,不欠這個人情。咱也省着點,別讓黨中央毛主席爲難……”

“趕緊閉上鳥嘴!你這是什麼思想?還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還敢喊別人萬歲?”

“糧食一共是四十四袋,把邊上那九袋給他們,剩下的趕緊搬走!”

“平原呢?”老旦突然覺得詫異,爲什麼不是郭平原回來找他。

老旦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全靠一口硬氣撐着,好在有盼每天都能夠弄回點食物,勉強能在每個早晨睜開雙眼。有盼頑強的毅力顯露出來了,去年掉在田間的麥粒兒,撞在樹上摔下來的麻雀,總能弄一點,他甚至還在山裡抓住過幾只野兔。兒子的本事讓老旦和翠兒感到欣慰,老旦覺得有盼天生就是偵察兵的料兒,而翠兒只覺得這個兒子是家裡最後的希望了。

“原來你去了42軍,你們還替俺們解過圍哩!客套話吃飽了再說,既是一家人,說話就不用拐彎了。老鍾,糧食是板子村人先發現的,理應有個先來後到,你們打了俺們村的書記,現在又帶着百十條槍過來,俺就帶這麼點人和你們講個道理,還是佔地方的吧?按當年軍銜,你是我的上級,按照現在的軍銜,我是你的上級,現在命令你們放下武器,也不爲過分。”

“是哩,黨和毛主席想着咱哩,沒讓咱也餓死。”老旦和着翠兒。

在秋天的第一場涼雨落下時,恐怖的饑荒如同惡魔般降臨大地。

老旦這時看清了他手中的槍,竟然是一隻嶄新的三八大杆兒,估計是從洞裡剛掏出來的。郭平原腿上哆嗦着,因有老旦在身邊撐着,硬着骨頭反駁到:

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章 營救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十七章 回家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十章 營救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七章 回家第十章 營救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九章 鏖戰三所裡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九章 撤退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九章 撤退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七章 回家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九章 撤退第一章 離家第九章 撤退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七章 回家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五章 松石嶺第六章 雙堆集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九章 鏖戰三所裡第五章 松石嶺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七章 回家第十章 營救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五章 松石嶺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五章 松石嶺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五章 松石嶺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章 營救第一章 離家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五章 松石嶺第八章 鐵血柔情
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章 營救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十七章 回家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十章 營救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七章 回家第十章 營救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九章 鏖戰三所裡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九章 撤退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九章 撤退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七章 回家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九章 撤退第一章 離家第九章 撤退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七章 回家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五章 松石嶺第六章 雙堆集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九章 鏖戰三所裡第五章 松石嶺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七章 回家第十章 營救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五章 松石嶺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五章 松石嶺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五章 松石嶺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章 營救第一章 離家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五章 松石嶺第八章 鐵血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