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

“陳巖彬你混蛋!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國民黨的2連?老旦同志和3營2連早就成爲解放軍的連隊,是在阻擊戰裡打出來的硬骨頭部隊,是經過艱苦戰鬥考驗的,你憑什麼說這個話?你知道他打鬼子的時候打過什麼仗麼?他在常德打鬼子的時候你他媽的還在山裡當土匪哪!”肖道成竟勃然大怒了。

“連長,那不會是以前的相好把?長得可真好看,難怪你丟了魂似的?”

老旦話頭猛地一收,真個是擲地有聲,讓衆人不由得刮目相看了!這傢伙看上去憨了吧唧,說話倒是有章有法啊?而且說得也都在理,幾個原本對老旦有點不屑的軍官也不由得點了點頭。陳巖彬在那邊眯着眼睛仔細聽了一會兒,也覺得這廝有兩把刷子,就在那邊生了悶氣,把菸袋鍋子在腳板上磕得梆梆作響。

老旦聞聽勃然大怒,一時間臉紅到了脖子根,騰地一下就要站起來,王皓早有準備,忙一把將他拽住。肖道成瞪着那個1連長,“啪”地一聲把鉛筆扔在桌子上。

老旦一邊喊,一邊瞄住了衝在前面的幾十個勇猛的國軍士兵,眼睛一閉,扳機一扣,幾十發子彈平平地散了出去,十幾個人登時東倒西歪的躺下了。戰士們見連長髮了狠,又見身邊的戰友已經被下面射來的子彈打倒,心一橫,也惡狠狠地開槍了。這一輪射擊幾乎把衝上來的這撥國軍全部打倒,幾個不要命的國軍一直衝到陣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彈打得血肉橫飛。迫擊炮彈準確地落在人羣裡和汽車上,炸得人仰馬翻,肢體亂飛。車上的汽油桶被打燃了,猛地捲起的大火球立時把幾十個人吞噬了。火球中的人發瘋般的嚎叫着四散飛奔,滿地打滾試圖熄滅自己身上的火,可是很快就停止了掙扎。山溝裡頃刻變成了屍橫遍地的煉獄,剩下的國軍好象還沒有投降和後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衝。兩輛坦克終於被2排士兵炸掉了,彈藥的爆炸聲震耳欲聾,一團團火光夾帶着人的殘肢碎體從敞開的坦克蓋裡噴了出來。

“日你媽的!看看到底誰會打仗!駕……駕駕……”

老旦還要繼續說話,突然下面傳來了一聲槍響,它清脆悅耳,在紛亂的戰場上顯得無比清晰,戰場彷彿在那一聲槍響中沉寂了。

2連靜悄悄地進入了防禦陣地,按照老旦的部署開始構築工事,檢查槍支彈藥,衆人都不言不語,陣地上只聽見細細簌簌的腳步聲和鐵鍬與土地的磕碰聲。王皓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不斷地走來走去鼓動着戰士們。在不遠的戰場,杜聿銘的幾支增援部隊被優勢的解放軍部隊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2連沒有衝鋒任務,而是在一個山坡上堵截從一支山溝裡撤退的國軍。命令是不許放走一個!後面還有一個連隊策應,說是策應,也有督戰的意思,估計是豫西獨立團對投降部隊的特別安排。先到位的十幾個三縱英雄連隊前天都去攻堅了,槍炮聲晝夜不停,每天都有大量的傷兵和屍體運下來。聽運傷員的老百姓說,杜聿銘的部隊負隅頑抗,火力很猛,解放軍傷亡不小,有幾個團的團長和政委都犧牲了,連個種子都沒有留住。國軍的損失也很大,他們邊打邊撤,路上丟下的半死不活的人漫山遍野,根本救不過來,就那麼凍着餓着等死……

老旦聽得真是心驚肉跳,原來蔣老頭子——不對——是國民黨蔣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個竟然都被圍在了這方圓不過50裡的彈丸之地!那第5軍是國軍裝備最精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曾經在崑崙關幹掉了號稱“鋼軍”的日軍板垣第五師團,還在遠征緬甸的戰鬥中讓日本人和外國人都挑大拇指。莫非?莫非明天就要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了?可是這邊的武器裝備除了大炮,實在無法和全副機械化的第五軍相提並論。豫西獨立團雖然是按照加強旅的編制配備的,但是正面李莊之敵也是一個加強旅,如何打得下來?他按住砰砰亂跳的心頭,四下看看其他的指戰員,發現衆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好象明天要看戲一般眼裡放光,毫無畏懼之意,他們相互遞着煙,豪放地大聲笑着,老旦倒覺得有些慚愧了。

老旦帶人離開松石嶺邊的晁石湖之後,阿鳳就和鄉親們躲進了更深的山裡,過着野人一般的生活,直到遇到同樣在山裡流浪的一支新四軍游擊隊。阿鳳毅然參加了新四軍,懷着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熱情,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戰鬥。游擊隊隊長愛上了這個美麗卻又冷冰冰的女人,用盡心思在戰鬥的間歇培養感情,阿鳳也對游擊隊長的英武和勇敢很有好感,二人終於在兩年之後結成了革命夫妻。就在那個新婚之夜,男人剛用粗糙的雙手顫抖着除去阿鳳的衣賞,二人還沒有來得及共赴雲雨,鬼子和僞軍的槍炮聲就闖進了根據地。男人深情地吻別了阿鳳,就帶隊殺將出去,率領戰士們和摸進根據地的上千敵人進行了殊死的戰鬥。終於,爲了保衛根據地人員和物資轉移,游擊隊長血灑青山。阿鳳聞聽噩耗,登時昏死在地。

國軍的衝鋒隊伍看上去很是萎靡,個個蓬頭垢面,眼睛血紅,喉嚨嘶啞。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攻下了幾條戰壕,並把機槍駕在了那裡。這些兵的確訓練有素,火力點分配均勻,槍法也有準頭,國軍的一個機槍手一個長點射就摟倒了好幾個戰士,壓得戰士們擡不起頭,直到楊北萬帶人放了一串槍榴彈才把他敲掉了。雙方在咫尺之間陷入了僵持,在陣地上近距離地互射,殺傷力極大,誰也不敢再貿然衝鋒。

王皓侃侃而談,讓老旦大吃一驚。他王皓不也是農民出身沒啥文化麼,怎麼這會變得這麼文縐縐的?又見下面那軍官應道:

“原來是這樣啊,那可難得了!這文工團的女同志們,個個都是堅定的革命戰士,部隊裡對她們的政審都很嚴格的。江西那邊在紅軍時代羣衆基礎就很好,很多婦女幹部都爲革命作出了貢獻。這位女同志來到這裡該是組織的安排,看上去是縱隊文工團的。等戰役結束了我去幫你打聽,如何?”

“說來巧了,團部劉政委那天給我來電話,說上面要加強對起義部隊的思想指導,大力開展各種形式的戰前動員工作,後面還有大仗哪!於是他指派73師的文工團組織排練革命話劇,到縱隊的各個起義部隊去巡演……劉政委說師部的王政委還點名道姓地問你,說你們團裡是不是有一位叫老旦的連長,河南人?劉政委說是啊,王政委說人家李媛鳳同志在四處打聽這個當年打鬼子的國軍戰鬥英雄,要在你們團的這個連演第一場。你說巧不巧?她是叫李媛鳳麼?”

一聲槍響傳來。那軍官腿上中彈,身子一晃,刀就慢了,老旦轉身一刀朝他的肋下紮了下去。刺這一刀的時候,老旦突然於心不忍,收了幾分力道,刀頭只進去了不到一指,可這也讓那軍官痛苦得放棄了,他扔下刀跪倒在地。老旦氣急,扭頭尋那放冷槍的,只見王皓的槍口還在冒着白煙,心中頓時一陣光火,王皓你真他媽的不仗義!老旦心裡罵着,可嘴沒敢大聲發作,因知道王皓也是怕自己有個閃失才這樣。但不知怎的,老旦對王皓總是有點怵。他拔下刀剛要走,那國軍軍官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着血的雙眼死盯着老旦,狠狠地說:

“哼,俺還是回去練練酒量吧!走了!”

“你幹什麼?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你走了誰指揮?”

“老旦,上次你打聽的那個女同志,還記得麼?就是一個月前在往樑莊趕的路上看見的那個!”

王皓立刻板起了臉,老旦剛張着嘴想說點什麼,又怏怏地嚥了回去。王皓這是在說誰呢?

