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興綢緞莊門面高大,裡外都裝修得很富麗很有氣派,所以除非是大客戶,普通人若是打算只買幾尺花綢,還真不敢踏進大門。
林掌櫃大概五十來歲,面上總是掛着和靄的笑容。
從他舉止及不時命令其他掌櫃夥計做這做那的派頭看來,他就算不是老闆,也一定是全權替老闆看守荷包的人物。
他把那個抱着一歲嬰兒的少婦請到一間華麗會客室,他注意到這位打扮樸素的少婦,對綢莊堂皇氣派以及陳設佈置都毫不驚訝畏懼,她走動或坐下一切舉止卻很嫺雅大方,全無絲毫侷促之態。
林掌櫃拿着一封信,那是她特地來送給他的,但林掌櫃卻沒有拆開,並且請她到會客廳,顯然有機密話要說。
林掌櫃道:“這封信暫時會耽擱一下,相反的我這兒也有一封緊要密函要給沈神通,可是他已不在杭州,所以我沒有法子把這封信交到他手中。”
那少婦顯得迷惑地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掌櫃再打量她一會兒,才謹慎地問道:“你是沈神通的女人?你貴姓名?”
那少婦點點頭道:“我叫馬玉儀。”
林掌櫃道:“這孩子也是他的?叫什麼名字?”
馬玉儀答道:“是他的孩子,叫作沈辛,辛酸的辛。”
林掌櫃皺眉搖頭道:“就算你們經歷過辛酸辛苦的日子,也不必在孩子身上留下痕跡。”
馬玉儀道:“也許不應該,卻是事實,我們不必把悲慘的事實用美麗的綾羅綢緞遮掩起來,對嗎?”
林掌櫃嘆口氣,道:“你一定有過很可怕的悲慘遭遇,人往往在苦難中才會成熟。”他同情地望住馬玉儀,又道:“如果我這封密函託你帶給沈神通,他會很快收到麼?”
馬玉儀道:“不知道,可能很快收到,也可能永遠收不到。”
林掌櫃道:“我明白,幹他這一行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他幾時回來。唉,沈夫人既然你撫育他的孩子,我只想知道他臨走時留下多少錢給你?如果他很久纔回來,你母子的生活能支持到什麼時候?”
馬玉儀沒有直接回答,只微笑一下,但笑容卻含有無盡的辛酸和淒涼,甚至驚懼,她道:“那已經不是重要問題了。”
林掌櫃柔聲道:“比起一個人的生和死,錢財固然是不重要,但問題是你和沈辛還得要活下。”
馬玉儀說道:“三五年之內還不成問題。”
林掌櫃道:“那麼我替你安排一下,希望一二十年之內都沒有問題,你順便把密函帶去,也希望你很快地就交到他手中。”
如果她能夠很快見到沈神通把密函交給他,那就等於說沈神通已經無恙,已經安全,當然這是人人都願意爲她祝福,願意看到的結果。
但沈神通已經到了鎮江,他已經入了虎穴。他究竟要幹什麼?究竟能不能回來呢?
破舊狹窄的房間,一燈如豆閃動着昏黃的光芒。臭蟲聯羣結隊在牆壁牀鋪間遊行示威。
這種第三流的旅館,誰也不相信浙江省總捕頭會落腳居住,而且一住就是三天之久。
不過沈神通安慰自己,又安慰得力助手“笑面虎”何同說:“爬險峻的高山,開始時步伐必須緩慢。”
“笑面虎”何同只有二十餘歲,外表像個白面書生,永遠帶着微笑,完全不似公門捕快,但事實上他嘴巴很牢,武功很好,爲人機警又不貪酒色財。所以沈神通近兩年一直帶他在身邊,一直訓練他。
因此,何同已經成爲沈神通的衣鉢弟子,成爲浙省公門第二把高手。
何同連一句都不問,爲何要等候這麼久還不動手緝拿嚴溫?就算不久會被臭蟲蚊蟲吃乾了全身血液,他也絕對不會多嘴詢問。
當然沈神通並非故意隱瞞,並非對何同有提防之心,只不過時機未到,所以懶得提起,懶得談論,關於公事方面他們照例不肯多講一句廢話。
第四天早上他們跑到菜市場吃過牛肉油豆腐細粉,一路走回客棧。
路上何同曾經掏一把銅錢給一個乞丐,他們沒有回房間,卻在客棧附近一間茶館裡,各泡了一壺龍井,茶客已經不少,其中有很多人托住鳥籠,神色悠閒。
沈神通羨慕地嘆口氣,道:“他們並非有錢人,他們等一會就要開始做事,但他們日子過得悠遊自在,工作時也許很辛勞,但一個鳥籠,一杯龍井,或者加上幾盆花草,便足以使他們的人生另闢境界,使他們內心沒有煎熬沒有煩躁,很多很多人都是這樣熬過艱苦年頭的,不但不被生活重擔折磨成神經病,反而還能從恬淡中享受一些樂趣。”
何同的微笑消失一下,就像把面具暫時收起來,然後又掛上了,說道:“但我們決不可能過他們那種生活,沈公你辦得到麼?”
沈神通道:“我從前不行,但現在卻可以了,我可以在長江邊那座房子過隱居生活,我可以一年足不出戶……”
何同當然知道南京靠江邊那座房屋就是馬玉儀和小兒子沈辛的居處。
那兒已離開城市,但屋後不到一里就是村莊,那兒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個家。
看來沈神通的心已經放在這個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也許過一二十年之後,何同也可以收斂隱退,但現在卻絕對不行,現在還不能接受不能欣賞那種清談生活,所以他說:“沈公,請振作起來,等完成這次任務再考慮別的問題。”
沈神通點點頭,道:“你接到什麼消息?”何同只怔一下就笑道:“沒有事情能瞞過你的眼睛麼?”
沈神通道:“希望沒有,你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見,你有心事?”
何同想了一下,忽然道:“就公,我們能不能放棄這一次任務?反正不是在我們轄區。
而且我們有很多時間,我們可以設下羅網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授羅網那一天。‘他’一定會到杭州,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沈神通道:“這就是你的心事?”
何同道:“我們在這兒勢孤力弱,你又不肯叫這邊的人幫忙。但他卻正好相反,此地是老巢穴老根據地,精銳盡聚於此,我們好像以卵擊石,我們是雞蛋,他們是石頭,你認爲如何?”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什麼消息?”
何同道:“只知道他還在家裡,三天以來,未出過門口一步。”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輕,眉清目秀,腳下也有點功夫。他是你佈置在此地的眼線?”
