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華音閣隱在黑暗中,顯示出極爲詭異的寧靜。
——天羅教兵臨城下,閣中仍然如此寧靜,這的確很不尋常。
難道,華音閣已被攻克?
衆人不敢出聲,各自展開輕功,迅捷無倫地向前奔突着。在郭敖的指點之下,他們迅速通過了布在華音閣周圍的四天勝陣。
陣中悄無聲息,一切如常,似乎根本未被觸動。
難道琴言是在說謊?難道是天羅教的實力太過強勁,在瞬息之間就讓華音閣失去了抵抗之力?
這又如何可能?
郭敖與楊逸之一言不發,但他們的眉頭卻一齊皺了起來。
華音閣的大門就在面前,那黑暗卻彷彿更重了起來,覆壓整個華音閣。郭敖心中朕兆忽起,就聽一人道:“諸位且請留步。”
一道火光轟然竄升天際,紛紛落了下來,立時化作幾十道巨大的火龍,將周圍映得一片通明。那火龍也不知是何物燒成,烈烈燃燒着,火勢絲毫不見減少。
正道羣豪都不禁心頭一凜,紛紛住步,就見崇軒微笑揹負雙手,站在華音閣大門之前。丹真依舊一襲白衣,一張斗笠,陪在他身旁。
他們身後,左邊,是幾百名黑衣打扮的武者,衆人一望便知是天羅教教徒。右邊,坐着三百多人,赫然乃是華音閣的弟子。步劍塵臉色平靜站在他們中間,旁邊是柏雍與李清愁、韓青主諸人。
郭敖的瞳孔驟然收縮起來!
華音閣居然與天羅教相安無事,這實在太驚人了!
正道羣豪心下迷惘,一齊目注郭敖,等着他發號施令。
郭敖臉色陰沉,望着步劍塵,第一句話竟然是:“姬雲裳呢?”
步劍塵搖了搖頭:“仲君傷勢過重,已帶着秋璇,暫回曼荼羅教去了。此後閣中之事,暫由我全權負責。”
由他負責,言下之意,郭敖已經不是他們的閣主了。
郭敖似乎並沒有聽出這等言外之意,依舊擁着那襲極其寬大的繡金紅袍,傲然四顧着。
步劍塵望着他,心底卻長長嘆息了一聲。是他苦勸姬雲裳離開的,因爲,他實在不願意看着郭敖死在她手上。即便如此,她留下的那個詛咒,也遲早會有實現的一天。
千山萬水,我必斬你於劍下。
她的誓言,從未落空過,他極力安排,也不過希望這一天來得晚一點罷了!
郭敖全然不明白他的苦心,整了整衣袖,冷笑道:“她人雖走了,但叛變的心卻留了下來……”他霍然擡頭,盯住步劍塵:“結果連你也受了感染,一起投敵了麼?”
步劍塵面容淡淡的,並不生氣,也不置辯。彷彿是心中有愧,又彷彿是根本不值得爭辯。
郭敖瞧在眼中,心中怒氣更增,他銳利的雙眸突然射向崇軒,冷道:“想不到我還是低估了你。”
崇軒微微一笑,道:“華音閣名垂百年,一草一木都已沾染靈氣,受兵戈不祥。我們不如在此決戰,如何?”
郭敖冷笑,他那完全擴散的瞳孔立成森黑一片,緊緊盯着崇軒,卻忽然破顏一笑,道:“人言天羅教主崇軒從未將任何人放在眼裡,想不到現在卻爲了我費這麼大的周折,我又該如何報答呢?”
崇軒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道:“我只悔自己不慎,至令抱鶴枉死……”
郭敖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去陪他?”
他臉色陡然一寒,揚聲道:“金冠王蛇之毒中摻雜了丹頂紅,一時三刻若得不到解藥,則毒性攻心而死。於今只有一個時辰了!”
正道羣豪各各心驚,不知誰大喊一聲:“砍了他們這羣王八蛋!”
衆人一齊大聲呼喊,紅着眼衝了上去。
楊逸之正要阻攔,卻被郭敖攔住。他含着笑容,先指了指楊逸之,又指了指柏雍,冷冷道:“我今日所說的話不想有任何人反對,你們最好嚴格按照我的話來做。”
柏雍、楊逸之、李清愁盡皆默然,天羅教的黑衣教衆與正道羣豪已然打了個難分難解。郭敖緊緊盯住崇軒,凌厲的劍氣飆發激盪,崇軒雖然不懼,但也暗暗驚心,不敢輕易妄動。喊殺聲越來越緊,郭敖突然揚聲道:“能帶華音閣弟子頭顱回來的,一樣換解藥!”
