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個人的一生,都在盡力企圖突破命運之羅網。在這個過程當中,有些人平平淡淡,連掙扎痕跡也幾乎看不出。但有些人卻表現得曲折離奇,步步驚心……
江上風帆點點,小屋外花木依然。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別肅瑟淒涼。是不是屋子裡沒有撲鼻飯香,沒有呀呀兒啼之故?
當然凡是知道馬玉儀已被“笑面虎”何同設計佔有的人都猜得到,這幢江邊的小屋變成人去樓空是很自然,很應該的事。就算何同確知沈神通已經喪命,他也不長居此地。何況根據他的線人密報,得知沈神通一直尚未傷重斃命。所以他更不會肯多作逗留。
沈神通在這幢孤獨卻幽靜美麗的小屋不知道呆了多久(其間當然也包括了清醒而冷靜查看一切遺蹟的時間),時間對他好像忽然失去意義。肚子餓時他還是知道的,他也樂得藉着生火洗米等動作而暫時什麼都不去想。
沈神通自然知道馬玉儀和小沈辛絕對不會忽然回來。但更知道就算踏碎一百對鐵鞋地一定找不到她和兒子。
因爲何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武林高手。他不但擅長跟蹤,也是潛蹤匿跡的大行家,故此小屋裡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線索,簡直是萬分合情的事。
沈神通腦子裡有很多時候完全不去想馬玉儀和小兒子,只拼命想何同,想他的面貌,想他的笑容、聲音、舉動。還拼命回憶一切他曾經講過的話。甚至連粗話髒話都一一盡力從記憶中翻尋出來。
他好像有點迷迷糊糊,但又好像煞有介事地尋思,有時喃喃自語。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他已經不知道,已經忘記想了多少天了!
麻雀卻記得很清楚。自從沈神通、朱慎、司馬無影,還有馮當世、冉華倆一對,再加上武當癡道人和胡說和尚走了之後。她被雞婆婆關起來,一口氣關了五天之久。
只是後來雞婆婆要煉藥,所以非得把麻雀放出來幫忙不可。因爲她煉藥萬分秘密,從前是一個名叫玉蓮的丫頭做助手。但後來等到麻雀十二歲會做很多事情之時,玉蓮就忽然不見了。此後就一直由麻雀幫忙。
除了煉藥之外,還有壓力是來自顧慈悲、“萬里雲雁”吳瀟瀟、“擂地有聲”袁越這三大高手。
他們三人已成爲大江堂“長老”。他們每天有“飯”吃(飯裡面有藥),有酒,有女人,有銀子等等。但他們天天都要看看麻雀的樣子,所以雞婆婆只好把她放出來讓那些老頭子看。
只是他們看了好幾天還看不出任何結論。換言之,誰也不敢很有把握地認爲自己就是麻雀的生身之父。
嚴溫也要見麻雀,他“見”的含義當然比顧、吳、袁三人複雜得多。
在嚴府裡若是走來走去,想不讓嚴溫“見”到,實在是不可能之事。
故此,這天中午,麻雀腳步緩緩而又沉重地在花園走動時,忽然被嚴溫截住,並且把她帶到書房後面一個房間裡。
這房間也相當寬闊,鋪滿厚軟地毯,靠右邊牆角有張大牀,但錦帳深垂也不知有沒有人?不過如果此牀屬於嚴溫的話,嚴溫既然不在牀上,牀內當然沒有人了。
嚴溫抓住麻雀一齊坐在地毯上,他覺得有點奇怪,因爲麻雀只會吃吃低笑,眼神微微散亂,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不過嚴溫跟她說話,她卻又會回答。
“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呢?”
麻雀道:“唉,唉,溫哥哥,我恨死你,但我卻日日夜夜想你……”
嚴溫笑一聲。女孩子口中的恨其實就是愛,他哪裡還不知道。
笑聲中,他將她放倒平臥,然後脫掉她全身衣服。
她的皮膚雖然白皙,身材雖然凹凸分明,極富於性感,但能夠與她較量的美女不是沒有。事實上嚴溫已經見得多了。但何以這個女孩能使他慾火上衝,使他恢復雄糾糾男子漢?