何同道:“是的,已經一年,但從未動用過。”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嘆口氣道:“我們不能張設羅網?我們非去不可?”
沈神通聲音很輕,有如耳語卻十分清晰,道:“對,因爲有一個鳥籠告訴我,馬上就有一輛馬車會駛入一條地道。我們必須乘搭這輛馬車,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邊最少人護衛之時。”
何同目光掃過桌子上七個鳥籠,但看不出任何一個有什麼異狀,他顫慄一下,似乎忽然掉在冰窖裡。
這個老總永遠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怪佈置奇怪手法,而且他幾時在鎮江埋下了線人呢?
踏出茶館時,何同居然還提到羅網的事。他道:“沈公,我們還是回杭州張設羅網的好,他不是簡單之輩,而且他手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我們真能夠順順當當入虎穴探虎子麼?”
馬車在黝黑地道中緩緩駛行,車伕一手拉住嚼環徒步帶路。所以馬匹不必用眼睛,也不會驚慌亂髮脾氣。
車裡有兩個乘客,本來是兩個妙齡美麗的少女,但是,現在已換上沈神通和何同。
馬車忽然停住不動,在黑漆的車廂裡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着互相摸到對方的手,互相緊緊握一下,這一握當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他不要太緊張。
馬車其實已經停在一間空蕩而寬大的房間內,車伕走到角落扯動一條紅色綢帶。
車簾深垂,沈神通稍稍弄開一點縫隙,車廂內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清掌紋。
平滑的牆壁上忽然軋軋微響,露出一道門戶。
沈神通很希望門口出現的人就是嚴溫。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爲出現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這個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爲端正而已,美麗談不上,但她卻有一股能融化男人的熱力。
這是因爲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蟬翼,簡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內顯然並無其他衣物。
所以那對高聳震盪的**,都能大致看得見。
“大致”的意思是看得見卻並非絲毫畢露,這女人身材之佳美和性感,恐怕一萬個女人也選不出一個。
所以她能使男人覺得像是掉在鑄鐵鍊鋼的火爐中一樣,熾熱得受不了。
馬車伕面向屋角,變成一個木人似的,沒有回頭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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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於堅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馬車前。
她伸手撩開車門厚厚的簾幕,忽然睜大眼睛,滿面俱是驚詫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不會逃走。
這是因爲她一來已是啞了,根本發不出聲音,二來她雪白的頸子已被一條金色鏈子纏住了,就算能夠叫喊也叫不出聲音,當然更不能退後逃走了。
纏住她脖子那條鏈子的形狀正如公門捕快所用的鎖鏈。天下能使用這種兵器只有一家——
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
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絕無疑問。而金鎖鏈套住那啞女人頸項的手法,真是叫人歎爲觀止。
沈神通柔聲道:“你不必着急,也不要掙扎,我知道你是誰。” ωwш●ttκā n●c○
啞女人身子靠椅車門邊,既無力移動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時也發不出聲音(假設她不是啞巴的話)。只有眼睛還能轉動,骨碌碌瞧看車廂內的兩個男人。
沈神通又道:“如果嚴溫在書房裡,我想見見他,但我並沒有暗殺他的意思,我們是執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確有犯罪,那也是法曹的事,又如果我們跟他有私怨,亦不會做出公報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啞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轉動的動作,就居然使這兩個男人十分明白。
沈神通又柔聲道:“現在我們去跟嚴溫見面談一談好不好?”
啞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沈神通堅持道:“不行,我們非見他不可,告訴我,他在那邊書房裡?有沒有別人?”
啞女人眼珠竟然能表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嚴溫在書房”,“不要進去,請不要進去”,“危險,快離開此地”等等。
沈神通心靈上忽然發生感應,情況似乎奇怪而且不妙。爲什麼?莫非嚴溫已有了準備?
已經佈置足夠人手?但嚴溫怎麼知道?是誰泄漏了秘密?
何同的微笑招牌者早已經消失,他一定也覺得情況不妥,所以輕輕說道:“沈公,等有機會才捲土重來好麼?”
沈神通嘆口氣,道:“你和我一樣心裡很清楚,如果真有問題,回頭之路也絕對走不通。”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問題,大江堂精銳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頭之路。”
沈神通笑了一下,柔聲道:“你且在馬車內歇一歇,女孩子看見兇殺場面,到底是不太好。”
啞女人當然沒有反抗或抗議餘地,她躺在馬車內之時,已經被點了穴道昏睡過去。
沈神通當先下了馬車,何同眼光在啞女人豐滿得極能誘惑男人的身體上巡視一會,纔跟着下車,並且拔出長刀。
這兩個公門“強人”終於走過那道門戶,置身於一個比廳堂還寬大的“書房”內。
對面角落有一張鋪着虎皮的太師椅,俊秀白淨的嚴溫坐得四平八穩,一點兒也不因爲沈何二人出現而驚訝。
沈神通大步走過去,距他尋丈才停步,說道:“我看我只怕今天無法離開貴府了?你就是嚴溫,你的確長得很漂亮,很俊秀。”
嚴溫懶洋洋指指牆邊的靠背椅,道:“請坐,老實說,公門中人,也只有你們兩位能夠踏入我的書房,我很佩服你們的勇氣。”
兩張交椅當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經放着兩壺香茗。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樣坐落,並且還拿起茶杯啜飲。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還鋒利的問題:“嚴溫,你已經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人物,你爲何要還強姦女孩子?而且強姦了很多個?”
嚴溫輕輕皺起眉頭,道:“現在恐怕只有我問你,而不是你問我,你說對麼?”
沈神通冷笑一聲,道:“不對,因爲如果你的回答我認爲滿意,又如果有我滿意的保證,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點點頭,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飯的人不會找你的麻煩。”
嚴溫愣一下,才道:“你,沈神通也會跟我這種人打交道談條件?”
沈神通道:“當然不會,但我真想不到棋差一着,所以我也不得不考慮這種可能性了。
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你肯不肯回答呢?”
嚴溫沉吟一下,緩緩道:“本來你說得不錯,對於女入我嚴溫何求不得?但我卻覺得不夠刺激……”
沈神通嚴厲批評道:“你心理有問題,你狂妄自大慣了,所以根本不會替別人想過,難道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嚴溫泛起苦笑,道:“別這麼兇好嗎?如果不是六省公門不找麻煩,這種巨大誘惑,我理睬你纔怪。”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調集了多少精銳高手在此,就算他們能把我剁成肉醬,可是現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夠早一步殺死你,因爲你劍法雖然不錯,卻只不過得到血劍嚴北的三四成真傳,你最好相信這一點。”
嚴溫面色變得很蒼白,道:“這點我相信。”
任何人只要看見沈神通炯炯目光以及無限自信的神情,絕對不能也不敢不相信他的話。
嚴溫又道:“你到底想怎麼樣?難道想把我抓回去審訊定罪?”