步劍塵臉色驟然一變,急聲道:“結波若陣!”
但卻哪裡來得及?正道羣豪殺紅了眼,一聞郭敖的命令,立即潮水一般衝了過來。正道羣豪佔了個人多,華音閣與天羅教武功稍高。但戰到後來,殺紅了眼,華音閣與天羅教也互相攻殺了起來。
殺聲震天,只有不遠處的華音閣,還保持着靜寂。
楊逸之臉色變幻,眼看着正道羣豪人數雖多,但除了同門同派的弟子之外,相互之間的配合極差,往往一人對一人不落下風,但兩人對兩人就稍有遜色,而三人四人以上的陣法戰,就頗有不如了。幸好有少林派的羅漢陣與武當派的真武劍陣將羣豪護住,這才殺了個旗鼓相當。看了不多一會,正道羣豪就死了三四十人。
楊逸之心頭極爲不忍,數度想出手,郭敖冷冷道:“你的風月劍法只能出手一度,能救得了幾個人?”
楊逸之一窒。
郭敖注視着一千餘人誓死血戰,雙目中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他抽噎道:“你們兩位難道不覺得感動麼?”
他喃喃道:“你看這些江湖好男兒,爲了對抗邪魔外道,拋頭顱灑熱血,橫屍神州大地,爲自己的子孫們謀一處永福。我們應該敬重他們!”
他忽然跪下來,向血戰的人羣拜了幾拜。
李清愁臉色一變,柏雍與楊逸之臉上都閃過疑惑之容,不知道他要做些什麼。
忽然,一縷輕音鑽入了他兩人的耳中:“隨我一齊出劍,只要殺了崇軒,其餘諸魔都不足爲懼!”
柏雍與楊逸之都是一凜,知道郭敖說的並沒有錯。天羅教乃是當今武林的公敵,此次若再戰敗華音閣,只怕天下再無可與之抗衡。眼見黑衣教衆行動整齊劃一,漸漸取得了上風,而華音閣卻似早已與天羅教沆瀣一氣,無心抵抗。柏雍與楊逸之對望一眼,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決斷。
崇軒當殺!
柏雍沉吟之色終於決然,道:“你如果真的要殺崇軒,就要聽我的安排。”
郭敖臉上浮起一絲微笑:“當然。普天之下,就數你的智謀最高了。我留你到現在不殺,便是想借助你的這顆靈心。”
柏雍苦笑頷首道:“如此甚好。你安排正道羣豪與天羅教先交手,死傷這麼多人,本是爲了最大限度地激發出自己的飛血劍法,使搏殺崇軒時更多一分把握。但你卻不知道崇軒修習的乃是血魔搜魂大法,也是因血成威,配合他身上所穿的上古秘寶血鷹衣,威力比飛血劍法更高!死屍血氣越多,他的威力越大,咱們的勝算就越小!”
楊逸之忍不住動容道:“血鷹衣竟然在崇軒身上?”
柏雍苦笑點頭。
血鷹衣,傳說是青鳥魔族長老心頭之血染成,能將血魔搜魂之術發揮到極至,頃刻擊殺武功高於自己數倍的高手。
血鷹衣,因血而生,無堅不摧,傳說出世之時,連天上的神明都可以擊落。
郭敖卻並不擔心,微笑道:“你自然是有辦法的,是不是?”
柏雍收起了永掛在他臉上的嘻頑之色,肅然道:“要殺崇軒,須要先殺丹真!”
郭敖沉吟點頭,道:“你說的很對,丹真雖然未顯露過武功,但詭異之術層出不窮,出其不意施展出來,往往能收奇效。我同意先殺她。”
柏雍笑了笑,道:“你若是同意,那就好辦多了。一會我們一起出手,殂殺崇軒,丹真一定會阻止。等她出手之時,我們便轉攻向她,一舉先殺了她,再趁着崇軒心神激盪之時,一招必殺!記住,絕不能讓崇軒的血鷹衣出手。”
郭敖擊掌道:“果然是好法子!相信咱們三人聯手,天下再無人能擋得住!”
楊逸之眉目間蘊含一絲猶豫,遲疑道:“但是……”
柏雍微笑道:“楊盟主武功特異,只能出手一次,不過不須擔心,這一次就已足夠了!”
楊逸之注視着柏雍,柏雍臉上的微笑顯得那麼自信而安定。楊逸之終於緩緩點了點頭,嘆息道:“可惜這麼多大好男兒!”
