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撤退

“楊上尉和你們都是好樣的,很快軍部就有嘉獎!犧牲的弟兄們,家裡人也會有撫卹。你別太傷心!武漢現在的戰況一日三變,非常激烈,鬼子和我們的人都已經打瘋了,正是需要英雄的時候。老旦你要振作點,功勞和傷痛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這次大撤退的路線是國民政府指導的。從水路撤退的運輸壓力太大,民用船隻早被徵用殆盡,用於運輸各類工業和政府的設施,還要運送自川入鄂抵抗日軍的的幾十萬部隊。國民政府積極指導百姓從陸路有秩序撤退,路線爲武漢——咸寧——岳陽——長沙。在途經號稱“八百里洞庭”後,老旦等一行人終於捱到了長沙,一路上死傷無數。和老旦初到武漢時的印象一樣,長沙業已經成了一個大堡壘,其軍力部署較之武漢更加密集,從戰火肆虐的武漢奪命逃亡至此,衆人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除了朱銅頭,大夥兒都十分贊同黃老倌子的意見。陳玉茗連話都不說就點了頭。大薛眯縫着眼,抽了一根菸就表示可以同去。趙海濤有點捨不得小甄的誘惑,支吾了幾句,但想到大家出生入死的感情,一跺腳也決定去。粱文強脆弱的腸胃已經被這裡熱情的匪兵們折騰得日日拿茅房當家,忙不迭地舉手同意。老旦讓朱銅頭自己再想一想,不要求他跟着去。大家決計明天一早就啓程。黃老倌子爲大夥準備了全部盤纏,如此這般的吩咐已定,大夥又分頭回去準備彈藥乾糧。麻子妹眼尖耳靈,一路小跑到老旦那兒,一邊“咣咣咣”地拍着大門,一邊大聲問道:

朱銅頭將熱乎乎的燒酒一飲而盡,背起裝備上了牛車。

老旦低頭無語。俘虜死了,這次行動的意義不大打折扣了?日軍很快再更換了通訊密碼,死了那麼多兄弟,值麼?麻子團長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輕聲對他說道:

“娘了個逼的,蔣老頭子就是讓位給老子,老子也不離開黃家衝!你們還給他個豬頭打仗?麻三兒跟嘚老子咯麼多年,就是他娘了個逼的一根筋不迴轉,總想着大官兒當,官迷心竅,東跑西顛連他爺孃老子都不顧!中國上下幾千年,被外人糟蹋得還少了?韃子,滿清不都是?他皇帝老爺改頭換面的,老百姓還不是照過!小鬼子又怎樣?沒有小鬼子來,自己人不也是互相糟蹋?從宣統娃子退位到鬼子進來,娘了個逼的打來打去,哪有一天停住的?管好你們自己的鴨蛋纔是正經,讓老子給你們找個象樣的湘妹子,生一堆崽伢子,老老實實呆在這兒過算嘚!在我黃家衝,我黃老倌子叫哪個妹子晚上陪你睏覺,她就不敢拴緊褲帶來!”

老旦自言自語地罵人,很爲麻子團長鳴不平。心說你哥子在前面出生入死,你卻一點球毛小事就抓個不放?打鬼子不讓部隊後撤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你男人放下陣地逃跑已經犯了軍紀,還想着念着要功勞?就算跑了回來不也是被斃,麻子團長可決不會因爲是自己妹夫就護短,說不定還親手斃了他哩!

五架鬼子飛機低空飛來,排成一列開始不慌不忙地屠戮這條逃亡路上的軍人和百姓。密集的子彈打起的煙塵和血霧飛濺一路,砸得地面上出現一條條象犁過一樣的長溝。幾條煙柱瀰漫在大路上,彈痕過處是數不清的屍體和掙扎的傷員。人們震呆了!很多人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親人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甚至被炸成碎片!人們驚恐的神經終於崩潰了,有很多人一瞬間就發了瘋,象無頭蒼蠅一樣只顧四處亂撞,聲嘶力竭地喊叫,一時間人羣哭嚎聲響徹雲霄,蓋過了鬼子飛機的轟鳴……

“南邊的廣州陷落了,武漢已經被鬼子三面包圍,我估計……要撤了,你趕緊把傷養好,我會有安排……”麻子團長在老旦驚愕的目光裡去了。

老旦驚得身上泛起一陣寒意,陳玉茗自顧自的繼續說:“現在俺挺後悔的,俺不該下那死手的,犯不上!她跟俺也沒有享一天的福,娶她的時候連牀被子都沒有,幾年下來才蓋了間新泥房,唉……”

“妹子俺在什麼地方這是?俺的弟兄們哪?”

老旦大吃一驚,原來陳玉茗竟是這樣的身世,還身背一條人命!

“還挺夾夾縮縮的,拿着,別尿太多,我們化驗用的。俺天天見的……你還躲躲藏藏的幹啥?稀罕……”

“你哥常來看你麼?多久來一次?”

小云居然生了氣,她把口罩一把扯下來,扔到一邊,露出一臉麻子和窄小口鼻,頭也不回地走了。老旦稀裡糊塗的看着她離去,一頭霧水。

“別亂動,我可沒使勁啊,輸完了這瓶液才讓你動彈。你就是那個英雄?長的可不咋象啊!”

“那個俘虜哩?”

“你醒啦?”

“飛機來啦!”一聲尖叫在人流中響起。

“你這箱子裡還有啥好貨,趁早拿出來給弟兄姐妹們分了,否則到了後方被憲兵搜出來可就斃了,你到時也沒處買菸去孝敬老哥了。”

老旦在特護病房裡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但他心裡並不覺得舒坦。比起和幾百個傷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嚎、共同歡笑的日子,這病房裡滿眼的白色反而讓他感到寂寥和煩躁不安。麻子護士並不大搭理自己,她一離開,病房裡就一片死寂,打個噴嚏都有迴音。他一會兒想翠兒和孩子,一會兒又想阿鳳,睜開眼是藥瓶,閉上眼就是惡夢,憋得十分難受。上衣口袋的僅存的幾支煙早被眼尖的麻子護士沒收。鬼子飛機雖然還沒在這裡下蛋,卻天天肆無忌憚地來回飛過。

老旦突然間蹦出了這個念頭,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幾位個軍官面面相覷,眼珠子轉來轉去,麻子團長也沉吟不語。陳參謀長說話了。

女孩子死活不願上車,楊青山把她抱上去交給了小甄,小蘭也過來哄着她,孩子抽泣了兩聲,竟然一仰脖昏了過去。小蘭給她號了號脈,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幾口進去,說不礙事的。

“他男人,也就是我妹夫,死在前線了。他們的連隊被鬼子包圍,死在半路上了,因爲他沒有奉命就撤退,俺所以沒有給他追功!她心裡不痛快,發發悶火而已,老旦你多包涵吧!”

“求求你們了,把我媽帶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們能救活她的,我給你們磕頭了……各位大叔求你們了!”

劉海羣和楊青山前幾天奉老旦之命去長沙城裡打探情況。要打探大部隊在哪裡集結?對自己的連隊有無撤銷編制?有沒有新的命令下來?另外還要打探麻子團長有無隨大部隊一同撤退,是去了重慶還是來了長沙?等等。

老旦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大官堆在一起,慌得連忙又下了牀,挺直身體敬了一個軍禮。軍官們同時回敬了他一個禮。劉副師長身寬體胖,腦門鋥亮,嗓門洪亮,操着一口福建話說:

這黃老倌子已五十有二,卻沒有子嗣。當年內戰中,一顆子彈敲掉了他兩腿中間幾乎所有的零件,故至今仍是單崩一人。他本人對此並不在意,照他的話講,自己再也不用擔心陰雨天爛襠,撒尿也不用手把了。頭先兒也曾有幾個可心的女人對他有意,說並不在乎他這毛病,都被他毅然拒絕,說是不想受那份活雞?巴罪!後來他乾脆發誓終身不娶,提親者莫登此門!如今,他在這方圓百里的威望說得上是如日中天,卻只住三間不起眼的土磚茅屋,屋裡一張大板牀,一張大木桌,一把太師椅,兩把大砍刀,一排駁子槍,除此之外,屋裡屋外看到的,全都是酒缸。

“你回了部隊不就又上前線了,那還咋個回的來?他們能讓你們回來?你騙鬼哩!你快開門!”