沈神通道:“原來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
他眼睛轉向窗外,外面數株參天古樹映眼,一片蒼翠。“綠色”的確能使人有寧靜之感,也使人想到廣闊無垠,無拘無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卻從清涼碧綠中看見馬玉儀,也看見小兒子沈辛胖嘟嘟的面龐。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線機會,所謂機會只是指公事而言因爲他可以突然出手,與嚴溫拼個同歸於盡,但這世間的一切,尤其是馬玉儀和小兒子,卻是永遠永遠也不能再見了。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會怎樣做呢?
馬玉僅把屋子裡外都打掃抹拭的纖塵不染,屋裡傢俱固然乾淨不過,但她卻變成有點蓬首垢面了。
“忙碌”通常能使人沒有時間流淚,尤其是等待着未可知,卻可怕命運揭曉的人,忙碌是消磨時間最好的方法。
所以馬玉儀把幾件衣服放在竹籃裡,又把新鋪好的牀單換下來放入籃子,另一手抓起搗衣的木杵,匆匆走出家門。
園子裡菊花開得正盛,空氣中浮動着桂花的濃郁香味,秋日溫暖的陽光使萬里晴空更顯得曠朗蔚藍。
可惜馬玉儀不敢在園子裡多停留一陣,因爲在這兒她會聽到沈神通的笑語,會看見他充滿歡笑活力的面龐。
所以她走到江邊,沿着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階下去。緊接水面的幾層白色石階特別寬闊些,以便於幾個人同時洗滌衣裳,甚至可以幾個人坐在階上眺望着亙古東流滔滔茫茫的江水。
馬玉儀忽然大吃一驚,因爲她看見左面江岸邊,有一個白色的人躲在樹叢裡。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從側面縫隙望入去,絕對不會發現叢生灌木裡面竟然有一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居然沒有穿衣服,白晰皮膚也使他更觸目。
馬玉儀跟着又知道這個**男人已經對她不構成威脅,因爲他顯然已經昏迷,只靠雙手環扣叢樹根部。
所以雖然下半截身子還泡在水裡,還隨着江浪飄搖,卻不會隨波逐流而去,不會葬身江流魚腹中。
她剛得到一個印象,這個**年輕男人長得很俊美,就已經無暇視察他了,因爲一艘順流而下的巨船向她駛來。
相距雖然尚有數十丈之遙,但馬玉儀卻感覺到那艘巨船是向她駛來,而且一定跟這**男人有關。
馬玉僅開始不慌不忙拿出牀單衣物泡在水裡,她知道就算巨船來到兩三丈之內,但由於角度關係,決計瞧不見那**男人。
巨船不一會兒就到了三十步之內,篙師沒法把船停在那兒,船頭上一個女郎長得很美,一身雪白羅衣在江風中飄拂。
而馬玉儀卻注意到她鬢邊插着一朵白絨花,因此她那一身飄逸衣裝便變成慘淡喪服了。
那美麗的白衣女郎聲音不高,卻能透過江風,透過江浪嗚咽聲,很清楚地傳入馬玉儀耳中。
她道:“你常常在這兒洗衣服麼?”
馬玉儀裝出驚訝神色,大聲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船上女郎又問道:“有沒有看見一個人,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
馬玉儀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有人說一個好的男人每天說謊十次,好的女人卻每天說謊二十次。
可見得“說謊”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作的事情,而且以女人爲甚。
馬玉儀隨口應答,簡直不必考慮,雖然她說的都是謊話。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長得很漂亮,可惜沒有梳洗而且不會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會把你打扮得比孔雀還美麗。”
馬玉儀搖搖頭道:“不行,我兒子快醒啦,我兒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夠走開。”
白衣女郎道:“真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過孩子,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馬玉儀應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愛。”她從皓如雪白的手腕褪下一隻金鐲,又從頭髮上拔下一支金釵,很快地用金釵在鐲上刻了幾個字,然後把金鐲丟到馬玉儀的竹籃內。
馬玉儀一時倒沒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夠在三丈之遠隨手就把金鑰丟入竹籃?
白衣女郎道:“給小辛,希望他平安長大,希望他將來變成不平凡的人。”
馬玉儀不覺呆住,一轉眼間,巨舫已經隨着滔滔江水而遠逝,不知駛向何處。
她當然已不能安安靜靜洗衣服了,這一幕衝擊得她緊張而又興奮。
樹叢內那個**男人究竟是誰?是好人抑是壞人?白衣女郎是誰?她送了一隻金鐲給小辛,看看好像不是壞人,但如果她不是壞人,則她追趕的人當然就是壞人了。
不過世事卻又絕非如此簡單,好人可以追趕壞人沒錯,但好人何嘗不能追趕好人呢?
何況那個**男人瞧來一點也不似是爲非作歹之徒,他究竟是不是壞人呢?
馬玉儀忽然站起身,並且很快將牀單撕開,聯成一條相當長的“繩索”。
她很艱苦地爬入樹叢,將牀單一端縛住那男人,另一端已經縛在石階(亦即是碼頭石階)邊的樹根上,然後用中指勾住那男人拇指根部的“魚際穴”,食指則勾住他拇指尖的“少商穴”。
馬玉儀只用少許氣力,那**男人雙手環扣忽然鬆散。因此他整個人沉墜水中,接着隨波逐流縹走。
但馬玉儀毫不着急,慢慢爬向石階,然後扯緊牀單撕成的長索,很快就把那男人拉到石階邊了。
看見他男性的身體,馬玉儀不免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已無可選擇,非趕快做下去,並且把事情做妥不可。幸而附近沒有人家,所以她可以把**人橫拖直拽,而且休息了七八次才拖回屋子。
當然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右腿上有一支金色的長箭,但她卻不敢胡亂動手拔下來。
用一碗熱騰騰的紅糖薑湯灌下去,那**男人不久就悠悠回醒,於是馬玉儀知道他姓雷名不羣。
雷不羣雖然文秀白晰,但身體很好,回醒之後,除了皺眉忍住箭傷的疼痛之外,竟也可以述說他的遭遇。
馬玉儀說道:“你所講的人,什麼挑花溪宋家,什麼血劍嚴北,什麼海龍王雷傲候我都從未聽過,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法子把腿上的箭拔出來?”
雷不羣儘量小心揭開被子,以免身體**得太多,他仔細看過那隻金箭。
他嘆口氣道:“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她手中。這一隻是沉魚落雁箭之中的‘沉魚神箭’。怪不得我在水裡仍逃不了一箭之厄。”
馬玉僅只問道:“現在怎麼辦?”