指導員王皓突然發現了呆立的老旦,氣得險些罵將出來,心想這個老國民黨的壞毛病看來還真不少,見了女人就挪不動步子了。這可是在行軍,你一連之長竟扔下部隊不管,自顧自地盯着女人看,這象什麼話?王皓回過身來大喊一聲: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慚形穢。自己咋就莫名其妙地跟了國民黨哩?但凡自己眼睛擦亮點四處打聽打聽,說不定當時就先當八路了,這一步沒有踩好點,打了七八年糊塗仗,全沒個囫圇的說法。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唧沒升什麼大官,傻人還有點傻福,沒準就被當成人民的罪人,背上插着畫了黑圈的令箭,拉到牆根和土豪們一起斃了!每每想起這來他就不寒而慄。人家王皓年紀雖小,主意卻正,早早死心踏地跟定了共產黨,既沒耽誤打鬼子,也沒耽誤打前程。人比人氣死人哪!老旦想到這就覺得只能認命了,再往好處想吧,如今總算是站進了革命隊伍,不象很多戰死在內戰裡的兄弟們那般倒黴,老天爺還算是給自己留了一點薄面。

終於,縱隊的炮火重新覆蓋了國軍的陣地,那些戰車剛來的及退後幾十米,就被從天而降的炮彈砸爛了。這一次老旦看到了奔跑在陣地上的國軍士兵,他們正擡着武器後撤。哼,哪有不怕大炮猛轟的哩?老旦又見幾個坦克兵從坦克裡跳出來,立刻被戰士們亂槍打死。他長舒一口氣,命令道:

“同志們準備戰鬥!準備放照明彈!”

“12月3日,杜聿銘兵團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由蚌埠北進的李延年兵團,實施對我7個縱隊的南北夾擊,以解黃維之圍。我3縱各部按照總指揮部的部署,已經協同第8、第9縱隊和魯中南縱隊分別由城陽、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擊。而第2縱隊、第10縱隊和第11縱隊將由固鎮地區,分別向永城、渦陽、亳州方向急行軍前進,對敵先頭部隊進行迂迴攔擊,實現對杜聿明集團的攔截。昨天,杜聿銘讓邱清泉兵團擔任中路主攻,李彌、孫元良兵團擔任左右掩護,已經開始向濉溪口方向發起攻擊。敵之部隊裝備精良,戰鬥力極強,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軍,全是蔣介石的主力部隊。目前濉溪口一線戰況激烈,我們擋住了邱清泉兵團的進攻,除阻擊部隊外,我華野各部已經追擊到進攻位置。3縱的任務是於明日下午三點即刻發起對迎面之敵的攻擊,減輕敵第5軍對我阻擊部隊的正面壓力,並伺機穿插敵之縱深,奪取永城南部之敵據點。豫西獨立團將作爲主攻部隊在明日凌晨直取陳官莊外圍的李莊,要在3縱各部發動總攻擊之前擊潰或者殲滅李莊之敵一個旅,掃清縱隊穿插路線之敵,爲縱隊迅速達成華野總部之戰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務。這就是你們部隊要執行的戰鬥任務,下面還請肖團長部署各部隊的具體分工。”

戰士們把他魁梧的身體靠在一個土堆上,老旦蹲下身子靜靜地看着他。這曹將軍和麻子團長一樣,也是將手槍頂在胸口開了火,那個窟窿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彈痕周圍似乎還在冒着餘煙。那子彈穿過他的心臟,又穿過他的後背,鮮血染紅了他背後的那棵樹。老旦心中驟然揪起一陣鑽心的苦痛。十年前,那個同樣倔強的麻子團長高譽,也是在身體同樣的部位,以同樣的方式結束自己了的生命。十年前那個不能夠理解的悲壯故事,如今又有人續寫了它的新章。老旦知道,國軍中有很多職業軍官,有的在被鬼子打敗的時候,寧可用手榴彈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但是有的軍官卻只在眼見要吃敗仗或是吃了敗仗,並沒到被鬼子俘虜的地步,也自殺了!老旦一直都覺得很費解,在他看來,除非被鬼子俘虜,否則這樣把自己結果了於抗戰於家於己都沒啥好處。況且,如今鬼子跑了,面對面的都是中國人,這情況真的就象王皓說的那樣,此一時彼一時了。這樣即使被對方打敗了,俘虜了,又何必自尋短見?何必如此死心眼?投降過來不一樣是領兵打仗圖個將來的安生麼?這位將軍的官銜這麼高,國軍共軍交手這麼久了,那麼多國軍師長旅長戰敗投降,也沒見哪個被槍斃的。49師的那個豬頭師長,一個月前還指揮着2萬國軍部隊往解放軍這邊衝哪!

又是二十分鐘後,原本延伸向敵人後方的炮火忽然轉了回來,在李莊南邊開始落地生花,從東邊打來的炮火也跟了上來,紛紛落在主攻的兩個方向上。炮彈砸下的密度比剛纔那一頓還要集中,幾乎是犁地一般慢慢悠悠地推向前去。火光過處,方纔還肅殺無比的軍事工事立刻變成了焦土,碉堡沒了蹤影,戰壕成了平地,幾棵光禿的楊樹炸得只剩下幾個墩子。這個場面又讓老旦想起了自己被解放軍俘虜的那次戰鬥,他媽的解放軍這炮兵啥時變得這麼厲害哩?

鍾大頭流血過多,臉色很快就白成了窗戶紙。老旦見醫護隊擡着擔架來了,心裡一寬,料他性命無礙,此刻也不是和他講理的時候,好歹今天算是救他一命了。

又是一陣掌聲。李參謀走到地圖前面,拿起一根棍子開始說話:

戰士們見連長也衝了上來,精神大振,高喊着往前壓去。突然,國軍那邊人頭攢動,一個軍官高舉着青天白日旗也衝了上來,口裡也大喊着:

在縱隊政治部的工作會議上,阿鳳得知了老旦所在部隊的情況,縱隊領導問這問那,說你怎麼這麼關心這個起義的戰鬥英雄啊?是不是曾經一起幹過革命啊?阿鳳紅着臉解釋,可是越描越黑,索性也就不迴避了,直言當年救過老旦的命,老旦帶的兵也救了鄉親們,一起在山裡打過鬼子,二人是有生死交情的革命同志,首長們這才嘻嘻哈哈地罷了。

“陣地交給你了,守不住跟俺打個招呼!俺帶一個班上來救你!”

剩下的饑民們在原地徘徊了兩日,一咬牙殺向了西南方向,希冀着在豫西南地區的幾個富裕縣能有些好運氣,可剛走了百十里地就遇上了浩浩蕩蕩的兵。軍隊架起機槍,把一車車糧食撒在地上任大家吃,餓得兩眼昏花的人們就趴在地上吃那生米。國軍長官在旁邊拿大喇叭喊話,等吃完了,國軍部隊就塞給每個男人一把槍,命令大家回頭向東出發,不走的選擇餓死或是就地槍斃。男人們沒辦法,去打仗好過現在就餓死。女人和孩子哭着目送男人們遠去,繼續往南方走。王皓的父親當時已經四十多歲了,也被國軍拉進了隊伍,如今下落不明。王皓在路上被母親賣給了路邊的好心莊戶人家,從此與親人訣別。

王皓是典型的共產黨式的政治指導員。按照團政委的說法,乃是根正苗紅的冀中勞苦大衆,他在延安當過作戰處的文書,聽說還見過毛主席,如今才二十出頭就當上了連指導員,這在縱隊裡也不多見。在給戰士們上政治課的時候,王皓曾給大家講過自己的經歷。他的父母親人都是冀中平原的農民,鬼子來之前勉強靠租種鄉中富戶家的幾畝地過活,兄弟姐妹幾個都吃不飽,一家人時常要出去要飯。連着兩年大旱,莊稼都只有二成的收成,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竟然餓死了。由於欠租,那富戶就收回了地,只留給了一點點糧食度日。國民政府賑災的糧食如同旱天的毛毛,並沒有多少落到農村,而且只來了兩三次,鬼子就來了,也就沒了下文。王皓的父母再沒了法子,帶着剩下的四個孩子背井離鄉,與幾萬名境況相同的百姓彙集在一起,浩浩蕩蕩地去縣城要飯。雄縣霸縣冀縣都走遍了。無奈縣城的人日子也不好過,家家大門緊鎖,戶戶晝夜不出。當地政府如何受得了這幾萬討飯大軍在縣裡遊蕩惹事,就敲鑼打鼓的貼了告示,撒了個彌天大謊,說河南那邊今年收成不錯,而且政府發給河南地區的糧食遠比這邊多。饑民們聞聽大喜,於是幾萬人又浩浩蕩蕩卷向河南,一邊走一邊吃光了路上可以吃的一切東西。這支隊伍在途中餓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馬上要捱到了,卻迎面碰見從河南出走的幾萬討飯隊伍,才知道豫中豫東那邊也早已飢蜉遍野了,哪裡來的賑災糧食!幾萬人哭天不應,喊地不靈,徹底陷入絕望。這時瘟疫開始在隊伍裡流行,又奪去很多條性命,包括王皓的另一個妹妹。

說罷老旦扔了刀,略一躊躇,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腦後,鍾大頭登時暈倒。老旦扶着他,朝着幾個戰士喊道:

“停止射擊!”