麻子護士突然脾氣發作,一邊說着一邊把老旦身上的一條膠布猛地撕下來,疼得老旦直欲高叫。老旦這才明白,麻子團長所說的那個沒得軍功章的妹夫原來就是他手下的兵。

劉海羣這日回來,一見到老旦就放聲大哭,把正在喝酒的老旦和黃老倌子嚇了一跳。

這天較熱,弟兄們和一衆村中老兵喝多了,就紛紛脫衣服。黃老倌子喝得渾身冒油,他看到老旦上半身露出的傷痕很是壯觀,不免有些驚訝,說你個臭伢子歲數不大身上料倒不少,非讓老旦脫光了衣服比試一下。喝得昏頭昏腦的老旦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已經被幾個老兵扒了個精光,嚇得圍觀的麻子妹、小甄等女娃子驚聲逃竄,她們一邊跑一邊笑,還不時好奇地回頭望向老旦身下那根粗壯的黑貨。黃老倌子也早把自己脫了個精光,身上星羅棋佈的傷痕隨處可見,兩腿中間只剩半截的命根也毫無怯意地傲然挺立。

一宿都沒有吱聲的陳玉茗突然說了話。

“是!”海羣擦着眼淚去了。

老旦望着這個豪氣沖天的老漢,覺得自己方纔不應有那些畏難和猶豫的念頭,臉不由得紅了。

“死了,在路上踩了地雷,被炸死了!”

地上的女人突然說了話,聲音象是從陰曹地府裡傳來的一樣,把站在旁邊的老旦嚇了一跳。女孩子回頭撲到她媽身上大哭起來,又跪爬過來抱住陳玉茗的腿,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褲腿子。

“不是,咱們回城裡報到去,海羣帶回來了上面的命令。再說他們給咱們的軍功章還沒着落哩?等俺報了到一起取回來,都送給你,到時妹子你拿着做剪刀做夜壺隨便,嘿嘿……”

“小云,你可別拿我們屁龍兄弟開涮,他長這麼大還沒碰過女人哪,你省着點力氣欺負老哥去,我們可吃不消你呦!”

“你爹呢?”

“啥事?”

麻子護士死活不走,任衆人甜言蜜語威逼利誘,她躲在房裡就是不出來,哭得喊得驚天動地,號稱她哥哥不回來就不走。老旦急得抓耳朵撓腮,恨不得把她綁了,萬般無奈下,只好讓陳玉茗和劉海羣趁妮子上廁所,從男廁所直接翻窗到女廁所裡,把還沒來得及脫褲子的妮子一把抱起來就擡下了樓。等將她按到車上,另外兩個女護士急忙又摟又抱地勸。看到姐妹們也一道走,行囊都幫自己收拾停當,又聽說院裡的頭頭腦腦都快跑光了,麻子護士也就泄了勁。她臉上麻子一擠,借坡下驢地一頭紮在小甄護士懷裡大哭起來。

“幹你孃!你把咱們這些官兒當成什麼人了,怎麼會忘了你們?等打退了鬼子,把你們都刻在碑上,活着的升官發財過太平日子,死了的家裡黨國也會有照應。到時候只要我沒死,你們想要啥我都滿足你!”

這天,麻子護士正在給老旦換繃帶,把個老旦折磨得呲牙咧嘴。一陣整齊的皮鞋腳步聲從走廊傳來,聽到外邊的衛兵紛紛吆喝着敬禮。門簾突然一掀,幾個軍官鑽了進來,一個熟悉的人夾在中間,滿臉麻子爍爍放光。

“妹子,原來你會說家鄉話啊,俺還以爲你打小就不會說哩。”老旦一邊揉着耳朵一邊笑呵呵地說。

遇了此事,潑辣的麻子妹霎時變成了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樣兒,她把痛哭的孩子使勁跟她母親分開來,抱到一旁輕輕拍着勸着。銅頭和海濤擔心時間長了會出事,擡起女人就往路邊擠去。兩人很快就在一個大坑裡找到一個堆死人的地方,估計這堆死人大多是餓死的病稃。兩人一合計,就把女人扔在一個較空曠的地方,蓋了一塊毯子算是安葬。

老旦他們的車由於遠離了前面的軍車,而且靠在路邊,幸得逃過一劫。只是趴在路溝裡的幾個女人已經嚇得尿褲子了。大家閃在路邊,驚愕地看着鬼子飛機來來去去,肆無忌憚地殺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老旦曾經歷過,只是難民遠遠沒有這麼多,鬼子遠遠沒有這麼聲勢浩大和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懼和驚心,而現在更多的是無奈和悲涼了。他第一次從心底裡發出這樣一聲長嘆:

黃百原發誓再不給任何部隊賣命,帶着自己的把子兄弟們回了湖南老家。仗是沒打了,他卻也不老實。國家大亂初定,百廢待興。湖南農村窮山惡水刁民滿地,村村刀光劍影,處處雞飛狗跳,彎腰在家的扛鋤的農民,出村下山就是別槍的土匪,匪頭們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黃老漢看到家鄉如此破敗很是惱火,第二天就帶着弟兄揣着刀槍翻過山頭,卸了一個匪頭的腦袋,降服了一衆烏合匪嘍囉,再收拾起一支隊伍東征西討,幾年下來,方圓百里地的小土匪幫派就要年年給他的黃家衝進貢了。黃老倌子財雄勢大,卻視錢財爲糞土,他對村民和手下從不藏着掖着,有什麼好貨全部分派下去,深得衆人的景仰和愛戴。

夜半陰氣襲人。難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處是圍成一圈取暖的人羣,如同冬天擠在一塊的烏鴉。人們奉命不能點火,怕再招來鬼子飛機,只能默默地煎熬着,期盼這個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過。黑暗裡總有罪惡,絕望、恐懼、飢餓、仇恨讓一些人變得邪惡和瘋狂,不斷有人遭到肆無忌憚地搶劫,甚至被無緣無故的槍殺。在這條漫漫的漆黑長路上,難民們恐懼不已,人人自危,但求自保。眼見身邊的老弱婦孺遭到無恥的欺凌、掠奪和殺戮,無人敢出頭制止。人們的良知已經被恐懼和苦難消磨殆盡,剩下的彷彿只有絕望了,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靈保佑着自己,祈求同樣的厄運不要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哦,這樣吧,我們調查一下那邊的情況,從武漢到你家裡路途很遠,又到處是鬼子部隊,你這一身的傷疤,打扮得再象老百姓,也會被鬼子一眼認出來,就怕你到不了家啊!你要是實在想她們,讓我們後方的部隊保護起來,抽空轉移到後方來,你看行麼?”

護士很不以爲然,麻利地爲他換了一瓶藥,然後一把伸進老旦的被窩,從他的咯吱窩裡掏出了一根溫度計,毫無防備的老旦被她冰涼的手咯吱得吱吱亂叫,一下子慌了神,咋這娘們如此生猛哩?

“溫度正常,來!伸出來往這裡尿!”

“各位大哥……你們把這丫頭帶走……我不行了……你們行行好……帶這丫頭走,讓她給你們作牛作馬也行,我不走!”