何以別的美女就不行?
當嚴溫在她身上盡力馳騁縱橫之際,麻雀發出陣陣銷魂蝕骨的聲音。
每個人的聲音都不一樣,所以每一個聽見的男人反應都不一樣,但此處講的不是嚴溫,因爲嚴溫已經不必等她的聲音,而是另一個男人撥開帳子從大牀跳下來。
這個男人很年輕,身上寸縷皆無,所以他的慾念任何人都瞧得清楚。
嚴溫忽然一愣,道:“陶正直,你睡夠了?”
那年輕人原來就是“人面獸心”陶正直。他笑一下,道:“沒有,我哪裡睡得夠,我從四川巫山趕回來累個半死。唉,其實不是累,只不過白走一趟,什麼人都不找不到,所以覺得很疲乏。”
嚴溫慢慢起身,一低頭,看見麻雀眼上仍然閃耀着情慾光芒,他嘆口氣,道:“你到底想說什麼?阿陶,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怎麼樣我都聽你的,絕不敢說一個不字。”
他聲音之溫柔,簡直比任何女孩子還要過之。
陶正直笑一聲,道:“我被你們吵醒了,這小女孩是誰?一定是你念念不忘的麻雀吧?”
“是的。”
“果然很不錯。我希望你肯娶她。你也應該有一個正正式式的妻子了,你說對不對?”
嚴溫搖搖頭:“我就算想也辦不到,因爲雞婆婆不肯。我也不明白爲什麼。”
陶正直拍拍胸膛,說道:“包在我的身上。”他已走近麻雀,蹲低身子伸手捏摸她高聳豐滿的**,潔白滑膩而又緊繃的皮膚上微微有點汗水。
雖然她耗去極多精力,但陶正直的手一碰到她身體,她馬上就有反應,就像是飢渴已久的怨婦,眼光、動作以及全身每寸肌膚都迸出情慾光芒熱力。
陶正直一點不客氣,再不徵求嚴溫同意,竟自倒向她身上……
嚴溫居然能夠在旁邊閉眼朦朦朧朧了一下。他驚醒的原因是陶正直推他。陶正直道:
“快起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一看之下,果然發覺麻雀不大對勁。因爲她眼中仍然射出情慾光芒,全身香汗淋漓氣喘不已,面上表情看來有點癡迷。
陶正直苦笑道:“我和她已經將近一個時辰,我知道她應該極之滿足。可是你看,她的樣子和姿勢動作好像還不夠。這裡面一定有古怪……”
嚴溫居然一點不驚奇。“當然有古怪,她來的時候已經服食過一種藥物。”
陶正直一方面鬆了口氣。另一方面大爲疑惑--麻雀不但不是外面弄來的女人,甚至由於“雞婆婆”羽翼保護而具有特殊地位,她怎會服食古怪而看來一定是**的藥物,是她自行服食抑或是被迫,在嚴溫府內有被迫的可能麼?
“雞婆婆住處有無數藥物,麻雀一定在她那裡拿到藥的,但我只不明白她爲何要偷食這種叫做‘春滿人間’的**?”