雷不羣尋思半晌,才道:“此箭已貫穿我右腿,如果直接硬拔的話,箭簇會造成更大的傷口,但此箭桿卻又是五金之精鑄成,沒有可能拗斷。”
馬玉儀訝道:“莫非永遠任得此箭插在腿上?那多不方便?何況還會痛?”
雷不羣道:“箭翎是羽毛,可以割掉或燒掉。這樣箭桿大小一樣,就可以從另一頭拔出來了啦。”
馬玉僅立刻找出箭刀,將兩片美觀的箭翎剪掉,一面道:“很簡單不是麼?爲何你不早說出來呢?”
雷不羣苦笑一下,突然手起掌落,拍在箭桿末端,又從另一端兩指鉗住箭簇,一下子就將金箭拔出來。
他大腿兩個傷口都流出鮮血,大腿裡面當然更痛,因爲任何人在腿內上開一條通道豈有不痛個半死之理。
他包紮好了之後,只淡淡地好像談論別人事情一樣告訴馬玉儀說:“這個拔箭方法很不妙,因爲箭翎有毒,我這條腿已經殘廢,終身都變成跛子了,所以我沒有早說。”
馬玉儀不覺呆住,她早已感到世上很多事情看來表面簡單,其實不然,現在這個感覺更強烈更鮮明。她問道:“你早已知道?”
雷不羣道:“是的。”
馬玉儀道:“你怎會知道的?”
雷不羣嘆口氣,道:“因爲我父親是‘海龍王’雷傲候,所以總比別人多知道些。這支箭上面鐫着‘沉魚’兩個字,如果是‘落雁’那就是銀色的。”
隔壁傳來小兒啼哭聲音,馬玉儀輕輕道:“是我的兒子,他叫沈辛,我希望他長大之後能有你的學問,能有你的勇氣,還有能有你的瀟灑風度。”
雷不羣道:“他一定會,而且比我好得多,因爲你先生不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俗的女孩子,所以你們的孩子也一定不平凡。”
馬玉僅不禁變色道:“你知道沈辛的爸爸是誰?你見過他嗎?”
雷不羣俊秀的面龐上居然有汗珠,這種天氣只蓋一條薄被絕對不應該會熱得流汗。
所以馬玉僅更狐疑更擔心了。他流汗,是不是表示心中有愧呢?
“你是不是曾經在附近窺視過,所以知道我先生是誰?”
雷不羣微笑道:“沒有,我爲什麼要窺視你們呢?只不過有些事情可以用腦子想出來的,你年輕而又美麗,你先生不在家,但你卻敢把一個負傷的男人帶回家(他雖然不提**這件事,其實口氣中已包含此意),而且你似乎不怕你先生突然回來,不怕他看見我這副樣子,你爲何不怕他誤會?還有就是你先生是什麼職業呢?我看不見任何可以推測他職業的線索!就算做木匠,也應該有些工具,既然沒有一點線索,反而證明他不是普通人,當然你也不是普通女孩子,所以才配得上他。”
馬玉儀訝道:“你說得頭頭是道,說得很有道理,但你爲河流汗呢?”
雷不羣道:“那是因爲我腿上箭傷毒力發作之故,我想現在我還是快點告訴你爲妙,我很可能會疼得昏迷不醒,我會發燒發冷,但只要多喝白開水,不必吃藥,熬過三天後就會痊癒,有時候有些毒藥藥性很奇怪,你既不能也不必使用其他藥物,只靠本身的抵抗力熬過一段時間就可以了。”
馬玉儀忙道:“我很抱歉,我居然沒有想到作流汗是因爲傷痛之故,但請你再支持一會,請暫時不要昏迷,我想知道我要不要通知什麼人?那個穿白衣服美貌新寡的宋夫人會不會再到這兒來找你?如果她來,我該怎樣做?難道把作交給她?”
雷不羣道:“對,如果她能夠找上門來,你一定要將我交給她。”
他想起黃蓮的倩影,也想像得出她用恨恨神情盯住他以及恨恨地扼住他脖子的樣子。
唉,你爲何不把我一箭射死呢?我跛了一條腿,終身成了殘廢,活下去又有何意思?
他覺得自己疼痛得快要昏迷,所以趕快又道:“如果可以的話,找最好在這兒躺三天,請切勿通知任何人,因爲你一定找不到家父,如果走露消息反而替你惹上麻煩。”
馬玉儀疑惑不解,道:“我進城一趟,去見你父親並不是難事,他不肯見我?他不會相信我?”
雷不羣道:“家父將宋去非的屍體送回船上,顯然已經偵查出我的情況,所以利用‘棺木傳香’使我恢復行動之能,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告訴我要離開南京,要我隱姓埋名。如果我不改名換姓不離開南京,別人不說,單單是黃蓮爲了報殺夫之仇,就決不肯罷休,你想想看,她丈夫已死於家父手中,我就算有能力,我能殺她麼?如果我不殺她,事情又會變成怎樣呢?”
馬玉儀嘆口氣,說道:“我總算明白了。”
雷不羣竟然還未昏迷,所以能感覺得到她替他拭汗的溫柔動作,顯示她的善良仁慈天性,如此美麗如此年輕,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何以居住於此偏僻地方?何以害怕有人窺伺他們?可惜現在他已經毫無能力幫助她照顧她。
所以他嘆口氣,道:“希望你先生趕快回來。我一定勸他帶你搬到別的地方居住。此地太荒僻了,附近周圍,都沒有人家的。”
馬玉儀道:“如果真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就算附近有很多人家也沒有用。”
雷不羣道:“對的。”
馬玉儀說道:“何況我們不想被人知道。但如果住在城裡,那裡的公人都認得他……”
她忽然發覺這些話會泄露身份,所以立刻閉上嘴巴,她的警覺很有道理,因爲雷不羣一聽見了“公人”兩個字,馬上就聯想起公門中赫赫有名的沈神通。
馬玉儀深深嘆一聲,道:“我也希望他早點回來,如果他不回來,那就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她的話既慘淡不祥而又不大邏輯,但女人往往用這種方法表達內心的意思,她們腦筋裡向來不大理會邏輯不邏輯的。
雷不羣一直痛得流汗,他很想昏過去,但現在卻不行,因爲馬玉僅顯然懷着無限沉重的心事。如果他不能使她寬慰,至少他也應該爲她做一點事。
他道:“如果沈辛的爸爸就是沈神通,如果沈神通也必須將女人孩子安置在這種地方,事實一定非常嚴重非常可怕。”
馬玉儀忽然流下明珠般的淚水,她太想聽見“沈神通”這個名字,只要有人跟她提起,跟她談論,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既然雷不羣已經猜到也已經提到,她當然情不自禁,也不必隱瞞了。
她道:“你認識他?事情的確很嚴重可怕,天啊,你怎會猜到是他呢?”