“亂蹦個啥?摔了瓶子你賠啊,你知道現在的藥多金貴麼?”麻子護士幾乎把老旦推回了牀上,仔細地檢查了他手上的輸液針。

“當然了,看見我們在這還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來!”趙海濤吐出一個菸圈,斜着眼看着朱銅頭說。

“哦,那當然哩!照俺娘說話,俺祖宗八輩乾的壞事都堆在俺這張馬臉上了,咋能好看哩?”

顯眼的軍車隊伍無一倖免地遭到了毀滅性的掃射和轟炸,紛紛爆炸起火。鬼子飛機來回掃射了好幾遍,估計該下的蛋都下完了,還氣勢洶洶地超低空掠過人們的頭頂。

楊青山在從山裡殲滅那股鬼子時,手榴彈片蹦進了眼睛,治好之後視力嚴重下降,他不知從哪裡搞來一個瓶子底一般厚的眼鏡帶上,那玩意兒和鋼盔總是叮噹亂碰。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細就會把大樹看成老旦,把拖把看成步槍。

“啥個英雄!活着回來的就是英雄?死了的就不算數了!”

俺死了麼?俺死了幾次了?

護士終於被逗得咯咯笑了起來,這粗愣的娘們居然能發出這麼細的聲音來,真是出奇。

老旦突然想起了在黃河岸邊,麻子團長帶領大家在河邊痛哭下跪的一幕,心裡一揪。看來這妮子還不知道她老家那片地界已經被大水衝了個稀里嘩啦,老爹老孃說不準都早被衝到大海里去了。他忙正襟危坐起來,暗地裡告誡自己,不着調的話可一句都不能說,別再象以前那樣人頭豬腦的不曉得個輕重。

“河南河西板子村,在黃河北面,離山西不遠。”

老旦心裡騰地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對戰爭的恐懼。這種恐懼不在於戰爭的死亡威脅,而在於他總是不能夠看到戰爭的盡頭!他不敢奢望下一次戰鬥還能這般僥倖,因此長官們說到的升官發財他很不屑,心想如果命都保不齊,要那些雞?巴玩意兒有啥用哩?軍功章對於楊鐵筠和死去的弟兄們還有什麼意義?他們的女人從此就要揣着這塊冰冷的軍功章睡覺了,她們會在多少個夜晚對着自己男人的照片,傷心欲絕地痛哭呢?

“妹子你別急!別哭……嗨!你哥他管着那麼多兵,這個……不容易哩!咱們當時守戰壕,一條溝裡就活下咱們幾個,你哥也沒讓撤哩,不是他想讓咱們死,這是打仗,他是軍官,咱們跑了,那是丟他的人,沒準他還要被上面的長官斃了哩!再說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貼着心哪……你要是高興,把俺的軍功章拿去,俺這裡好幾個哪,掛在腰裡也扎烘烘的礙事兒!”

“縮什麼縮?我能把你擠扁了呀?挺大個後生咋長的象根麻桿,屁股上削不下二兩肉,還一個勁地放屁,肚子裡料還不少啊?”

“他們爲啥不扔炸彈?”

人羣發出一聲聲哀嘆,呆呆地看着這女人的鮮血淌滿一地。幾個好心人嘆着氣,丟了幾個錢在小女孩旁邊。人們表情複雜,一時竟沒有人說話,良久,又紛紛啓程了。

老旦坐在副駕的位置上,緊張地看着路上浩浩蕩蕩的逃難大軍。逃難時期,大城市的瀟灑風氣已經蕩然無存,曾經熱鬧的店鋪都關了門,滿街堆着臭氣熏天的垃圾。人們滿臉悲嗆,拖家帶口扶老攜幼準備逃亡。男人們不再見面摘帽子,女人們也不再打傘。無數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裝的老百姓擁擠在一起,如同爭相搶食的雞鴨。

“把這邊胳膊伸出來,量一下血壓。”她語氣溫和了一點。

“陳玉茗快下來!”

“他說上次我們在斗方山炸的就是這種飛機。”

“團長,你的刀救了俺一命!在撤退的路上被機槍打斷了,沒有它,那顆子彈估計就要了俺的命!”

“他憑啥打你哩?”

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喊叫,大家聞聲看去,不遠處幾個男人正在哄搶着一個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腳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遠。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張破席上一動不動。近在咫尺的老旦等人氣得七竅生煙,大薛走過去,拎起槍來,照着其中一個傢伙的腦袋就是一槍托,那人的腦袋登時紅白相間,眼見是活不成了,其他幾個頓作鳥獸散。那女人哭着給大薛磕頭,大薛也不受,面無表情地走了回來。老旦衝麻子妹點了點頭,麻子妹拿給他們兩個饅頭,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衝大家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老旦的心象是被針刺了一下,可現在沒有時間悲傷,他緊張地盤算着,從武漢撤退至今已經半個多月了,鬼子早已佔領那裡,武漢南部的通城看來也在鬼子控制之下,回去找麻子團長的風險太大了!就算是到得那裡,如何能夠全身而退?他們有沒有轉移?通城是武漢會戰時的大後方,諾大個地方能不能找到哩?但是麻子團長對自己象親兄弟一樣的照顧,他千方百計地保護自己,特意關照醫生把自己從閻王爺手裡奪回來,沒有他安排人精心照料,自己說不定早就去爬化人場的煙囪了。現在他落了難,如何能夠袖手旁觀?想着想着,老旦心裡有了定見。

失望中,老旦陷入了沉思,要是照麻子團長以前說的,武漢要是失守,這中國不就要亡國了麼?這武漢軍隊和老百姓加起來有幾百萬人了,怎麼還頂不住小日本?廣州是啥球地方?怎麼沒人守麼?鬼子怎麼東南西北都有哩?他們要打到什麼時候,打到什麼地方纔算罷休?要是沒完沒了這麼五年十年的打下去,那還怎麼回家哩?最後打不過怎麼辦?要是全中國的土地都落到鬼子手裡,國軍還能往哪裡撤呢?

“老哥,俺孤苦伶仃一個,三年了,沒跟人說過這,自打跟了你,就真把你當大哥了,只要不死,俺就想一直跟着你!”

“老哥!”

“這是咋回事?你這是幹甚呢?”老旦問道。

老旦一行十分慶幸能有這輛車,冰雹砸在帆布上的聲音震耳欲聾,真不知道外邊那些人該如何受得了。路上已經變得泥濘不堪,渾身污泥的人們仍然無奈地向前走去,沒有人知道這條苦難的路何時纔是盡頭,唯一的辦法只有走下去。

天亮時分,大家收拾停當,在村口集合。黃老倌子來給他們送行,送行的和護送的老兵們居然都穿上了軍裝,只是那些衣服已經年代久遠破爛不堪了。黃老漢一襲長衣,腳蹬硬靴,雪白的袖口一塵不染,禿頭上爍爍放光,目光如鷹隼般犀利。老兵們給他們帶上一些好酒和自家女人做的臘肉,眼眶溼潤,緊緊擁抱這幾個要返回戰場的勇士。黃老倌子挨個給六人敬了酒,老兵們也全都滿上,大家正要辭行,突然看到朱銅頭拎着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朱銅頭到了跟前,扔下行當就給老旦和戰士們敬了個禮,大夥都笑了,陳玉茗難得一笑地拍着朱銅頭的肩膀說:

鬼子的飛機終於來轟炸和掃射路上的軍隊了。五個月來,老百姓們已經可以聽出飛來的是不是會下蛋的飛機。隨着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人們在尖叫聲中漫無目標地四散奔逃,人踩馬踏的又造成不少傷亡。軍隊的車流立刻開始分散,士兵們都跳下車來找着掩護。幾挺車載機槍開始對空掃射。不過看到鬼子飛機一字排開的囂張架勢,十幾個機槍手乾脆也跳下車來逃命了。

車又慢慢地開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嗆的逃亡。涌出武漢的難民隊伍越來越龐大,政府維持秩序的警察早已被淹沒在茫茫人潮之中,連哨子都聽不見了。在這數以萬計的難民隊伍中,每分鐘都有悲慘的故事。老旦在醫院裡並不知道,原來武漢的給養供應竟落到餓死無數人的境地,藥品就更奇缺了,難怪總有人不懷好意地惦記着車上的東西。

“俺也有點,也許就是這一陣兒吧,心裡沒底,不象在前線。”

老旦一邊說,一邊從包裡掏出一包五顏六色的章來。有幾塊是自己的,有幾塊是從犧牲的戰友身上找來的。在他眼裡,這些不過是一些精緻好看,將來可以拿來哄老婆孩子的新鮮玩意,就是全給了麻子護士也不心疼。

“團長,俺知道了!俺的傷好得快,很快就能跟着你接着打鬼子……就是……首長們別忘了弟兄們……”

“那你的女人哩?”