陶正直道:“你也不知道的話,我更不知道了。但無論如何先想法子解去藥性爲妙。”
嚴溫吃吃笑道:“這個不難,解藥我有。”
陶正直捏捏他下巴,好像捏的是個標緻冶蕩的大姑娘:“你壞死了,既然你有解藥,你一定也有‘春滿人間’。這種藥還有解藥我都要……”
嚴溫去拿了兩瓶藥丸給他,其中一種是綠色的,取了一顆塞入麻雀口中。她赤裸的身軀四肢本來大大伸攤甚是淫褻,但綠色藥丸一人口,很快就捲縮成一團,眼中情慾和麪上癡迷表情剎時消退淨盡。
她無疑已恢復理智。以她的年紀以及一身武功,雖是耗盡精力大傷元氣,卻也不至於疲倦無力得立刻睡着。
總之她還能夠動,還能夠想和觀察。
陶正直很感興趣地注視她,誰也猜不出在他那副俊俏面孔後面,轉動着什麼主意。
麻雀既已能看能想,也就是說她恢復理智能力。
“這個王八蛋腦子裡轉動的念頭一定很可怕。”麻雀對自己說:“他絕對是有邪魔般神秘力量的人,因爲從前若是有男人不懷好意碰我,他用手我就斬掉他的手,用腳就斬腳,但這個王八蛋狠狠玩了我,我心裡居然不惱不恨。他如果不是邪魔是什麼呢?”
麻雀甚至聽見自己心中嘆氣聲:我不但不惱不恨,竟然還喜歡看到他的樣子,聽到他的聲音。但我又隱隱希望自己馬上就此死掉。爲什麼我變成這種樣子,從前的我到哪兒去了呢。
陶正直銳利的目光好像看得見她的念頭,因爲他忽然向她說道:“你嫁給我,跟着我好不好?”
麻雀大吃一驚,嚴溫也微微動容。
“你若是嫁給我,有許多好處,你不但會覺得快樂,而且你還可以跟嚴溫在一起。如果你真懷了孩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你的問題只有這樣可以解決,也只有這樣雞婆婆纔會答應。”
麻雀只會昏眩地喘氣,說不出一句話。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認,他說的確是唯一解決途徑。
小屋內已經昏眩,從前的溫馨笑語還有小兒子叫鬧哭聲,都有如白天的光線消失無蹤。
你如果看見沈神通鎮靜安詳的外表,打死了也不能相信他內心竟是如此痛苦煎熬。
沈神通坐在門口藤椅上,手拿香茗,望着漸漸暗淡的晚霞,不慌不忙地呷茗和沉思。
但如果你知道他以如此悠閒態度足足坐了三日三夜之久,你的想法當然就完全不一樣了。
香茗一直保持着熱和新鮮,那是因爲有另一個人不斷替他沖水換茶,這人是個三十左右的精悍漢子,也是沈神通親信之一,姓彭單名一個璧字。
彭璧像幽靈一樣躲開沈老總的眼光,燒飯燒菜以及不斷在四下巡視,卻絲毫不敢驚擾老總的沉思冥想。
他唯一煩惱是擔心老總除了喝茶之外一點東西不吃。三天三夜來就算鐵人也沒了氣力,如果忽然有變故怎麼辦?
彭璧總算熬完了煩惱。因爲沈神通忽然起身入屋坐在桌子邊,昏黃燈光照在剛做好的飯菜上,沈神通這一頓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彭璧侍候他吃完,才小心翼翼的問:“老總,你有了結論?”
“對,我只希望這一次不犯錯誤。”沈神通顯然有點疲倦。
“老總,你一向料事如神,這一回也絕對不會出錯,我敢用人頭擔保。”
沈神通微笑一下,不過老實說他的笑容竟是含有悽慘意味。“我的結論是:第一,何同爲師父反叛我,暗殺我可以原諒,但他不該到這兒來,把馬姑娘和小孩子弄走,他已犯下絕對不可原諒的罪惡。”
彭璧不敢答腔,但一想起何同,他就恨得牙齒咯咯的響。
“第二,我想了又想。他會躲到哪裡?就算最奸狡到完全有智謀的人,到了逃亡之時,也一定不會躲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地方你如何能夠判斷問題?你怎知一定可以掩蔽一切行蹤?所以他一定躲在熟悉的地方。”
這種充滿智慧及經驗的推論,彭璧只有恭聽的份,哪敢插嘴。
“第三,馬姑娘和小孩子的安危和遭遇,由於時間過去很久,已到了塵埃落定之時,所以已經不必焦急了,早一點找到他們或者遲一兩年都沒有區別了。”
彭璧只能深深嘆一口氣。老總這話其實淺顯確實得有如砂永遠不能煮成飯一樣簡單。
“第四,何同過去所說過的話,我想了又想,發覺除了杭州或南京這一帶不算,只有兩個地方似乎很熟或者去過。一是長江口的崇明島,一是天津。”
彭壁忍不住駭然道:“這兩處地方,一南一北相距數千裡之遙。老總,別的案件可以慢慢的查,但這一宗……”
“你一定還沒有發現這兩個地方有何相似之處?說穿了很簡單,兩個地方都是船舶可以航行到達的。而且何同師父就是東瀛忍術宗師,他當然跟海也有關係。”
但就算跟”海洋“扯得上關係,可是何同在遙遙數千裡兩個港島地方,等於一支小針掉落大海,誰查得出來?
