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掉轉槍頭

當老旦脫下自己的舊軍裝,要換上嶄新的解放軍棉衣軍裝的時候,心理包袱也就都放下了。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給自己找一些最爲充分的理由,是讓自己順應潮流的最好辦法。

黃牙長官踱過來,大度地拍拍楊北萬的頭說:“你的兄弟們要是有了信,會告訴你的。”

這時國軍的炮火開始覆蓋國軍自己的前沿陣地,以圖消滅共軍衝鋒部隊。老旦想去擡武白升的屍體,被武老二一把撅開。他自顧自地抱起兄弟的屍體,哭着向後走去。老旦一把拉起還有些昏迷的楊北萬,快步跟在後面。身後,共軍部隊開始對14軍的二線陣地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老旦貓腰回頭望去,遠處槍林彈雨,殺聲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共軍和國軍戰士倒下。

回過神來,老旦羞愧不已,卻沒人理會他的失態,其他國軍弟兄此時都是眼淚鼻涕一大把。臺上的幾個演員笑眯眯地地看着自己,讓老旦羞得沒處躲藏,旁邊幾個解放軍戰士突然高舉拳頭高聲喊道:

老旦和楊北萬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突然,武白升哭得發瘋的弟弟猛地站起來,惡狠狠地大罵着,擡起一腳把楊北萬仰面朝天踹倒在地,拎起刺刀就要往他的腦袋上扎。楊北萬看到他血紅的雙眼殺氣四射,雪白的刺刀寒氣森森的直奔腦門而來,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屎尿崩流。老旦見狀大驚,搶前一步猛撲過去,擋在了楊北萬的身上。那弟弟的刺刀收不住勢,結結實實地紮在老旦的背上,雖然有厚厚的軍大衣,老旦還是感到了刀鋒的冰冷。他疼得回頭大聲叫道:“長官饒命!長官饒命!咱們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手足弟兄,這個娃子還被他救下過命,俺求你別殺他……他的幾個親兄弟都在你們部隊裡!你要殺就殺俺吧,他還是個娃子,你就饒過他吧!長官!長官救命啊……”

武老二哭得撕心裂肺。武白升的死狀讓剛纔呵斥他的共軍班長也目瞪口呆。望着武老二懷裡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一時大家都噤了聲,靜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發瘋一樣哭嚎着……

“帶他們到後面去!趕快!”那班長下了命令。

共軍眨眼就到了他們面前,衝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一眼,根本懶得理會地上這幾個投降的國軍,就直接撲向了陣地後方。老旦驚訝地看到,他們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隊引以爲傲的美製衝鋒槍“他母孫”,他們以前是不是自己這邊的弟兄哪?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爲了回家!

老旦抱着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這種異樣的感覺,彷彿對面跑過來的不是要命的敵人,而是滿山遍野的兄弟。雖然懷裡這個戰士平時給他的印象並不好,但此時此刻,面對懷裡這個行將死去的戰友,他卻不願意離開了,更何況他現在這個樣子如何跑得過吃飽喝足的共軍!

“孩子他娘,俺是老旦,俺還活着……俺離家有十年了,東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俺想起來就一個勁的揪心……家裡還好麼?有根兒好麼?娃兒他娘,咱們就快要熬出頭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爲俺已經參加瞭解放軍,在替咱們窮人打仗了。共產黨長官對咱們很好,他告訴俺說家裡已經解放了,有共產黨在家裡,俺這就放心了,你也別太惦記個啥,俺很快就回來了,打完了仗俺就回來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來,回家來和你和娃好好過日子。給俺的鄉親們也帶個好,有根兒該會幫你乾點啥了,別讓他閒着。等俺回家!”

共軍戰士看了看老旦和楊北萬,很奇怪這個傢伙爲何不害怕自己,就象貓見兔子似的圍着他倆轉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酒壺,猛地彎腰撿起來,翻來覆去的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他扭臉盯着老旦,最大張着屏住了呼吸,彷彿老旦是大白天地裡鑽出來的一個無常鬼。老旦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他又看看呆若木雞的楊北萬,然後猛地上前一把揪起老旦,噴着唾沫星子大聲喝問:

“你是這個連的頭?”

“丟類老母!雖然魁中意我,我沒有同魁搞的啦!”

“報告長官,國民革命軍第14軍386團偵察4連!”

“都散開!”

“報告長官,俺打仗這麼多年,從來就沒有想過投降。”

老農居然有點生氣!他的二小子衝老旦擠着着綠豆小眼,彷彿也有些蔑視他。總之他們不再理這個笨鱉了。

尖嗓子長官一番結結巴巴的感慨陳詞,把這些家家都是窮苦人的俘虜們說得眼眶溼溼,心頭酸酸。不少象老旦這樣的河南兄弟,也不知家裡死活的,尖嗓子長官的話撓醒了他們的心,有人開始大哭,有人開始抽泣,也有人在那裡乾嚎。俘虜們個個緊繃的神經被河南兄弟這一撩撥,也都聲淚俱下了。楊北萬更是哭得拿頭梆梆撞地。老旦尋思,現在家鄉雖然有了解放軍照顧,可是不知道過了這麼多年,翠兒和孩子是否頂過來了?他心裡原本就窩着委屈,看到大家都哭得象是死了爹孃一樣,如何受得了,也縮起肩膀低聲啜泣起來。

“打倒地主惡霸!打倒土豪劣紳!”

“老爹,這是你的娃?”

尖嗓子長官突然指向穿着中尉軍服大衣的老旦,唬得老旦趕緊站了起來,緊張的心狂跳不止。

老旦兩手叉着包子和饅頭也攮了個夠,此刻的尊嚴遠沒有這些食物更加重要。這是他軍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他和一羣大頭兵毫無二致地蹲在一處,狼吞虎嚥地消滅着手中的饅頭包子。他們渾身上下骯髒不堪,甚至臭氣熏天。饅頭在手裡一攥就變成了煤一樣黑。沒有人給自己謙讓,爲了搶到幾個包子,老旦甚至被人狠推了一把,差點摔倒在幾個共軍長官前面。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老旦在搶到幾個饅頭和包子之後,遠遠地躲在一邊,蹲在那裡啃着,一邊吃一邊看着這些身邊的弟兄醜態百出,心裡不由得一陣心寒。

“長官,這仗俺早就不想打了。可是俺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俺不知道打這個仗是爲啥,只知道反正得打完了才能回老家,要不想回也回不去,俺的弟兄們也是這麼想的。”

“向前向前向前!

“嘿!家裡?我家的幾條男女全在這裡,大兒子在揍黃維那兔崽子呢。這個臭小子歲數不夠,首長不讓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塊兒去了。我的女人在後面照顧傷員,那娘們可能幹了,一個人就能背傷兵。”

“旦!就是球的意思。”老旦把心一橫,咬牙說道。

王皓腳步輕鬆地跑在隊伍的一側,前後照應着。當他看到連長老旦累得兩腿抽筋時,就沒有再提高速度。這幫國民黨兵懶散慣了,一時還較不過來,他也並不在意別的連隊對他們的嘲諷。看着這些戰士們雖然累得要死要活,但是仍然拼死跟上的勁頭,他倒還有些寬慰。

尖嗓子長官猛地一拍桌子,水杯和俘虜們的心都被震得一跳。

一路上,在兩邊運輸裝備的老百姓們向他們揮舞着雙手,高聲鼓勵着這支可愛的隊伍,經過的其他部隊也受到感染,一起加入了唱歌的行列。行軍途中歌聲一路,此起彼伏、從不間斷,煞是好聽。經過一個文工團的時候,老旦看到幾個女子站在一個土臺子上,敲着小鑼,打着快板,鶯歌燕語一般唱着老旦聽不懂的曲兒,雖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是仍然十分好看。旁邊站着一位笑嘻嘻的大女子,象是個軍官,老旦覺得面熟,揉揉滿是眼屎的仔細看去,頓時大吃一驚!