“他給俺戴軍功章,看俺好象不是能打仗的料,給俺幾個嘴巴子長長膽氣,還給了俺一把鬼子軍刀,就是這個。你別看這刀已經斷了,可是這刀已經救了俺好幾命了。”

“海羣,你詐什麼屍?嚇死俺了,天大的事慢慢說。”

老旦大喜,能在這裡見到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真是太意外了。高團長一身黃呢制服,一雙三角眼仍然銳利如初,只是臉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平添了幾分猙獰。老旦一着急要從牀上跳下來,卻被護士有力的手攥住了。

“再敢往外亂跑就把你捆在牀上,你信不信俺做得出來,讓你拉屎撒尿都漚在牀上,看你還聽不聽話!”

老旦決定讓大家多休息一會兒,但是更多的逃難者還是選擇了繼續前進,不願在這恐怖的黑夜裡停留。很多原本餓得頭暈眼花的人受了風寒,走着走着就一頭栽倒在地,再無力爬起來。有的一家幾口都先後倒在路上,黑暗中的踩踏讓他們更快的死去,成爲一具具冰冷骯髒的屍體。老旦還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她發瘋一樣地跑過人羣,攤開兩手,一邊大叫一邊漫無目的到處亂撞。她的身上流着血,青一塊紫一塊,豐滿的乳房上滿是傷痕,人們象見了鬼一樣地躲着她,不敢上前一步。朱銅頭剛想給她披件衣服,可哪裡捉得到?一眨眼這女人就消失在人堆裡了,只留下她尖利的讓人發蔘的聲音在黑夜裡若有若無地迴盪……

“老旦怎麼樣?別和她一般見識,她是我妹子,叫高雲。我特意讓人把你安排在這裡的,傷口啥樣了?”麻子團長輕輕地扶着老旦的肩膀,他身後幾個軍官只微笑着看着他。老旦一時有點發懵。

“你們幾個要打算好,此去兇險一路,生死難料哪!從這裡到通城,走路估計得七八天,騎馬也要三四天,能不能趕得及?不好說啊……”

大夥都嚷嚷餓了。老旦帶領大家來到了離大路不遠的小山坡上,大家圍坐着。粱文強和麻子妹開始分發食物。這半天的經歷讓麻子妹簡直變了一個人,表情不再囂張,對大家說話都細聲細氣的,總之象個女人樣了。屁龍的響屁仍舊放個不停,她還去翻了幾片藥給他吃下,讓粱文強受寵若驚。幾個爺們也冷得直打哆嗦,輪番抱着一瓶朱銅頭的燒刀子,就着饅頭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銅頭一個勁地嘬牙花子。楊青山寸步不離幾箱子藥品和食物,見人過來就舉槍,把過來巡視的陳玉茗嚇了一跳,心想早晚得給這廝弄一副好眼鏡來,要不遲早會有人死得冤枉。小丫頭說爹媽都管他叫巧巧,大名不知道。趙海濤怕她凍着,就把她抱在懷裡取暖,巧巧很調皮,一個勁把冰涼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裡,激得海濤一個勁打她的屁股,兩人有說有笑的,巧巧暫時淡忘了失去親人的傷痛。

“海羣,叫弟兄們到這裡來碰頭,別讓他妹子知道!”

“這妹子可真潑,什麼操行!誰欠她幾兩白貨似的,欠日!”

“等你們康復了,把你們的戰鬥經驗總結下來,我們要向軍裡推廣你們這次奇襲戰的經驗。過些日子,我們再派幾個秘書來幫你整理。”毛科長名如其人,長了個大絡腮鬍子,手背上也長滿了黑色的寒毛。兩隻刀鋒一樣細的眼睛銳光四射,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可是我們也幫不了你們啊,我們還要趕路,車上也沒有地方了。”陳玉茗似乎不爲所動。

防空警報突然又響了起來,長官們不再說話,衝他點了個頭就出去了。麻子團長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

車上的幾個女人被鬼子飛機嚇得驚聲尖叫。司空見慣的男人們趕緊替他們壓驚,只大薛笑嘻嘻地看着天上鬼子的飛機,回過頭來嘰裡咕嚕了幾聲,又朝陳玉茗比劃了幾下,陳玉茗點了點頭。朱銅頭不解地問道:“薛哥是啥意思?”

“哦,半年了,當時你哥打了俺個嘴巴子,俺就記住他了……嘿嘿。”

不知怎的,麻子妹對陳玉茗頗有點杵,這個人不言不語,高興生氣行動做事都是一張臉,也從不拿正眼看自己,見他開了腔,翻了個白眼也就閉了嘴。趙海濤和朱銅頭看在眼裡相視而笑。坐在車尾的大薛對外邊的混亂充耳不聞,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偷襲斗方山機場時,大薛被子彈打穿了喉嚨,從此不能再說話,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他的煙嗆得旁邊漂亮的小甄護士一個勁地咳嗽,他也不管不顧,繼續吞雲吐霧。

麻子妹和小甄小蘭都習慣了城市,對這窮山惡水刁民滿地的湘中農村生活很不適應。總覺得這衝裡男人都是色鬼,女人都是惡婆,個個離不了奇辣無比的惡辣椒,人人愛吃臭不可聞的臭豆腐。男人們都叼着尺把長的水煙筒,胡嚕胡嚕的。女人們可比中原娘們厲害多了,她們背上趴着一個娃,懷裡抱着一個娃,當衆餵奶毫不避人,居然還可以騰出手來餵豬做飯幹家務。小甄和小蘭不如麻子妹般潑辣和膽大,上村裡的茅房總是心驚膽戰的。她們奇怪這黃家衝每家的茅房都要高高地搭在村邊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又敞風漏氣的,蹲在那顫巍巍的木板上感覺如過獨木橋,而且總懷疑有人從四面板縫裡偷窺,哆哆嗦嗦的就是不敢脫褲子。麻子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終於挺身而出去找老旦幫忙。老旦帶領幾條大漢哼哧哼哧忙活了一天,在山上挖出了一個標準的河南農村茅房。女人們這才歡天喜地的鑽進去,自是痛快一番,出來時對老旦和戰士們已是感激不已了。小甄好久不見的媚眼又開始四處出擊,撩得朱銅頭和趙海濤差點爲一點小事掐起來。

護士照着他身上一推,老旦頓時躺倒,疼得他一陣抽搐。

“俺家裡人都死光了,就剩俺一個。”

“俺纔不稀罕他來看俺哪!他死他的去!他覺得自己有膽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裝回一麻袋軍功章回來,俺也不稀罕!不當吃不當喝,也不能換藥換大洋。”

“你跟俺哥多長日子了?”