郭敖大笑道:“死得其所,又有何憾!”
劍氣如虹,猝然自郭敖跪伏的身上衝天而起,華音閣前溼重的血腥之氣被這股劍氣衝激,化作一層淡色的紅霧,籠罩在郭敖身上。郭敖倏然立起身來!
他那寬大的繡金紅袍臨風鼓涌,此時更如頂天立地的魔神一般,卷繞着一天紅霧,踏四極而立!
激戰中的三方都感受到一股凌厲霸猛的殺氣在場中轟然怒卷着,心頭不禁興起一股強烈的衝動,雙目盡皆赤紅!
同時,一個宛如厲梟般的銳吼聲曳空響起:“崇——軒——”
恍惚之中一道紅影裂開了長空,帶着淬厲的鋒芒,越過千萬激鬥中的人羣,向崇軒怒飆而去!那是裹在紅中的亮,亮的正中間,卻是一點傷,傷心的傷。
這一劍,足以驚天動地!
郭敖才一動,楊逸之與柏雍同時出手!
漫天交攪在一起的月光與紅光齊齊一暗,跟着陡然明亮起來!所有的光都彷彿聚攏在一處,就隨着楊逸之衣袖緩擺,似劍似鋒,向崇軒襲來。那是一抹光,在影中沉淪浮動的光,但比之郭敖那沾滿血色中的狂烈之傷,卻絕不遑多讓!
風月之劍,聚合了楊逸之所有修爲的劍法,一劍既出,他本人便弱如孺子。可想而知這一劍是多麼可怕!
柏雍的武器不是劍,而是他這個人。隨着郭敖的劍心訣、楊逸之的風月之劍,他整個人都竄了起來,向崇軒撲了過去。
這是柏雍第一次施展武功,卻是如此怪異。
但這一撲之下,崇軒的瞳孔驟然收縮,彷彿是橫行天下的巨獸突然看到了天敵!
因爲柏雍這一撲,恰好將郭敖與楊逸之的空隙完全填滿。劍心訣與風月之劍本是絕不相干的武功,郭敖與楊逸之雖然聯手,但他們的武功相差太大,絕不可能心靈相合,發揮出最大的威力來的。陣法,本就是很深奧的學問,只有經常性的練習,才能夠如意施展。
但柏雍這一動,格局便立即不同。他雙手斜引,撲出的姿勢極爲怪異,但左手牽着舞陽劍,右手引着風月之劍,兩股完全相左,一霸猛一清遠的劍意,卻在他的牽引下絲絲入扣,化作一道沛然不可擋的強烈劍氣,湛然狂涌而至!
這纔是真正天下無敵的劍法,就算是崇軒,也絕難抵擋!
崇軒的臉色變得極爲難看,他想不到這三人竟然用這種奇異的方法聯手,他也想不到從未出手過的柏雍,居然能施展出如此高明的功夫來!
崇軒急退!
他的輕功竟出奇地好,足尖才動,身子已然退開八尺!但劍心訣傷的是心,風月之劍如風如月,兩種劍法都彷彿不受距離的影響,倏然就點到了他的胸前!
嘹亮的鷹啼聲沖天而起,崇軒彷彿知道自己無法再躲,身子倏然頓住,他的衣襟霍然張開!
一人嬌聲呼道:“不可!”
一輪明月驟然閃現,懸在了崇軒身前。
柏雍心神忽地一蕩,恍惚之間,就見沈清悒飄身而下,一劍向他刺了過來。
柏雍嘴角凝起一絲冷笑——丹真果然忍不住出手!
這樣的攝心術已無法再讓柏雍心靈動搖,他左手牽,右手引,融合得絲絲入扣的劍心訣與風月之劍立即化成一道森寒的光流,向幻化爲沈青悒的丹真轟卷而去!
這一招,的確是天下無敵的劍法,不但殺得了崇軒,而且一定能殺得了丹真。這一點,柏雍有着十足的信心!
但猝然只聞一聲怒喝,舞陽劍寒光陡盛,迅捷無倫地跳了起來,向崇軒刺去。
柏雍大驚,他的牽引之術本就需要三股力道相合相符,同心協力才行。但此刻的郭敖竟然忘記了先攻丹真的約定,劍心訣強行脫離控制,獨戰崇軒!
登時一道凌厲的反噬之力強攻心頭,柏雍如受重擊,不由嘔出了一口鮮血。
丹真手中的這團明光,正是天羅十寶中的波若鏡,善能制御心神的波若鏡!在丹真修習的光明成就法的驅使下,波若鏡雖不足以控制郭敖這樣的高手,但足以干擾他的心神瞬息!
