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站在步劍塵面前。
他並沒帶着李清愁來,因爲他不確定步劍塵是否歡迎李清愁。
他還不瞭解華音閣,也不知道華音閣中有些什麼規矩,但他知道,像這樣百年傳承的大派,都或多或少會有些古怪之處,尤其不願外人隨便入內。
但他並沒有猶豫,因爲要他放下李清愁,還不如殺了他。所以他站在了步劍塵面前,心裡多少有一點內疚。
也許自己辜負了這個人吧。
步劍塵臉色淡淡的,瞧不出來是喜還是怒。他望着那青翠的遠山,良久不語。
沉默就這樣在兩人中間緩緩蔓延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步劍塵道:“你贏了韓青主與秋璇,從現在起,你就是華音閣的閣主了。”
郭敖愕了愕,他就成爲閣主了麼?
步劍塵說完之後,站起身來,走進了四天勝陣中。
郭敖苦笑。就這樣成爲閣主了麼?沒有信物,沒有儀式,沒有授受,沒有認可!
他看着自己,沒有發現任何的不同。
華音閣閣主,這個權傾天下的名號,就這麼隨便地授予給他了麼?郭敖呆呆地站在那裡,任由苦笑爬滿了自己的臉。
一瞬間,一個念頭閃入了他的腦海:步劍塵究竟在想什麼呢?他對自己究竟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認可自己的所作所爲麼?
他是否真的願意將閣主之位交給自己?
郭敖無法回答!他只好回到了青陽宮。這是華音閣中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安置李清愁的地方。
韓青主笑嘻嘻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宣佈好消息。
郭敖嘆着氣,他實在不覺得這是個好消息,反而有種被輕視了的羞辱感。
哪有這樣的閣主?
韓青主悠然道:“你的確已經是華音閣的閣主了,這點毋庸置疑。”
郭敖看着他,等着他說下去。
每個傳承百年的宗派,都有它的古怪之處,難道這就是華音閣的古怪所在?
韓青主道:“天下所有的宗派都是世襲制的,縱然不是父子相傳,也必定是師徒相傳,不管子、徒是不是英雄好漢。但華音閣不同,每個華音閣的人都可以自封閣主,但他必須要通過自己的力量,讓各種所有的人都承認他是閣主。”
他舒舒服服地倚在牆上,那是個紫檀木的羅漢牀,牀中間擺了個矮腳幾,几上的紅泥小火爐中新茶正蟹沸,韓青主半閉着眼睛,神色中盡是悠然:“華音閣傳承的信物不是稀世的珍寶,也不是第一代閣主的遺物,而是閣中衆人的信任。”
郭敖沉思着,道:“如此說來,我已經取得了三個人的信任了?”
韓青主頷首道:“不錯,蒼天青陽宮,下弦月主,步先生。雖然只有三個人,卻無疑是華音閣中的半壁江山。但既然有東方蒼天青陽宮,就有西方均天少昊宮、南方炎天離火宮、北方玄天元冥宮,這三宮的宮主跟我絕不相同,並非步先生的屬下,所以絕沒這麼容易取得他們的信任。而下弦月主之外,還有上弦月主,之下還有新月妃、朔月妃等人,也絕非易於之輩。不過他們並非最可怕的。”
他的面容也嚴肅了起來,似乎連他都不願提及那幾個名字。郭敖看得出,那必定是華音閣中最隱秘的存在,也是決定了華音閣大權孰落的中堅之人。韓青主深深吸了口氣,珍而重之地將火爐上的水壺提起,滿滿倒了小小一杯熱茶,託在手中,道:“我一直覺得,這麼好的茶,人喝了實在是暴殄天物,所以我向來只是看茶,絕不飲。”
他果然只是將那杯茶托在手中,仔細地看着。良久,方緩緩道:“華音閣自古以來,便信奉諸權制衡,不令一支獨大。閣主之下,還設三位元老,這三位元老也可兼任閣中職務,但地位卻在一切職務之上。其中之一便是元輔步先生。剩下兩人則是你一定要提防的。步先生雖然代管華音閣,但這兩個人,他卻指使不動”
郭敖知道自己又聽到了一件華音閣的秘梓,鄭重問道:“剩下兩位是誰?”