雷不羣極爲裝出微笑,說道:“你還不知道沈神通的名氣有多大,也不知道許多關於他的神奇傳說?而他爲人公正廉潔,也是天下著名的,他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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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玉儀的眼淚象泉水涌出,喉嚨也發出嗚咽聲,能聽到別人這樣讚美沈神通,使她感激之情飛騰洶涌。
她抓住雷不羣的手臂,雷不羣居然還不昏迷,居然還能用另一隻手輕柔地撫拍着她肩頭。
雷不羣知道自己最多隻能替她做這麼多事,設法使她哭出來,以便用淚水衝去大部分無補於事的焦慮。縱然馬玉儀是她嫡親妹子,他能夠做的事也就只有這麼多,況且這種事連金錢也完全失去作用。
而雷不羣目前只有“金錢”(他一個簽押就可提取用不盡的銀子),別的什麼都沒有,連身份名字都沒有……
小沈辛傳來呀呀哭啼聲,馬玉儀忽然停止哭泣,眼睛恢復清澈的神采。
她說道:“你現在可以昏迷了,我會照顧我的小兒子,我會把你當作親哥哥一樣。”
雷不羣果然很聽話,馬上就昏過去。
在這世界上人類的災難以及人生的悲劇何時纔會終止?
幾片梧桐葉隨着秋風飄落廳堂門口。
雷傲候道:“我們其實跟落葉沒有分別,我們這些人雖然個個都不凡,但時間一到,卻也跟落葉一樣枯萎,也一樣變成塵土。”
廳堂內有“風鬟雨鬢”南飛燕(她剛剛到的),“大自在天醫”李繼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等人。
連“海龍王”雷傲候在內一共四人,人人各有驚世絕學,所以的確可以形容爲“不凡”。
李繼華道:“秋天的味道很特別,的確可以使人回憶很多往事,使人感到去日苦多的季節。”
南飛燕道:“我們以爲你腦袋裡只有醫書和藥材,哪知你居然也會象別人一樣悲秋。”
李繼華道:“我不是石頭,象你這種女人站在我面前,我仍然看得出你很漂亮,我決不會把你看作醜八怪母夜叉的。”
南飛燕笑得很嬌媚,很美麗,道:“喲,那我真的應該向你道歉,因爲我一直以爲你是既沒有眼睛也沒有感情的人。”
李繼華道:“孟老總,你也在這兒觀賞秋天景色麼?你想起什麼人?”
他聲音中顯然含有諷刺意思,所以孟知秋皺起眉目,使得那張平凡的臉孔有了生氣。
孟知秋道:“難道我就不可以悲秋憶人?我又不是石頭。”
李繼華道:“人人都可以,你卻不行,因爲我記得你答應過要替老雷擋去兩路人馬,現下連南姑娘聞風趕來,說不定她也會幫忙打發一兩個。但你們都坐着不動,而且坐得很穩,莫非你坐着就可以忽然到了他們面前。”
南飛燕插嘴聲明道:“我只是來看熱鬧,不是來幫忙打架的。”
李繼華又說道:“你可以,因爲你是女人。”
南飛燕馬上反駁,聲音也有點不高興,“你的意思是說女人不會打架,不會打贏。”
李繼華道:“我意思是說女人脾氣不易捉摸。明明應該幫的人她不幫,而不該幫的人她卻偏偏要幫。”
孟知秋道:“我還坐在這兒是因爲我正在等一個人。”
李繼華訝然道:“等人?誰?”
孟知秋道:“嚴北。”
李繼華道:“他馬上就會從房間出來,也馬上會到另一間練武廳,你知不知道他拿着劍去那邊幹什麼?”
孟知秋道:“我當然知道,淮揚大俠‘風雲一條鞭’應無求正在等候雷老闆,卻萬萬想不到出現的人竟是血劍嚴北。”
李繼華道:“既然如此,嚴北兄哪有時間跟你聊天?莫非你又來那一套反對私鬥,要公平執法的大道理,你想阻止嚴北兄出手?”
孟知秋道:“都不是。”
南飛燕插嘴道:“你認識應無求?你們是朋友?”
孟知秋道:“我剛纔已聲明我不是石頭,其實可能是秋天的緣故,使我記起二十七八年前的一個人和一件事。”
南飛燕仍不放鬆,問道:“你認得應無求,你們是朋友?”
孟知秋嘆口氣,道:“二十七八年以來我都沒有再見過他,那時我纔出道不久,才只是二十二三歲小夥子,但他已經威名四播,已經是三十多歲壯盛之年,而且主持全國最大的鏢行,由江南到關外都可以看見大漢鏢局的鏢旗,那時候大漢鏢局勢力之大,局子裡高手之多,你們恐怕都不曉得,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
“我在總局的內廳第一次見到淮揚大俠風雲一條鞭應無求,所謂內廳就是鏢局的心臟,由大門到內廳有八重警衛,因爲藏放無價珍寶的地庫只有一個入口,入口就在內廳,不過我當然不是爲了他們保鏢的無價珍寶而去。”
“我只是爲了一名鏢師李謙而去,事實上李謙已經離開大漢鏢局,已經不是大漢的人,同時他爲人一點也不謙,脾氣簡直杯極了,所以外號叫做霹靂火,他的刀法極佳。”
人人都不作聲聽他講故事。
“霹靂火李謙在蘇州犯了事,跑來南京就住在大漢鏢局裡,府衙出公事要人,大漢鏢局推得一乾二淨,如果硬闖抓人,則不免做成死傷,何況大漢鏢局在朝廷中有人撐腰,硬幹是一定不行的。”
這時南飛燕插口問道:“究竟李謙犯了什麼事?”
孟知秋道:“很小的事,只不過酒後鬥毆打傷十幾個人而已。”
南飛燕道:“這等小事值得你傷這許多腦筋麼?”