被俘五天之後,老旦開始對戰局有了更全面的瞭解。解放軍打黃維其實還沒有傾注全力,縮回頭的國軍其實還有機會突出去,但是解放軍好象看透了黃維的心思,他往哪裡衝都知道,早堵了個嚴實。李延年的部隊被解放軍擋得寸步難行,而國軍武漢方面的五六個軍又不知爲什麼不前來參加這場決戰,也難怪這麼快雙堆集就頂不住了,外無援兵內乏糧草,不垮纔怪!

於是,又過了半年,老旦已經學會了身着新軍裝在大街上挺起腰板招搖過市,偶爾還向上眼兒的女人禮貌地點個頭,而沒有紙的時候根本就沒法子上廁所了。

再說,現在看來國軍根本不是共產黨解放軍的對手。國軍士兵的戰鬥力就不消說了,他們已是凍得餓得人心渙散不堪一擊了,縱是國軍鋼鐵傢伙再多也是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共產黨解放軍包了餃子,而且餃子餡可都是黨國的主力部隊。這還罷了,最讓老旦瞠目結舌的是那成千上萬的農民運糧大軍,他們推着各式車輛,拉着各類畜生,敲鑼打鼓的前來援助解放軍,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源源不斷地從後方來到前線。裡面拉車扛活的什麼人都有:體壯如牛的棒後生子,胸脯飽滿的大老孃們,開襠褲還沒縫上的牛娃,甚至還有七老八十的小腳老太,跨着小筐踩着碎步竟也健步如飛!

老旦居然又當了官,這簡直是天大的驚喜。

解放軍戰士給楊北萬帶來了好消息,他的三個哥哥都還健在,跟着部隊正準備上去打援,只有一個在背麻袋壘工事的時候用力過猛,腰桿負了傷。楊北萬聞訊,高興得在受管教的俘虜營裡喊了個遍,一時飯量大增,總扒拉老旦碗裡的米飯。

“班長,這就是我大哥,他被我們的炮炸死啦!班長,我就這麼一個大哥啊!我就這麼一個大哥啊!他就是爲了找我纔過來的,我怎麼同老媽交待啊?我怎麼同我老媽交待啊?啊……”

“別說話!”旁邊一個共軍戰士立刻嚇止了他們。

“俺是,長官!”老旦擦了擦眼淚應道。

老旦銘記着國民黨老祖宗孫中山的那句話:“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當時他在武漢團部教練場的牆上看到這十六個字,目不識丁的自己只依稀認得裡面的“昌”和“亡”字。“昌”是從板子村唯一的大戶人郭世清家的院門上看來的。袁白先生那年眼睛得了白翳,看不清楚字,讓老旦在他手裡比劃了半天,才攢着眉頭告訴他:

“說!”

“啥?不來?後生你是哪裡的人?”老農驚訝的擡起了頭,支着鎬頭歪臉問他。

“你那是打鬼子,是個中國人都不該投降。可你現在面對的是爲我們窮人打天下的共產黨解放軍,你怎麼就執迷不悟?早過來一天武老二的大哥就不會死!你個死硬的反動派!”黃牙長官顯然有些生氣。

“是!”士兵立刻去了。黃牙長官繼續問老旦:“你在那邊算是戰鬥英雄了,打鬼子有功勞,只可惜站錯了隊伍。我們這邊有政策,優待俘虜,不想打了你可以回家,你要是願意參加解放軍,我們查清你的情況後也是可以的。”

“嗯,你先坐下。國民黨反動派連你們的軍官都騙了,這個……其實原因就在於他也是窮人!他是老兵了,爲了打鬼子出生入死,可是蔣介石呢?這個……還要派他來打內戰,根本不管他家人死活。我可以斷定,這些年你的家裡日子一定不好過,黃泛區這個……瘟疫流行,病死、餓死的人好幾百萬,可這都要拜蔣介石所賜!他爲了保存實力,不敢和鬼子正面交火,一退再退,但他卻敢讓湯恩伯炸開花園口大壩,滔滔黃河……這個……一瀉千里,可是鬼子沒被衝到,卻讓整個中原人民遭受了滅頂之災!他們沒死在鬼子槍下,卻死在他蔣介石爲首的……這個……國民黨反動派的手上!如果那裡有蔣介石的親人,如果那裡有反動派大官僚的親人,他怎麼會下這樣的命令?還不是根本不稀罕咱們……這個……窮人的命!”

說罷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頭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把帽子都帶上!衣服釦子扣起來,你趕緊回來,象什麼樣子?你們看看別的連隊是怎麼做的?解放軍戰士沒有咱們這個樣的!”

“哦?久仰大名啊!啃了你們差不多十天才打下來,你本事不小啊!”

共軍戰士們夾着槍縮着脖兒,三五成羣地嘻笑着這幫俘虜,但是沒有一個人下來動粗。老旦想起被日軍俘虜的弟兄們的遭遇,再想想被國軍俘虜的共軍的遭遇,這可真是天壤之別。前面出現了一塊更爲寬敞的地方,已經有一百多個國軍俘虜坐在地上了。講臺後面的土牆上貼着十幾個紅白相間的認不得的大字,中間兩個人頭像高高的掛着,也都是生面孔。幾個共軍坐在破爛的桌子後面,笑眯眯地看着俘虜們陸續坐下,一個年紀輕輕的長官咂了一口水,尖着嗓子開始訓話。

“長官,俺想問一句!”聽到黃牙長官這麼一說,老旦馬上對他有了點好感,心裡登時高興的狂跳不止。

幾天的思想教育和政治鼓動,讓國軍俘虜們重新認識了共產黨和解放軍。老旦知道了掛在牆上的那兩位就是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長得也就是一般人麼?解放軍部隊確實和國軍部隊大有不同:解放軍的紀律象鋼鐵一樣,說幹啥毫不含糊!他們總是熱情高漲,每天干活都唱着不同的歌,挖戰壕運裝備都是跑着前進,沒有一個人偷懶,沒有一個人抱怨,也沒有戰士吊兒郎當的胡作非爲。他驚奇地看到,跑來跑去的解放軍士兵臉上都掛着自然又自信的微笑,好象衝鋒打仗象是要娶媳婦一樣的興高采烈。一支連隊在衝鋒之前進入出發地的時候,在旁邊摩拳擦掌有說有笑,象去看大戲一樣毫不在乎。俘虜們自覺是喪家之犬,卻沒有一個解放軍戰士跑過來侮辱他們,相反,周圍的目光都略帶淡淡的關心,偶爾還有臉長的過來套老鄉。共軍當官的雖然嚴厲,卻不象國軍憲兵隊的狗孃養的一樣欺負小兵,大家上下都稱同志,都互相敬禮,而且上下吃穿真的都一個球樣!老旦對比起一些國軍長官的樣子,就比出了差異,國軍部隊裡如麻子團長、楊鐵筠等好軍官的確不少,卻也有很多一無是處的酒囊飯袋,他們在後方吃得膘肥體壯,小手套甩來甩去地充大頭,可上了戰場就稀鬆得一塌糊塗。這也罷了,在重慶酒館兒裡開導自己的那三位,除了琢磨怎麼保全自己排除異己,何曾想過打贏那場戰爭?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幹什麼哪?武老二你幹什麼?想犯錯誤啊?趕緊把槍給我收起來!”