郭敖心神被波羅鏡擾亂,投身獨鬥崇軒,三人合擊之勢瞬間已破!柏雍心底涌起一陣嘆息,看來苦戰已是免不了了,事情緊急,已容不得他多想,只得全力運轉牽引之術,帶着楊逸之的風月之劍,向那團明光灼去。
明鏡之後,是一張似笑非笑的臉。那輪明鏡之後的臉向他看了一眼,忽然嘆了口氣。明鏡倏然大放光明,一道冷電皎若月色,向柏雍疾飆而至!
柏雍只覺一股莫名的狂怒從心底升起,彷彿明鏡對面,就是自己生生世世的仇敵!
盛怒中,柏雍只覺全身的真氣都彷彿在一瞬間受到了巨大的牽引,向那明鏡宣泄而出!
他望着明鏡中的笑臉,全身骨骼都禁不住咯咯作響。彷彿食皮寢肉,不足以化解他的狂怒,夙世輪迴,不足以消弭他的深仇。
這種仇恨,他一生中從未有過,也絕不該有!
柏雍猛然驚覺,奮起全部的勁力,想要將真氣收回,但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全力的一擊化爲無邊金色波浪,向鏡中卷涌而去!
就在這一瞬間,他眼前出現了一道光。
這道光初看不是很強,但瞬間已經破碎了虛空,直插入他的金波之中。
柏雍知道不妙,正要側身讓開,但那道劍光來得太快太狠,他的身形才動,就覺一股深重的疼痛自骨髓中裂出,迅速爬滿了全身。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飛跌而出。
楊逸之驚呼道:“小心!”他急忙收手,卻已來不及,擊傷柏雍的,正是他所發出的風月之劍!
這枚邪異的鏡子,竟將同時勾動兩人的全力一擊,又將這兩股足以毀滅天地的力量牽引開去,化爲互相殘殺!
楊逸之怒不可遏,但他已完全沒有了再出一招的力氣。
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輕柔道:“你修煉的武功奇特,只能出一劍,卻可惜了波若鏡。”
那面明鏡上發出了一聲龍吟似的裂響,忽然碎成了千片萬片。
丹真一襲白衣,站在鏡後,眼中有些惋惜:“你們一定還不明白,爲什麼你們絕高的武功,會被這一面鏡子牽引?”
楊逸之和柏雍看着對方,默然不答。
爲什麼?爲什麼這兩個初次謀面的人,會瞬間涌起如此大的恨意?爲什麼,那驚天動地的兩招,會突然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一起?
丹真淡淡笑了,她的聲音彷彿來自天際:“只因爲,你們修習的都是梵天寶卷,而在一個世界上,只能有一位梵天寶卷的修習者,因此你們註定了要彼此殘殺,方死方休!”
柏雍和楊逸之都有些愕然——梵天寶卷?
丹真微微冷笑:“梵天寶卷本有正副二卷,你們各執其一,都從中領悟了無上的武功。然而,就連你們也不知道,梵天寶卷並不僅僅是一部武功秘笈,還蘊含了巨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註定了,在你們之中只能有一個人能存活,你們即便今天不死,日後也會繼續對決下去,這是你們的宿命!”
她遙望遠天的皓月,似乎也在爲這宿命而悲哀:“更何況,梵天寶卷之間的對決,力量連天地都能崩崔,極有可能引起莫大的災難,讓整個世界變得不再安寧。因此,我曾盡了一切力量,阻止你們相見,然而這一天還是來到了,因爲——”她的聲音無比堅決:“我寧願違抗神的旨意,也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他!”她猝然住口,目光卻投向崇軒,月色下,她縹緲的白衣也顯得有些悽清。
柏雍看着她,眼中漸漸透出憐憫。
梵天寶卷的擁有者註定了將要對決。傳說那一天到來之時,天地變易,星河崩崔,大地都將變爲赤紅。她看到了這個未來,因此尋找到波羅鏡,讓他們的對決發生在鏡中——一個虛幻的世界,並以它徹底破碎爲代價,換來俗世暫時的安寧。
但這一切,並不是她出手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是,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崇軒,在他們三人的合擊之下,施展出血鷹衣。
血鷹一旦出世,施用者必定筋骨俱碎,永遠失去武功。
而失去武功對於崇軒而言,也等於失去了實現信念的機會。
於是,她寧願破碎波羅鏡,寧願中斷自己尋覓的緣,也寧願接受神的懲罰。
柏雍和楊逸之默然不語。這個永遠流浪人間,尋覓不可知的“緣”的白衣空行母,曾幾何時,她自己也化爲了緣的一部分,受着命運永恆的捉弄與折磨。
柏雍捂住鮮血不斷奔涌的傷口,嘴角又浮起了那熟悉的笑意。血影四亂!