孟知秋笑道:“我那時可能太傻了,我只知道公事公辦,而且一定要辦好,所以我調查了七日之久,那天假扮附近飯莊的夥計,居然瞞過八重警衛直入內廳,見到應無求和李謙。”
誰都知道孟知秋那時處境萬分危險,因爲他只是孤身一人,卻是深入人家重地,陷入無數高手的重圍之中。
不過人人也知道危險情勢突然消失,因爲最怕是見不到主持人應無求,既然已經見到,否則只好讓孟知秋抓人。由於李謙犯的不是什麼大罪,就算抓了去也不過賠給湯藥費,最多是關上三五天。所以凡是主持大局的人絕對不肯爲此殺死公人,何況應無求俠名已著,更不肯做此種事。
孟知秋說道:“我和應無求就只見過一面,我甚至沒有留下姓名,應無求很尊敬地送我出去,他說以我的耐心智慧和膽色,就算武功不怎麼樣,將來也必能替很多老百姓主持公道。”
雷傲候道:“這些你果然做到了。”
李繼華道:“你答應過幫老雷的話,現在總不能反轉來去幫應無求對付嚴北或老雷?”
南飛燕道:“他除了跟應無求聯手之外,我看不出有什麼其他法子可以幫助應無求。”
孟知秋問道:“嚴北呢?”
這話自然是向雷傲候詢問的,雷傲候忽然一驚道:“他現在一定已經找上應無求,他殺人時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瞧看,所以故意不經過此廳,也故意不跟我們打招呼。”
南飛燕道:“現在趕去恐怕已太遲,這兩人一出手,誰能阻止得了?”
其實她是一邊說一邊走,其他的人也跟着,走過一條長廊,雖然廊邊種着各式各樣的美麗的花卉,還不時可以看見掛着精緻的鳥籠,籠裡都是名禽異鳥,卻居然不能吸引任何人看一眼。
他們雖然沒有奔跑,但一步步行去的速度卻居然比普通人跑還快。所以他們很快就來到練武廳,廳關沒有關閉,但門內卻有一快屏風,擋住望入廳去的視線。
人人一齊停在大門口,他們雖然看不見裡面情景,也聽不到兵刃或叱喝聲,但卻可以感覺到森厲寒勁的殺氣透出來。
這時候當然誰也不可冒失踏入,並非因爲危險,而是由於誤會所產生的仇恨。
南飛燕的笑聲不但嬌媚悅耳,而且保證能傳出數裡之遠,所以廳內的人只要不是聾子,也保證必能聽得十分清楚。
她笑道說:“孟知秋,你號稱天下第一神探,據說對任何人望一眼,就能知道他擅長什麼武功,知道他功力造詣深淺,又據說你耳朵一聽鼻子一聞,就能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請告訴我瑞下廳堂裡是怎樣情況?”
孟知秋的種種神奇傳說早已膾灸人口,所以他現身說法的吸引力,當然強大無比。南飛燕這一招乃是針對嚴北施展,只不知她這回有沒有摸準“男人”心理。
孟知秋說道:“此地每一位都是當代無雙之士,所以我平常使用和觀察的方法全不適用,現在我中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風雲一條鞭’應大俠已經真正瞭解‘血劍’嚴北是當世最可怕、最冷靜的殺人專家。”
南飛燕道:“難道應無求從前不知道嚴北是什麼人物?”
孟知秋道:“當然知道,但現在才真正親自體會到,這裡面大有分別。”
南飛燕道:“你怎知道應無求的感覺以及他的想法?”
人人都想問這一句,所以人人都不覺豎起耳朵等候答案。
孟知秋道:“應大俠退休十二年,日日優遊林間享受滿堂兒孫之樂,他年紀也屆望七之年,任何人處於他的地位,決不會聞訊就挾鞭孤身登門,但偏偏他就會,因爲他向來重義輕生,所以他是淮揚大俠而我不是,此所以他自知面對血劍嚴北(真正要報仇的對象)時,已經具足壯烈威猛氣勢,但何以應大俠憑持這股氣勢而居然遲遲不能出手?”
南飛燕道:“很有趣很有意思,請快說下去。”
孟知秋道:“因爲血劍嚴北雖然亦一時不能出手,但他的可怕殺氣,他無上精湛的劍道卻足以使應大俠出不了鞭,應大俠深知自己年歲已老,體力和雄心都非復當年,繼續僵持下去大是不利,也知道嚴北正是此意,更知道嚴北不到血濺五步那血劍決不會出鞘。”
一方是劍拔弩張,一方是劍仍在鞘,一方是急圖決戰,一方是靜待良機。整個畫面呈顯出嚴北已經控制大局。
孟知秋道:“南姑娘,如果你是嚴北,如果應大俠答允你有生之年不再找你,當然連雷老闆在內,你答案是仍然不肯罷手,抑是轉身走開?”
南飛燕不覺一怔,道:“應無求此來既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竟然勸他認輸?他肯在垂暮之年自毀英名?”
孟知秋道:“好吧,我不妨去試一試看。”
他居然不走進練武廳,仍然在門口說道:“應大俠,我希望你還記得二十八年前,花了七天時間調查觀察,終於在大漢鏢局內廳見到你一面的小小捕快。”
廳內傳出宏亮的哈哈大笑聲,說道:“我當然記得,二十年來我一直猜想當年那位捕頭到底是不是你。”
孟知秋道:“你的答案呢?”
應無求道:“那還用說?如果嚴北不反對,我馬上回家抱孫子。”
廳內傳出的陣陣殺氣忽然消失。
孟知秋道:“應大俠,我有事先走一步,希望將來能夠拜訪你,能夠見你第二面。”
應無求雄壯宏亮的聲音傳出來,道:“嚴北已經走了,孟兄,我一定等着見你第二面。”
南飛燕忍不住道:“嚴北已走了?應無求,我真想不通,你何以肯答應孟知秋?”
應無求道:“難道有人居然敢認爲逮捕嚴北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飛燕訝道:“逮捕嚴北,瘋子才認爲是容易的事。”
應無求道:“所以孟知秋兄很耐心地等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要緊,我當然也在等候。”
等到他們第二次見面時,當然就是表示嚴北已經被捕,已經依法律懲處,但“血劍”嚴北是天下無雙的殺手,他會被捕麼?
孟知秋還未走出雷府,在一個幽靜寬敞的院落停住腳步。
他並不是不想走出雷府,而是因爲有一枚黑色“人”釘以及一地鮮血阻住他的去路。
嚴北渾身散射出鬼魅似的陰森殺氣,嚴峻冷酷的眼光盯住孟知秋,他聲音也冷峭得很可怕,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顆人頭本來長在誰人身上?”
孟知秋頷首道:“我當然知道,他本來就趙老甫,外號‘陰風’,但現在人頭和身體分了家,趙老甫這個名字可就不知道要給人頭好或者給身體好?”