沈神通站起身,精神奕奕:“我們可以行動了。”
第一站竟然回到鎮江。
沈神通已經完全恢復常態,鎮靜安詳而又果決,任何部屬只要一瞧他的樣子,馬上增加幾倍信心,往往很多似乎辦不到的事也都辦到了。人的信心本來就這麼奇妙的。 ▪ тTk дn▪ ¢ ○
他們一直躲在船上,中午過後才上岸。沈神通胸有成竹一直走到城隍廟,在喧囂人羣中瞧了好一會兒忽然轉入一道角門。
門後有一個四十來歲乞丐倚牆闔目打盹。
沈神通不讓彭璧走近,獨自上前從袖中摸出一塊五兩金子,放在壯年乞丐鼻子下面。
乞丐看看他,眼睛很尖很精明,沈神通也看看他。“這氣味還不錯吧?你要不要賺?”
五兩黃金不是小數目,就算殷實商人也想賺,何況一個乞丐?
偏偏這乞丐好像有點特別,他面上擠出笑容,但眼睛卻絲毫沒有笑意。“如果我賺得到而沒命享受,我賺它幹什麼?”
“你要了不少年的飯,已經是這一帶的頭兒。我知道你的眼睛與衆不同,所以我請你幫我去看一棵樹,你把意見告訴我,這錠黃金就是你的。”
“只要看一棵樹?”
“對,看不看?”
“那棵樹大概不會吃人。在這兒還沒有能吃人的樹,但在別的地方卻不敢擔保了。”
那棵樹的確不會吃人,只不過是一棵平常的槐樹,長在很偏僻地方,而且很老,樹身很高。故此當那名叫石頭二叔的乞丐頭兒發覺自己忽然會在離地六丈高的橫椏之時,不禁頭也昏了,眼也花了。
“這個地方太高了,我瞧不清楚這棵樹。”
沈神通可真怕他摔跌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膊:“石頭二叔,高一點才瞧得清楚。”
“不,不,我這個人平生就怕爬到高的地方。有個秀才告訴我,這叫做什麼什麼一種病。”
“你學問好得很,可惜一掉下去,學問也沒有了,那什麼什麼病(懼高症)也沒有了。”
“我爲什麼要掉下去?我還記得那塊黃金。”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我忽然已把這棵樹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見每一個從樹下走過的人,你想不想知道?”
沈神通一向認爲跟“首領”階級(任何行業)打交道都比較有效果,比較省時間,現在他又證明這種想法十分正確。
“那個人不一定從樹下走過,但他卻時時假扮你們叫花子走動。我知道你們的規矩,如果他不識相也不曾早早跟你講明白,他一定會有很多麻煩。”
“所以你找到我頭上?如果我沒有聽過這回事,這個人呢?”
沈神通冷笑一聲道:“那麼你恐怕會變成碎裂的石頭,躺在樹蔭下,我希望還會有些小叫花子擡走你,把你送到亂葬崗去。”
這個人只要推他一把同時鬆開手,石頭二叔就肯定變成破裂的石頭。
而石頭二叔只須知道這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的經驗和觀察所得,這個人的的確確做得出這種事,這就夠了,誰願意躺在亂葬崗而不要黃澄澄的金子?