韓青主的目光離開了茶杯:“仲君、財神!”
提到這兩個名字,他的面色有些肅然:“元輔、仲君、財神各司其職。元輔輔佐閣主處理政事,仲君負責研習、開拓閣中武學,財神則執掌閣中財政。這三人都是華音閣的支柱,缺一不可。”
仲君、財神。
郭敖深深吸了一口氣,單從這兩個名字上,他就感受到了這兩個人的分量。不錯,無論華音閣勢力有多大,都一定需要這樣的兩個人。
韓青主慢悠悠地嘆道:“可惜他們中至少有一位,已經認定了他的新閣主。”他擡頭看着郭敖:“你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卓王孫。”
卓王孫!
一個人只要在江湖上呆過一個時辰,他一定就會聽到卓王孫的名字。如果天下只有一個人可稱爲人傑,一百個人中至少有九十九個會堅信是卓王孫。
郭敖、李清愁、鐵恨、凌抱鶴、崇軒、柏雍、吳越王、丹真納沐,每個人都是難得的高手,甚至稱霸一方,權傾天下,但沒有人的光芒能蓋過卓王孫。
誰能無師自通,修煉出絕世的劍法?
誰能驚才絕豔,沐浴着絕世的風華?
濁世亂世,他卻一塵不染,蕭然立在天地之間。
這世上沒有他做不成的事,也沒有他擊不倒的敵人!
郭敖久聞大名,卻無緣識荊。但他忽然之間,就知道了誰是卓王孫!四天勝陣中那個孤絕的身影,那一句笑傲天下的話,若非卓王孫,誰又有此等豪情?
慢慢地,郭敖的拳頭握起,他的決心也已確定。
他不會認輸的,他一定要取得閣主之位,讓步劍塵承認他,認可他!
他堅定地道:“你知不知道上代閣主是如何取得大家的信任的?”
韓青主笑道:“我自然知道,但可惜的是,這對你沒有半點幫助。”
郭敖道:“說說看。”
韓青主雙手轉動着杯子,目光似乎陶醉在那氤氳的茶霧中:“於長空當年只不過單人只劍來了華音閣一次,就行劍江湖,數年之後纔再度歸來,但華音閣中無一人否認他的閣主地位,因爲他已成爲了天下第一,身上自然有股霸主之氣,令人不得不懾服。”
郭敖沉默着,霸主之氣?他並不理解這四個字的涵義,那是什麼東西呢?
看來,他的閣主之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郭敖嘆了口氣,倒了一杯熱茶給李清愁。
李清愁神情倒是很淡,似是渾沒將功力全失之事放在心上。這等神情看在郭敖眼中,當真是心如刀割。他知道,李清愁絕非不在乎,而只是不願讓自己難過,所以將所有的憂愁都深埋在心底。
熱茶,從他的手中,傳到了李清愁手上。
韓青主看着他們兩人,忽然道:“有個人掌握着閣主之位的鑰匙,你想不想知道?”
郭敖看着他,目光中沒有驚喜,也沒有催促。只有堅定了決心之人,纔會有這種眼神。
韓青主很瞭解這一點,所以他沒有賣關子,道:“秋璇。”
郭敖的目光忍不住收縮了一下,秋璇?這個女子背後竟隱藏着如此多的秘密,不但有三位武功絕世的老者守護着她,而且關係到華音閣主之位的着落,她究竟是什麼人?
但郭敖並沒有問,只是淡淡道:“謝謝。”
因爲他早已有了決心,爲了取得閣主之位,他遇佛殺佛,遇魔殺魔。誰若阻擋他,就只有一個後果:死!要如何才能取得全部華音閣中人的信任,當上華音閣主呢?