“今天叫大家來開會,一來研究一下當前的戰鬥態勢,部署下一步作戰的攻堅方案。二來下達一些戰前動員的縱隊指示。先和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縱隊的李參謀,來向我們部署這次戰鬥任務,大家歡迎!”

“不要胡說!什麼相好不相好的,在革命隊伍裡只有同志,夫妻之間都是革命同志,連長是窮苦人出身,有家有室有娃有地,哪裡來的相好?再亂說罰你背鍋!保持隊形,繼續前進!”

3營1連連長陳巖彬一臉的不高興,嘴撅得象是剛帶上嚼子的笨驢,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向老旦胡亂敬了一個禮就坐下。老旦還在氣頭上,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並不作聲。

“將軍又錯了,天下大亂,識時務者爲俊傑!當年你投身黃埔揮師北伐是謂識時務,可如今什麼是識時務?北伐爲一時,打鬼子爲一時,如今又是一時。黃埔軍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計其數,如今圍住你們的幾位解放軍將領,哪個不是黃埔出身?站在您那邊的黃埔軍官也有很多起義過來,想必您一定知道,將軍何必執迷不悟呢?”

“去你媽的!俺不稀罕你手軟,當了黨國的叛徒,還是混個連長?你對得起當年你們去尋的高團長麼?對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們麼?早知道你有今天,老子在岳陽城根就把你綁了,早就按通敵斃了!”

阿鳳也嚇了一跳,她循聲望去,發現下面這個呆呆望着自己出神的軍官竟然就是斗方山下那個可愛可憎憨頭憨腦的老旦!不同的是他的額頭上又多了幾道傷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許多,身形還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間的目光交錯裡,阿鳳分明感受到了這個與她曾經一夜纏綿的男人眼裡傳遞過來的激情和衝動,可這人竟馬上跑了。她望着老旦遠去的背影,心亂如麻,怔在那裡想喊住他,卻又覺得不合適,只目送着那背影在煙塵裡漸漸遠去。後面的部隊已經跟了上來,身邊的姑娘見她神色異樣,忙拉了她一把,阿鳳才醒過神來。是他麼?怎麼會是他呢?他怎麼能夠活到今天?從斗方山飛走的那架水上飛機被鬼子打得千瘡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飛到武漢的……這些年裡,老旦的故事該和自己一樣豐富傳奇吧?可在這樣的情景下見面,二人竟一語未道就匆匆錯過,望着消失在遠處的那支連隊,阿鳳感到一陣難過和失落。

“日你媽的!都跟老子上去!”

“四馬……不追!”

“團裡能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咱們2連,俺很高興,戰士們一定也很高興。不錯,俺以前是國民黨,可那時爲了去打鬼子。就算這樣,俺老旦大大小小几十仗,也沒有說過什麼打唱戲的仗!現在俺已經站在人民解放軍的隊伍裡了,打仗更是不會含糊,這點請首長們和同志們放心!俺在第5軍有認識的人,所以知道一些他們的情況。第5軍裝備精良,戰鬥力很強,這個一點都不假,大多數部隊都是打過惡仗的老兵組成的。陣地防禦麼,當時咱們和他們一樣,都是按照薛嶽的密集火力集羣方法設置的。三點高出,兩條戰壕連接三點,然後是兩條縱深壕連接後延火力點,大同小異,區別只是在機槍點和迫擊炮的數量上,他們可能比黃伯滔那邊還要多些。第5軍士兵的戰鬥素養比一般的國民黨部隊要高,打仗敢拼命,但這是在當年的情況,如今形勢不同了。在國軍的時候,俺打鬼子也很拼命,可面對解放軍的時候俺就不想再拼命了。國軍戰士也大多是農民出身,再厲害的兵,年頭打得多了也一樣想家想女人和娃,來打內戰是沒個法子,這勁頭自然打了折扣。再說了,李莊這裡的地形易攻難守,周圍沒有什麼能倚仗的地方,後面也沒有縱深,這種防禦陣地就算是一塊鐵餅,也怕咱們的大炮劈頭蓋臉地砸下去,而且他們最怕的就是被穿插,一個口子撕開了,兩個連往裡面一涌,什麼點的面的,統統就扯蛋了,他們在後面也難以建起新的防線來。所以俺覺得,這一仗雖然難打,卻一定能打!只要大炮配合好,俺管保讓戰士們衝上去,捅它個稀巴爛,如果衝不上去,俺老旦提頭來見團長!”

王皓十二歲那年,那村子裡來了共產黨。他們半個月就打跑了武裝團練,住大院子養着傭人的主兒都被肅清了,窮人則挨家挨戶都分到了共產黨帶來的好處。收養他的那家人被算進了富農,當時倒也有不錯的政策,養父是個有點政治覺悟的人,早早地把財散給了鄉親們,落了個好名聲,被推選成了徵糧小組副組長。養父看見地主家妻離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看着窮人家的孩子都參加了八路,就咬牙把王皓送進了兒童團。慢慢地,王皓在冀中平原上開始幫着游擊隊一起打日本鬼子,挖地道埋地雷送雞毛信的活都幹過,什麼槍都會用,着急了還能吱哇幾句日語,小小年紀已經幾度沙場,幾經生死。十七歲的時候,區裡的書記找到他,問他想不想入黨?王皓“撲嗵”一聲就跪下,哭着喊道這輩子就跟着共產黨,於是他在十七歲成了方圓五十里地最年輕的共產黨員。

老旦發狠地抽着馬屁股,王皓在後面拼命追趕,卻仍然被他越拉越遠……

幾十位軍官齊刷刷地鼓起了掌。肖團長竟在開場白中這麼隆重地把自己和連隊介紹給在場的長官,老旦受寵若驚,慌得趕緊站起來,手足無措間,他乾脆轉着身子給全部軍官敬了個軍禮,又端正地坐下。

戰士們跑在一邊,離得近的兩個聽見了二人的對話,一個傻呵呵地問道:

老旦被王皓的一聲大吼震得渾身一顫,見戰士們都詫99lib?net異地看過來,王皓站在那邊對自己怒目而視,把氣喘得象牛一般,才意識到自己方纔的失態,一時慌得丟了方寸,撒開腿腳往前趕去。

清晨,老旦拿起望遠鏡望去,李莊外圍的鐵絲網和障礙物層層疊疊,裡面夾着無數低矮粗壯的地堡以及溝壑深淺的機槍壕。莊外的積雪已經被挖起的黃土蓋住了,那是國軍工兵佈雷的結果,估計在那鬆軟的地表下面,是數不清的各式地雷。在李莊中部,隱約飄着一面破爛不堪的青天白日旗,時而在寒風裡呼啦拉地狂抖一陣,時而又軟遢遢地垂在那裡。空氣乾冷,子彈幾乎凍在了膛裡,士兵們時不時把槍栓拉一拉,以檢驗它的可靠性。整個村莊看不見一個人影走動,在閃光彈下偶爾看見一些槍炮的反光,象是害了瘟疫一般死寂。這村子又象是一個老辣的獵人佈下的陷阱,張開夾子等着他的獵物們。老旦不禁對面前的這支部隊有些敬佩,國軍戰敗已成定局,這支部隊如今已在彈盡糧絕的邊緣,卻依然陣腳不亂,這是好官好兵纔有的素質。這場攻堅仗,不好打!可如今箭在弦上,軍令狀也立了,不好打也只能豁出去了。他又調整了一下望遠鏡,看了看趴伏在戰壕裡面吃飽喝足、整裝待發的戰士們,他們潛伏得很好,象一團團暗黃色的土包。老旦長長出了一口氣,看了看錶,又看看王皓,王皓朝他點了下頭。

“多放煙霧彈!再上!”老旦命令道。

“哦?記得記得!咋的指導員?有消息了?”

“中!一言爲定?”

戰士們開火了,密集的彈雨立刻飛向山頭下方,迫擊炮彈在國軍隊伍裡炸響,幾百國軍慌得趕緊貓腰停了下來。王皓拿望遠鏡看着,發現雖然這邊的火力還算密集,而下面的敵人卻沒有倒下幾個,登時火冒三丈。這些俘虜兵幾乎都是老兵,這麼近的距離,槍法哪能這麼臭?擺明了是不捨得往死裡打!老旦當然心知肚明,他眼看着戰士們大多閉了眼在亂放槍。見王皓那張臉拉了一尺長,正氣得七竅生煙,老旦心裡長嘆一聲,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推開了機槍手,對戰士們大聲喊道:

老旦紅着臉站起來,看看目光裡充滿期待的團長和幾位不露聲色的營長,慢慢說道:

“多謝貴軍好意!我軍自有建制以來,沒有投降的先例!我曹子逸戎馬半生,就從未起過投降的念頭,馬革裹屍,也是我黃埔軍人的歸宿!”