共軍黑壓壓的衝鋒部隊逼過來了,隆隆的腳步聲讓老旦想起鬼子逼進常德時的部隊。共軍沒有象以往那樣大聲號叫,可能覺得在這樣猛烈的炮火之後,喊號子沒必要了吧?老旦看了看前後左右的情況,發現自己是少數倖存者之一!壕邊那輛用來掩護的破汽車居然飛到了二十米開外的地方,肚皮朝天,僅剩的一個輪子還在飛快地轉。

“俺家那邊怎麼樣,你知道麼?”

在往新戰場開拔的路上,連隊之間象是賽跑一樣的較着勁。兩邊時常跑過一些腿腳飛快的兄弟部隊,他們好象知道老旦的這支連隊是原國民黨兵組成的,說話就有些不中聽:

老旦坐在人堆裡,聽得有點摸不着頭腦。消極抗戰?搶奪人民的勝利果實?這是啥意思?自己的戰友死了成千上萬,好多仗打不過鬼子是真的,但是這個……好象並不消極啊?除了國軍自己的軍隊,莫非還有人在打日本?咋沒聽說過哩?在武漢和長沙、衡陽,老百姓不都是和國軍一塊打鬼子麼?他們送糧送衣都是自願的,咱們這個……沒有搶老百姓的東西啊?這時,旁邊一個小兵攢着眉頭,也聽得不得要領,見老旦是個官,就扭臉傻乎乎地問他:

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十幾個共軍圍了過來。已經刺進老旦兩層皮的刺刀終於沒再往下,老旦被嚇得渾身癱軟,冷汗淋漓。而身子底下的楊北萬更被嚇暈過去,褲襠裡溼漉漉的臭氣熏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經無法閉攏的嘴裡,可武白升滿是血污的嘴既無法品出味道,也無法吞嚥,大部分都從一側流了出來。寶貴的佳釀淌到武白升的傷口上。他痛苦抽搐了一下,這反而讓他已經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絲亮光。他忽閃着嘴,吐着一串串血泡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都變成了“胡嚕胡嚕”的聲音,唯有用眼睛盯着老旦,傳遞着他無法言傳的痛苦和生之留戀。

老旦話畢接過文書寫的信上下打量,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親切的方式和家裡聯繫,雖然不認得字,但是上面寫滿了自己的寄託和希望。他彷彿看到了女人聽人給她念信時眼中那晶瑩的淚光,又彷彿看到了女人和兒子臉上那綻開的笑……

該怎麼辦哩?

“帶他們到俘虜營去登個記,接受一下政策教育。哦!另外給他們吃點東西,別餓出病來,去吧!”

“報告長官,在常德打來的!”

幾個共軍戰士看到老旦滿手鮮血,眼淚不止,有些看不過去,就揀了幾把鐵杴遞給他和其他俘虜。經常埋死人的國軍俘虜們很快就挖了一個標準的死人坑,大家小心地把武白升的屍體放下去,開始填土,很快就填起一個土包了。幾個共軍戰士死命拽着武老二,不讓他過去,這傢伙哭得要背過氣去了。直到老旦把酒壺放在武白升的墳上,武老二才一頭紮上去大哭起來。

老旦一邊慌張地擺手,一邊四處找認識的戰友,可是除了腳底下這個楊北萬,其他的都不認識。其他的戰士見他作難,曉得他的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可。尖嗓子長官覺得沒必要糾纏這個問題,繼續問道:

老旦知道,共軍這邊往前線運彈藥和糧草基本上成了老百姓的事情。前線經常有擡下來的傷員經過工地,垂死掙扎的人有戰士也有百姓,而擡傷員和死屍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也沒有什麼憲兵隊看着,只有一些戴着紅袖標的女人拿着紙筒子吆喝着他們,竟也沒有人逃跑和怠工。

突然,他又摸到了老鄉的那把梳子,幾經周折,它還是留在了自己身邊,雖然已經快磨禿了,但是梳起頭來仍然十分順手。這把梳子曾經梳過不知多少兄弟的頭,雖然他們大多都已經死去,可它撫摸了他們臨死之前的頭顱和頭髮,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沾滿鮮血,有的落滿黃土。老旦熟練地用它給自己梳着頭髮,心裡漸漸明朗起來……俺還活着,這還不夠好麼?那些尊嚴,那些眼淚,那些熱血,能夠比得過此刻這梳着頭的踏實麼?家已經越來越近了,女人和孩子已經越來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這把梳子給他們梳頭麼?

老旦唏噓感慨不已。他們兄弟相隔四年杳無音訊,終於在戰場上重逢,可武白升卻就不幸死在共軍弟弟那邊打來的炮火中,只片刻的時光交錯,兩個兄弟連句話都沒能說上。武白升的血已經流乾,體熱已經散盡,身子在弟弟的懷裡,而魂魄已經在飛向遙遠的故鄉了。

“這酒壺你哪裡弄來的?你從哪裡搞到的?快講!要不然我搞死你!”

“大勢去也!”

“這塊章哪裡打來的?”

解放軍的文工團給戰士們表演了一些節目,老旦於是又見到了水靈靈的大姑娘們。那戲自然好看。有幾個人居然演的就是河南老家的事情,有個妹子說的還是河南話。老旦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劇,看着看着就入了戲。臺上,一個家裡男人被抓壯丁,女人沒東西養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貸,還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門,想把女人拉到他家裡去做工。臺上留着小鬍子的地主搶過女人懷裡的孩子,一把就扔出了門外,一衆地主嘍囉又把這漂亮的女人要拉進地主院子,女人的手死死抱住門閂不撒手,發出淒厲的喊叫。曾經也被謝大驢家娃子放狗抽耳刮子欺負過的老旦早已經淚如雨下。他竟然忘了眼前的是戲,猛地站起來,用河南土話大罵着就要掏槍幹那地主,一把抓了個空!他的舉動把臺上的演員和臺下的解放軍戰士都嚇了一大跳。

大多數被俘的國軍戰士――尤其是楊北萬這樣的新兵――都咬牙切齒地參加了共軍,恨不得明天就上戰場和蔣介石新賬老賬一起算。老旦和很多老兵雖然心裡有些疙瘩,但是已經知道共產黨真的是爲窮人打天下的隊伍,這一點假不了。自己爲國民黨當了十年兵,出生入死,鬼門關上幾齣幾入,可是仍然是一箇中尉連長,沒什麼油水,連家都不讓回。有背景的官兒沒什麼戰功也噌噌地往上竄,曾經關照自己的長官全都戰死了。在後方時,根本沒人把自己這個河南鄉巴佬當回事。那些軍校畢業的小白臉們,球事兒不懂卻鼻孔朝天,校門出來就是上尉,打鬼子的時候他們在後方吃喝享福玩女人,收編投降日軍的時候卻跑在前面好處撈盡,還讓你靠邊站崗佈置城防,也難怪自己的手下心裡難受,胡作非爲。

另外一個就不肖說了,村子裡有人過世,出殯的時候,殯貼上這個字有好多,就不用費神去問那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子了。可是這樣兩個字同時出現在軍隊的牆上讓他有些不解,就粗着脖子好奇地去問連長楊鐵筠。連長被老旦的問題搔到了癢處,臉放紅光地給他講了半宿。他從秦朝說到民國,從廣東說到關外,歷數種種國家大事,遍點個個豪傑英雄,最後簡單地告訴他一句:孫大總統的意思是,你活着要識相!