郭敖苦苦思索着。他必須要當上華音閣主,因爲此時這已不只是步劍塵的囑託,而有了責任,對李清愁的責任。
郭敖是習武之人,並且是個高手,他知道武功全失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他也知道一旦失去武功後,就絕不可能輕易恢復。
也許只有華音閣主,纔有這樣的能力。
所以他必須要做上華音閣主,讓李清愁不但恢復武功,而且要更上一層樓。這樣他才能對得起李清愁。
要怎樣才能做上華音閣主呢?郭敖不斷地沉思。他隱約覺得,無論韓青主還是秋璇,都並不是真正與他作對,他們也從未使出全力過。也許這是因爲他們都是站在步劍塵這邊的,那麼上弦月主、新月妃、朔月妃、少昊宮主、離火宮主、元冥宮主呢?
還有那神秘的財神、仲君?他們又站在哪邊呢?
是不是卓王孫那邊?
郭敖的眉頭緊皺起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艱難。同時,他的心中也做出了決斷。既然元輔、仲君、財神是華音閣中的三大中堅,那麼只要取得這三人的認可,大局便可定矣。
所以,他再度站在了韓青主的面前。
韓青主面上滿是驚訝:“你要去找財神、仲君?”
郭敖沉着地點了點頭,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絕不會輕易更改的。
韓青主驚訝慢慢變成了笑意,再度問道:“你要去找財神、仲君?”
郭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是的,只要取得元輔、財神、仲君的支持,我覺得基本就可將大局定下來了。”
韓青主笑道:“你想的本沒錯,但你可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麼困難?”
郭敖一怔,道:“困難?爲什麼?”
“不爲什麼。”韓青主搖了搖頭,繼續道:“先說仲君。他在於閣主去世後,已離開華音閣,自立門派,甚至還有傳言,他當年是叛教而出,與華音閣勢如水火。只有閣中上層知道,這些傳言乃是無知可笑之極,仲君與華音閣感情之深,絕非常人可以揣度的。”
他嘆息了一聲,又道:“仲君雖然遠居邊陲,但每當華音閣遇到困難,他都會出現在閣中,爲步先生分憂解難。和於長空一樣,他們都是三十年來,華音閣的榮耀所在,再無旁人可以比擬。”
郭敖點了點頭:“如此說來,仲君平時並不在華音閣中,看來要見他一面,的確不易。那財神呢?”
韓青主皺眉道:“若說仲君只是難見,財神就是不能見了。因爲他本就是華音閣最大的秘密,就連步先生,也未必知道他是誰!”
郭敖沉默了,他本以爲財神、仲君就跟步劍塵一樣,住在華音閣中,領華音閣的職務,但現在看來,這個想法是多麼的幼稚。
韓青主瞥了他一眼,道:“不過,你若是能找到財神與仲君,也許他們就會認可你!”
郭敖嘆了口氣,他認爲韓青主說的不錯,起碼他的言外之意是正確的:若是郭敖連找都找不到這兩個人,那他們是絕無可能認可他的!
他心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有一個人可能幫得了他!
只要找到這個人,也許一切困難都不再是困難,華音閣主的位子,將非郭敖莫屬。
郭敖笑了,他的心情第一次輕鬆起來,因爲他看到了曙光。
真真正正的曙光。步劍塵坐在茅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碗清水擺在他面前,卻沒有一絲動過的痕跡。
郭敖已經當上了閣主,儘管還不是大家都承認的閣主,但至少已大大地邁出了一步,而且還在辛勤地努力着。他本該高興纔是,但他的眼角卻爬上了幾縷皺紋,彷彿有更多的煩心事,在未知的前方等着他。
這時,郭敖走了進來,對他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步劍塵擡起頭看着他。
郭敖的臉上有種自信,步劍塵心中忽然興起了一絲不悅,於長空是從來不會將自信掛在臉上的,因爲他的自信已深入骨髓,他的劍就足以說明一切,而不須再作別的說明。他忍不住要拿郭敖跟於長空比較,同時忍不住想,若是郭敖有於長空的劍術,那麼自己所有的煩惱,就都不是煩惱了!
但郭敖的自信多少感染了他,讓他也有了一絲振作,道:“什麼事?”
郭敖道:“我讓你幫我找一個人,只要找到此人,我必能坐穩華音閣主的位子!”