石頭二叔迅快說了一番話,沈神通大概很滿意?所以不但將他平安弄到地上,還當真把金子給了他。
這棵老樹的故事還未結束。因爲半個時辰之後在那六丈高的橫椏上,又出現兩個人。
一個是沈神通不必說,另一個卻是年輕人,穿着很光鮮體面,看來最少是個家財富有的鉅商之子。
沈神通柔聲道:“李必成,你年紀還輕,將來前途無量,我瞧你樣子也像是多福多壽的人。”
李必成手掌心腳板心冷汗直冒,他很明白如果對方真的恭維他、看得起他,絕對不會弄到這種地方對他說。可惜抓他的人是彭璧,而現在沈神通在他背後,所以他只聽得見聲音而看不見沈神通。否則他一定認得沈神通,因爲他從前已見過了。
沈神通又柔聲說道:“我的手指一生氣就會不聽話,因此你就會掉下去,你最好別使我生氣,你一定不會反對我的意思吧?”
背後這人話聲充滿了陰森冷酷的味道,就算傻子也聽得出他真的會生氣,而生氣的結果當然是手指一鬆,讓李必成從六丈高處掉下。
“六丈”高度至少有現在五層樓那麼高。而誰能從五層樓上往下掉而安然無恙?
李必成手心腳心冷汗像泉水一樣涌出,說:“你老千萬不可生氣。小人若是知道如何能使您老不生氣,就算赴湯蹈火也要去做的。”
“用不着赴湯蹈火。”沈神通冷冷說:“我只愛聽老實話,有一句不實,我就會生氣,我的手指也會不聽話了。”
李必成一直覺得這個人比鬼還精,同時也冷酷有如鬼魅。他究竟是誰?何以能使人那麼害怕呢?李必成褲襠也不禁溼了。
“李必成,何同在哪裡?你一定回答不知道,而且很理直氣壯,對不對?但你最好先想一想,用盡你的腦子猜測一下才回答爲妙。”
李必成打個寒噤,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因爲他曾經花了數千兩白花花銀子打聽這個人的死活,然後向何同報告,既然他死不了,追查何同行蹤下落當然是意料中事。
“你老別生氣,侍小人想一想。”他一面發抖,一面當真用盡腦筋尋思推測。
可惜他所有的資料太少,何同根本沒有跟他談過自己的事,何同會跑到哪裡去呢,他怎麼曉得呢?
李必成由頭到尾想一遍,虧他還能那麼冷靜的想,然後他全身癱瘓,聲音變成呻吟似的:“沈老爺,你生氣吧,小人的確想不出來。”
沈神通一鬆手,李必成坐不住,一個筋斗從樹椏翻跌,直向地面飛墜。李必成這一剎那間那顆心都停頓不會跳動了,也驚駭得完全麻木了,腦子裡空空洞洞什麼思想都沒有了。
可是李必成活罪還未受夠,他忽然發覺自己只掉下數尺,就倒吊在半空,那是足踝被沈神通及時抓住所以沒有真個掉下去。只是目下倒吊於半空的滋味實在比真個掉下去還難受還可怕,這場噩夢,何時才能夠結束?
沈神通道:“李必成,你沒有昏過去吧?”
李必成定定神才慌不迭應道:“還……還沒有……”
沈神通道:“你膽子真不小,我最後問你一句話,你願意從實回答我的問話?抑是就此掉下去一了百了?”