老旦和陳玉茗九九藏書心裡都亂糟糟的。周圍裡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難民,人們吊着嘴巴伸長脖子看熱鬧,大多看完就搖搖頭,長長地嘆息一聲,便回去繼續走路。類似這對母女的悲慘境遇,隨時隨地都可能看到,人們已經司空見慣以至於麻木不仁了。竟有不少看客倒是直勾勾地望着老旦和陳玉茗,猜測着他們會做出怎樣的決定。還有些人探頭探腦地往車裡看,流露出羨慕和憎恨的神情來,看得車上一衆人心裡發毛,大薛和趙海濤不由得緊張地拿起了槍。

大家只在城裡停了兩天,老旦就按照麻子團長提供的地址,帶領大家繼續向西南開拔,過老糧倉往僞山方向進山,去找麻子團長的老上級黃百原。他那地界兒離長沙城只一百多裡地,卻又讓衆人七繞八拐的走了三天,衆人算是領教了湖南這複雜的山區地形。好在黃百原是當地響噹噹的人物,一路打聽來還非常順利,衆人歷經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這號傳奇人物。

“妹子,你咋能這樣說你哥哩?他是個軍官,俺和兄弟們都服他,戰場上的事兒你可能不曉得,你哥這樣的漢子是咱們的主心骨,沒有你哥這樣的人,咱們就是一棒稀鬆漢,哪頂得住小鬼子哪!”

“首長,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他摔斷了脖子,沒救過來!”

一個護士朝他走來,聽聲音是個女人,看身材卻象個男人。雖然較高大但因沒有啥腰身,上下一般粗,絲毫沒有女人的凹凸有致,走路也咚咚作響。她的臉上蒙着一個大白口罩,僅僅露出大腦門兒下面的一對小眼,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這號大傻娘們從板子村一抓一把,咋的就當得了護士哩?。

“團長!”

老旦已被徹底打掉了威風。這娘們兒勇敢無畏且寡廉鮮恥,實在是不好惹的貨色。老旦只得接過尿盆,看護士轉過身去,才慌忙躲進被窩,憋得大汗淋漓才勉強放了點“化驗品”,支支吾吾地遞給了這女人。護士收拾停當就走了。不久又回來了,手裡拿着個長條型的鐵盒子。

“救命!來人哪,打劫啦!”

一次醉酣,黃老漢斜躺在太師椅裡,拍着黝黑的胸膛,指着被他灌得東倒西歪的老旦一衆開始數得:

陰曆冬至已過,湘中竟然還是一派深秋景色,山林裡霧氣薄蒸,鳥雀爭鳴,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盡是亮晶晶的霧水凝滴。回眼望去,黃家衝裡青煙嫋嫋,村民們開始燒火做晨飯、喂家禽放牲口了,雞鴨鵝咯咯咕咕的聲音聽起來如此親切,老旦一時竟留戀起這安逸的山林村落來。他再看看仍在村口遙望他們的黃老倌子,恍如隔世。十幾個無法同行的老兵仍然一動不動地給他們敬着軍禮。黃老倌子那漆黑的長衫隨着晨風輕輕抖動,漸漸消失在霧氣和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裡……

老漢頓頓必飲,每飲必醉。如今一聽這十幾個投奔者是麻子團長薦來的,他款待得分外熱情,村子裡曾當過兵的也都被他揪出來陪酒,生生用燒酒和辣椒把老旦等人折騰得上吐下瀉,連兩三斤老酒不在話下的陳玉茗也被村裡的老兵們灌得不省人事。黃老倌子還一眼稀罕上了那個小丫頭巧巧,這丫頭的身世讓他心疼,一股子靈氣又讓他歡喜,在當天的酒席上就認作了乾女兒。老旦等人甚感欣慰,也開始喜歡上這霸道的老頭子了。

“你娘了個逼!你咯只豬下的,老子不給你咯號人幹嘚!”

老旦在黑暗中模糊看到,一串串淚珠正從陳玉茗眼角滴落……

死去的人終於被擡上大車拉走了,地上只留下大片大片黑紅的血跡。剛剛還濃烈的日頭突然間不見了蹤影,一大片烏雲遮天蔽日地從北邊翻卷着鋪了過來,緊跟着一連串滾滾的雷聲,震得大地嗦嗦發抖。一道閃電猛地劈下,在天地之間畫出一個雪亮的大枝杈,頃刻,無數道閃電一齊劈下,瓢潑大雨砸了下來,夾帶着豌豆大的雹子。狂風呼嘯着,將冰冷的雨雹橫掠在人們的身上臉上。女人們的小傘在這樣的暴風雨中毫無用處,一陣疾風就刮上了天。帶着一些油布的就趕緊支起來,幾個人拼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一時間,人們在這天地之間無處藏身,都澆成了落湯雞。

老旦不知道說什麼好,和自己比起來,這個後生更加不幸了,他卻一直將這些悲痛深藏着。這是多麼痛苦的經歷啊!也難怪他對同行的女人們那麼冷冰冰的。

“沒了,俺爹孃死的早,兄弟們也沒長起來。俺成家之後住在菏澤鄉下,孩子生下來半年就病死了!”

“能有你們咯樣一幫子弟兄,他麻三兒也算沒有白跟老子一場。人活一輩子,最緊要就是要講一個‘義’字,死生有命,是閻王制定的!你們都放心去,找得到他最好,找不到他也算遂了心願。幾個女人交給我黃老倌子,沒人敢動她們。你們若是回來,老子和你們繼續天天喝酒,回不來老子給你們在山上搭墳立碑,保證你們做鬼也不會少了年年的好酒!”

“你個傻娘們兒,輕點成不?你當是推驢磨那?”老旦氣不打一處來,喘着粗氣。

麻子妹終於極不情願、滿腹狐疑地回去了。老旦總算鬆了口氣。

“我銅頭臉皮子再厚,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咯噔啊?好賴我們是生死一路過來的,我昨晚上一宿沒睡,你們一走,我這心裡就沒着落了!什麼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間球事也沒有!兄弟們別嫌棄我就行!”

“政府?龜孫子們都來過好多回嘚,叫着什麼三丁抽二,二丁抽一的,娘了個逼的憑麼子讓我黃家衝的小子給他們賣命?老實講,管這衝的村長和保長都被老子捆到山裡去嘚,這些龜孫子們來嘚連個鬼影都找不到,沒人帶路龜孫子們怎麼敢進山?他們前腳出城,老子的順風耳就聽見了。兩年了,他們連條狗都抓不走。惹急嘚我,老子一跺腳,方圓幾十裡就能收斂起萬把弟兄,老子坐着轎子搖着芭蕉扇,輕輕鬆鬆就燒了他老蔣的長沙城!政府中央軍?嘿嘿,還是讓龜孫子們忙小鬼子去吧!就是小鬼子來了,我黃老倌子把他們往山裡一帶,通通都給老子餵了毒蛇去,廢話少講嘚,都跟我來喝酒!”

“青山兄弟哪?”

老旦突然喊了起來,陳玉茗忙跳下了車,跑到車頭一看,一個女人躺在地上,臉色白得象鬼一樣,正幽幽地望着他們。她看上去病得很重,彷彿行將死去。她用身體擋住了汽車輪子,身邊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跪在地上,一邊哭着一邊磕頭。

“俺把她殺了!”