步劍塵的眉頭又皺了皺。靠別人的力量麼?於長空是絕不會這樣做的,因爲這個塵世已沒有人能與他比肩。但不能強求每個人都是於長空,就算面前這個人是他的親生兒子也一樣。
步劍塵的嘆息融化在口中,淡淡道:“你要找的是什麼人?”
郭敖道:“一個叫柏雍的人。”他生怕步劍塵不知道這個人,續道:“這個人吊兒郎當的,大男人卻喜歡換衣服,應該在江湖上很搶眼纔是。”
步劍塵頷首道:“柏雍麼,我知道這個人。他跟沈青悒在一起。”
郭敖訝道:“你認識他麼?”話纔出口,他立即恍然,步劍塵認識的也許不是柏雍,而是沈青悒!
他突然明白過來,沈青悒極可能也是華音閣的人!
否則,她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怎可能架着那艘大船,橫行江湖?
雖然郭敖已經想到,卻還是忍不住向步劍塵求證:“沈青悒……也是你的屬下?”
步劍塵淡淡道:“韓青主,沈青悒,本來就是師兄妹。”他看了看郭敖驚愕的眼神,道:“我還有一個弟子,她的名字也帶了一個青字,而這個人,想必你也認識。”
郭敖更驚,喃喃道:“你是說……你是說……”卻始終沒能說出那三個字。
步劍塵笑道:“你想得沒錯,正是邊青衡。”
郭敖不可置信的搖頭道:“她不是……她不是嚴府派來,找我回家的麼?”
步劍塵微笑道:“她是我早就安插在嚴府的人,目的的確是接你回家——只不過不是嚴府,而是這裡,這個叫做華音閣的地方。”
郭敖眼前又浮現起那雙蔥綠色的繡鞋,和那張冰冷的俏臉,忍不住道:“那她現在怎麼樣了?”
步劍塵搖了搖頭:“都怪青悒那孩子,不小心打碎了我爲小鸞配置的藥,從華音閣逃了出去,我派邊青衡去找她,卻被她設計打傷了。”
邊青衡,沈青悒……一切似乎連貫起來,郭敖恍然大悟。
原來沈青悒是因爲打碎了給步小鸞配製的藥,才四處逃亡,她故意接近柏雍,本是想搶到《梵天寶卷》,治療步小鸞的疾病,以圖將功贖罪,沒想到卻被丹真利用。而當初她口中時時提到的師姐,竟就是那個口口聲聲要帶自己回家的邊青衡!
邊青衡是步劍塵安插在郭敖身邊的棋子!
她找他要舞陽劍,不過是爲了確認他的身份。她對他使出似像非像的飛血劍法,也不過爲了引起他的注意。
——華音閣予取予求,得到一本飛血劍譜也不足奇怪。
漸漸的,郭敖心底泛起一絲苦澀,這一切,卻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原來他在江湖上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華音閣的監控。
原來那些人,都是騙他的,他們對他好,只是因爲他是於長空的兒子。他們接近他,也只是步劍塵計劃的一部分,只是希望將他扶上華音閣主的寶座。
他心中涌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挫折感——到底誰纔是真的看重他?
若沒有於長空,他的一生會一文不值麼?
步劍塵注意到他情緒的波動,緩緩道:“邊青衡就在閣中養傷,你想去看看她麼?”
郭敖搖了搖頭。既然一切都是安排,那這重逢又有何用呢?
步劍塵嘆息了一聲,道:“明天早上,柏雍就會到華音閣來。”
他不再說話,郭敖也就不再問了。
步劍塵用什麼方法找到柏雍,柏雍又怎樣來到華音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見到這個人,而且一定是在明天早上。
這就是步劍塵的風格。郭敖走在華音閣的路上。兩邊參天的古木、腳下巨大的青石,讓他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單。
他甚至希望遇到一兩個人,能認真問問他們,是否認識自己,認識這個即將成爲他們閣主的人。
但華音閣中花很多,草很多,樹很多,木很多;亭臺樓榭很多,山水形勝很多,就是沒有人。華音閣中異乎尋常的平靜,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這感覺,就彷彿他進入到四天勝陣中一般。
難道他現在進入的不是華音閣,而只不過是四天勝陣的一部分麼?他擡頭看了看,華音閣正中央那巨大的白玉牌樓仍然映日生輝,樓臺殿閣也都是他初入華音閣時所看到的那樣,一切都很熟悉,只是一個人都沒有。
郭敖的眉頭皺了起來,這究竟是怎麼了?