這次和老旦相見,阿鳳既驚又怕。當這個自己曾經鍾情過的、而且應該已經死去的男人重新出現在眼前時,淡漠了十年的記憶,象脫閘的洪水般衝擊過來。她爲老旦能活下來感到高興,又爲老旦十年來音訊全無感到一絲失落,更爲老旦竟然也成爲解放軍軍官而感到困惑,除此之外是一絲尷尬——如果再見面,兩人該如何面對?老旦雖然離家多年,可仍然是有家有娃的人,更別說他還在政治考驗之中。在如今這個革命陣營裡,留戀過去不清不楚,或許會讓二人都陷入災難,而且——她似乎感到舊情不再了!

“將軍等等!俺是這邊的連長,以前也是國軍的連長,如今站到解放軍這邊了。俺這這陣地上全是以前國軍弟兄,抗戰勝利之後都想回家,沒人願意打仗,可國軍那邊沒有讓咱們回家,還要來打內戰。解放軍是爲窮人打天下,咱們都是窮人出身,誰願意再和窮人自己打仗?國軍那邊是有飛機大炮和美國人的武器,可是將軍您可能沒有看到,解放軍後方那上百萬推小車幫解放軍的老百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們就是不幫國軍!打仗講究個人心向背不是?國軍這邊丟了人心,當然打不過解放軍,將軍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們讀書人的名節,莫不是比剛纔死下的這幾百個國軍弟兄的命還要金貴麼?還要比死在戰場上這上百萬人的命還要金貴麼?再說古人講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窮明天他富,這換一換的也沒啥希奇,這個亂年頭誰家沒些個倒黴事……”

縱隊首長深知嚴抓作風問題給戰士們帶來的壓抑,於是讓阿鳳組織女同志們到各個部隊去表演,提高士氣。這一招果然厲害,她們走到哪裡,戰士們看戲的興奮勁頭比爭當主力還要積極,爲了搶個前排位置,有的連隊之間還能大打出手。一羣戎裝在身的美麗女人加上聲情並茂的戲劇效果,讓戰士們時而熱血沸騰,時而熱淚盈眶。在大戰之前,一圈巡演下來,各個基層部隊的決心和戰鬥力就可以提升一大截。解放軍指導員們深知,這個時候這種方式帶來的效果,比干巴巴地上政治課表決心要厲害得多。

不知是哪一輩子燒的高香?老旦萬萬沒有料到被解放軍俘虜後竟能得到如此優待。怎麼說自己都是國軍的軍官,又沒有臨陣起義。徐蚌戰役幾場大仗中,他手上粘了不少解放軍的鮮血,原想若被共產黨抓了,不死也得扒層皮,孰料被俘之後,既沒有受啥三堂會審大刑伺候,也沒有被趕到原野中滾蛋,反倒稀裡糊塗地成了解放軍的連長——這好歹還是個官兒哪!手下的兵也還是原來的國軍士兵,他們衣服都來不及換,就把棉衣翻過來穿,胳膊上繫個有紅字兒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軍,再唱起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軍戰士!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能夠在這條行軍路上遇見多年來魂牽夢繫的阿鳳!

阿鳳聽到這話,老旦就又浮現在她的眼前了。

突然,西面莫名其妙地插進來一支解放軍部隊,徑直撲向國軍剛剛建立起來的陣地。他們扔出去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彈開路,一邊衝鋒一邊掃射,根本不顧傷亡,國軍還沒想明白怎麼回事,左翼就被衝散了。老旦忙讓大家跟上去,拼命驅趕正面的國軍。國軍兩面受敵,勢如累卵,無心戀戰了,他們迅速撤離了戰場。一個又矮又壯渾身是血的人朝老旦走來,咧着嘴呵呵地笑,老旦分辨了好久才發現此人正是陳巖彬。

老旦擡起手來,擦去表上的血漬。時針指向了十二點,再過兩小時,大部隊就要上來了。這次戰鬥總體來說完成得不錯,不過連隊傷亡高達一半。老旦突然發現,連隊遭了這麼大的傷亡,自己竟然並不怎麼難過。俺這是怎麼了,心咋的變得這麼硬,全拿人命不當回事了?他看到興高采烈的王皓在那邊慰問着戰士們,可戰士們卻並沒有歡呼雀躍,大多用異樣的眼神望着還在地上掙扎的國軍傷兵,還有人正給一個將死的國軍遞過煙去。老旦環顧四周,發現那個軍官剛纔扛來的青天白日旗,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了一根光禿禿的旗杆,漆黑鋥亮,被緊緊地抱在一個沒有頭顱的國軍士兵懷裡……

“同志們!總攻就要開始了,爲黨和人民立功的時候到了,跟俺把敵人殺下去啊!”

“你這又是何必?咱們也算曾經患難過,說過打完鬼子就回老家,可是你能回得去麼?你家是西堤北的吧,咱倆家相隔不過二十里地。你是條漢子,俺也不想殺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下去聽聽咱們解放軍的教育你就醒過莫來了!你要還當俺是曾經的兄弟,就別一根筋,非要尋這個短見!好好地活着!”

老旦緊張地看錶,陳巖彬的部隊十分鐘前就該到的,可現在還不見蹤影。王皓腿上負了傷,老旦二話不說就讓士兵把他扛了下去,心想你要是光榮了我可咋跟黨組織交代哩?弄不好還不得回戰俘營去?狗日的陳巖彬,平常嚷嚷的那麼響,打起仗來你的部隊在哪裡?佯攻到什麼鳥地方去了?不按時趕到陣地,老子告個叼狀,上面沒準兒斃了你!

老旦聞聽,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哆嗦的手怎麼也點不着那根菸鍋……

陳巖彬的連隊最終守住了陣地,代價是一半以上的戰鬥減員。他自己倒是沒事,一顆機槍子彈鬼使神差地打進了他的煙鍋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他一命。

“弟兄們!成敗在此一戰,不成功,便成仁,報效黨國的時刻到啦,跟我殺!”

自己這話酸溜溜的,好象鬼子也這樣朝自己喊過。下面也沒有人再開槍,過了一會兒,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

見到阿鳳的那一剎那,老旦渾身象是被子彈穿成了篩子,那驟然降臨的激動在他每一條血管裡燃燒起來。他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看着阿鳳。阿鳳也看見了他,不過她顯然沒有認出下面這個軍官,經過的軍人常有一見到她們就走不動步的。老旦瞪着眼睛仔細打量她,阿鳳竟然沒有顯老,比起山中那個靦腆溫柔的村婦來,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氣,她的身體也比以前豐滿了些,臉龐紅潤,眼波清澈,嘴角的酒窩仍然若隱若現,顯得更加俊俏了。老旦覺得渾身的血液驟然加速,心頭狂跳,四肢僵硬,連隊已經跑向前去,他竟渾然不知。

老旦此時腦子裡想的都是阿鳳,對王皓後面的話都沒聽見,忙哼着哈應了過去。

原來是他!當年老旦帶着六個弟兄去尋麻子團長,不是多虧了這河南老鄉軍官通融麼?不是還和這個河南老鄉軍官喝過酒麼?此刻竟然想不起來,還砍了他一刀。看着他肋下的鮮血嘩嘩地流向大地,老旦的心已經疼裂了。

老旦紅着臉點頭認錯。王皓的話輕裡有重,老旦知道解放軍部隊裡政治工作人員的權威性,更知道解放軍對男女作風問題監管的力度。6營的副營長和村裡的一個風騷的娘們兒相好,被人告發了,這在板子村就是個屁大點兒個事情,頂多罵罵街也就算了,那副營長竟然被上面下令槍斃!任是村裡百姓如何懇求,甚至那騷婆娘的烏龜男人也來說情,還是一槍斃了!村裡人算是知道了解放軍的厲害,從此村裡的女人們再不敢貿然勾引解放軍。共產黨用政治思想約束部隊,從戰士到軍官,從軍官到集團軍司令,都受統一的思想約束。國軍那邊雖然也有政治委員,卻沒有這麼事無鉅細的思想工作,而多是偏重在軍民團結和愛國忠誠教育上。戰亂多年,老旦從來沒有接受過什麼系統的思想教育,連蔣委員長和國民黨的關係都搞不清楚,也不明白所謂的三民主義到底是個啥球玩意兒。

老旦和王皓緊張地看着表。半個小時之後,李莊的東部和南部這15個隱蔽的連隊就要發動總攻了,西邊的佯攻打得越響,這邊的戰鬥就會越順利。此情此景,老旦忽然想起當年楊鐵筠連長帶領突擊連奇襲斗方山機場的場景,出發時也是由兄弟部隊發動佯攻,也是倒下了無數戰士的身軀。那些戰士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場佯攻,卻就這麼戰死了!可能陳巖彬的士兵們也不知道吧,要不怎麼喊殺起來兇得這麼邪乎?