尖嗓子長官顯得很滿意。他拿起冒着熱氣的水杯咂了一口,緩緩地坐下,衝着另外一個軍官擡了擡下巴,那人會意,站起來操着東北話說道:

沒錯,順應潮流!

此刻,在他彌留之際,老旦更多地想起這個戰士可愛的地方。無論如何艱難,從沒有見武白升抱怨過什麼。心煩意亂的老旦和戰士們,甚至包括雞?巴毛還沒長全的楊北萬,都可以把他當出氣筒開涮,而他從來都是樂呵呵的照單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後方,他卻跟着部隊進了戰場,爲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壺裡的酒只剩下一點兒了,可自己拼命忍着硬沒捨得喝,說這是給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個嘴饞的弟兄想解下綁在他腰間的酒壺,驚醒的武白升險些和他拼命,這個酒壺就是分手時他弟弟給留下的,是打死也不會旁落他人的!

“大家都別難過了,從現在起,咱們都是……這個……窮苦一家人。你們要是願意,就參加咱們解放軍,打倒蔣介石個狗日的,擁護共產黨毛主席……這個……成立我們窮人的新中國,徹底消滅地主官僚和資本家們對勞苦大衆的剝削和壓榨。你們要是不願意,就回家去種地,部隊會發路費和……這個……證明給你們。如果你家鄉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過得好了!你們都餓了好久了,先吃點東西……這個……再說!”

老旦驗證了老家的消息,心裡的石頭暫時落了地,眼眶又溼潤了。

大雪總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皚皚,冰封千里。凍得悽慘的國軍士兵剛慶幸地喘出一口氣來,共軍就開始了驚天動地的炮擊。老旦這次真的是心驚膽寒了,共軍幾乎同時從三個方向發動了進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彈從四面八方砸向他們的頭頂。這陣炮轟摧枯拉朽般持續了約一個鐘頭,把已經又餓又凍、兩眼昏花的國軍戰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無門。

戰士們經過這番心理調整,登時來了勁,就着自己整齊劃一的步子高聲唱道:

他們爲啥子要這樣做?他們爲何要摻乎到這躲之唯恐不及的戰爭裡來?

“長官,‘毛煮席’是啥意思?是啥玩意兒?”

“謝謝長官!”楊北萬感激地捧着黃牙長官的手,恨不得給他磕幾個頭,臉上綻起燦爛的笑。

老兵們對這廝極爲不齒,個個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進中原,物資匱乏,大家都面黃肌瘦的,這廝卻依然滿臉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頗得一些沒毛小兵的羨慕。當然武白升也有陰溝翻船的時候:兩個月前在徐莊,面對被搶去了米麪、母雞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談亂世無德,身不由己,將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響,說一定找門路把他的男人關照起來。當心滿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繫着褲腰帶一手拎着老母雞,哼着廣東小曲兒走出院門的時候,迎頭正撞見憲兵團的一衆頭目,正帶隊進村抓爛兵樹典型。憲兵的一頓亂棍險些打斷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這廝小鋼炮打得賊準的份上,當時就把他斃了。從那以後他老實了不少,但暗地裡也還幹着坑蒙拐騙的營生。

想起十年前黃河邊上撤退那一幕,麻子團長當時那麼說,看來是爲了穩定大家的軍心,他的心裡肯定也恨死了蔣老頭子。日你媽的!爲了保住你的江山寶座,就挖開黃河害死幾百萬的中原老百姓?日軍爲了擋住國軍的反攻也沒有炸開長江大堤啊!想來想去,他老蔣的確是不太把老百姓當回事。半壁江山都丟了,你的女人還整天穿着皮大衣吃香的喝辣的,還你媽的弄一架叫啥“美齡號”的小飛機飛來飛去,哪管過我們窮人家的死活哪?

老旦這支隊伍中的士兵,由於半年來疏於訓練,又穿了這麼多衣服,背了充足的口糧和彈藥,大家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恨不得象貓一樣兩耳一閉,任人罵得再響也要躺在地上眯登一會兒。有的戰士熱得受不了,把上衣釦子乾脆全解開了,帽子也摘下掖在胳肢窩裡,還有毛病多的溜到路邊拉開褲門就要撒尿。他們立刻受到了王皓指導員的呵斥:

“你們幾個!說你們哪!過來在這裡挖個坑,把這兄弟埋了!”一個共軍士兵說了話。

老旦萬分難過地看着這個倒黴的廣東弟兄,心潮翻涌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去照顧他的哪一處傷口,上上下下比劃了半天,發現都是徒勞,致死的重傷至少有四、五處!他離死不遠了,血從他的傷口中幾乎呈放射狀噴涌出來,將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醬黑色。他只能喘着氣望着面前這個唯一能夠在死前給自己安慰的連長,眼睛裡盡是懇求和悲傷。老旦抱着他靠到一個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壺就掉在不遠處的地上,忙爬過去取回來,酒壺表面坑坑窪窪的,卻沒有破,晃了晃居然還有料。

“不太知道,主席應該是個官兒名,在共軍這邊,大概和蔣委員長的官差不多大吧!”

“臭兵油子!識相一點!愣擠什麼?”

“呆娃子,什麼投降?你們那位師長就是我們的人,那叫帶軍起義!”另外一個官樣的人說。

“長官,俺不想跑了,俺不想打仗了,俺的弟兄也都死了,俺……打不下去了!”老旦此時心情複雜,到這份上死倒不怕,就怕共軍在槍斃自己之前侮辱和折磨自己。

“俺沒有!從來沒有!俺家在河南農村,也是窮苦人出身,當年打日本的時候沒辦法才參的軍,家裡只剩下女人和娃。俺已經離開家十年了,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軍隊都不讓俺回去。俺對戰士們象兄弟一樣。大家都想的一個樣,仗打完了早點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軍爲咱們窮人打仗,關www.99lib?net照咱們的家裡,俺早就帶着他們過來了。”老旦底氣十足地說了一大通,本來麼!俺也是這麼想的,老旦心裡給自己打氣。

看着這名穿着古怪的共軍戰士,老旦差點笑出聲來。他並非暝不畏死,肚渣子再硬,面對這殺氣騰騰的共軍,心裡也是有些畏懼的。可他此時只感到一陣滑稽,參加國軍這麼多年竟然被這麼一個猥瑣的小兵給俘虜了?還要舉手?去你媽的!有種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旦還是沒有舉手,仍然捂着武白升的傷口,仍然在給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頭。楊北萬雙手舉得筆直,見老旦沒反應,那個共軍戰士的刺刀離老旦越來越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旦手裡的酒壺碰掉在了地上。