越是古怪,他便越是小心,慢慢地走着。華音閣彷彿突然變成了一片鬼域,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郭敖走近青陽宮,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所修習的劍氣別具一格,可遙遙感知到別人的存在。
青陽宮中只有一個人的氣息,那就是李清愁,竟連韓青主也不見了。
郭敖一面思量,一面緩緩前行。花香漸重,他行入了那片海棠花叢中。
只聽清婉的聲音笑道:“你又來我這裡做什麼?是想討打麼?”
正是秋璇。郭敖嘴角孕起了一絲笑意,謝天謝地,終於讓他見到了一個活人。
仍然是浩潔的玉腕,仍然是如玉腕一樣潔白的酒盞,仍然是滿盞血一樣的酒液,仍然是秋璇。
這一幅無比綺麗的美人圖,重見之時,卻讓郭敖心底升起一陣隱痛。
血色的衣衫,如花的笑顏,還有那嬌俏含嗔的語氣,都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這半月來,記憶漸漸恢復,讓他想起了鍾成子夢魘般的鑄造,然而,這或許不是最痛的。更痛的是,他想起了一個自己在少年時代曾經愛過的人。
那個一次次欺騙他的女人。那個曾將利劍刺入他胸口的女人。
如果可能,他寧願永遠不能記起她的名字。(事詳拙著《舞陽風雲錄·塞上秋風》)
她曾將替他治傷所用帳單摔在他面前,上書“上好長白山老參,紋銀一百兩整”、“三十二年茯苓,紋銀九十一兩”……然後佯嗔道:“這些東西,你怎麼賠給我?”
她也曾騙他,讓他心甘情願,代自己赴死:“吃下這枚丹藥,你的內力就會復原,然後幫我殺掉喬大將軍。”
她也曾淚流滿面的抱着好友的屍體,一字字對他道:“我的心,已隨她死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面首。”
多年前那飛揚的紅色倩影漸漸和眼前的秋璇重疊,難分彼此。
回想起來,自己初見秋璇的失態,並非完全因爲她的美麗,還因爲,她讓他想起了這個人。
郭敖心中不禁一震。他一次次警告自己,秋璇不是她,她早已死去,死在自己兄長的劍下。這個叫做秋璇的女子,比她年輕得多,美麗得多,高貴得多,神秘得多。
他心底漸漸刺痛起來,目光卻停留在秋璇慵懶的笑靨上,久久不願挪開。
但郭敖知道,這份嬌慵之後,是三位絕世的高手形影不離的守護,是通往華音閣主之位的秘徑。
自己到底是爲了什麼而接近眼前這個女子呢?僅僅因爲她是通往閣主之位的鑰匙麼?郭敖心中不禁有些慚愧。
秋璇正慵懶的望着他,似乎在揣測他的心意。
她眼波籠罩下,郭敖的心中跳了跳,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但這個念頭忽然就跳開了,讓他無論如何都捉摸不定。
所以他沉吟着,秋璇也不再說話,把玩着手中的玉盞。
終於,郭敖打破了沉默:“峨嵋山上……真對不住……”
他始終覺得對秋璇抱有歉意,因爲是他將秋璇拉到峨嵋山上,經歷了那段腥風血雨的。
秋璇淡淡一笑,道:“你不必覺得抱歉,我該感謝你纔是,讓我經歷了那麼有趣的事。”
郭敖苦笑,鍾成子,峨嵋山洞,都是他不願提起的禁忌,而秋璇居然覺得有趣。
是啊,一個人若是身邊永遠跟着三個絕世的高手,的確有資格覺得任何事都有趣。
郭敖心頭泛起一陣酸澀,或許這就是人與人的不同,他的童年,是在艱難中渡過的,從未享受過被絕世高手保護的感覺。
而眼前這個女子,卻似乎是華音閣天生的公主,予取予求,都是那麼的自然。
秋璇眨了眨眼,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鍾成子究竟對你幹了些什麼,竟然讓你如此懼怕?”