繡金紅袍宛如魔鬼的羽翼,覆蓋了整個夜空。劍光錯動,舞陽劍頃刻間劃出了十餘招!
波羅鏡引導的,是梵天寶卷之間的對決,是以對郭敖無效!
每出一劍,郭敖瞳孔中的赤紅就濃一分,因爲他的劍並不只是對着崇軒,所有近他身邊八尺內的人,不管是天羅教華音閣還是正道,全都被他一劍穿心,鮮血吸噬到劍身上,化作獰厲的劍氣,增長着他霸絕天下的殺意!
殺意已幾乎成型,與那道紅霧糾纏在一起,宛如神魔的羽翼,在郭敖身周狂舞。他的每一劍出,都彷彿伴隨着冤魂的嘶嘯與怨怒,殺生奪魂。
每一劍都是一道傷。
劍心訣與飛血劍法在他手下完美地統合在一起,他的劍術已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在這等魔劍的催逼下,崇軒再也無法保留什麼。
他的身形閃電般在劍光中穿梭着,甚至無法反擊!
點點血霧散開,就宛如盛開在暗夜裡的妖蓮,卻預示着生命的凋謝。
郭敖大笑:“崇軒,我知道你始終留着最後一手,但在我的劍下,你還能施展出來麼?”
他狂笑,劍卻出得更快:“我讓你作繭自縛,至死都施展不出這一招來!”
崇軒冷笑道:“你以爲我真的施展不出來?”
他飛舞的身子倏然停住,手指急速在舞陽劍上一彈,豐沛的勁力運處,郭敖的長劍不由得微微一窒。便趁此片刻的空裕,崇軒身形沖天而起!
嘹亮的鷹唳聲貫穿了整個蒼穹,隨着崇軒的身形越攀越高,唳聲也越轉清厲,到後來幾乎鋪天蓋地,鎮海陵嶽!
崇軒身前的衣襟忽地全部爆開,一團濃重的血紅奔涌而出,結成一隻血紅的鷹狀,合着他傲視天下的英姿,向郭敖猛衝下來!
但崇軒的臉上卻透出濃重的悲涼。
這一招,本是禁忌,不應該出現於世間。
儘管它堪稱天下無敵。
郭敖臉上涌起了一陣慌亂,他清楚地感受到那團血紅所產生的威壓!
那是席捲一切的,踐踏撕碎一切的威壓!更邪異的是,血紅之中隱藏滾動着極強烈的噬血氣息,隱隱牽動着郭敖的心神,讓他不由自主地聳身上去,去跟那血紅合爲一體。
那飛揚的血鷹,不是索魂的惡魔,而彷彿是救贖的神明。
郭敖臉色慘變,顯然他感到了這一招的可怕!他揚起了舞陽劍,劍光沖天,卻被那團血紅映得那麼慘淡。
暴猛的血色氣旋轟然怒起,凌空閃爍,閣前劇鬥所釋放的血氣盡數被它吸攝乾淨,膨脹無比巨大的龍捲,幾乎將整個月色全都遮住,奔發出雪山洪崩一般的巨聲,就要向郭敖凌空捲來!
丹真臉色猝變,厲聲道:“不!”她上前一步,單薄的身影宛如一朵白色的幽蓮,靜靜的開在夜色中,要將滿空的血影擋住。
一個同樣的聲音自郭敖身邊響起,李清愁也猛地衝了上來,護住郭敖,大叫道:“不!不要殺他!”
崇軒一怔,全力撤手!
一聲哀厲的嘶鳴傳來,血鷹還未成型,就已消失在月色之中。赤龍一般的血芒也在郭敖的舞陽劍尖堪堪凝住。
丹真緊緊握住崇軒的衣袖,臉上一片驚恐。
崇軒對她一笑,似乎是要告訴她,不必擔心,然而胸口血氣卻一陣狂涌,突一低頭,鮮血嘔出,沾染在他有些蒼白的下顎上。
千鈞一髮之際,他強行將即將出世的血鷹收回,血氣反噬之強,無異於一位絕頂高手臨身搏擊,即使他的血魔搜魂術已練到隨心所欲的地步,一時卻也絕難承受。
丹真扶住他,默默不語。
李清愁一面擋在郭敖身前,一面扭頭回望着郭敖浴血的臉,叫道:“我一直相信,這不是真正的郭敖,我一定能醫好他的!”