嚴北道:“趙老甫名列‘惡人譜’上,總算也是個名人,只不知道他這種下場在你看來應不應該。”
孟知秋道:“如果他這一類人全都得到這種下場,天下立該太平無事了,我意思就是就應該之至。”
嚴北道:“假如死於我劍下的人都是這種人,你有何評論。”
孟知秋的臉孔平凡得近乎愚蠢,但眼光忽然變得銳利堅決,面孔也就跟着不平凡了。他答道:“我的評論是‘幹得好’,但可惜死於血劍之人並非個個歹惡,何況以個人私見執行懲罰,從人羣長遠的觀點看爲害甚大。”
嚴北的殺氣的確使人不寒而慄,尤其是瞬息間就能殺死“陰風”趙老甫還割了人頭,因此連震懾天下黑道頂尖人物神探孟知秋,心裡也爲之波瀾起伏,嚴北的劍術究竟高明到何等地步,他的殺人技巧難道當真妙到呼吸間就能殺死趙老甫?
嚴北冷冷道:“我承認曾經殺死過一些不算壞的人。”
孟知秋嘆口氣道:“我了曾經抓過不該抓的人,只要你殺人,並且繼續殺,不管你存心爲了除去奸狡邪惡,但你一定不免要殺死一些好人,我也一樣。雖然事後我還可以想點辦法,但一定還有些被冤枉。”
嚴北不以爲然道:“你也會犯這種錯誤?”
孟知秋說道:“我只是人而不是神,況且‘對’與‘錯’,有時很難確定,我們評估一個人卻常常因時因地不同而改變,北方的大車用十幾頭牛騾拽拉,可載四五千斤貨物,架車的只有車主和助手兩人,你看見他們終年勞苦,簡直不是人,尤其是霜雪泥濘時,更慘更苦,你必定心生憐憫,人活得如此悲慘怎能算是人呢?”
嚴北道:“我見過,的確很可悲,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孟知秋道:“當你忽然又看見他們喝着酒帶着妓女,就躺在車廂底的地上,然後又吵又鬧叫囂甚是無賴惡劣,你又會覺得他們壓根兒不值得憐憫,由此可知我們對人的判斷常常很有問題,常常無法確定。”
嚴北道:“你腦子裡這些問題,使你不象傳說中老練狠辣的神探。”
孟知秋道:“你也不象外表冷酷無情,我奉告你一句話,說完我就走,因爲我答應過雷傲候替他擋退兩路人馬。”
其實誰都聽得出,孟知秋的“贈言”等於買路錢一樣,有些人不一定要錢,嚴北就是,有些人的話可能比錢寶貴得多,孟知秋就是。
嚴北道:“請說。”
孟知秋道:“假如有人能夠殺死你,那一定是因爲你的心不夠黑,你的血不夠冷。”
“請走,謝謝。”
孟知秋走出院門,卻禁不住回首向地上的人頭望了一眼,嚴北真的能在指顧呼吸剎那間,殺死趙老甫,如果能夠,他的劍道造詣高明精妙到何等地步?能不能描述形容?
雷府由內而外全無異狀,門房老頭殷勤行禮送出大門。
孟知秋站在臺階上,站了好一會。
忽然發現了門房老頭還陪笑着站在旁邊。
孟知秋道:“世界便是如此,結局都非常簡單非常悲哀分離,不論是生離或死別,都是一樣。”
門房老頭陪笑道:“是,孟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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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知秋道:“我雖然沒有送你主人走,但卻知道他已經走了。也許要等很多很多年後他纔會回來,你心中的悲傷是不是怕年紀太大,恐怕等不到他回來那天。”
門房老頭笑容消失,黯然點頭。
孟知秋嘆口氣,喃喃道:“我爲什麼要講這麼多話?唉,我也要走了,但奇怪小沈何以還沒有消息,我是不是太擔心,因而不覺躊躇徘徊,希望在拔腳離開的最後一剎那竟能等到他的消息?”
這個小沈就是沈神通,他應該兩天前就會在雷府大門外留下記號,表示已接到密函,這樣孟知秋就可以安心前赴巫山神女峰,因爲沈神通一定可以把“悲魔之刀”,安全送到呼延逐客的兒子手中。
其實孟知秋也認爲沒有替沈神通擔心的理由。沈神通是他最得意門人,連武功也已經跟他差不多。誰想殺死沈神通的話,一定發現是非常錯誤的決定,何況沈神通現任浙江總捕頭!
南飛燕嚴北等人已經出發,大家已經約定時間地點會合,如果孟知秋還不趕快辦妥擋退兩路人馬之事,還不趕快去會合的話,他就會錯過刀王血劍兩大高手的決鬥了。
但他拔步離開時,仍然禁不住望一眼沒有暗記的牆壁,沈神通爲何沒有及時趕到呢?
答案除了沈神通本人之外,還有副手何同以及“空前絕後”嚴溫回答得出。
書房外清涼綠蔭並不能使任何人沸騰的內心寧靜下來。
嚴溫面色變得很蒼白,眼中顯然流露出恐懼,他根本不必等沈神通說出來,就知道沈神通一定不肯妥協。
沈神通一定會出手。也必定是蘊集全力的一擊,如果躲不過而喪命,那時就算大江堂如雲高手能把沈神通剁成肉醬,但對於嚴溫已經全無意義了,嚴溫的恐懼便是由此而生。
沈神通眼光從窗外婆裟綠蔭收回,馬玉儀的嬌豔,小沈辛的胖胖面龐都消失不見,心中一片出奇平靜,但話聲卻鏗鏘有力,道:“如果不能活捉,死的也好。”
何同應一聲“是”,身子已象彈簧蹦起來疾撲嚴溫,在空中那一瞬間亦已拿出長刀,閃耀出一溜精虹。
但人影飄閃從何同身邊掠過,沈神通居然比他更快,後發先至,一伸手已經搭在嚴溫肩上。他五指齊張有如龍爪,指尖都嵌入嚴溫骨頭,這時嚴溫當然絕對無力反抗也無力逃跑,他甚至不知道這種功夫就是中原絕藝“天龍爪”。
沈神通如果要取他性命,當時五指只要換個部位就可以了,大局已經奠定,因爲嚴溫活捉到手,等於是一張通行證,一定可以安然離開大江堂勢力範圍內了,然而沈神通都忽然面色大變,五指鬆開從嚴溫肩頭滑下。
那是因爲他助下突然一陣劇痛,一把鋒快長刀深深刺入。
長刀刀柄已經沒有人握持,因爲本來握刀之八,棄刀疾退了七八步之多。
沈神通眼光既迷惑又悲傷,道:“何同,怎會是你?”
何同面色非常難看,甚至好像也有點悲傷之意。他親自出手暗殺沈神通,還有什麼好悲傷的呢?