李必成恨不得能夠向他拼命叩頭表示從實回答的誠意。但現在只能說:“小人一定從實回答,一定從實回答。”
於是沈神通很快就知道李必成消息來源是嚴府五個副總管當中的兩人,自然連名字也都知道了。甚至連麻雀行將嫁給陶正直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了,其次就是李必成後期跟何同的聯絡的方法也知道。
在表面上這些事情都已事過竟遷,何同既已遠飄隱遁,瑣瑣之事問之何用?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很多平凡無奇的事情他聽人耳中就會有想不到的妙用。
李必成是利用一艘快艇傳遞消息。艇上有兩種顏色不同的旗幟,如果是黃旗就表示沒有消息,如果是紅旗,何同就會在靠近南京江上出現。他乘坐另一艘快艇會合,親自在艙內暗格中取去書面報告,因此李必成根本不知道何同住在什麼地方。
但沈神通卻知道,何同一定是住在他那幢臨江小屋,每到那個時候就看着江面經過的船隻,便很容易知道有沒有密報消息了。
李必成說:“最後一次送出的密報就是沈老爺離開的前兩天,嚴溫尚不知道您老已經恢復了七八分,但府中的一個副總管卻知道,這個消息送出之後,何同就從此不見,往後幾次密報都原封帶回。”
第三件事是關於崇明島和天津,這兩處地方,李必成記得何同曾經提到過天津。
單單是這句話當然不足爲憑,但如果你知道了可怕的仇人已隨時可以出走,你必須馬上逃走的,那麼你往陌生地方去呢?不,還是逃到又遠又熟悉的地方。
如果有充分時間,任何陌生地方也可以變成熟悉,但如果禍迫眉睫,當然就不一樣了。
李必成被放回地上,性命還在,只不過一隻腳已經永遠殘廢,終身變成走不快而又十分容易辨認的破子。
天津已經十分寒冷,就算身壯力健的年輕人穿上棉袍也有點瑟縮,老弱之輩自然把皮襖皮袍子穿上了。
彭璧雖然曾經出公差到過北方不少次數,自以爲已經是老經驗,誰知從未到過北方(彭璧跟隨他的時間而言)的沈神通,不但穿着方面老早指點彭璧換得跟北方人一樣似模似樣,最令人訝異是到了天津衛城內,他老人家竟然老馬識途帶了彭璧直奔北大關。
那是一家門面不大的店鋪,掛着狗不理招牌(狗不理意思說這種著名的包子丟在地上連狗也不理不睬,何故?那是因爲這種包子必是出籠現吃。由於包子內油脂多,一口咬去可以把嘴巴燙熟,而傳說中狗最怕燙,若是被燙過之後,凡是聽到響聲腦子就會疼痛。),門首有個巨大的籤筒。
他們站着吃過包子,彭璧精神大振,又跟着沈神通走到一條衚衕轉角處的一家店鋪,進去每人要了一大碗肉片滷的鍋巴萊。肉片有肥有瘦,加上黃花木耳花椒香菜,既熱又香。當然每人再加上四兩玫瑰露,直吃得彭璧全身冒汗,臉紅脖子粗而又腳步歪斜,只好跟沈神通投店歇宿。
一連八天,彭璧別的不說,天津衛獨特美味倒是嚐了不少,由早上吃點心的麪茶開始,到貼脖脖熬魚,大清河面炸銀魚以至炸螞蚱捻兒(即翅膀尚未長成的肥嫩蝗蟲)爲止,都大快朵頤好不開心。
唯一遺憾的是何同消息杳然,這個人就算真的逃到天津衛,以這樣一個北方商業最繁盛,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誰能知道他躲在那一間深院大宅之內,何同只要有錢,少不了有十個八個管家婢僕,他根本可以大門不出逍逍遙遙躲上十年八年。
如果何同沒有錢非得出來弄些勾當營生不可,找到他的機會自是較大,但何同既然是準備行刺沈神通,豈能沒有周密佈置?以何同的身份地位,暗中賺點錢準備逃亡匿居用豈是難事?