只是聽到這個名字,郭敖的心就不由顫了顫。那是他的禁忌,他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秋璇見他猶豫,悠然道:“你或許不知道,我手中握着一件秘密之物,這件東西甚至決定了華音閣主的推選。你若是告訴了我,我就將這件東西交給你,你看怎樣?”
她的笑容在日色中漸漸暈開,顯得那麼不可抗拒。
郭敖不由得怦然心動。因爲秋璇所說的話,與韓青主不謀而合!究竟是什麼東西,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左右華音閣主的繼承?
郭敖沉吟着,他的臉上泛起了痛苦之容,顯然,這個決斷極爲艱難。但一想到李清愁,郭敖心頭立即恢復了平靜。
是的,朋友,這是可以讓江湖浪子忘卻自己的唯一理由。
郭敖咬了咬牙,道:“鍾成子是個惡魔,他相信天下無敵的劍,不是由鋼鐵鑄成的,而是人。”
秋璇驚訝道:“這個想法倒是匪夷所思,鍾成子也的確是這樣變態的天才。難道你就是他所選擇的鑄鐵?”
郭敖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道:“他還相信,絕世的劍一定要無情,所以,他就用鮮血來鑄劍。爲了讓效果更好,他用的是所鑄劍之人的朋友的鮮血。他豢養了一大批少年,將他們關在一起,通過苦難折磨他們,讓他們不得不互相幫助,才能苟全性命。等過了一年之後,這些少年彼此之間都是比親人還親的感情之後,他就開始鑄劍。那是……”
郭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彷彿又回到了那段恐怖的歲月。
那是烈火燒灼着的,痛苦的歲月,那是慘如地獄的,讓人的希望破滅殆盡的歲月。僅僅只是回想一下,郭敖就有再度沉淪的窒息感。
他的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我們被投入巨大的熔爐中,四周都是灼熱的炭火、鋼鐵,唯一能夠讓自己清涼一點的,就只有同伴的血——但這些同伴,卻是一起生死與共的親人。我們沒有食物,沒有出路,只有一柄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殺戮。”
郭敖禁不住喘息起來,彷彿那火與血都燃燒在他的身周,組成無數的觸手,在拉扯着他,要將他重新陷入那無邊的地獄中。那是他絕不願意再次嘗試的地獄!郭敖甚至能夠感到那種永都未曾遺忘的痛苦在身邊翻騰蔓延,幾乎嗆進了他的咽喉。
他大口地呼吸着,肚腹處騰起一股熱力,要將他整個人燃燒起來:“殺掉了別人,纔有食物;殺掉了別人,纔有清涼!”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夢魘,顯然,他所受的痛苦絕不止這些。
秋璇皺眉搖着手,道:“你不用再說了。”
她嫌惡地看着郭敖,眉峰微微蹙了起來:“你手上染滿了多少鮮血?你真下得了手麼?”