在深夜,她在無人的山頂上仰天長哭,悲痛欲絕,曾一度想過放棄生命。自己生命中的幾個男人爲何都是這般下場?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克男人的災星?老天爺難道就是不讓自己好活?她終於冷下心來,咬牙切齒髮誓不再嫁人,除非天下不再有戰亂。從那以後,阿鳳將所有的悲傷和壓抑都化作了革命熱情,跟着新四軍南征北戰,再不接受任何一個好漢的追求,令無數沙場英雄鎩羽而歸,愁斷情腸。

“你說的是另一番道理。我們曹家祖輩幾代人,苦心經營了上百年攢下來的家產,被你們一日奪了個精光,性命都沒放過!縱是當年的土匪,可有這般狠絕?我們曹家幾十年中爲鄉里捐資助教、修橋補路、救濟鰥寡孤獨,捐資無數,深受方圓幾十裡的鄉親們景仰愛戴,如何一夜之間成了‘地主惡霸’?莫須有啊!竟要如此地斬盡殺絕……我曹子逸身爲黃埔軍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軀報效黨國、全一生之信仰的準備!我生爲黨國盡忠,死爲黨國守魂,斷不會因爲國軍的挫敗而反戈相向!我已經命令士兵們投降,請貴軍善待他們!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成,你報上名來,好歹讓俺也知道你姓甚名誰?俺叫老旦,是這個連的連長。”

“不用不用,指導員你的事情夠忙乎了,這個小事你就別費心了!大家都在幹革命,哪有功夫往一起湊哩?只要知道她沒死,還成了文工團的同志,俺這心裡頭就高興啊,等中國解放了俺再去尋她,日子多着哩……”

“老旦連長!趕緊歸隊!任務要緊!”

這支國軍被徹底打殘了,已全無還手之力。轉眼之間,下面總共就只剩下了幾十號人了,他們圍了一圈不再開槍,中間似乎有一個受了傷的軍官。

“三個月來,一個師幾乎全犧牲了,紅軍的老底子剩下的不超過四十個!現在的士兵一半是新兵,一半是改造來的俘虜……”

老旦言之過早。衝進去的兩個排剛在村子邊建立了一個橋頭堡陣地,機槍剛支上,國軍就發動了反衝鋒。一羣光着膀子,精壯強悍的敢死隊員在一個軍官的率領下,竟然一人一挺機槍撲了過來。強大的機槍壓倒戰士們的步槍,戰士們立即將一堆手榴彈下雨一般甩了出去,國軍敢死隊人仰馬翻,但是依然狠硬地衝上來了。一個身背火焰噴射器的國軍士兵衝到了2連陣地上,朝着戰壕裡就是一頓狂噴。望遠鏡裡出現了一副恐怖的畫面,十幾個解放軍戰士渾身大火,慘叫連連。一個快燒死的戰士猛地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國軍那個火焰噴射兵,拉開手榴彈,二人在一聲悶響中雙雙跪下,火焰桶被引爆了,整個陣地上頓時一片火海,躲不迭的戰士迅速被燒成了焦炭。肉搏業已展開了,一個國軍軍官揮刀砍着一個着火的2連戰士,老旦見狀,血氣上了頭。

“別開槍,等敵人靠近了再打!”

“什麼意見?說!”

王皓被他嚇了一跳,見他拎起衝鋒槍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說:

“再喊大炮,轟掉敵人的重武器!”

阿鳳自打又見到老旦,心裡就象是揣着個野兔子,身邊經過的軍官總覺得都象老旦,土臺下面那張憨了吧唧卻充滿驚愕的面容,在她的夢裡反覆出現。那天,老旦的形象似乎英俊了許多,腰桿也直了不少,這個曾給過她終生難忘經歷的男人,如何會活着出現在這裡?天下這麼大,當年生死離別,二人就沒想過能再相見。山裡的那一晚,只是二人的一次絕望的瘋狂!誰能想到十年之後,二人竟會在這個戰火紛亂的世界再度相遇!當年那個邋遢的國軍軍官和那個怯懦的村婦,如今竟然都成了解放軍的軍官,這是造化弄人麼?

“原本可以打個平手……哼!看在咱們曾經是國軍兄弟的份上……你就給我個痛快……”

“拉雞?巴倒吧你!我晚上來一會兒你就頂不住了?我老陳要是守不住這裡,請你喝三天的酒!”

兩邊都吹起了衝鋒號,雙方士兵都擺出了拼命的架勢。老旦衝上陣地,地上到處是被刺刀和大刀殺死的人。眼前的場面並不陌生,兩邊的人都殺成了血葫蘆,鋼盔也掉了,喊的都是中國話,一時有點辨認不出來,一着急他大聲喊道:

“老旦?日你媽的!你怎麼沒死在通城?老子叫鍾文輝,鍾大頭!當年放你過長沙,你還偷了老子的吉普車……”

在見到老旦的那一剎那,阿鳳也驚呆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去看他的!他會不會誤會呢?他會不會覺得是認錯人了?他爲什麼那麼急匆匆地就要離去,連句話都沒有?一大堆希奇古怪的疑問讓阿鳳心裡亂成一團,表演也心不在焉了,一個營首長邀請她上臺表演,她唱着唱着竟然忘了詞。

“要注意指揮員幹部形象,咱們部隊對這個要求很嚴,當心點,別犯不必要的錯誤!”

大風雪歇停了幾天,天兒依舊冷得象冰窖,馬蹄踩在土路上,竟發出金戈相碰的鏗鏘聲。老旦穿着肥嘟嘟的軍棉大衣,依然可以感到刺骨的冷風鑽將進來衣,漏在外邊的一對耳朵更是凍得刀割般疼痛。老旦實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兩個檐兒放下來捂着,可人家王皓還戴着單帽呢,就沒好意思動了,一路上的部隊又甚多,竟然有很多士兵給自己敬禮,他估摸自己看起來越來越象解放軍的軍官了,那就要注意長官形象啊!老旦咬着牙,把腰桿硬梆梆地繃起來,對劈頭蓋臉砸來的風雪裝得毫不在乎,頭上冷些,心裡倒還有一些得意。

炮火一延伸,副連長就帶戰士們衝鋒了。按照命令,他們沒有呼喊,而是靜靜地跑向國軍陣地。陽光已經從陣地右面的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勾勒出戰士們的身形輪廓,他們黃色的棉襖竟然發出金色的光芒,在火光中分外耀眼。國軍的炮火落了下來,雖沒有解放軍的那麼猛烈,卻也威力甚大,這支金色的衝鋒隊伍有不少人被炸上了天。老旦納悶,剛纔縱隊那陣窒息般的覆蓋炮火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見的東西,卻好象並沒有拔掉國軍的火力點?李莊陣地上突然出現了一片火光,國軍的機槍和各式自動武器齊刷刷地開了火,戰士們立刻栽倒一片,後面的人也不得不臥倒,被這密密麻麻的彈幕壓得不敢擡頭。

“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到解放軍這邊來……”

快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東邊的槍炮聲逐漸密了起來,已經可以看見一團團火光在地平線上炸起,耀亮了傍晚的黑雲。十幾架國軍飛機在火光裡飛來飛去,這些以前看着無比親切的鐵鳥,如今在老旦和戰士們的眼裡,又有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全連戰士基本都在國軍部隊裡扛過槍,此時眼見着槍口向後,要向曾經一條戰壕裡作戰的兄弟部隊開槍了,心裡都很不是滋味。

老旦被這個軍官的話噎住了,對方平靜而堅定的聲音毫無將死的畏懼。王皓見老旦沒了話,大聲說道:

“哼!你詐唬個啥呢?你要是頂住了,俺請你吃三天的肉,你個球的就別死在陣地上!”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這支由國軍俘虜改造的連隊,先後三次執行獨立團分配的阻擊任務。面對的敵人大多已經被打亂了編制,突圍也沒有什麼章法,而2連卻是準備充足嚴陣以待,槍炮聲一響就見了勝敗。這幾次任務都完成得不錯,王皓向獨立團首長用電話彙報戰果時,他幾乎是在興奮地大叫,聲音大得全連都聽得到。自從戰士們看到身邊的戰友被原來的國軍兄弟打死後,老旦就再也不需要呵斥大家了,戰士們對打死國軍兄弟已經習以爲常,再沒什麼難過了。

“把他帶下去,趕緊治傷!1排2排,立刻往北面追擊,向3營的人發信號彈,讓他們衝上來接應。3排和4排抓緊修工事,收集彈藥,把俘虜和傷員快點送去4營那邊,再去看看3連和5連的情況,大家把陣地工事連起來,一會兒肯定還有惡仗……”

三個漂亮的女戰士站在一個土臺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風裡,她們竟然挽着袖子,露出凍得白裡透紅的鮮嫩手臂,臉上竟還冒着毛汗子,軍帽下檐被汗水漬出了一個圈,烏黑的頭髮被汗水貼在通紅的臉上。她們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乾淨軍服繃得凹凸有致,隨着歌聲和快板兒節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過的戰士們無不被這漂亮女子們所吸引,紛紛向她們歡呼招手。旁邊站着的那個女戰士估計是頭兒,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時也正微笑着向大家揮着手,一副英姿颯爽的樣子。沒錯!就是阿鳳!