彭璧並不是整天跟着沈神通到處吃喝。他老早也已展開行動,在沈神通跟前,彭璧的確矮了一截,但事實上彭璧乃是浙省公門有名高手之一,例如查訪緝拿之道,普通捕快來來去去也不過那麼幾下老套,但彭璧至少比他們多幾倍手法,極盡古靈精怪無孔不入之能事。
不過這一回沈老總分派他的工作只限於沽河的碼頭,那沽河是永定、大清、子牙、南運、北運五條河流在天津交會,然後由大沽口出渤海。故此所有碼頭都十分繁忙熱鬧,每日不知多少車船人馬出人,更不知吞吐多少南北貨物糧米等。
彭璧自然會運用種種手法和關係嚴密查訪,卻謹依沈神通命令絕不泄漏身份。
沈神通每天到處跑,不但去過城外著名的海光寺千佛寺以及許多寺堂觀廟,甚至連專賣舊貨的街道也不時逛逛。
就在第九天午後沈神通在街上走,兩邊店鋪大多是售賣故衣古董舊書等等,這時行人不多,沈神通並不十分期望會在此處碰見何同,他走到這種地方一來是由於習慣,大凡在公門當差久了,有些地方不免走慣走熟,例如這專賣古董珍玩、皮貨故衣,甚至名貴字畫的街道,任何大城市都有,也是髒物集散最佳場所,捕快們甚至時時可以從這種街道抓到犯案疊疊的大盜或慣竊。
沈神通當然走慣走熟這類地方,儘管店鋪、建築、人物都不相同,他還是覺得非常熟悉,好像回到故鄉一樣,心情也輕鬆得多。
既然他有這種習慣,何同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碰見何同的機會也不是絕對沒有。
不過有個人從一間店鋪衝出來攔住沈神通之時,這個人絕對不是何同,如果是何同,他不趕緊開溜甚至躲到毛坑纔怪。
這人白髮蒼蒼,滿面皺紋,一望而知是個老僕人,腰腿卻也硬朗靈便,眼睛也還不錯,他好像看見什麼稀世奇珍一樣直往沈神通面上打量注視。
沈神通真沉得住氣,微笑道:“老爹,鼻子都快要碰到我臉頰啦,幸好我不是漂亮女人,究竟我哪一點值得您看個不停呢?”
老僕人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大叫道:“天啊,老天爺真有眼睛……”幸虧他年老氣衰,雖是大叫,其實聲音並不響亮。
沈神通仍然微笑:“我猜我的聲音使你認出我是誰?但我卻早已認出你是李管家,我那曹大哥好麼?還住在老地方?”
老僕人納頭便要跪拜行禮,但沈神通一手揪住登時動彈不得,他大概知道一定強不過沈神通的,只好道:“小的正是李幹,沈老爺,天可憐見,讓我遇見您,我家老爺不行啦,他不但快要死了,最可悲是心都碎啦!”
若論當世心碎之人,只怕很難有人比得上沈神通了。不過他沒有反駁,只道:“別急,慢慢告訴我。”
他的主人姓曹名朔,當年是公門著名捕快頭子,也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提拔的手下之人,但自從十二年前退休之後,如今卻靠李幹這位老僕隔些時候售賣古玩傢俱維持殘生。
曹朔已經半身不遂,長年癱瘓牀上,十多年下來,從前一些關係早已斷絕,送錢送面的朋友已經很少,但這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女兒曹月娥。
這個女孩子才二十四五歲,二十歲那年丈夫暴卒因而變成小寡婦。她回到孃家服侍孤單的老父,本來十分合適的日子也過得平平穩穩,但去年曹家想把房子租一半出去貼補家用,有個姓張的牙郎(即經紀)來看房子,竟也看上了曹月娥。
後來當然是曹月娥被那張牙郎所誘,不但失了身還愛上了他。
這類故事只要有人類而人類又有男女性別的話,簡直是必然發生,至於結局不是男女幸而結合,就一定是分離,如果有一方癡情的就不免茶飯無心面黃肌瘦懨懨欲死。
沈神通只好等着聽這種千篇一律的俗套結果。他甚至可以肯定是傷心欲死的必是曹月娥,那女孩子十年前見過,那時梳兩條辮子,面白而圓倒也可愛,只不過長大之後變得如何?若不是曹月娥傷心,她的老爹怎會心碎?
