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柔波豔麗得叫人心軟的面靨上,露出尋思的表情。
她眼波表示的喜悅或不歡的情緒,完全因爲美麗面孔而發生力量。
無數男人僅僅看見她不悅眼波就在後殿停步不敢跟入,爲什麼不敢?
可是“美麗”固然能征服男人使他們臣服裙下,但也使他們不能忘記,使他們寧可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追求,因而亦使她得不到安寧。
所以,如果套上“金剛經”著名程式的說法:“我是美麗,即非美麗,是名美麗。”
這種深奧的理論現在就可明白顯淺地解釋出來,用凡俗人眼光看水柔波,她的確美麗無比--“我是美麗。”
可是我們明明知道隨着年華環境遷移,她的美麗必將如春花萎縮,僅屬虛幻現象--“即非美麗”。
然而在眼前的時空中,你看見的就是此一美麗形象--“是名美麗”。
微塵忽然壓低聲音,道:“真理雖然可貴,卻往往使人頭昏眼澀,恨不得睡一大覺,等到醒來有精神時再聽再談,可惜你我現在都沒有時間睡覺養神。”
水柔波道:“爲什麼?”
微塵道:“因爲有一個人我經常警戒注意他有無出現,今天他終於露面了。”
水柔波大感興趣,道:“喲,你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居然也有使你頭痛的強敵?他是誰?我瞧瞧他去好麼?”
微塵道:“你開什麼玩笑?我被人硬湊入七大高手中,其實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別無本事。”這話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過如果跑得快也能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中,相信少林寺老早就得關門了。
微塵又道:“他現在就在前殿,他來得真巧,何以昨天不來又不等到明天才來呢?”
水柔波道:“昨天已成過去,我只重視明天,你真能陪我一整天?”
微塵道:“何止一整天,一年都行。”
水柔波歡呼一聲,道:“既然你今天沒空,我且回去,明兒再來。”
微塵笑道:“我會去找你,希望你還認得出我就好。”
水柔波又歡呼一聲道:“莫非你用俗家人打扮來找我?哎,多謝老天爺終於讓我盼望到,你可知道我多想再瞧見你一襲長衫的打扮,好斯文好有味道……”
悟真小和尚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只聽他插嘴道:“水姑娘連叫兩聲,嚇得我趕快跑來瞧瞧。你叫什麼呢?微塵師傅決不會欺負你,這兒又沒有別的人。”
水柔波的笑容好看極了,連悟真也瞧得楞住。
她道:“你跟我到我家去看看好不好?”
悟真大喜道:“好呀,不過我仍然得回來等我師父,雖然他不是真和尚,我還是得等他。”
水柔波牽住他走過禪院和精舍,經過後殿,終於在前殿亮相。
但她只看見一個人。此人衣飾名貴華麗,卻剪裁得極合身而又沒有銅臭俗氣,腰間一口長劍使他冠玉似的面孔多幾分英氣。
他的雙手十指修長潔白,比女人的手略大卻悅目好看之極,唯一使人有絲絲驚疑的,是那對靈活有神的眼睛深邃銳利以及似有還說不出邪惡的意味。最要命是“似有還無”,永遠使人不能肯定。
但因此亦發射出無限魅力--因爲人並不是一定反對邪惡,很多時候反而會被吸引得身不由已呢。
表面上一切平靜正常得很。水柔波和悟真回到居寓,突然前,“痛苦”、“不安”、“寂寞”等苦惱全都無影無蹤。
水柔波好想大笑大叫抒泄充滿歡樂的心情,甚至秋寒浸骨天氣中她都想從燕子磯跳入長江中。但她也知道小和尚悟真絕對不會同意,可能誤會她發瘋,所以這些想法完全胎死腹中不能實現。
悟真得到她允許拿起放在馬車坐墊邊的琵琶,他幾乎拿不動,褪下布套,才發現琵琶不是木頭的,整個都是黃澄澄黃金所制,無怪以悟真雙臂曾有數百斤之力的大力神童,也幾乎出洋相。
他拔彈絃線,竟然全無聲響,這使他感到很沒趣。咕噥道:“又重又沒有聲音,算是什麼玩意兒呢?”
水柔波道:“泰山你去過沒有?”
悟真道:“沒有,但泰山很有名,我知道。”
水柔波道:“泰山派在天下武林中也算是很有名的大門大派。”
悟真道:“對,我也聽過。”
水柔波道:“但泰山派人數一向不多,在江湖上走動的弟子更少,所以泰山派的絕技世上知道者不多。世上但知泰山派秘傳‘石敢當’神功是天下第一硬功,其實泰山派亦有陰柔路子的絕藝,我的金琵琶魔音就是了。”
悟真道:“你講了半天,究竟這金琵琶能不能彈奏呢?”
水柔波道:“能彈,可惜我一彈奏你就受不了。就算你不怕別的人也不行。”
悟真道:“怕什麼呢?我師父常常說我是聾子。因爲有時很響亮很突然的聲音他會駭得跳起來,但我卻不會駭着。”
這回輪到水柔波十分驚訝,道:“他駭一大跳而你不會?你聽不見麼?”