板子村農民拉屎是不太挑地方的,在道兒邊上,在田壟裡,甚至在家門口的菜地裡,都是可以拉下褲子就瀉個痛快的。城裡的公廁是個恐怖的地方,第一次鑽到裡面去方便,他張惶地環顧左右運氣使勁的衆人,任是自己怎麼較勁,就是拉不出貨。直蹲到兩腿痠麻,天空突然響起警報,才慌得一瀉如注。別人都急忙掏出紙來擦,老旦情急之中無法在廁所裡找到常用的土克拉或者莊稼竿子,急得抓耳撓腮。直到人跑光了才探過旁邊的筐裡,拿起別人用過的紙胡亂擦把了幾下了事。當兩手臭烘烘的老旦跑上大街,和一羣奔跑的人擠向防空洞的時候,幾個捏着鼻子的男女市民邊躲邊罵:

老旦忙領着楊北萬起身過來,認真用手開始挖着腳下的土地。挖過被炮火炸鬆的表土就是堅硬的凍土,老旦挖得如此賣力和堅決,雙手指尖很快就被磨出了血,但是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想到十年戰火生涯如此屈辱的結束,又不知下一步結果如何,老旦悲從中來。自己殺過那麼多共軍,他們一定不會放過自己,更何況自己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呢?如今武白升死了,他還可以給武白升刨個坑埋了,自己被斃了,又有誰可以給自己刨個坑呢?自己會不會和那些個爛在戰場上的國軍一樣無人問津餵了烏鴉?武白升死了,可是他的兄弟最終找到了他,應該瞑目了,而自己身邊除了這個膽小如鼠的楊北萬,還有什麼人會爲自己的死傷心呢?誰會去想自己家裡還有孤苦伶仃的女人和孩子呢?想着這些,他痛苦的眼淚就無聲地墜在地上了。

“沒錯長官,他們原來都是85軍110師的,不是都投降過這邊來了麼?”

又過了幾天,一場暴風雪驟然降臨徐蚌中原,大雪剛停就是一陣大風,原本已經很冷的天兒經過這一番折騰,已是滴水成冰、出去撒尿恨不得帶根小木棍了。老旦和弟兄們領到了厚實的棉衣棉褲和氈靴,每天都有熱乎乎的吃喝,每天也有照例的聽課。管理俘虜營的首長聽聞這一百多個國軍戰士全部決定參加解放軍部隊,高興地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揮臂地大大鼓動了一番。戰士們已經習慣成自然地舉手高呼各類口號,也不用解放軍戰士再領頭了。黃維兵團已經徹底灰飛煙滅,十二萬大軍被打得乾乾淨淨,一支部隊也沒跑出去,被捉的國軍士兵排成長長的隊伍押向後方。老旦和俘虜們聞知消息,驚愕和慶幸之餘,更是鐵定了跟隨解放軍的決心。

“你爲什麼不帶着連隊投降?明知打不過了,寧可讓他們這樣被炸死、餓死、凍死?”黃牙長官的語氣突然變了。

老旦正在發愣,被這底氣十足的一聲呵斥嚇得一激靈。擡頭望去,一個矮小的共軍士兵威風凜凜地用刺刀指着自己。只見他腰扎麻繩,足登氈靴,肥大的棉褲下面扎着緊繃繃的綁腿,象極了女人紡線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漬透,騰騰地透着股股白汽,兩隻大帽檐上下忽閃着,如同七品縣令的頂戴。他的臉很黑,不是一般的黑,彷彿用炕灰抹過,高高的顴骨上面,一雙小眼炯炯有神,居高臨下的目光象是要把面前這幾個俘虜揍扁。

“咋的都上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你那家裡咋辦哪?”

“看你們這幫雞毛那小樣!服不服……啊!你瞅什麼瞅?早讓你們投降就是不聽?餓得都他媽跟狼犢子似的!活雞?巴該!”

“一二三,唱!”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這樣了?你咋這個樣了?”

和幾十個俘虜經過共軍寬敞的戰壕時,老旦看到更多的國軍弟兄舉着雙手被押回共軍這邊,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慘淡。共軍的十幾面紅旗插在剛纔自己的陣地上,隨風橫飄獵獵作響。戰壕兩邊很多得勝回來的共軍抽着煙正在呲得他們:

老旦終於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現象,用粗陋的邏輯串連在一起,心中頓時豁然開朗——不都是爲了家麼?他們相信共產黨可以打下天下,讓天下從此太平,保護自己的家,讓大家可以耕田種地娶妻生子團團圓圓養家餬口!象自己這個球樣,東跑西顛打了十年糊塗仗,卻連個家都顧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還有個球勁哩?俺替國民黨打仗,誰又替俺照顧家?

“日你媽的!誰說他死了,他的心還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媽個逼哩!你跑得過麼?你的幾個兄弟都在共軍那邊,你還跑個球?趕緊把你的手給俺舉起來!”

這共軍小戰士的臉一下子變得這般猙獰,讓楊北萬甚是恐懼,老旦慌忙指了指地上的武白升。他一把扔開老旦,撲上前去,翻過武白升的身體上下打量了一番,捧起他的臉,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又拿起武白升的一隻手反覆端詳。他呆呆地看着武白升,竟突然大哭起來: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勁哩!你家的酒!還有哩!”

“去和四縱那邊的同志聯繫一下,找一找他說的這幾個人。”

昨天,在幫解放軍戰士挖戰壕的時候,他遇到了幾十個來自蘇北的農民漢子,大家幹着幹着就熟悉了。有一父一子都在幹活,老旦很是奇怪,就張嘴問那看有五十來歲的老農:

“嘿!你們跑得太慢了,解放軍哪有你們這德行的?就你們這鬆樣,吃屎都爭不着熱的,等你們跑到了,杜聿明龜兒子早就當我們的俘虜了!”

十幾個人立刻相繼站了起來,大多是些個年紀不大的新兵。尖嗓子長官滿意地點點頭,兩手往下晃晃,示意大家坐下,然後接着說道:“你們大家都看到了,國民黨是怎麼對待被俘虜的解放軍戰士的,而我們這個……又是怎麼對待你們的,我們的軍官是怎麼對待同志們的。戰場上的這六十萬解放軍,從司令員到普通戰士,這個……吃穿大家都一樣,都稱同志,連我們的毛主席都是住窯洞,穿着和我一樣的棉襖。你們的軍官吃的和你們一樣麼?穿的和你們一樣麼?你是個軍官吧,這個……說你哪!站起來!”

共軍士兵靜靜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這種事情在部隊裡其實時有發生。很多家庭裡,兄弟先後參軍,有的是自願,有的是被逼,有的在國軍,有的在共軍。戰時消息幾乎斷絕,親人之間互相都很難得到對方丁點兒消息,更不用說在不同部隊扛槍的兄弟之間了。半年前有個國軍的排長在執行命令時,槍斃幾個共軍游擊隊員,開槍的時候他覺得其中一個眼熟,等撂倒了上去看時,才發現那人竟是自己的弟弟,這國軍哥哥當時就痛苦地開槍自殺了。做兄弟的,還有比這更他娘背運的麼?