但老僕李幹繼續說下去,居然不是俗套結局。
原來曹月娥並沒有被張牙郎拋棄,也沒有被迫分離(她爹已癱瘓而又無財無勢,就算想驚動官府也不行了)。相反的,她現在還跟他跑,只不過從前張牙郎是租住她家房子,現在搬出去了。
所以曹月娥時時出去,一去有時三兩天才回來,這還不要緊,問題是她爹發現她常常眼睛紅腫面上青瘀,顯然遭過毆打,所以眼都哭腫了。
曹朔雖然癱瘓變成廢人,但腦子還會想,他根本不必問就知怎麼回事。
但這是女兒本身的冤孽,莫說很難插手,就算可以插手,他老人家也沒有辦法,因爲他根本連牀也不能離開。
沈神通道:“曹大哥一定交待過要你暗暗跟蹤,主要是查明張牙郎住在什麼地方。”
李幹顫巍巍卻佩服地道:“是,是,小人早已查出來了。”
沈神通聽了地址,問道:“那兒附近有沒有妓館酒店?”
李幹忙道:“有,有,隔壁街都是酒店,兩邊衚衕有十幾家妓館。”
那時候喝酒食飯的酒店地方都很大,必有廳院郎廡掩映,隔間爲閣,花竹吊窗各垂簾幕,客人召妓歌笑都極方便舒適。
沈神通問了幾個問題之後,摸出五張銀票交給李幹,道:“這一共是一千兩銀子,每張二百兩,你先去兌一張,家裡儘量買夠柴米油鹽,曹大哥身體不好,多買些煤把房子弄暖和,再多弄點補品給他吃,請個好大夫給他調治,你暗中告訴他,我已經管這件事,但現在不能露面,他一定就能明白。”
老僕李幹含淚拜謝而去。
沈神通獨自踱到那條街上瞧瞧,只見雖是午夜時分,但還是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熱鬧非常的,兩邊的衚衕不時有濃妝豔抹女人出人,所過之處香風撲鼻。
這種地方他並不陌生,可是如果沒有必要,他絕對不會來逛。
所以,當他穿過一條衚衕經過三家妓館,又經過一家朱漆大門之時,他雖然沒看那間屋子一眼,卻知道這就是張牙郎的居處,也是曹月娥來此與他幽會的地方。他陡然心頭一震,走到街上定定神想道:“我的習慣何同十分了解,所以如果我是何同,住家也一定揀在這等地方,因爲何同向來每天喝點紹興酒,不喝烈酒,他不是酒客,所以我絕不會上酒店查訪,何況他向來不逛窯子,這妓館當然也不必查,這個人沒有什麼其他嗜好,除了喝點花雕,就是喜歡吃點甜的點心湯羹。”
他微微一笑,發覺有一個道理真是永不會錯的,那就是助人爲快樂之本。
現在他簡直可以肯定,可以打賭一塊錢,賭何同不在天津匿藏則已,若是如此,必定是住在最繁盛熱鬧所在,絕對不會躲在寺堂觀廟過冷冷清清的生活。
何同絕不是想過繁華奢侈的生活,而是爲了躲避沈神通的追蹤查緝。
沈神通忽然嘆口氣,因爲他看見一頂小轎,正是老僕李幹形容過的。這頂小轎果然在張牙郎門前停下,一個穿紅着綠的年輕女人出現,然後隱沒在大門裡面。
若論別的,沈神通還不敢誇口,但說到眼力之銳利他絕不肯認第二,所以這匆匆一瞥,他不但能看清楚和記住她的相貌,還看出她既憂愁恐懼又渴望歡欣的神情。
但她爲何來到此處,面上卻露出既憂又喜,既怕又愛的神情呢?
沈神通只花了二十枚銅錢,就從一個頑童口中得知不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