女人擡起身來用盡力氣,拿剪刀照着自己的心窩狠狠地紮了下去。

麻子護士這才知道掛在牀頭的這把破刀的來歷,難怪老旦見到自己要扔掉它時,立馬從牀上就蹦了起來。

“俺咋能不會說?在這裡五六年了,俺哥讓俺來上醫校,說這邊是大城市,見了世面才能長出息。城裡人說的都是正經話,咱們那裡的話忒土。在路上俺說家鄉話有的車伕都不拉,慢慢俺就改了,爲這個俺還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讓俺在這大城市受這份八杆子打不着的洋罪,不讓俺在家陪老爹老孃。”

老旦靜靜地坐在一個石頭上,忽明忽暗的菸袋鍋子照亮了他的臉。這個夜晚註定是今生難忘了!他突然意識到戰爭的殘酷不僅僅是在前線上,後方發生的事情更讓人不寒而慄!和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就算害怕,至少還有數不清的弟兄們一起戰鬥,生死與共。而戰爭給毫無抵抗能力,只能隨波逐流的老百姓帶來的,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喪命,奪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槍炮,可能同胞的自殘,也可能是飢寒傷病……看來真的要亡國了,這些老百姓們只管奪命逃亡,哪還有氣力關心國家存亡?那些陷入絕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殘酷的手段去對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許只是爲了一個饅頭,一片菜葉。老旦意識到自己回家的希望如今越來越渺茫,每向前走一步都只會離它更遠,那點希望如今已經化爲一種刺穿心底的傷痛了。

“爹去打仗了,走了兩年了都沒消息,他……再也沒有回家了,前天我和媽媽去部隊找他,可聽說部隊早就逃跑了。媽媽生病半年了,我們沒錢去醫院……媽媽說我爹不會回來了……嗚……嗚……”

“咋說的呢?大家都是好兄弟,沒有你,我們在逃難的路上就餓球死了,你願意來,咱們都巴不得哩!快把老爺子這杯酒喝了,咱們上路!”

小甄護士算是個美人胚子,瓜子臉柳葉眉,就是路數不太正。生就一張妖狐臉,天生半盞廢油燈。聽說她原只是普通病房的護理,因常在特護病房裡扭屁股晃來晃去,很快就被安排到麻子妹身邊了。於是她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向養傷的軍官們賣弄風騷,據說半層樓的軍官都和這妖精有一腿,大家都可以在她身上上下其手撈個便宜。要不是這些主兒不是全身繃得象個繭子,就是缺胳膊少腿兒,有人就恨不得自己睡地上讓她睡牀上了,輕薄些的要是再放出些動聽的承諾來,她高興了興許真能來點“特別護理”。醜陋的麻子妹不久就成了她的天敵,麻子妹直恨不得剝了她的衣服擰爛她的肉。可這妖精的軍官相好太多,還真不好得罪。因此麻子妹一上車就和小甄離得遠遠的,只拿水桶腰身去擠可憐的屁龍兄弟。小蘭是個規矩妹子,無依無靠是個孤兒,是陳玉茗帶上的,一路上只和麻子妹抱在一起哭,兩眼腫成桃子樣。

“咋了?怕我們回不來沒人付你的藥錢?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過了?”

走了一程,老旦突然看到車的右前方,一個西裝革履的爺們兒,肩扛兩根大粗扁擔,挑着兩個巨大的木箱子,累得頭上大汗淋漓。後面的女人旗袍依舊,不過已經毫無矜持之態,她用手高高挽起礙事的下襬,光着兩條大腿緊跟着男人的步子。看到這場景,老旦竟忍不住悄悄笑了。

“小云你怎麼和你老哥說話哪?你可不許當別人那樣欺負!”麻子團長皺着眉頭呵斥着護士,護士一扭臉到旁邊去了。

“首長們來看望你,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江岸1師的劉副師長和陳參謀長。這位是軍部的作戰科毛科長。他們讓我帶路,來看看你這個英雄。”

“那咋了?那他就讓人家呆在壕溝裡不能動彈,眼見着鬼子就要佔了陣地還不許往回跑,被打死在路上,不給軍章就算了,憑啥還要再數得他?”

“老哥,團長沒有回來!”

“火!有火!鬼子來啦!連長趕緊上飛機!”

“哎呀,兄弟!你當這是杜十孃的箱子——樣樣是寶啊?真的沒什麼的,就有一點子菸酒,你知道在武漢買這點東西多難麼?這都是從前運物資裡買出來的,地道的美國貨,我銅頭就差把褲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給我!”

“反正俺就是不信!”

護士語氣冰涼,把一個同樣潔白的尿盆遞進了老旦被窩裡。那盆子晶瑩透亮,居然比自己家和麪的缸子還要乾淨。

麻子護士拿起一堆藥瓶子,氣鼓鼓地幾個大步就出了病房,把個滿臉堆笑的老旦晾在屋裡。

“嗯,麻三兒看來要以身殉國啊,糊塗啊!”

“幹你孃,真想不到你們能活着回來,我們都要給你們安排追悼會了!你們這次立了大功,這十來天的,武漢上空真看不見鬼子的小母機,咱們的部隊想往哪打就往哪打。你還不知道吧,武漢的老百姓都給你們編了評書了!”

老旦給陳玉茗遞過煙桿子,陳玉茗猛吸了兩口,那一撮光亮照亮了他的臉龐,那張臉泛着油光,眉頭緊鎖,兩眼通紅,充滿着恐懼和不安。說來也怪,與陳玉茗生死與共這麼久,老旦還從沒有仔細觀察過他。平時的陳玉茗堅強勇敢、沉着穩重,竟然也會頹廢至此?

“師部命令團長留在武漢,掩護軍政部門撤離,炸燬軍用設施,掩護醫院的傷兵撤退。可鬼子來得太快,他們任務剛完成,鬼子就到了,他們一路撤退到了通城縣城,就被切斷退路了。我聽說團裡的弟兄們快死光了,團長原本有機會撤出來,可是他不願意丟下那幾百個傷兵,上面有命令他也不聽,現在被鬼子圍在通城的城南倉庫。團裡剩下的兄弟們都和他留下了,現在生死不知!老哥!我要回去找他們……”劉海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泡紅腫,臉上淚痕斑斑。

“老爺子,俺要帶弟兄們回去!”老旦斬釘截鐵地說道。

老旦大喊着從夢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傷口的劇痛讓他差點背過氣去,他緊咬着牙關,頭上滾下大串的汗珠,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發現自己在一間從未見過的乾淨房子裡,一切都是那麼幹淨,連地面上都一塵不染,蓋在身上的被子白花花地耀眼,發出一股濃濃的漿洗過的味道。手上插着幾根管子,鼻子裡也塞着一根,原來憋氣是這個玩意整的?

黃老倌子冷靜下來,一改平日嘻笑怒罵放浪形骸的樣子。他腰桿挺得筆直,穩穩地揹着手挺立在房門口,擡頭看着烏雲翻滾而過。他硬梆梆的鬍子根根恣立,幽幽漆漆的眼瞳深不見底。剎那間,老旦感覺到老漢當年在軍隊裡一定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不知會有多少生死弟兄曾爲他甘心赴險,拋頭顱灑熱血。他又想起在斗方山突圍時,自己扶着楊鐵筠正準備拉手榴彈,看到那些殺回來救自己的弟兄們是那麼的可親。想起倒在身後的那些曾生龍活虎的身軀,此刻不禁心裡一疼,又豪氣頓生。

總算駛到了城外,匯入了更爲壯觀的逃難大軍中。這隻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人頭數以萬計,擠在這條長長的路上,慢慢地移動着。天上不時飛來鬼子的飛機,雖然沒有掃射轟炸,卻也把地上的人嚇得人仰馬翻相互踐踏,前面的軍車看到鬼子飛機着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門就往前衝,壓倒了不少腿腳慢的路人。老旦十分震驚,卻也發現這是個機會,心裡嘆氣,卻也只能皺着眉頭讓劉海羣沿着這條路趕緊跟上去。

老旦靜靜地坐着,心裡暗道怎麼又他媽的開始逃難了?不同的就是這次有一輛汽車。也不知道麻子團長什麼時候撤退?鬼子打了五個月才把國軍打退,莫不會又象在南京一樣燒殺姦淫無惡不做?難怪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難。

老旦猛撲過去搶那剪刀,可哪裡還來得及!鏽跡斑斑的剪刀已深深地刺進了她的心臟,女人的手仍然緊緊攥着那剪刀把!只一會兒她就眼皮緊閉已是氣絕,傷口處粘稠絳紅的鮮血緩緩地滲出來……女人的自殺之舉讓大夥深爲震撼,萬萬想不到,這樣一個病入膏肓的弱女子爲了女兒竟甘心以死相求!望着伏屍痛哭的小姑娘,兩個大老爺們慌得束手無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責之中。

“咋中國老百姓就這麼遭罪哩?”