黃牙長官覺得有趣,今天這二位的名字着實稀罕!他笑着對旁邊一個正在寫字的兵說:

“你個笨球,兩個日疊在一起,上面日了下面日,你說是啥意思?當然是好的不得了的意思了!左邊再加個女子不就是婊子的意思麼?”

老旦此時也非常激動,他體會到了指導員的良苦用心,更體會到了共產黨人領導戰士的高招。他見到戰士們臉上開始浮出自信的微笑,不再有低人一頭的孫子樣,自己也索性放開一口河南腔唱了起來。

幾個共軍長官相視而笑起來。

“跑步的時候把你們的褲帶和綁腿繫緊點,別象在那邊那樣稀鬆,要不跑到了——褲子就全掉啦!露着黑球咋打仗啊?”

負責訓導的尖嗓子長官讓被俘的弟兄們每人給家裡寫一封信,解放軍將負責轉達,不會寫字的有人可以給他代筆。弟兄們心裡具都清楚,表明態度的時候到了。當眉清目秀的文書戰士笑眯眯的看着老旦,拿着筆等他說話時,老旦再不含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來:

那雙漂亮的眼睛,不是阿鳳是誰!

“長官聽我說,那兩個兄弟是被憲兵隊打死的,連長爲了救他們還打了軍官,眼見着要吃處分。長官我的三個哥哥都在你們這邊,連長早就想着讓我過來了!”楊北萬見黃牙長官象是要發作老旦,把心一橫大聲喊道。

“老爹,這太懸乎了吧?戰場上炮彈子彈不長眼啊!”老農的回答讓老旦很吃驚,他覺得全家人都上戰場,簡直難以想象。

“老什麼?”黃牙長官顯然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這名字真稀罕,別蹲了,站起來……爲什麼你不跑?你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兒啊?你們後面還有八萬多人哪?”

臺下看戲的國軍俘虜們立刻羣情激憤,也紛紛站起來大聲喊着。這個架勢把個老旦嚇了一跳,但是很快他也加入了喊口號的行列,心裡發泄出來,感覺就舒坦多了。大家繼續跟着解放軍戰士喊道:

“等一會兒吃包子的時候可別噎着,也別往褲襠裡攏啊,吃完了有種的就跟爺回去接着打老蔣!”

“你胡說,前天要跑過來的那兩個兵,爲什麼你要命令打死他們?嗯?”

一百多個俘虜立刻竊竊私語起來,他們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傳說中的英雄連長。聽說這連長南征北戰,軍功無數,而且對弟兄們很好,還爲此拳打過憲兵隊的王八蛋。尖嗓子長官顯然不知道老旦的影響力,仍然在指着他說:

“都坐好了……原本要把你們交到後面去審問的,這個……可是現在的戰局大概你們也清楚,沒什麼軍事秘密可言了。幾天之內,你們這幾個軍就會被全部殲滅,這個……很快這個戰場上的所有國民黨部隊,也會被我們徹底打敗。所以,你們應該感到慶幸,這個……你們早一點脫離國民黨反動派的立場,就可以早一天回家過你們的安生日子!”

“你們不來行不?”老旦心裡總還是有這樣的疑問,乾脆問個清楚。

“你叫什麼?”

“啪”地一聲,一隻手重重地拍在老旦的肩上,正準備逃跑的老旦猛地一驚。回頭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嚇得幾乎躺倒。一個血葫蘆一樣、只有半張臉的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他的身上已經千瘡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條,肋條部位被衝擊波掀開,老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碎裂的肋骨開處露出的黃色的脂肪,上面沾滿了泥土和血跡。他的半條腿也沒有了,炮彈彈片斜着削去了他的半張臉,被撕開的肌肉和頭皮顫巍巍地掛在耳朵邊上,老旦認出了這隻與衆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顴骨。

黃牙長官的兩隻黃眼睛象團部裡二百瓦的大燈泡,恍得老旦不敢正視,一時無言以對,心頭亂蹦。

“你有沒有欺壓過老百姓?有沒有欺壓過你的士兵?有沒有虐待過解放軍戰士?說!”

從土得掉渣的板子村第一次來到城市,他真正見識了大武漢的氣派和上道兒。即使當時的武漢堅壁清野,刀槍林立,也掩蓋不住它在老旦眼裡的雍榮繁華。在大街上,老旦和一衆遛馬路的弟兄們,穿着破爛不堪的舊軍服,瞪着癡傻的雙眼,吊着咧張的大嘴,驚奇地打量着眼前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老旦羨慕地看着城裡的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搖過市,他們那漿洗得硬梆梆的黑色長衣一塵不染,見人就拿下檐帽打個招呼,另一隻手再極瀟灑地一擺,那模樣看着舒服極了!城裡女人就更有的瞧了,她們的臉面嫩的象剛煮好的餃子皮兒,彷彿筷子輕輕一捅就要破;紅紅的小嘴上下翻飛,露出潔白整齊的小碎牙;裹得緊繃繃的旗袍把她們的大奶子擠得象兩顆大號手雷塞在那兒,翹翹的屁股也收勒得輪廓分明。他們正在上下張望之際,一個打着小傘的女人扭着腰肢款款走來,用一隻畫得生花的俏眼斜望着這幾個色呼呼的農民大兵,臉上擠出一個不以爲然的嗔笑,幾個鄉巴佬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恍得險些仰倒。一個弟兄大咧咧地伸頭往下望去,女人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旁邊一個別着警棍的警察挺着肚子走上前來,鼻孔朝天一翻,瞪着金魚眼呵斥道:“娘了個逼!識相一點!趕緊閃去!”

“呦呵!衣服挺合身兒啊?就是帽子太大了點兒,喂!你們有沒有那麼大的頭啊?沒真本事可別裝大頭啊!”

幾個長官立刻忍俊不禁,一個正在喝水的軍官登時“噗”地一口噴了出來。

“……”

武白升的弟弟抱着他哭得翻腸絞肚,痛不欲生,大喊着老旦聽不懂的鳥語。掉在他腳邊那個癟癟的酒壺裡的酒,武白升至死沒喝。留給他弟弟的花灣米酒汩汩的流在地上,滲進了血紅的土,飄出陣陣清香。

老旦在武漢的時候不太識相。

“你是什麼部隊的?”中間的長官問了話。

“咳!啥懸乎不懸乎的,早點把蔣介石幹倒,就早點回家種地過活!”

“我家幾個兄弟,都是被他們抓來當兵的,家裡就剩下老爹老孃,我們不來當兵他們就要砍掉我這兩個手指頭,說是怕我們參加解放軍!”楊北萬舉起中指和食指,激憤地大聲說道。

尖嗓子長官一招手,兩個小車就推了過來,繫着圍裙的炊事員一把掀開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熱騰騰的饅頭和包子壘得象小山一樣,差點饞掉這幫國軍餓鬼的大牙,一個個眼兒都直了。大家排着隊領到兩個包子和一個跟步兵地雷差不多大的饅頭,放開腮幫子就大啃起來,一邊啃一邊流淚。有幾個吃得猛了,被噎得伸着脖子直翻白眼,共軍戰士早有準備,忙端過去幾碗水給灌下。

共軍越跑越近,幾乎能聽到他們的喘氣聲了。

俺也是共產黨解放軍了!老旦心想。

“那敢情!不見怪了!”老農自豪地挺直腰板。“我們蘇北是老革命根據地了,哪個後生不想來?共產黨如果打不贏,將來哪有我們的好日子過?我們的吃喝、衣裳、牲口、兩畝地,沒有共產黨,去哪裡尋去?向蔣介石要?不來行不?你不讓我們來都不行!留在家裡幹甚兒?發黴長肉牙呀?後生你可真不曉得事兒!”