郭敖慘笑:“你醫好我?我沒有病!”
他眼中閃過一陣狂烈,嘶聲道:“我就是我,我沒有病!”
李清愁哀傷地看着他,輕輕道:“那你還能記起來,什麼是朋友麼?”
郭敖身子震了震,他彷彿突然陷入了極大的困惑,甚至顧不上再揮舞他的劍。
李清愁望向崇軒,哀懇道:“不要殺他,給我一刻鐘的時間……只要那個人到了,我就一定能治好他!”
崇軒擡手拭去血痕,緩緩點了點頭。
郭敖仰天狂笑,道:“治好我?什麼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領?”
李清愁不答,只是憂急的望着山下。看來,他真的是在等人。
什麼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領?衆人心中充滿了和郭敖一樣的疑惑。
郭敖一陣大笑,他臉上的狂亂中也透出些許悲哀:“沒用的,你的情蠱治不好我,你的友情也治不好我!”
燈火煌煌,山下人影微動,李清愁面上一喜,終於長長鬆了口氣,微笑道:“那親情呢?你的母親呢?”
突然,一個驚喜的,忐忑的,慌亂的,卻又帶點慈和的聲音傳了過來:“世寧,真的是你麼?”
郭敖一聞見這個聲音,如受雷轟電掣,身子突然僵硬,似是想要轉過身來看一眼,但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
殘殺着的武林羣豪,虎視眈眈的崇軒丹真,傷重待救的戰友同盟,全都不再重要。漫天夜風忽然散去,一切有聲的全歸寂靜。
全天下就只剩下那一個聲音,彷彿帶着積年的慈愛,輕輕呼喚他:世寧,真的是你麼?
倏忽之間,郭敖彷彿再看到了那棟小樓,於是往事宛如劍心訣的傷,倏然穿透了他的心。
那是悲歡的往事,幾乎已將他破碎的心鈐印滿,反倒不敢記起了。
他顫抖着轉過身,慘白的月光下,他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的,蒼老的臉。
他身子不由得劇震,難道母親已經蒼老到如此了麼?
他細細地瞅着那張臉,是的,那是他的母親,是脖頸上抵着劍,逼迫他離開那個罪惡的家的母親。
郭敖不由得愴然落淚,叫道:“娘!”
他奔過去,扶住了鳳姨。
鳳姨哭道:“孩子,果然是你。娘現在走投無路了,你肯收留娘麼?”
她沒有說謊,她的確已經走投無路。
就在一月前,嚴嵩貪墨之事已然暴露,被處抄家流放之罪。世態炎涼,當年權頃朝野的宰相如今竟無立錐之地,甚至找不到一碗飯吃,只得沿街乞討。當年的同僚們指指點點,幸災樂禍,有人甚至說起,嚴嵩少年時,就有年相士斷定他餓紋入口,最終將餓死街頭,這個看似不可思議的預言似乎就要實現了,卻沒有任何人同情他們——人們眼中只有仇恨,鄙視。
嚴府侍妾或被罰沒,或四散逃走,唯有鳳姨還跟在他們兩父子左右。並不是因爲有什麼感情,而是她早已習慣了做他們的奴隸,何況如今的她,也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然而,嚴嵩父子卻絲毫不曾感念她的忠貞,而是暗自謀算着,將她賣爲奴僕,換得一頓飽餐。
就在這時,李清愁託人找到了她。
鳳姨這纔想起,原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兒子,早就離家出走、浪跡江湖的世寧,如今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於是,李清愁託人將他們接到此地,希望她能用母子之情,將郭敖心中的最後一點良知喚醒。然而此刻的郭敖,是否還能記得鳳姨,記得那份親情?
李清愁心中,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月華大盛,流水一般從衆人身上淌過。
鳳姨期待地看着郭敖,心中卻有一些恐懼——他的變化實在太大,再也不像當年那個承歡膝下的孩子了。
郭敖的目光在她臉上凝注良久,終於笑了,他的聲音也清朗起來:“如何不肯收留?你是我的娘啊,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只剩下一口飯,我也要娘先吃!”
鳳姨明顯鬆了口氣,撫摸着郭敖的臉:“孩子,你這些年在江湖上漂泊,沒受什麼辛苦吧?”