“你家在哪裡?”毛科長問。

武漢的這個深秋不如往年那般涼爽,仍然熱得讓人冒汗。整個城市象被一口無形的鍋蓋在下面,幾個月來一絲風都沒有,升騰起來的煙霧和塵土攪和在一起,讓天地都煙塵翻滾污濁不堪。蒸騰的熱浪如同戰火一般在城市上空肆虐着,無孔不入,無堅不摧,慢慢煎熬着人們的意志,讓處於戰火之下的人們幾乎要窒息了。

“呵?一個都沒了?”

“通城離岳陽不遠,鬼子應該還不至於重兵把守吧?不管趕得及趕不及,回去一趟心裡踏實!”

滾滾人流裡行進着各式交通工具,汽車,馬車,自行車,手推車,還有人拉的車。車上大多拉着一家老小,有的後面還牽着狗。一羣羣帶槍的兵痞見到閒置的車輛或是騾馬,槍口一指就搶了過去。老旦的車因爲掛着軍隊的牌子,倒也沒有人敢亂來,只是路上的人太多了,任劉海羣把喇叭按得山響,兩個時辰過去也沒走出多遠。前面一輛裝着軍火的卡車上有幾個兵,衝鋒槍對着四周的人羣,看着有人想靠近就拉槍栓,老旦忙讓劉海羣緊緊跟在後面。

“鬼子現在還在武漢,長沙一時半會的哪有仗打?咱們幾個報完到管保立馬回來,妹子你爲啥連俺都信不過?咱們已經定好明兒一早動身,這個時辰老哥可得睡哩!你也快回去睡吧!”

這次能夠活着回來,老旦竟有些愧疚。想當初一百多位弟兄長途奔襲,齊心協力將鬼子機場炸得天翻地覆。弟兄們出發時,個個生龍活虎血氣方剛,一定曾憧憬過凱旋而歸的壯觀和榮耀吧?可只轉眼之間,一個個灰飛煙滅!倖存下來的七個,也都是渾身血窟窿、插滿塑料管的殘破之軀,想起來真叫揪心!這扛槍打仗真的是毫無造化可言,越打心裡越沒底。想盡辦法救活的楊鐵筠,在自己眼裡這麼全活兒的一個大男人,也就這麼毫無懸念的壯烈了?他和黑牛會不會被鬼子活捉了?要是被活捉就慘了……

老兵們略微一數,老旦的傷疤從數量到質量上都敗下陣來。那黃老倌子全身上下溝壑縱橫坑坑窪窪,簡直就是一塊屠夫案板,老旦頓時對黃老倌子肅然起敬了。兩大碗米酒灌將下去,老旦登時就光着屁股一頭扎倒在地了。黃老倌子對脫光衣服的老旦也有了新認識,就是自己的命根健在劍拔弩張也必然不如老旦,所謂“老旦”實在名副其實,更別說年紀輕輕就落下這麼多傷疤了。

車上一共十一人,分別是老旦、陳玉茗、劉海羣、大薛、趙海濤、楊青山、粱文強,還捎帶了醫院衛兵朱銅頭、麻子妹、護士小甄和護士小蘭。人雖不多,但是因爲帶了不少藥物和裝備,車裡就顯得很擠了。剛剛打開大門開車出去,外邊一大羣人就涌進了醫院,去哄搶裡面剩下的藥物和其他東西。人羣裡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勁頭比向鬼子陣地衝鋒還要上勁,這股力量源源不斷地涌進去,厚厚的醫院正門竟然都被擠倒了。

七個回來的弟兄全部養在這間醫院裡。昨天又有一個重傷的由於血液感染死了。陳玉茗也憋熬不住了,趁護士小妞不在,就一早高舉着輸液瓶子到處找着老旦和兄弟,找了一層樓也不見熟人,正拄着一隻拐下樓的時候,迎頭撞見同樣高舉着瓶子東張西望的老旦。二人一愣,登時哈哈大笑抱在一起。一羣護士看到兩個傷兵一手舉着瓶子,一腳金雞獨立,卻還在互相擁抱聊天,不禁既好笑又感動,忙上前把他們架了回去。

“這裡是軍部醫院特護,你的戰友們都在旁邊房子裡,有幾個還過來看過你,哪個都比你好看。”

“你家裡還有啥人哩?咋沒有聽你說過?”

二人聞之大驚,老旦忙把劉海羣扶起來。

“俺……俺覺得害怕!”陳玉茗冷不防冒出這麼一句,這可不象陳玉茗說的話,老旦一驚,頓了頓才緩緩回話:

黃老倌子雖然急,卻毫不慌亂,只惡狠狠地說:“娘了個逼的,這麼多年了麻三兒還是這個死腦筋!你們去把他給老子找回來,帶上我的兵。告訴他一句話,他麻三兒欠老子幾條命,要死也要死在我的地盤上,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老爺子,政府怎麼就不過來管你哩?咱們那地方不留神放個屁,穿軍裝的動不動就進來了,咱們躲還來不及,可是招惹不起哩!”老旦笑着說道。

“你們這又是幹啥去?才舒坦了幾天,就又想上戰場送命了?”

“回來十個,飛機上又死了兩個,降落的時候死了一個,只剩下七個了,都在這裡。”

黃百原老漢是十足的一條山漢,自中原戰爭後就隱居在湖南老家,村民們都親密地稱他“黃老倌子”。此人脾氣火爆,虎目鷹鼻,又矮又壯,象林子裡燒剩半截的樹樁,他一頓飯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大壺燒酒。黃老倌子張嘴就喝酒罵娘,閉口就大抽水煙筒子。當年在中央軍打馮玉祥的時候,他任麻子團長的頂頭上司。照麻子團長的話說,如果黃老倌子哪天高興,想拿自己的心下酒,自己也會毫不猶豫的掏給他,因爲黃老倌子救過他不知多少條命了,他身上至少七八處傷疤和麻子團長有關。老蔣一統天下後,黃老倌子原本可以加官晉爵,可他突然決定甩手不幹了,帶了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留給肥豬師長一個窩心腳和一句臭罵: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們救救她吧!求求你們了!”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手搭在汽車前槓上,破衣爛衫裡露出嫩紅的肉,一條粗辨子垂在腰上,已經髒得打了綹。

車後面,小甄和小蘭還在哭哭啼啼,可聲音總算小了。麻子妹倒禁了聲,還一個勁地抱怨車走得慢。瘦個子戰士粱文強被麻子妹擠得挺胸凹肚,還總是遭她的搶白。

突然,老旦看到地上的女人摸摸嗦嗦地,竟拿出了一把生鏽的剪刀。老旦覺得有點不對勁,剛要說話,這女人大喊一聲:“大兄弟們!帶她走!求你們了!”