“國民黨喜歡抓人當兵,我們的解放軍戰士都是自願參軍的,這個……國民黨反動派把中國人民陷入了水火之中,根本不顧窮人老百姓的死活,你們這裡面,這個……有多少人是被抓來當兵的?”尖嗓子長官問道。

“嘿,那個光屁股的兔崽子!把雞雞給俺夾起來,讓咱們這邊的文工團看見了,象怎麼一回事哩?”

“沒有沒有!大家都知道的,俺就是這個名字!”

“三個哥哥?都在我們這邊?這倒奇了!”

老旦沒有舉手。打了這麼多年仗了,從來就沒有想過舉手。看着共軍明晃晃的刺刀映着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爲什麼不感到害怕?以前幾百個鬼子衝上來自己就渾身冒汗腳手亂顫,現在成千上萬的共軍衝來,他倒覺得有一種解脫。不論生死,這些年腥風血雨的旅程總歸象要熬到頭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給武白升梳着頭,他的血從梳子的間隙裡滲出來,粘呼呼地粘在梳子上,很快就凍成了冰。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旦被他反問得有點兒怔,傻呵呵的說。

“我是!”楊北萬突然蹦了起來,嚇了老旦一大跳,老旦想拉着他坐下,可是怎麼拉的住!

老旦此時心裡極其矛盾。晚上他趁大家睡着了,悄悄拿出這些年的軍功章來看,愛惜地拿起這個,又看看那個。冰冷扎手的軍功章已被磨得發光,每一塊章都飽含着鮮血、眼淚和無數弟兄的生命,難道它們就這樣失去意義?老旦覺得甚是心酸。他不稀罕自己時不時成爲英雄的榮譽感,也不留戀自己戰功赫赫的軍人尊嚴,只是覺得過去十年,那麼多弟兄出生入死一下子失去了該有的意義,弟兄們彷彿成了白白送命的死鬼!老旦心裡空落落的。他們爲何而戰?自己又爲何而戰?自己現在又爲何而戰——爲了打倒蔣介石?爲了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爲了成立窮人自己的新中國?

“是在河南的西北邊吧?你們家已經解放了,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反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以前好過了。你們那邊沒被水淹,但是抗戰勝利後一直有年謹,也死了不少人。現在咱們共產黨的工作隊在那邊搞運動,不會再有餓死人的事。你看到後面那成千上萬的民工了麼?他們都是解放區的窮人老百姓,沒人逼沒人趕,卻自願當我們的運糧隊。國民黨那邊除了搶老百姓家幾隻雞鴨,再靠美國人的飛機下幾個蛋養活你們,還有什麼?”

共軍的總攻開始了。

俘虜們紛紛點頭,附和說是。尖嗓子長官發現拎老旦出來批判,並沒有起到收到預期的激起民憤的效果,正在心裡掰着算盤琢磨辦法。但是聽到老旦後面的話,感到這傢伙還算懂事,雖然身經百戰,卻並沒有什麼臭架子,毫無軍官的做派。尖嗓子長官也不評論當年老旦參軍的動機了,因爲那個時候他自己還在陝北穿着開襠褲那!他腦瓜一轉計上心來,他決定利用老旦的例子來教育這幫俘虜。

他們來到了旁邊的營房裡,裡面坐着幾個沒有扎麻繩的長官,正在說着話,看上去也象是官。見他們進來,幾個人就正過身子來看着老旦和楊北萬。

“腳踏着祖國的大地!

半個月之後,換上解放軍軍裝、再次拿起鋼槍的老旦,和三百多其他被俘的戰士們一起成立了戰時混編營,編入瞭解放軍三縱第17師豫西獨立團,開始隨大部隊開往陳官莊以東地區,參加對杜聿明兵團的攻擊。

“報告長官,俺叫老旦,是第14軍307團偵4連連長!”

“報告長官,俺是河南人,家在河西板子村。”

“你這是什麼名字?敢隱瞞真實姓名?”

“長官他們還都活着麼?我的哥哥們還都活着麼?我家窮得連鍋都沒有,我願意和他們一塊去幫窮人打仗。”一說到兄弟,楊北萬立刻哭着跪爬過來,大聲問道。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夯伽慘!”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他被任命爲人數最多的二連連長,楊北萬也被分在這個連。老旦身邊多了一位上面委派的政治指導員,專門負責和戰士們溝通思想。見面的時候,年方二十五歲的指導員王皓緊緊握住老旦的手,上下搖擺個不停,彷彿是多年不見的老鄉,把個侷促不已的老旦攥得生疼。王皓濃眉大眼,鼻方口闊,體魄中等,卻習慣於挺着腰桿行動做事,頗有軍官的派頭。他對待戰士們非常和氣和關心,兩天下來居然把一百多人的名字叫了個遍,連大家哪裡出生、家裡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給戰士們立了一條規矩:以後不準互相再叫弟兄,全部叫同志。也不準叫老旦老哥,而叫他連長。行軍途中一有時間,王皓就教大家唱歌。第一首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王皓教了整整一天,累得快口吐白沫了,這幫笨蛋兵才勉強可以南腔北調地合唱。戰士們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指導員。老旦也很喜歡他,他從這個比自己小五六歲的共產黨員身上,感受到一種自己從未見識過的一種熱情。王皓不遺餘力地教大家理解解放軍的紀律,瞭解共產黨的組織生活,而且用盡一切辦法調動着大家的戰前積極性。老旦不太明白他的這種熱情從何而來,咋的自己以前就沒有這種勁頭呢?

“大佬,大佬,類醒醒哈!吾系阿崽啊!類點會更樣伽?大佬……”

武白升來連隊半年多,戰績沒有卻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時候他忙前面,打仗衝鋒的時候他忙後面,不管老旦怎麼罵,武白升的一張臉上總是掛着虛假的滾刀肉似的諂笑。他尤其喜歡幹借花獻佛、哄擡物價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菸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討好醫官,乘人不備把別人打死的共軍算在自己頭上。在村裡抓民夫的時候,別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摻乎,他自己專幹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當,偶爾還會動情地陪上一把眼淚,他聲情並茂的控訴有時竟讓被糟蹋的村姑覺得這個離家幾千裡地的廣東南蠻子比自己還要可憐,有的村姑還動了真心。於是這廝總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們平素打死都不會交出的吃喝和藥物,可嘴上還不忘向戰士們炫耀着:

東面進攻方向的兩條戰壕裡,近千名堅守的國軍戰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爛泥,完好的屍體都沒幾具。老旦在共軍的炮火中東躲西藏,亡命逃竄,終於被一顆大口徑炮彈掀起的雪土蓋了起來。他被震得頭暈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溼又重,險些把他壓死。他用了吃奶的力氣才從滾燙的土裡爬出來,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的透了一口氣,就軟在地上動彈不得了。眼前,國軍的前兩道戰壕和機槍堡壘幾乎整個消失殆盡。冒着青煙的泥土紅黑相間,半掩着數不清的殘肢斷臂。在以往,炮擊過後總有人發出痛苦的嚎叫,可這回,奄奄一息的戰士們連哀嚎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趴在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掙扎着,等人來救。老旦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個遍,真是他孃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沒傷着!