郭敖的笑容裡有悽慘:“我一個人都沒殺。”
秋璇微哂道:“一個人都沒殺,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郭敖剛要說話,一陣巨大的噁心突然從心底泛起,郭敖再也忍耐不住,踉蹌着衝出,伏在太湖石上嘔吐起來。
是的,活着纔是最大的罪惡,在那個血與火的世界中,郭敖承受着最大的罪惡。
秋璇終於站了起來,笑道:“好啦,你不要再說了。你的這些經歷一點都不有趣,我已經不想再聽了。”
郭敖整個身子都伏在太湖石上,那陣突如其來的嘔吐幾乎將他所有的精力都壓榨乾淨。秋璇的話彷彿是一場赦免,將郭敖從往日的回憶裡解放出來。
他昂頭,看着那藍藍的天,那天是那麼的乾淨,完全不像他,從身體的最深處,就是污穢而罪惡的。
他在等着秋璇兌現自己的話,他知道,秋璇不會騙他的。
秋璇注視着掌中的花瓣,淡淡道:“你先喝杯酒,等天晚了,我帶你去拿那件東西。”
郭敖沒有再問,他知道秋璇不願說的話,他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他緩緩坐在太湖石上,開始沉思。
秋璇也沒有再找他說話,夕陽如血,漸漸墜入了海棠花叢中。
直到星辰佈滿了天空,秋璇忽然站起,笑道:“該走了!”說着,飄身向外走去。
郭敖一言不發,跟在她身後。
華音閣不知從什麼時候又恢復了喧鬧,形形色色的人充滿了閣內,他們見到郭敖與秋璇,很恭謹地點點頭,卻並不說話,也沒有人來干預他們,更不要說盤問了。
郭敖知道,他們的敬意並不是給予他的,他只是沾了秋璇的光而已。
也因此他更爲驚訝,想不到整天與海棠爲伍,只做“有趣”的事的秋璇,竟然在閣中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他知道華音閣是個務實的地方,如果沒有真正的本領,絕難在此立足。郭敖見識過秋璇的武功,雖然也是一流的水準,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令整個華音閣欽服。
郭敖盯着秋璇那窈窕的背影,越發覺得這位美麗的少女高深莫測。
秋璇一面含笑對他們點頭致意,一面向花叢深密處行去。花叢深處,是一帶假山。這是蘇州園林式的設計,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水相映,花木繁茂,組合成一片怡人的美景。秋璇正走着,整個人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郭敖一驚,急忙住步,四下打量着,卻沒有發現任何的不妥之處。難道秋璇竟有鬼神莫測之能,可以遁入虛空麼?
正沉吟間,就聽秋璇道:“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些進來。”
郭敖循着聲音望去,只覺秋璇的聲音是從山壁中傳出來的。那山壁完全是一塊整體,根本沒有絲毫裂痕,秋璇是如何進去的呢?他不由得有些猶豫,秋璇的聲音再度傳了過來,卻含了些笑意:“呆子,你走前一步看看。”
郭敖按照她的話,試着踏前一步,卻不由愕然。那塊看似整體的山壁,竟在這一步踏出之後,忽然就斷成了兩截,中間露出條一人寬的縫隙來,秋璇就站在中間,盈盈看着郭敖。
郭敖眉頭皺了起來,他盯着那片石壁,良久,方纔悟出玄機所在。
那兩片石壁的花紋絲絲入扣,若是離得稍遠,兩邊的花紋便吻合在一起,絕難發覺是兩塊石壁。由於那縫隙很窄,若非站在縫隙的正前面,絕難發現它。顯然,山隙之中隱藏着某種秘密,設計之人不想讓別人發現。
郭敖心中立即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就在此時,秋璇的人影閃了閃,就從山隙中消失了。郭敖不敢怠慢,急忙擠進了山隙。
這片刻的功夫,郭敖已經對山隙後的世界有了各種各樣的想象,但他仍然沒有想到,山隙後面竟然如此廣大。
若說這裡面是無邊無際,卻也有些誇張,但那四周山壁卻籠罩在一團詭異的白光下,彷彿有徐徐擴張,永無盡頭之感。
郭敖驚訝地打量着周圍,發覺洞府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銅門。
這銅門顯然已有不少年頭,因此,銅的顏色有些陳舊,不再是新銅的亮黃色。但無疑有人定期地打掃,所以它上面一塵不染,被擦得晶晶生亮。銅門上突起着一團團碗大的銅釘,雕鑄成龍之九子的模樣。最正中間,是兩隻巨大的青滲滲的龍頭,不知是何物鑄成,看去古樸之極。
秋璇伸手向那龍頭上推去。
突然,一聲尖嘯在山洞中響起,那尖嘯裂空如電,倏然充滿了整個洞府,彷彿那銅門也被震動,一齊嗡嗡怒響了起來。郭敖就覺心頭一緊,那嘯聲彷彿有形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一驚,舞陽劍倏然出手,劍指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