郭敖道:“沒有什麼辛苦!交了幾個很好的朋友,還做了天下第一大閣的閣主,娘,以後再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鳳姨嘆道:“只要你好好活着,娘就放心了。娘聽說你生了病,可該讓大夫好好看看。”
郭敖大聲道:“我沒有病!不需要看什麼大夫。”
鳳姨見他發怒,登時住聲,畏畏縮縮地看了郭敖一眼,低下了頭。
郭敖看在眼裡,良爲不忍,他輕輕道:“娘,你不用爲我擔心,等江湖事了,我們找個無人的山林歸隱,我耕田養牛,撫養您終老。”
鳳姨垂淚道:“好,你不肯丟下娘,娘已經很欣慰了。”
郭敖一笑,心下甚感溫暖。無論如何,娘總是肯原諒自己的兒子的。那就趕快了解這一切,和孃親一起歸隱山林吧。
他的笑容忽然凝住,因爲他看到了兩個人影。
這兩個人也是他無論如何都忘記不了的!他甚至還清晰地記得他們用鞭子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痕跡,那是永生難以忘記的痛。
郭敖冷笑道:“想不到你們兩人還有臉來見我?”
世蕃已不再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公子了,他畏縮地看了郭敖一眼,強笑道:“六童,哥哥來看你了……”
郭敖怒喝道:“住嘴!你是誰的哥哥?我跟你仇深似海,今日看你還能以娘要挾我麼?”
劍光倏閃,化作一道蓬勃的亮光,濺射到世蕃的身前!世蕃雖然也學過武功,但跟郭敖相比,卻是天差地遠,不由一聲尖叫:“別殺我!”
鳳姨一把將郭敖的手拖住,哀求道:“六童,今日我們娘倆相會,乃是天大的喜事,就……就放了他吧。”
郭敖胸口起伏,道:“娘說的有理,我就放了他。但這個老奸賊……”
他的劍再度擡起,厲聲道:“嚴嵩!你這個老奸賊,禍亂天下,霸佔我娘,今日落到我手下,卻是無論如何都放不過你!我郭敖做了不少錯事,就殺了你,贖回一些罪孽!”
他鋼牙緊咬,對此人痛惡到了極點,這一劍刺出,再也不留半點情面!
嚴嵩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人到難處,果然連親子都絕情。你刺吧,但你就算殺了我,也仍然是我的兒子!”
郭敖狂笑道:“我的父親是大俠於長空,看來你這老賊還不知道!”
嚴嵩臉上變色,郭敖的劍刺到了他的胸前。突然,他的手被狠狠撞了一下,郭敖猛然轉頭,就見鳳姨使勁抱住他的手,竟似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一般。
郭敖臉上閃過一陣驚訝:“娘,你爲何不讓我殺這老賊?”
鳳姨不敢看他,低聲道:“你不要多問了,娘不想在此多呆,我們快走吧!”
郭敖心下疑竇大起,他知道娘對這老賊恨之入骨,絕無感情可言,那又爲何護着老賊呢?他看着嚴嵩,只覺心中越來越憎惡,似乎這老賊就是他所受一切苦的來源,冷笑道:“我殺了這老賊就走,很快的!”
劍光猛起,插入了嚴嵩的身體。鳳姨不知從哪裡衝出的一股力氣,猛然使勁撞向郭敖,竟將他撞得踉蹌後退。郭敖大感意外,叫道:“娘!”
鳳姨披頭散髮,嘶聲哭道:“孩子,難道你還不明白麼,娘不能讓你背上一世的罵名啊!”
郭敖笑道:“殺了這老賊,天下人只會覺得快意,只會說我大義滅親,怎會罵我呢?他又不是我親爹!”
鳳姨臉上顯出濃濃的悲傷,身子劇烈地抖動起來,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郭敖臉色逐漸變了,他忍不住抓住鳳姨的雙臂:“娘,他不是我的親爹的,是不是?”
鳳姨的淚水終於流出:“孩子,他就是你的親爹啊!”
郭敖大叫道:“不!我的爹是於長空!”
鳳姨低聲哭道:“那是我騙你的,也是騙他的!他當年離開時,我未有有孕,卻爲了能讓他回來看我,編造了那個謊言。後來他果真找上門來,我也只好隱瞞到底,暗中也希望他能傳你絕世武功,讓你從此不再受人欺負,我……我都是爲你好!”
她霍然擡頭,蒼老的臉上滿是淚痕:“弒殺生父,是會遭天遣的啊!”
天遣!