雙方不分晝夜互相轟着冷炮,找尋着對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揮部。原本漆黑無比的夜空亮成了白晝,月亮都被恍得不知蹤影,一顆又一顆閃光彈把天地照得白花花一片,地上的白雪映着這白光,晃得戰士們都不敢睜眼。

老旦極不忍心看到這位曹將軍被打死,激動得說了一通心裡話,可有的話因顧忌着王皓還是沒敢說。下面安靜了一陣,那曹將軍又道:

“同志們!咱們已經是黨中央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這下面是死心踏地跟隨國民黨反動派的敵人,咱們能夠參加這場戰鬥,是黨和人民對我們的信任,是爲了新中國!同志們,完成首長交給咱們的任務,殺敵立功啊!”

楊北萬帶的班就機靈得很。戰士趴在陣地前面的死屍堆裡裝死,坦克剛一過去,他們架起機槍往後就是一頓狂掃,把後面的國軍步兵打得四散奔逃。剩下的人爬上坦克,一邊敲一邊大喊:開窗開窗,長官有命令!坦克兵稀裡糊塗剛開了天窗,三四個手榴彈就夾帶着大雪片子落了下來,坦克兵忙不迭的往外扔,哪裡還來得及,爆炸的火焰竟把一個兵從坦克肚子裡噴到了半空。楊北萬獰笑的聲音蓋過了爆炸聲,又帶人奔向其它獵物。有一輛坦克衝得過猛,竟然掉進了國軍自己挖的防步兵壕裡,正肚皮朝天的動彈不得。幾個戰士湊上去琢磨了半天,也沒有找可以塞手榴彈的地方,乾脆拎來一桶汽油,澆在上面點燃了。很快坦克裡就傳來哭爹喊孃的聲音,隨即一聲悶響,裡面的炮彈爆炸了。

團部認爲這支部隊的考驗期已過,就開始給他們安排新任務,補充兵員,讓2連準備打攻堅戰。戰士們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獲得了團裡的認可,不用在路上被別的連隊譏笑爲“守後門專業戶”了,憂的是打攻堅戰的往往拼得個精光,不壯烈也一定掛花。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件好事,在哪邊不都是打?王皓不失時機地開了多次動員會,讓大家一邊總結戰鬥經驗,一邊對着牆上的毛主席朱總司令表決心。來自江蘇的新兵們極度踊躍,後生們聲淚俱下、聲嘶力竭地在大家面前發血誓,表示粉身碎骨也要報效共產黨和毛主席,時刻準備犧牲。他們那份革命的勁頭讓這些老兵們心驚,自愧不如。

“指導員,她是俺多年前認識的鄉親,打鬼子的時候救過俺的命哩!當時是在江西,咋個在這裡碰上了,還變成了解放軍哩?”

“同志們,縱隊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們團,是縱隊首長對我們的信任。淮海戰役九*九*藏*書*網打到現在,大局即將明朗,這一仗早一天拿下來,新中國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這一仗,我們一定要發揮豫西獨立團一貫的戰鬥作風,敢於攻堅,敢於犧牲,敢於打頭陣!咱們打得好,縱隊就可以完成華野指揮部的作戰部署,整個戰場纔可以實現圍殲杜聿銘兵團的勝利。現在我命令:3營1連、4連,於明日凌晨5時,向李莊以西發動佯攻,吸引敵之裝甲部隊向西集結。4營、1營2連、3連、5連,於明日凌晨6時向李莊南部發動攻擊,要用全力!2營和3營2連、3連、1營4連,也於明日凌晨6時向李莊東部發動攻擊,兩支主攻方向的部隊必須於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莊,擴大戰果,肅清戰場後,原擔任佯攻任務的3營1連、4連及時攻入李莊北部進行陣地防禦,其他各部撤出陣地進行彈藥休整。各部隊要連夜準備,研究攻堅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同志們有沒有信心?”肖道成大聲喊道。

“咱們團自參加淮海戰役以來,戰功不斷,捷報頻傳,力量迅速壯大,這一點多虧同志們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這種高昂的戰鬥熱情,出色完成下一階段的任務……好了,長話短說,咱們請李參謀給大家介紹戰鬥任務!”

說罷,老旦的刀又砍上前去,虛實並用,招式難看卻招招致命。可對方的刀法也是不俗,路子很正,防得很穩,時不時反攻一刀,也是十分老辣。刀鋒將老旦的棉衣撩開了一道口子,讓老旦也冒出一身冷汗來。十幾招過後二人竟沒有分出勝負。這時,陣地上的國軍士兵基本上已被2連戰士們肅清了,衆人紛紛圍了過來,有人向這國軍軍官舉起了槍。這國軍軍官見狀有點慌了神,刀法一亂,被老旦抓了個破綻,一刀結結實實砍在小腿上,戰士們發出一片歡呼。可那軍官甚是勇猛,竟然咬牙忍了,反手刀就要戳向老旦的後腦。

“老弟,你的話不假,可是如今天下變了,這個時代是爲你們準備的,不是爲我們!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還是各安天命吧!”

“呵呵,師部首長親自指示她們文工團來做這個工作,看來首長對咱們2連很重視哪,戰士們正士氣旺盛,剛好趁熱打鐵,到時候立個集體一等功回來……”

“別以爲讓你打佯攻是件輕鬆活兒,他們打下李莊,你們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陣地防禦,這裡好比是陳官莊的門戶,那邱清泉能讓你舒舒服服地挖戰壕啊?撲過來的部隊大炮坦克裝甲車,不定是什麼來頭呢!你最好向老旦同志請教一下打國民黨機械化部隊的經驗,你以爲還是打第14軍那麼輕鬆啊?你的任務要是搞砸了,縱隊首長怪罪下來,我第一個先斃了你!趕緊給老旦同志道歉!”

“1排去重新配置前沿火力點。2排兩個班帶上手榴彈準備對付坦克,要爬上去扔!3排到右邊去準備打步兵的側翼。4排的小鋼炮先給俺敲掉那幾輛車,聽俺的命令,準備戰鬥!”

天上飄起雪來,雪片象紙錢般大。漫天白雪中,綠油油的象蒼蠅一樣的國軍部隊,在坦克和裝甲車的掩護下,一字排開平推過來,一邊推進一邊開火,頗有志在必得的架勢。戰鬥非常激烈,幾個拉鋸的回合下來,防禦的幾個連隊就只剩下一半人能動了。5連連長和3連的指導員已經犧牲,老旦的胳膊也被彈片劃了個口子。國軍的坦克還是威脅很大,2連戰士用繳獲的大號手榴彈去炸,把趴在上面的幾個士兵都炸死了,可那個笨鐵傢伙不過掉了幾個無足輕重的零件,仍然卷着泥雪衝過來,然後腦袋猛地一扭,扔手榴彈的一個班躲避不及,立刻被炮彈擊得粉碎。

聽完老旦一席話的話,肖道成讚許地點了點頭,和縱隊參謀以及幾位營級軍官耳語了一會兒,就起身說道:

“是麼!現在大家都是階級同志,毛主席和朱總司令都講過,革命不問出身,更何況老連長還打了八年抗戰哪!你打過主力咋了?主力讓你們家包圓了?主力是你們家養的了?我看你別叫陳巖彬了,你改名叫陳主力算啦!”

獨立團團長肖道成參軍的時候,和老旦離開家的日子幾乎差不多,不同的是他過了黃河參加了共產黨在豫西的抗日遊擊隊,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樓,扒鐵路,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僞軍的宿舍裡點火,什麼刁鑽古怪的抗日方式幾乎全都試過,據說豫中平原上一半的炮樓被炸都與他有關。在最後一戰時,時任營長的肖道成被鬼子包圍,成了俘虜。鬼子用盡了東洋人的酷刑,又翻着書找遍了中國的拷問方式,將他身上幾乎打爛生蛆,可這條硬漢就是不說出八路縣大隊的指揮部位置。後來豫西獨立團協調五支地方大隊兵臨城下,向鬼子宣讀了勸降文告,鬼子頭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殺了,其他的把肖道成擡着走出炮樓交了槍。自此,肖道成在根據地聲名鵲起,很快就受了重點提拔。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大家趕緊回去準備吧!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縱隊會把一半的炮火支援用在我們明天的戰鬥中,讓大家打個過癮!散會!”