悟真笑笑道:“別的人我決不會告訴他,但你不同,我告訴你。其實我老早就聽見,等到巨大聲響來到我早已知道,我爲什麼會駭一跳呢?”水柔波呆了一會才道:“這樣說來世上當真有天生不怕魔音絕技之人了?”
悟真用不明白的眼光望住她,說道:“你不相信麼?我耳朵很靈,靈得有時人家剛張開嘴巴還未發出聲音我就已經聽見了。”
水柔波想一下才道:“妙極了,我們試試看。我的琵琶普通人一聽都會象師父駭一跳(其實當然不止駭一跳),不知你聽了會怎樣?試一試好麼?”
悟真大喜道:“好,現在試吧。”
水柔波伸出頭去向馬車伕吩咐一聲。
馬車駛行的很快。
過了雨花臺,折入荒僻山路。最後停在路邊古樹下,水柔波一手抱琵琶,一手拉住悟真。下得馬車向那精壯而又老實的車伕阿金道:“我們到那邊山腳逛逛,你在這兒等就行。”
車伕阿金雖然恭謹應了,但心中卻很不以爲然。那麼漂亮的姑娘只帶一個小男孩往荒山亂跑,自然是很危險的令人不能放心的行爲。
他的擔心並非多餘,因爲轉眼間四匹馬停在車邊,四個騎士他認得兩個。
其一是英俊佩劍雙手很美觀好看的公子哥兒,另一個頭尖面窄一副壞蛋師爺樣子的人,他們剛纔都在水雲寺虔誠地上香。
至於其餘兩名騎士俱是勁裝疾服大漢,一望而知是那公子爺隨從護衛。
公子爺問道:“水姑娘呢?”
車伕阿金自遲疑一下,忽見一棵一尺直徑的樹嘩啦倒下,原來一名勁裝大漢拔刀一揮就砍斷此樹。
當然,任何人的脖子硬不過徑尺大樹,阿金不但從實說出方向地點,還說得很快。
眼看四人棄馬入林去了,阿金忽然也從另一邊奔入林中,心想好歹也得急繞過去試試看能不能早一步通知女主人。
山腳下草坡很少樹木或石頭,水柔波道:“夠遠啦,這兒誰都聽不到琵琶聲了。”
悟真道:“琵琶聲原來這麼寶貴,既然別人連聽都聽不到,我更要聽了。”
水柔波拿掉套子,“爭琮”一響,悟真的心就跳一下。
只見她抱着琵琶好象舞蹈一樣忽而遠送,忽而劃拔,動作優美之極。
同時櫻脣輕啓悠悠唱道:“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無故人……”
歌聲配上錚琮琵琶音響,真教人神魂欲飛,尤其是這“陽關三疊”詞意悲愴悲涼,簡直是說那個人不只是出陽關而是走向陰間去了。
悟真的心跳得很厲害,聲音響得連自己也嫌吵耳。
忽見林中奔出三人,一個尖細腦袋讀書先生打扮,兩個佩刀勁裝大漢。
他們一邊奔來一邊亂舞亂跳,尤其每一下琵琶聲傳出他們就跳得老高。
讀書先生還未奔到山坡就忽然倒地,另兩大漢則一直奔近水柔波向她撲去。
悟真方自大驚,卻已看見水柔波金琵琶翩翩旋舞之際將兩大漢擊倒,琵琶歌聲才一停歇。
公子爺這時忽然出現,緩步走上山坡,鼓掌道:“好一闋陽關三疊,我嚴溫也得全力運功制馭心神,那小和尚敢是你的陡弟所以行若無事?”
水柔波認得她,這個人的確與衆不同,你必定能在千百人當中一眼看見他而不是別人,微塵說的必是此人無疑,但爲何忌憚他特別提起他?
嚴溫微笑道:“水姑娘是天上仙子謫降凡塵,你決不是普通一般女孩子,所以我很坦白問你一句,如果我想得到你,我這一生一世有沒有希望呢?”
水柔波心中不盡驚異之情,她從未見過如此瀟灑自信如此漂亮好看的人物。
這人明明是武林人物,但無論從那一方面都找不出“武”的味道。如果他出現於山凝之(微塵)以前,說不定……但可惜他出現得太遲了。
水柔波搖搖頭不作聲,甚至不給他一個微笑或皺眉。
嚴溫面色忽見蒼白,深呼一口氣才道:“泰山派金琵琶果是名不虛傳,不但我三個手下喪了性命,連你的車伕亦死於那草堆內,他一定是想趕快向你報訊,告訴你有我們這樣四人來到。”
水柔波那對眼睛不但露出驚訝哀悼表情,還表示譴責嚴溫連累別人之意。她仍然默不作聲,不是屑與嚴溫或任何男人(除微塵悟真外)講話,抑是別有原因?
嚴溫又道:“你知不知道金琵琶魔間本來稱爲‘青冢遺音’?”
