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悠這趟回來,很大程度上是爲了來看一個人,確定她是否安全度過了難關,想看她安安然然地活着。
那一槍是自己的疏忽,對方千分之一的暗殺機率,卻少算了這位盡忠職守的忍者,蕭遠悠也承認她是自己的弱點,可到最後,蕭遠悠失算在這一點,也因這一點而活下來。
如果她死在那一次暗殺中,那麼這個人就成爲自己此生中最爲遺憾的一件事,所幸她活了下來。
可事實上蕭遠悠不知道,回到武夷山接受治療的颯,她的狀況說不上壞,但也絕不算好。
想當然,六如寮的人明白內情,無一不對她盡心盡力。尤其是公子和陽鑫,這兩人先前就極力反對高橋跟着蕭遠悠行動,直到見識她博命相護,心裡多少慚愧都只能用行動來表示。
可這些真心會接納她的道派高層卻很少守在她身邊,道派已經很大,不再像以前一樣單純,那時候六如小寮的弟子們一起入定、一起修煉、一起作息、一起出徵,都像是上一世的事兒。現在大家都分駐在東、西、南、北,內外門道場中,隔得很開,經常數月見不到一次。
因爲他們的職責是守住蕭遠悠一手開創的道玄盛世,而不僅僅是蕭遠悠掛心的一名女子。所以,照顧颯的人只能是一些不明就裡的弟子門人。而她身無修爲,卻享受着堪比門派長老的待遇,讓不少風言風語圍繞在她身邊。
“現今山上的長輩都沒有婚娶,這女人又不是家屬……”
“會不會是誰的情婦,讓門派代爲照顧?”
“朱師伯那麼多丹藥用在她身上,真如丟進了海里,還不如用在我身上……”
亂真派丹道崛起不久,沒有多少丹藥可供門人弟子消耗,但六如寮高層在她身上下的靈丹妙藥已經不計其數。越是照顧她的人,越是對她受到的優待覺得詫異。而身邊的閒言碎語,難免會讓她聽到看到。
高橋作爲忍者她沒有經常跟人接觸,即便有,也是敵人。所以連對待家長,她也經常是以對手的立場進行交流。她的道是忍道,想不到怎樣去辯解,也不懂地怎樣算計和揣測人心。
內向的性格,讓她在正面撞到有人議論時,也只是裝作不懂漢語。這樣一來,身邊人更是肆無忌憚,甚至笑着在她面前說些無禮話來。
世界上很多國家對日本的女性稱讚有加,是不無道理的,日本的女性連分娩都不願大聲叫喚,何況是不痛不癢的閒言碎語。高橋沒有任何意見,只是默默忍受,同時也回絕了朱嘉森讓她服用的丹藥,甚至連道士們本就清淡的飲食和起居,也儘量能簡則簡。
內向而慣於忍受的職業特點,細膩兼要強的民族性格,已經功力盡失、一絲價值也沒有的她,低眉順眼,就像是橋墩下一株草,風來是那樣,雨來也是那樣。
只是時不時會抱膝望着窗外,思考着要不要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
從小到大的忍者教育已經在她腦海中不可磨滅地造成了影響,就像從肖申克監獄走出來的圖書管理員布魯克斯一樣,失去了容身之處和本領的忍者,也不知道該怎樣活得像個正常人。
院子裡飛鳥驚林,她看到的不是鳥的羽毛色彩,而是樹林裡是否有人潛伏。半夜裡烏雲遮月,她想到的不是天陰欲雨,而是黑暗中的風吹草動。
蕭遠悠讓她活下去,做花瓶也要活下去。可真正活下來之後,她卻發現自己已經不懂得該怎樣像個普通人一樣吃穿住行。她這個年紀的女孩還在上學,還在想方設法地讓自己漂亮些,而她在失去了服侍主人的本事之後,只意識到自己居然這樣不適合活下去。
對某些人來說,從出生到閤眼的過程中,只爲了完成一兩件事。作爲忍者,她已經完成了這件事。所以房間裡唯一的裝飾,就是那把被俘時要用來自裁的刀,也是她最後要走的忍道。
蕭遠悠今天開門找到高橋的時候,她正在對着這把刀發呆,落寞、失意、絕望、恐懼,孤單的背影中藏着可怕的念想。
“……”
蕭遠悠心裡一陣難受,先去拿了刀,卻發現這人還在發着呆,只有嘴裡飄出一句帶着無限眷念的:“會いたかった(我想見你)。”
“那就擡頭唄。”
“誰!”高橋目光一凜,下意識探手拿槍射擊。
蕭遠悠眉心被槍頂着,要不是食指勾住了擊錘,恐怕腦袋都穿了孔了。
蕭遠悠流着冷汗解除了林意,嘆道:“這命是你救的,也沒成想剛見面你就要往回收呀。”
高橋這才燙手一樣甩脫了槍,然後愣在原地:“主公?”