阿鳳明白,縱隊裡有一羣軍官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恨不得尋個機會把自己直接押進洞房就地按倒。這支部隊裡,戰鬥英雄比比皆是,有才華的單身漢旅長師長也是一抓一大把,打仗的時候他們拼命想着殺人,從戰場上下來就只想着女人。可我軍對這個問題的違紀處理十分嚴重,且不說鐵一般的年齡和職位限制,在決戰前夕這個節骨眼上,任憑各路單身英雄再厲害,也不敢放肆自己下面那個東西。184師的副師長因爲把一個相好的女學生帶到了戰場,還讓她懷了孕,被就地撤職,連降五級,現在那個師長已經揹着炸藥包和敢死隊去炸碉堡了。276師的那個高大威猛的師長几乎每個星期都要來看阿鳳,每一次都會帶來一些好吃好喝,團長和一衆姐妹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來,阿鳳卻有點煩他。那師長是湖北人,一見她的面就紅臉,變得笨嘴拙舌了,卻張口閉口都是革命,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套話說得倒是很流利。阿鳳知道這人根正苗紅的底細,雖然不喜歡,但也知道不好得罪,每次見面只應付着哼哈過去並不應着接着。那師長每次都喜歡象翻賬本一樣說個不停,列舉他的部隊又殲滅了多少敵人,又繳獲了多少敵人的武器,又得到了縱隊哪個首長的嘉獎等等,阿鳳聽得不耐煩,有一次反問了一句:

這天夜裡,戰場上突然變得異常混亂,在2連陣地前方,綿延幾十公里的地平線上火光連綿,炮彈掀起厚厚的煙塵,各式武器滑過夜空的光芒交織成了一掛無邊無際的火瀑布。一支支解放軍部隊正吶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飛快地衝向國軍,而國軍也不甘示弱,在飛機坦克的掩護下,也殺聲震天衝將出來,和解放軍絞在了一起。數萬人的喊殺聲甚至蓋過了槍炮聲,已經聽不出任何一個個體的聲音,老旦的耳朵裡彷彿只有一個聲音在迴盪着:

“老旦?”

“團長,政委,營長,我有意見!”

“對不住了……俺沒認出你來,你也沒認出俺來,好賴這一刀俺收了勁……”

“與人民爲敵,執迷不悟,這就是反動派的下場!”王皓站在一個高坡上,大聲向戰士們喊道。

縱隊轟擊時間到了!

“憑什麼讓我們3營1連打佯攻?咱們1連什麼時候打過唱戲的仗?哪次戰鬥不是咱們打主攻?咱們哪次任務完成得不好?爲啥這次偏要讓國民黨2連去打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麼?”

“在宣佈這次任務之前,我想給大家再介紹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上任的3營2連連長……老旦同志,是國民黨原來打鬼子的戰鬥英雄,參加過多場重大戰役。大家可能聽說了,堵截陳鵬舉殘部和虞方殘部的戰鬥就主要是他們連完成的。2連可謂戰績突出,敵人被全殲,連一隻鳥都沒有飛出去,大家鼓掌歡迎!”

“嗨!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個啥?當年只知道她叫阿鳳。那年咱們一個連隊幹了鬼子的斗方山機場,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裡,碰上了阿鳳她們二十多口子鄉親們。當時俺負了重傷,阿鳳照料了俺一個多月,好歹才把俺這條命揀回來……真想不到在這裡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老旦咬牙切齒地從團部出來竄上了馬,看到陳巖彬坐上了一輛小車,就縱馬從車邊掠了過去,馬尾巴剛好捎在陳巖彬的耳朵上,颳得他生疼,陳巖彬望着飛奔而去的老旦,鼻子都氣歪了。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時彼一時,他們現在可以理得,將來卻未必能夠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終安老的有幾人?我曹子逸效忠黨國二十年,堅定不移,如今以身殉國,亦無怨無悔!”

大家一陣鬨笑。接話說的是3連連長袁東明,又高又壯的一位山東漢子,和老旦已經認識了一陣子,二人還挺投緣。

剛一修整好陣地,國軍一波接一波的反撲就開始了,近兩個團殺聲震天的席捲而來,看來是李莊東邊的增援部隊。2連和增援上來的3連、5連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戰鬥,縱隊的炮火在支援東邊的戰線,這邊只能靠爲數不多的迫擊炮和機槍來壓制國軍。

“衝上去了……讓後面幾個排也上去,擴大戰果,向東北方向猛攻,儘快和3營的同志們會合!要在12點之前結束戰鬥!”

王皓用力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旦扭頭看去,王皓眼神嚴厲,充滿了責備,顯然是對自己發懵很不滿。指揮部隊打仗本來是自己這個連長的事情,見戰士們也紛紛扭頭看着自己,老旦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表現,或許會成爲自己一生命運的轉折,自己正站在一個新的路口,走錯一步,或許就萬劫不復!對面這支七零八落的國軍部隊,已經不再是弟兄,而是端着槍向你撲來的敵人!身邊這一百多個趴在戰壕裡的戰士,也已經不再是昔日的國軍弟兄,而是爲了打贏這場戰爭的解放軍同志。何去何從,已是不容猶豫。此時,國軍士兵亡命地撲了過來,不抵擋再來不及了!唉……他們不會知道在這個山頭上阻擊他們的是誰吧?子彈不認人!老旦把心一橫,咬着牙下了命令:

戰士們紛紛動了起來,王皓見狀鬆了口氣,拿起望遠鏡繼續觀察。敵人很快就進入了射擊距離,老旦把眼一閉,大聲喊道:

老旦手一揮,這邊的重機槍開始對敵人陣地進行火力壓制,迫擊炮手找着敵人的機槍手。前沿的戰士們得到了火力支援,就開始以班爲單位慢慢向前推進,扔出一串串手榴彈,一邊翻滾一邊接近敵人的陣地。望遠鏡裡,老旦看到十幾個戰士衝了上去,眼見就要接近敵人的工事了。突然,敵人的陣地上彷彿從地下鑽出來了幾輛戰車,有的還冒着火,裝甲車居高臨下地掃射着,另兩輛坦克幾乎把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着長長的白煙,直接把炮彈打在了衝鋒隊伍裡,十幾個人瞬間就仆倒在地。

1連的副連長說:3營1連和4連,在佯攻的時候遭遇了敵人的反衝鋒,不敢退回去太多,在那邊和敵人耗了不少時間,直到陣地被後面的部隊堵住纔過來。老旦一臉的不高興,只對着陳巖彬說了一句:

“開火!”

王皓聽罷也覺得蹊蹺,才知錯怪了老旦,把他當成了國民黨老色鬼,有點不好意思。

“曹將軍此言差矣!貴軍當年勢擋日寇三萬勁敵,以孤軍血戰潼關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是今天你面對的是一支人民的部隊,是爲了中華民族解放而戰鬥的部隊。您的士兵們大多出身貧寒,打完了鬼子都想回家過安生日子的,他們都是被老蔣和國民黨逼得不得已纔打這場內戰的。將軍的黃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時此一時,如今再讓您的兄弟們戰死沙場,又意義何在?”

“殺……”

老旦命令道。陣地上登時一片寂靜。望遠鏡裡的場面慘不忍睹,這讓他想起了武漢和常德陣地上的情景,心裡一酸眼淚就涌了上來。他大聲喊道:

“砰!”

“有!”衆人異口同聲大吼一聲。突然一個大個子站了起來說:

那師長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悻悻地抽出一根菸點上,低着頭說:

在重慶那幾年沒根沒落的日子裡,老旦度日如年。在日軍鐵桶般的圍困中,老旦那想家的悲切漸漸淡漠成了聲色犬馬的麻木,有人叫他煙鬼,有人叫他酒鬼,偶而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體會了五毒俱全的放縱,也經歷了身無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煙,喝光所有的酒,一腳邁進了那猶豫經年的燈紅酒綠之處,把最後的幾塊大洋掏了個乾淨,一把扔在了老鴇面前。老旦在黑暗中發了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牀折騰得幾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兒收拾得直欲求饒,可在最後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軀殼時,他的眼淚讓那咬牙切齒的妓女驚訝了,這個男人一邊瘋狂地抽送着,一邊唸叨着翠兒、阿鳳、玉蘭這幾個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團死遢遢的爛泥,妓女給他的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嘆息着離去了。

“指導員,這一仗必須拿下來!你明白俺說的是啥意思,俺不上去心裡沒底,俺可不想讓打佯攻的反倒得了頭彩!你留在這裡,俺要是壯烈了你指揮!”