水柔波微微搖頭,這個漂亮男人爲何跟她講個不停?
嚴溫掩飾不住失望神色,輕輕道:“難道世上沒有任何男人,值得你開口講話麼?”
水柔波仍不作聲,她知道最好不開腔最好一個字都不講。
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的,如果你不想與他相交來往,你最好一句話都不跟他說,否則定必後患無窮。
嚴溫考慮一下才又道:“你剛纔走了之後,水雲寺住持雲源大師忽然出現於大殿,還有一個和尚叫做微塵跟着他,之後發生一件十分奇怪之事。”
悟真小和尚固然嘴巴張大了,連水柔波亦很注意在感興趣地望住他。
嚴溫道:“雲源大師忽然當衆打微塵一個耳光,那時人都愕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後面還有更奇怪的事。”
水柔波知道如果不出聲問他,他鐵定不再講出一個字。
她只好問道:“什麼事?”
嚴溫忽然現出殘忍而又滿足的表情。他那張漂亮臉龐也變得更蒼白,接着吐出兩大口鮮血。
水柔波道:“如果你已經被我魔音所傷,何以還要不停地講話?要是不講話一定可以壓得住傷勢。”
嚴溫用手帕揩去脣邊的血跡,恢復乾淨漂亮外型,這才道:“有幾個人死得很慘,是我親眼所見。”
水柔波皺眉道:“我並不想聽這些事情。”
嚴溫道:“請你耐心一點,當然與你有很大關係。”他又出現殘忍笑容,眼睛射出邪惡的光芒說道:“他們面孔完全潰爛流膿,全身到處都有蛆蟲蠕動,因爲他們雖然還未死,其實已經是一具屍體。”他盯住水柔波,又道:“你當然不想變成這樣子,我知道,可惜你一定會變得那麼可怕。”
水柔波現出嗔怒之色,不過她縱然生氣發怒,仍然極美麗動人。她道:“你只想快點死掉,而且希望死於我手底下對不對?”
嚴溫縱聲而笑,笑聲也很邪惡可怕。
“你錯了,我只要有一口氣就死不了。但你去很慘很慘。”
水柔波暗中運氣查看過全身內外都無異狀,忍不住斥道:“你一定是瘋了?”
嚴溫道:“我有一個很親很親的人,給我一服蠱毒。據說那是天下無雙沒可能解救的絕毒。我曾經想多要一些,但她認爲男人一輩子只要一服就足夠了。”
水柔波不禁問道:“何以男人一服就夠?”
嚴溫道:“她說因爲男人一輩子都難得碰到一個既得不到又絕不肯讓別人得到的女孩子,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水柔波道:“可是我並沒有感到絲毫不妥。”
嚴溫道:“當然,當然,‘孤獨迷情蠱’妙處就在於此。你如果一輩子保持‘孤獨’,又能夠保持‘無情’,你永遠活得很好。”
反過來說當然就大有問題。
水柔波心中映出微塵的影子,不禁一驚。保持孤獨遠不算太困難,但如果要對他“無情”辦得到麼?
嚴溫泛起微笑,現在看來很溫文而雅一點也不可怕。他道:“你面色忽然蒼白很多,一定是想起某一個人,我勸你最好不要想,因爲你多想幾次之後,會變成全身無力,隨便那一個男人都可以欺負你,同時你從骨髓從心底感到奇冷難當,滋味非常難受。”
水柔波的確已感到心臟骨髓冒出陣陣寒冷。
因此她知道嚴溫不是嚇唬她。
悟真小心靈中感到嚴溫正在欺負水柔波,但嚴溫腰間有劍。
不過他有他的辦法,當即急奔而去,轉眼間抱着一塊長形石條奔回來。
那石條最少也有百來斤重,但悟真居然能高高舉起,怒聲喝道:“走,不走就砸死你。”
水柔波柔聲道:“你們都不要動手,悟真,把石頭丟回原處,等下再過來。”
悟真眼睛在嚴溫佩劍上轉幾轉,終於聽話去了。
嚴溫笑得很溫柔,道:“現在你一定明白我爲何千方百計要你開口說話,如果你永不開口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很不希望看見你美麗面孔長出許多潰爛流膿的大瘡,那時候不但是我,隨便任何男人看見都會嘔吐。”
水柔波面色蒼白得比白紙還甚,她暗暗提聚全身功力,下了決心好歹趁現在還能夠出手將這個惡魔殺死。
卻聽嚴溫道:“也許你朋友能幫你解毒,如果他不行,還有我,我過幾天自然會找到你,我一定親耳聽到你的回答才死心。”
因此水柔波改變主意沒有出手,憂慮而又痛苦地目送嚴溫揚長而去。
她忽然覺得很冷,因爲她想起微塵,更因爲她從來都是無限柔情地想起他。
現在她明知應該不要“柔情”,但辦不到,而且生命中若是沒有了“柔情”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孤獨迷情蠱”難道真是天下無雙的絕毒,有沒有人能解得此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