“嗯,是我。”蕭遠悠伏在她面前,不倫不類的做個日本人的土下座:“之前,多謝關照。”
高橋過了許久,才伏下回道:“不!是在下才是!”
“那以後也請多關照了。”
“是在下才是!”高橋想了想,又落寞道:“可在下已經沒辦法再跟隨你了……”
“沒有人這樣說啊。”
“在下本來已經累贅,現在更多餘了是也。”
“沒有人這樣說啊。”
高橋悽悽道:“主公只是不說而已。”
蕭遠悠問道:“這你就猜錯了,那既然我都沒這樣說,你怎麼能替我這樣說呢?”
高橋額頭貼着地面:“在下知道,您在安慰我。”
“沒錯,這一點你猜對了,那你有沒有被安慰到?”
“沒、沒有是也……”
“看,既然你知道我在安慰你,你怎麼能沒有被安慰到?這樣我很沒面子,我因爲你的態度沒了面子,你這樣纔是真的多餘。”
“我……”
“你裝也要裝作被安慰了呀,連我的心情都不會顧及,怎麼能算是我的護衛呢,裝一個吧。”
“唔……”高橋小聲道:“在下說不過你的。”
“所以別矯情。”蕭遠悠拍了拍大腿,張開手臂:“過來。”
高橋稍稍猶豫一下,才爬過去紅着臉蜷在蕭遠悠懷裡。
“不要謙虛,上次真的多虧你,辛苦了。”
高橋在她懷裡輕輕點頭:“嗯。”
“傷呢,還痛嗎?”
“用了很多藥,很多很多。”
“想回家嗎?”
高橋搖頭:“想。”隨後又猛點頭:“不,不想!”
蕭遠悠一陣蛋疼:“想就明白說了,我送你回去,我在門派只留幾天,過陣子就去日本跟朋友匯合,順便把你送回去。現在門派里人多手雜,我都被欺負了,別說是你。”組織一大起來就難管,因爲組織需要有野心的成員纔會有起色。想想本朝太祖,後期什麼誅心的事沒有幹過,但富有野心的人一旦多起來,則會讓組織漸漸失去人情。
高橋則始終如一地善待身邊人:“沒有的事,大家都對在下很好……”
蕭遠悠冷笑:“好?哼哼……看看你房間裡的陳設我就能猜得到大概,連牀厚點的被子都沒有也算好?別回絕,我送你回去,如今的亂真派,已經不好待了。”蕭遠悠回想着這幾天的所見所聞,嘆道:“我倒慶幸先去調查了幾天,門派越來越大,人情越來越淡,大家性子裡都充滿了戾氣,令人心寒。我已經不放心留你在這了,過幾天身體好些了,跟我走。”
高橋在蕭遠悠胸口擦着淚:“可在下,也已經無家可歸了是也……”
“你不知道的事兒多呢,風魔之裡的高橋叔,私下裡寄來門派多少信知道嗎?他就你一個女兒,掛心地不得了,我沒護好你,把你弄成這樣得上門賠個禮。知道你想家了,而且你在這裡生活一定不比家裡方便,你也別有什麼別的想法了,這次我怎麼也得送你回去。”
“可是在下……”兩年來的朝夕相處,突然說要離開,高橋不捨得,也放不下心,她更願意死在蕭遠悠身邊。
“別矯情,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一槍穿心這種事一輩子有一次也嫌太多了。你難道還指望我天天被人盯上,無時無刻需要你再撲到這裡幫我擋槍嗎?”蕭遠悠輕輕拍着她的背:“這裡經常空着吶,沒有人舉槍你也可以撲進來,像現在這樣,我覺着挺好。”
“嗯……”
高橋像貓一樣在蕭遠悠懷裡蜷着,能感覺到她身體已經有些微微發燙,輕柔地在蕭遠悠身上磨蹭。
蕭遠悠在她嘴上輕輕一貼,淺嘗蘭芳,一吻薄的像紙,一觸即離:“別鬧,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說。”
高橋極其溫馴,紅着臉點頭:“嗯……”
不過多久,外面錢一州的聲音遠遠傳來:“掌、掌教師伯在嗎,外面諸位師伯說是有事要……”
不等蕭遠悠開口,高橋似乎毫不留戀柔懷,馬上從蕭遠悠身上離開,恭謹地低頭送他出去,幾乎像是下逐客令一般。
“一定有事發生,不要在在下這裡耽誤,主公快去吧。”
“我得走了。”令人驚歎,居然有這樣明理的女孩,蕭遠悠知道她不是欲擒故縱,但越是這樣溫順貼心,卻越能留住一個人。
“晚些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