“你當然想不到,我本來就不是何同,只不過兩年多以前殺了何同,冒充他的身份成爲你的手下。”
沈神通說道:“你究竟是誰?”
“我的姓名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但我義父伊賀川你一定知道,他幾天前已經死在你的師父孟知秋手中,所以我一定要完成他的付託一定要殺死你。”
沈神通雖然是在極大痛苦中,仍然能露出驚訝神色,道:“啊,暗殺道第一殺手伊賀川,他終於被家師除去。真不容易,聽到這個消息我更感慚愧,我不但不能逮捕嚴溫歸案,還要死在我最親信人的刀下。”
他話聲雖然不響亮,卻也居然並不衰弱無力。
所以“笑面虎”何同驚懼地又退開六七步。因爲如果沈神通竟然還能夠出手一擊的話,這一擊定是非同小可。而嚴溫肩骨盡碎,已經不能動手幫忙。
不過沈神通仍然屹立不動,假如他還有最後一擊的力量,對象當然最好是抵抗力已不強的嚴溫,而不是生龍活虎的何同了。
故此沈神通寸步不移很有道理,而嚴溫那清秀俊俏面龐也因痛苦和恐懼變得很醜陋。
沈神通又道:“雖然你是伊賀川義子,雖然你用盡方法投入公門變成我手下,但你和嚴溫怎會搭上關係?”
別人可能不明白沈神通何以會有此一問?但何同部極了解極清楚,那是因爲一年來沈神通下了不少功夫偵查嚴溫,這個偵查網當然萬分嚴密,甚至嚴密得連何同暗中與嚴溫勾結私通的話,也不可能瞞得過沈神通。
但是,事實上何同居然與嚴溫搭上,而沈神通居然絲毫不知,所以他要問,顯然這個問題在沈神通來說,是個死不瞑目的疑問。
何同道:“有一個年青人叫做陶正直,你有沒有印象?”
沈神通道:“我知道,聽說他武功很不錯,身兼數家之長,但爲人十分卑鄙,外號稱爲‘人面獸心’,是不是他?”
何同道:“就是他。我跟他認識很久,所以他知道我本來是誰,所以我有時也不得不聽他的話,而他跟嚴溫關係密切非常,所以如果這次嚴溫發生事故,我一定沒有好日子過,況且我義父已死,我也不能不再出手了。”
嚴溫第三次從劇痛昏迷中回醒,發出呻吟之聲。
何同皺眉道:“嚴公子,你就算肩骨被捏碎也不應該這樣呀。你一向很怕痛?”
嚴溫乏力地道:“如果內傷未愈,忽然加上一記硬傷,你受得住麼?”
何同道:“我也受不了,我這兒有藥,你吃了一定很有幫助。”
嚴溫道:“我不吃你的藥。”
何同道:“別害怕,如果你死了,我就收不到一萬兩黃金,我絕對不想損失一萬兩黃金,所以也不想你死。”
嚴溫面色非常蒼白,冷汗佈滿額頭,看來隨時隨地都會再昏迷,所以他不再拒絕何同的藥,事實上服藥以後,他立刻精神振作,顯然何同的藥很有效。
但沈神通卻道:“嚴溫,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吃他的藥。”
嚴溫訝道:“你還未死?照我看何同那一刀已經刺入你的心臟,你何以還不會死?”
沈神通苦笑道:“生命力太強也不是好事,我現在就是在活受罪,我一時三刻還死不了,除非你拔出這把刀。”
何同道:“沈公(他仍然如此尊稱),你的遺體將會連這把刀一齊送回公衙。”
沈神通道:“無怪你這一刀用的是少林刀法,不過若是孟老總看見,一定看得出破綻,一定知道不是真正少林刀法。”
何同道:“陶正直說孟老總絕對不可能回到杭州或南京。他意思說孟老總永遠留在陰間,不會回到人世。”
沈神通嘆口氣,道:“這話以前我絕不相信,但現在我不得不承認陶正直的確是很可怕的人物,尤其是他年輕又沒有名氣。”
何同道:“對,他很厲害。”
嚴溫道:“我爲何不該吃他的藥?”
沈神通道:“唉,你只會記掛自己,別的事一概沒有興趣。”
嚴溫道:“我是的。”
沈神通道:“何同是伊賀川義子,伊賀川是東洋忍術大家。天知道伊賀川有多少古怪的本領。所以你吃了藥,可能永遠受制於何同,永遠要聽他命令,不過既然你已經吃了藥,這些話不說也罷。”
嚴溫道:“何同,沈神通的話你不至於聽不見吧?”
何同道:“的確不至於。”
嚴溫道:“如果我不聽你的話,有何後果?難道會死不成?”
何同道:“好像是的。”他那張白淨斯文臉龐上掛着笑容,使得這句話回答不但毫無殺氣,甚至像是說笑而已。
嚴溫道:“你其實不必這麼做,這樣使我們關係變得很惡劣,必要時我甚至不惜先殺死你纔想法於找解藥,大自在天醫李繼華肯替我醫治嚴重的內傷,當然也肯替我解毒。”
何同道:“李繼華也和孟老總一樣永遠不會回到人間,所以你最好還是另外找一個名醫。老實說,我就是想活着出去,想活着拿到黃金才用這種手段,你最好仔細考慮一下,因爲你的命比我值錢得多了。”
嚴溫道:“你出去之後仍然回到公衙?仍然當你的副總縹頭?”
何同道:“我爲了私怨私慾害死沈公,我唯一能報答他的方法,就是用他教我的本事,繼續盡力維持治安,反正我黃金已經多得用不完。我不必枉法尋私求取錢財,而你的大江堂,只要作嚴公子一日當權,我也可以限制你們的活動不難太過份。”
沈神通忽然嘆口氣,眼光轉到窗外。在那充滿盎然生氣的清涼綠蔭中,浮現出馬玉儀婷婷盈盈倩影,小沈辛胖嘟嘟紅撲撲臉龐。我本來還可以提聚內力作最後一擊,但我橫豎已經活不成,而這兩個人活着卻各有用處(對社會而言)。我這一擊的目標應該是誰?
唉,玉儀小辛再見了。唉,我甚至在尚有能力之時也不能出手報仇……
爲何當此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瞬間,我仍然想起浩淼長江邊那小小家園?玉儀可是在臨水石階洗濯衣服?她洗濯是假,遙望等候歸帆纔是真的。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她將遙望等候到何日何年才肯罷休?她本是命運坎坷的弱者,所以生命樂章總是沉鬱悲哀的。但我呢?我曾是強人,然而命運卻更強,所以我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