4排的人下去繳了那些國軍士兵的槍,他們早已自覺地把槍扔在了地上,卻沒有舉手,只是靜靜地看着解放軍過來。那位曹將軍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燒得焦黑的樹,身邊蹲着的兩個人淚流滿面,象是他的衛兵和副官。老旦走近了,纔看清這曹將軍竟是一位少將旅長,估計是在剛纔交火中受的傷。左肩膀上被步槍子彈鑽了一個大洞,那碎骨頭的茬口清晰可見,血把他半個身子的軍服染成了醬黑色。他的右手裡還握着那支小巧的日本手槍,看樣子是從鬼子軍官那裡繳獲的。戰士們舉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個不屈的曹將軍蒼白的輪廓英朗的臉。

來到淮海戰場,阿鳳由於出色的宣傳工作得到了提升,迅速竄紅,做了師文工團的副團長。見到老旦之後,阿鳳在夜裡爬起,悄悄打開包裹得緊密的包袱,從最下面拿出一隻草鞋,十年前的那天晚上,老旦倉惶逃離自己的木屋時,留下了這隻鞋子。那一晚激情過後,她悄悄地把這隻鞋收了,這麼些年,一直帶在身邊。

縱是打過無數大仗惡仗,老旦仍然被此情此景驚得兩腿發抖,中國人自己打自己,竟然也這麼拼命?戰場上進入了白熱化的決戰時刻,衝鋒和反衝鋒此起彼伏着,哪裡有成編制的部隊集中,哪裡就落下數不清的炮彈,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老旦看了看趴伏在戰壕上的戰士們,很多人都把頭抵在槍把子上,火光映紅了他們恐懼而驚愕臉。那是一張張什麼樣的臉啊!既要面對死亡,又要面對曾經的弟兄……

在煙霧的掩護下,又兩個排上去了,方纔打開的口子被國軍坦克堵住,迫擊炮彈砸在那鐵疙瘩上,就象是鞭炮砸在了頭盔上,只見其響卻不見起作用。一個矮小的戰士抱着炸藥包衝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塊兒,炸藥包在他的懷裡炸了,戰士的棉衣被炸成了四下翻飛的棉絮片,瓢得老高。又一個戰士趁着這爆炸掀起的煙霧,抱着一個炸藥包竄上去,子彈把他的身邊的土地打得開花一般爆裂,卻並沒有把他打倒。眼看着他就要上去了,一顆不知哪裡打來的炮彈將這個戰士擊了個正着,他的身軀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一條胳膊抱着炸藥包在天上飛了一圈,居然沒事樣地落在地上。老旦氣極,一捶砸在彈藥箱上,回頭朝通訊員喊道:

“老旦!你對於第5軍的裝備和敵人的戰鬥防禦部署有沒有一些認識?明天攻堅的時候有沒有什麼想法和建議,說出來給大家聽聽?”肖道成語氣溫和,充滿了信任之意。

震天動地的炮聲瞬間在大地上掀起,身後的地平線上驟然燃起一道道不熄的閃電,半個天空被映得通紅。戰士們感覺到成千上萬的炮彈從自己的頭上飛過,戰壕邊的積雪被震得嗦嗦抖落,他們望向天空,甚至感覺到了炮彈傳來的熱氣。李莊的西部猛地燃燒起來,象是被風箱抽動的竈火一般越燃越猛烈。火光裡,房屋和鐵絲網,馬匹和汽車,在巨大的光柱裡接二連三地飛向天空,那面破爛的國軍旗幟,已經淹沒在這無邊的火海了……

二十分鐘的炮火準備過後,剛纔還整整齊齊的李莊幾乎變成了廢墟,籠罩在一層層濃煙和火焰之中。西邊傳來了衝鋒號聲,吶喊聲大得象是有一個師在衝鋒一樣,那是佯攻部隊3營1連和4連的手筆,一分鐘都不差。他們這股子衝鋒的勁頭非一般部隊能夠做到,還只是佯攻,真打起來應該還要厲害。他不禁點了點頭,對那個瞧不起自己的陳巖彬還有些佩服。他們打得跟真的似的,一波又一波的衝鋒毫不間斷,槍炮聲大作。

老旦騰地紅了臉,怒喝一聲:“呸!誰是你的兄弟?俺早已經就是解放軍了,就你們這幫王八羔子喜歡打仗,害得咱們窮人們不得安生,少你他媽的廢話,看刀!”

一週後,老旦和王皓奉命去獨立團開戰前吹風會,兩匹快馬一大早就奔團部出發了。

“鍾大頭?”

王皓一邊大喊一邊猛地拍了老旦一把,擡手往前方指去。老旦一驚,忙拿起望遠鏡看。煙塵蔽空的幾條矮山溝裡,幾百個國民黨士兵正在發瘋般地衝了出來,兩輛坦克卷着塵土衝在前面,後面是幾輛吉普車。戰士們“嘩啦啦”地拉開了槍栓,嚴陣以待。兩輛坦克好象發現了這邊山頭上的埋伏,幾發炮彈打了過來,登時敲掉了在前面一個班的火力點。幾個戰士在火光中飛了起來又摔在地上,眼見都犧牲了。

戰役結束了?

“真是條漢子,舉手投降換了身兒衣服,居然能朝自家兄弟下刀!你沒臉和老子過招,無恥的叛徒!”

掌聲中,一個戴眼鏡的軍官站起身來,向衆人微笑着示意。

獨立團的幾位首長竟都是河南人,這讓老旦很是意外。團長肖道成還是河西人,離老旦家裡只有五個時辰的驢程,二人只說了一小會兒,就找到一個共同認識的人——那個愛吹喇叭愛唱歌的鱉怪!老鄉見面,老旦原本吊起來的心落進了肚子裡,一陣家鄉話寒暄過,老旦激動得快要落下淚來了。只是各營連的指戰員都到了,不好過多地問長問短,就和王皓安坐下來準備開會。

“犧牲了多少戰士?”

總攻時間到了,華野解放軍各部集中全軍各種火炮,同時向敵陣地猛烈轟擊,隨後,三個攻擊集團從各方向開始對杜聿明集團發起了衝擊。由於3縱各先頭部隊的前期戰鬥任務完成的很出色,在縱隊總攻發起時,大部隊沒遇到什麼障礙,幾個方向的縱隊主力排山倒海的衝向第五軍陣地。戰鬥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勝負見了分曉,名震天下的第五軍終於被打散,成了一羣無頭蒼蠅,開始各自爲戰。但他們並沒有就此放棄,幾萬人在平原上四處突圍,瘋狂衝殺,不過總被一層層的解放軍堵了回去。到了9日晚上,華野各路大軍在夜暮中對國軍各部繼續猛攻,戰場打成了一鍋粥,子彈和炮彈亂飛,解放軍這邊也衝亂了,戰鬥命令已經無法下達到各部隊,只能捉誰打誰。第五軍首長邱清泉對部隊已經完全失去控制,開始獨自突圍,到天亮時,他在張廟堂被一陣亂槍打死,也分不清是國軍還是解放軍打的。這個消息立刻傳遍了縱隊各部,戰士們聞之大聲歡呼起來。老旦無聲地着煙,想起第五軍曾經無比輝煌的抗戰功績和不亞於“虎賁”的名氣,不禁一陣痛惜。很快又有消息傳來,杜聿銘被俘虜了!

老旦放開了機槍把兒,發現兩手早被自己的眼淚打溼,眼淚在手上竟凍成了冰。

“那你趕緊回去買肉吧!”

說罷,老旦徑自帶着幾個士兵撲了上去,連通訊員都上去了,王皓哪裡拉得住,指揮所裡眨眼只剩下了他一個,乾脆一跺腳,也拎起步槍衝了上去。

瞎子都看得出來,過兩天就是這大平原上最後一戰了。解放軍這邊整天熱火朝天地運兵運糧運彈藥,不分晝夜地往前推大炮,往下挖地道。國軍那邊整天只有飛機象趕集似的空投個沒完,扔下無數五顏六色的降落傘。這大風天兒的,那些東西將近一小半被吹到了解放軍陣地上,裡面什麼都有。2連的陣地上也掉下一個,戰士們呼啦圍上去用刺刀撬開那個大桶,歡呼着就要大吃,立刻被王皓一頓痛斥,衆人只好乖乖地放下。等到王皓得到了營裡明確的命令,說戰利品就留在連裡獎勵戰士們,大家才歡天喜地的大吃起來。

老旦的臉臊得通紅,夾着腰跑回連隊,見戰士們的眼神還算友善,有的還咧着嘴衝他笑,心裡才平靜了些。王皓慢慢地跑到他身邊,神情嚴肅地低聲說道:

國軍原本被壓下去的勁頭又撐了起來,兩軍又殺成一團。雙方都已經不再開火,槍裡的子彈早已打光,這時也來不及換彈匣,兩邊都殺紅了眼,也想不起來這事兒了。老旦的目光鎖定了那個喊話的國軍軍官,看衣服他是一個營級軍官,看身形還有些眼熟。老旦愣張着嘴飛速靠了過去,他扔掉衝鋒槍,順手從地上撈起一把大刀,猛地從一個土坡上跳將起來,一刀劈向那個軍官。那人剛砍翻一個解放軍戰士,突然看見一把大刀斜劈過來,還沒反應過來,刀已經到了鼻尖,他嚇得一個後仰,再單手用刀一格,“鐺”的一聲,他居然被來刀震得半身發麻,朝後打了個滾才爬起來。他立起身後,持刀站定,一個兇狠的解放軍軍官也拿着一把大刀,正虎視眈眈的看着自己,他覺得這解放軍面熟,卻想不起來。可他那拿刀的樣子,一眼就看得出是國軍教官教出來的,解放軍這邊不興玩這個,都是用刺刀。那軍官冷笑一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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