這不祥的咒語又一次響起,郭敖面沉如水,一言不發,劍光倏然竄出。
嚴嵩一聲慘叫,一截手指飛出,郭敖咬破自己的手指,鮮血點點滴下,跟嚴嵩的血混合在一起。
他的臉色冰冷得可怕,怔怔地看着那兩股鮮血融合在一起,就宛如親暱的一家人。
一點笑容自郭敖的臉上升起:“原來是爲我好……”
他突然狂笑起來,笑得身子打跌,笑得瘋狂地在地上打滾。
突然,他飛身而起,抓住步劍塵,大聲道:“聽到了沒有?我能做上閣主,不是於長空的功勞,他不是我親爹!”
他淒厲地看着步劍塵,狂嘯:“我沒有犯下逆亂之罪,因爲於長空不是我的爹,姬雲裳不是我繼母,秋璇也不是我的妹妹!”
郭敖仰望夜空,整個心似乎都要裂爲碎屑。於長空,姬雲裳,秋璇,步劍塵,華音閣……原來他們都與他無關啊。
全無關係。
這個念頭宛如巨錘一般敲打在他的心頭,將那些碎屑一起震飛,郭敖頓時如被抽空了靈魂,整個身子都變得輕了起來,彷彿脫出了形體,在暗夜的上空哀哀遊蕩。
全無關係,那麼你所謂的理想,信念,勇氣、擔當呢?
爲了這些理想,這些信念,他不惜與天下人爲敵,不惜被所有人誤解,不惜背上重重罪名,不惜將自己隔絕在滿屋金玉里,在寂寞中瑟瑟發抖。
他寂寞,痛苦,但也驕傲着,憧憬着。
因爲他覺得,自己是在爲了父親的榮譽、爲了華音閣的未來、爲了武林、爲了世人而奮鬥。哪怕受一點誤解又有什麼關係,這不過是實現信念時的挫折罷了。
如今,白髮蒼蒼的母親卻用一句話將他的世界粉碎。
原來,這些信念、責任都不是他的。是他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你的事業,威望,成就……卻也不過是一場騙局!
從這一刻,他將一無所有。他將是揹負着劍神之名的小丑,他將是剽奪舞陽劍的江湖敗類,他將是無故擾亂了別人秩序的惡棍!
一切都是騙局。
郭敖笑聲拍天動地,卻又漸漸消沉下去,他低着頭,喃喃道:“爲什麼……爲什麼總是要騙我?爲什麼害我還不夠,還要揉碎我的心呢……”
鳳姨猶豫着走過去,她有些害怕此時的郭敖,但這畢竟是她的兒子,是她此後的依靠。她想將郭敖拉起來:“孩子,我們走吧……”
她的笑容忽然梗住,郭敖倏然擡頭,他的雙眸中閃耀着無邊的紅光,已經看不到眼白,那紅光充斥了整個眼珠,彷彿是地獄的熱火,又彷彿是神佛的慈光。
鳳姨身子劇烈顫動着,終於靜靜地垂下了首。
郭敖柔聲道:“娘,你還記得這首兒歌麼?你告訴我,痛的時候,唱一下,就不會痛了……”
輕柔的歌聲慢慢響起,他扶着鳳姨,將她摟在自己的懷裡,大顆的淚滴紛紛落下,將鳳姨消瘦,蒼白的身軀染滿。
歌聲紛紛飛舞,卷滿整個蒼涼的夜色。
唱一下,就不會痛了……
可是我現在,好痛,好痛……娘,你又在騙我了。
郭敖慘然一笑,身子騰起,宛如夜空翔舞的惡魔,穿過無盡的虛空。
嚴嵩與世蕃臉上忽然閃過了一絲痛楚,他們的身形再也不會動了。兩股鮮血破空濺起,在沉沉的夜色中盛開了兩朵傷花。
李清愁不由發出一聲厲嘯,心骨俱裂,他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爲郭敖尋回了母親,卻是這般結局。
弒父殺母的罪過,足以另任何一個人墮入地獄,永不超生。
難道他已註定,要淪入魔道麼?
夜空無言。
歌聲若有若無,卻又悽豔哀婉,宛如一個孩子絕望的啼哭。在深深的夜色中,流曳出無盡的哀傷。郭敖身形追逐着那點哀傷,飛快地劃過夜色殘留的痕跡。
十八位正道高手臉上忽然也露出了傷心之色,他們的心,已被郭敖一爪掏空!緊接着,天羅教黑衣人的血,濺到了他們臉上。他們與他們的敵人死在了一起。
只有郭敖還在翔舞着,飛翔永無盡頭的黑暗。
歌聲繚繞,只有死亡,才能平復那覆滅的傷痛。
世人盡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