“我叫楊北萬,大哥楊東萬,二哥楊西萬,三哥楊南萬。”

楊北萬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也是蓬頭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過來看看眼珠已經不動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連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白升已經死了,快走!”

老旦終於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國軍看來是輸定了,連自己這樣的老兵都沒了悍氣,被共軍的幾個饅頭和一通講話就消滅了尊嚴,這些新兵又如何能夠讓國民政府迴光返照?唉……這樣也好,反正是中國人最後當皇帝,共產黨得了天下,還不是得讓自己回家?

再想到困守常德那半個月,整個城市軍民一心誓死血戰,人都快死光了,老蔣手下的其他部隊就是過不來,只給餘程萬師長留下一句“與常德共存亡!”了事。彈盡糧絕的時候,餘程萬師長帶着十幾個人撤離了常德,他老蔣還派人去把餘師長抓起來,說是“擅自撤離!軍法處置!”活下來的57師弟兄們大多也沒有什麼好下場。一回想起來,老旦對這事兒就恨得牙根癢癢。

“報告長官,俺當兵十年了!”

“哦,‘虎賁’餘程萬的兵,難怪這麼硬氣!聽口音你是河南人?”

“叫什麼?”

“俺來挖!長官!這弟兄是俺連隊裡的,俺來伺候他!娃子你也來!”

老旦跟着士兵走出營房,回頭看了一眼,黃牙長官面色溫和正目送他離去。老旦甚爲感動,忙不迭地給他鞠了個躬,黃牙長官點了下頭算是應承。

“我也是被抓來的!”

想到這裡,老旦給自己找了一個痛快的理由,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這個樣子回去了心裡也不踏實,誰知道明天又會摻乎進什麼新的戰爭裡來?乾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沒有仗打,這天下不就太平了麼?

到了共軍陣地,老旦抱着頭蹲在地下,看到身邊還有不少國軍戰士也做了俘虜,瞅來瞅去卻沒有認識的。大家都被集中在一塊低窪的地上蹲着,旁邊是一個共軍的營房。楊北萬已經醒來,哆哆嗦嗦地看着身邊怒目圓睜的共軍士兵。

“別的兵連褲子都沒的穿了,你還穿着軍官的大衣,你叫什麼,什麼職務?”

這位長官聲淚俱下,說得一衆俘虜更是痛不欲生。新兵們牽腸掛肚,玩命地想家;老兵們痛心疾首,悔不該上錯了船。這時,尖嗓子長官說道:

這太出奇了!老旦和楊北萬大感意外,雖然聽不懂他的話,可就算是聾子此刻也能知道,面前這個共軍正是武白升尋找多年的二弟,二人竟在這裡不期而遇!

“你們兩個過來!”長官說完扭頭就走。老旦和楊北萬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

“報告長官,老旦!”每當有長官問話,最難堪的就是這個時候,老旦的臉立刻紅了。

老旦不安地望着四周,沒有看到機槍和大批的共軍,才放下心來。尖嗓子長官繼續說道:“你們和我們部隊的戰士們一樣,大家都是窮人,都不願意打仗。這個……在毛主席朱總司令領導下的人民戰爭取得了抗日戰爭勝利之後,蔣介石卻想搶奪人民的勝利果實,這個……就發動了全面內戰。抗日的時候他消極抗戰,讓鬼子佔了大半個中國,等我們好不容易把鬼子趕出去了,他就來摘桃子,還讓中國人自己打自己,這個麼……這是所有中國人民都無法接受的!”

尖嗓子長官眉毛倒豎,眼睛噴火,正義無比的目光幾乎把老旦剝得一絲不掛,老旦從沒經歷過這樣的過場,兩腿兒還真的被尖嗓子長官唬得簌簌發抖。

黃牙長官摘下老旦系在身上那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在桌子上抖開了,十幾個軍功章叮呤噹啷地落了下來,引得旁邊端槍的共軍戰士嘖嘖驚歎。當然,裡面那把快磨禿的梳子也讓他們覺得十分有趣。黃牙長官隨意挑起一個金色的藍白相間的黨國勳章,問道:“當兵好多年了吧?”

老旦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雖然原來發過《剿匪手冊》,但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老旦早拿它擦了屁股。從軍官們的聊天中得知,共產黨的頭兒叫毛澤東,是個神通廣大的赤匪,一口湖南腔,蔣老爺子圍追堵截十幾年也沒捉到,鬼子來了就做了罷。抗戰後補充到軍隊的那些娃子軍官們,很多出身軍校,從來都是斜着一隻眼看自己,更不和自己談些政治方面的事情。因此在和共軍交手之前,他認爲共軍無非是象夏千副連長歸隊時那樣的烏合之衆,破人破槍破衣裳,對共軍的編制和數量一無所知,對共軍領導者的想象還停留在豫劇裡山大王的階段,更不知道“煮席”是什麼意思,想了想他只能說:

幾個兵簇擁着兩位長官走了過來。兩位長官沉吟地看了一會兒,和兩個兵了聊了幾句,指了指仍然跪在地上的老旦,走上前來問道:

共軍長官站起身來,一邊揹着手踱步,一邊不陰不陽地質問着老旦,讓老旦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穿着和士兵一樣肥嘟嘟的棉襖棉褲,滿臉的污垢,一嘴的黃牙,褲襠前面也堆滿撒尿抖落不乾淨的白鹼,身上沒有標明軍銜的任何標誌,除了肚子大點兒,把他扔在大頭兵里根本分不出來的。

一個耳光打得楊北萬清醒了些,他詫異地看着老旦,又看看滿山遍野歷歷在目的共軍,兩腿當時就軟了,“撲嗵”一聲跪倒,高高舉起了雙手。

“是勒!是我的臭二小子!”老農滿頭大汗,臉膛黑紅。他的孩子也擡起頭來,愣愣的劉海兒頭上全是泥土。

“同志們,大家彆着急,我們的任務不需要象別的連隊那樣迅速到位,但是大家要跑出咱們解放軍的氣勢來,跑出咱們二連的勁頭來!大家步子都放慢點,跟着我踩好點兒,一……二……一!一……二……一!來,同志們都跟着我唱!

“俺也是!”

“弟兄們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國民黨反動派打倒,咱們窮人啥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呀?不瞞諸位弟兄,我原來就是國民黨,我家是遼寧農村的,我在東北爲蔣介石賣過命,我們在前線玩命打解放軍,可是廖耀湘那個王八羔子卻燒了我老家,殺了我那瞎眼的爹。直到解放軍俘虜了我,我才知道有這回事。弟兄們哪,咱們以前不懂,現在明白了,只有跟着共產黨,纔有咱窮苦人翻身的日子啊,只有擁護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過日子啊!”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這句口號老旦沒有跟着喊,他還是有點不忍。

“肩負着民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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