初到黃家衝,衆人幾乎是在大醉中度過的。老旦陪黃老倌子喝個通宵更是常事兒。老旦驚訝這幫山匪如何這麼好酒量,雖然喝的是米酒,不似中原烈酒,可那玩意兒上起頭來,就比老窖還厲害,大醉一回兩天都緩不過勁來。其實也壓根就沒有緩過,每天喝着稻穗子酒不消停,酒醉便睡,睡醒便喝,如此恍恍惚惚的竟過了一旬。

山西老兵粱文強和老旦一樣,長了一張笨嘴,被麻子妹一陣搶白,也沒還嘴,臉憋成了雞冠子顏色。麻子妹說粱文強一個勁地放屁倒也沒有冤枉他,他的肚子在那水上飛機上被子彈鑽了個左右貫通,養傷期間估計留下了根子,稍微着急或是受涼就擠出一串來,被楊青山起了個外號:屁龍。陳玉茗早從老旦的嘴裡聽說過這位超級無敵滾刀肉護士的事情,更知道他是麻子團長的妹妹,忙用笑臉截了過去。

“沒有,回來的兄弟部隊的長官說他只受了輕傷。”

只過了一星期,麻子團長又來了一次,他帶來一輛中型卡車,讓警衛員劉海羣帶老旦他們離開武漢經長沙到湘中的黃家衝,去投奔他的老上級黃百原。麻子團長還特別吩咐老旦,一定把他的妹子帶上!

昏迷中,腦海中不斷有個聲音在重複着這兩句話。同時,他感到有無數隻手在撕扯着自己乾枯的內臟,喉嚨象淹在水裡,憋得喘不過氣來。

“俺原本在縣城裡賣面,掙點辛苦錢養家,總還好過種地。她卻和村子裡別人鬼混,背了俺不知道混了多久。俺的孩子也是被她耽誤的!後來俺外姓親戚家人向我告了狀,俺一氣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俺也燒了,逃了半年,鬼子就來了,後來就投了國軍。”

老旦的傷勢恢復很快,身體也日漸結實。隔壁的病房裡躺着一個重傷的少校團長,聽護士說此人半個月前被一顆炮彈炸了個結實,擡過來的時候已經散了,醫生費了半天勁才弄清楚四散在他肚子周圍的內臟是什麼。醫生給他摘走了七根破爛的肋骨,拿走了一條炸碎的腿,半個胃,一個腰子,幾米長的腸子,以及一片燒成焦炭的肺。然後替他七拼八湊地縫巴縫巴,打針輸液半個月,他愣是沒死,昨天還睜開眼了。老旦對此神人充滿敬意,上午趁麻子護士不在,就拄着拐別到團長病房邊,趴在窗臺上往裡看,發現這神人身上的管子比自己的多了去了,剛想推門進去打個招呼,就被拿藥回來的麻子妹揪着耳朵拉回了病牀上。

“嗯,我讓衝裡的弟兄趕牛車護送你們到長沙,你們到那再買些馬匹,快去準備吧!”黃老倌子說罷,回身從牀下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是一塊磨得鋥亮的勳章,他仔細地看了看,遞給老旦又說道:“找到了他,給他看這個,當年我救過他的命,這是他留下的……你就說黃老倌子快不行了,有話囑咐他,讓他回來見我!”

巧巧非常喜歡這有山有水的地方,整天山上山下的跑個不停,村民們都很愛護這個小姑娘,各家各戶時常鼓搗出一些好吃的給她。巧巧和瘟神一般的黃老倌子自打見面就不認生,上去就捏他那肥大壯碩的大鼻子,讓黃老倌子刮目相看。小妮子雖然孤苦伶仃,卻生性活潑膽大,時不時透出一股子小野蠻勁,正得黃老倌子賞識。在黃老倌子正式舉辦認巧巧作乾女兒的儀式後,黃家衝幾百戶村民爲此還放下農活,張燈結綵的大大熱鬧了一番。

陳玉茗覺得有點蹊蹺,看到地上的女人幾乎只剩一口氣了,知道不是敲詐的。她露在褲管外邊的兩條腿潰爛成兩根髒兮兮的排骨,上面沾滿了灰土;胳膊上靜脈一根根都凸了出來,皺巴巴的皮肉在腋下晃盪着;手掌上到處是綻開的口子,血塊結成厚厚的痂。

“陳玉茗,叫海濤和銅頭下來,把女人拉到邊上埋了。讓小云下來,帶上這女娃子走。”

“停下!”

那個朱銅頭是個怪物,肥頭大耳,賊眼溜圓,兵不象兵匪不象匪。他原本不過是混進醫院想找份好差使的地痞,從洗衣房偷了身軍裝,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無人過問。他經常把醫院當成大賣場,裡面的藥物和被褥,甚至美國造的手紙,都被這小子倒賣出去不少。前些日子他還瞄上了老旦旁邊的藥房,於是經常過來打探情況,和閒得無聊的老旦混了個廝熟。大薛是個硬脾氣,不讓這流氓上車,急得朱銅頭趕緊去給弟兄們買了一箱子煙和酒,才被允許上來。上車只不到一個時辰,就在和坐在對面的小甄護士眉來眼去了。

“大概是因爲你們帶回來的東西,鬼子一下子收縮了……這幾天的進攻……也有點不着調,各兵種的協調性比以往差了一大截。估計……正忙着換他們的通訊密碼哪。”陳參謀長更象一個書生,說話細聲細氣,彷彿患了傷風,說幾句話就一個勁地吸溜鼻子。

原來,軍閥混戰時,黃百原所在的部隊在中原將馮玉祥的部隊趕跑,佔領一個縣城之後,殺紅了眼的湖北部隊搶掠了當地一百多個女人,在軍營裡輪番蹂躪,將這些女人糟蹋得奄奄一息。女人們後來被扔在一條巷子裡,清晨才被黃老倌子的兵發現。這些可憐的女人披頭散髮渾身赤裸,遍體鱗傷驚恐萬狀,上百人光着身子給時任團長的黃百原磕頭求救。黃百原幾乎要造反,帶了十幾個兵全副武裝地衝進師長的房間,那個肥豬一樣的師長居然還玩出了花活兒,竟挑了兩個最有姿色的女人,正想玩個一炮雙響。黃百原一腳把他從女人的身上踹了下去,差點把肥豬師長那個硬梆梆正在忙活的傢伙給撅折了……

“他是不是受重傷了?”

麻子團長把刀掛回去,回頭對他妹子說道:“小云,好好照顧老哥,多用點心,儘快讓他起來!他是咱們的英雄,你不要怠慢!”

晚上,雨終於停了。

“謝謝首長們!俺不算啥英雄,這次行動成功,那都是楊連長的功勞,俺只是碰巧撿回條命罷了……團長,一共回來多少個戰士?”

早在命令發出之前,老旦就看到了這些天的混亂。醫院牆外邊連着幾天人聲鼎沸,車喇叭響個不停。院子裡的醫生們都是跑着幹活,每天出出進進的救護車也不見了蹤影。據麻子護士講,可以幹活的早已開着車往後面跑了。市中心的上空,鬼子的各式飛機天天晃悠着,除了扔炸彈,還撒下不少傳單,而城市外圍,炮彈的爆炸聲比以前還要激烈,幾乎日夜不停。

“誰稀罕你的破章!攢多了你打一個尿壺去!”

老旦正在後悔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聽參謀長這樣說,也只有感激地點頭了。麻子團長神情冷俊,摘下了掛在牀頭的那把剩下一截的軍刀,看得出有點奇怪。

後半夜,車出了故障,劉海羣躺在泥地裡鼓搗了一個時辰,看來是修不好了。大家決定背上能背的東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進,反正再走上兩三天就能到長沙集結地了。那小丫頭有這麼多人照顧,和戰士們認識了,半宿下來已經和大家混得廝熟,心情逐漸好了起來。老旦看着這個女娃子,心裡想着自己的兒子。可這時女人們都頂不住了,個個腳脖子都腫起來。朱銅頭想去扶她們,又怕挨老旦和陳玉茗的罵。再說了,嬌滴滴的甄美人和醜愣愣的麻子妹,都需要人扶。幫得甄美人,卻懼怕麻子妹那張刀子嘴,幫得麻子妹來,心下又實在不捨得甄美人,朱銅頭一時作了難。

麻子團長剛走一天,蔣委員長就發出了撤離武漢的命令。

“妹子這咋好意思哩?俺自個來,你先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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