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鬥獸場(十六)“你會如何選擇”
昨夜常胥做了一個夢,在夢中遇到了那位下注他的神明——時空之主“黎”。
純黑色的空間中飛閃着過往記憶的碎片,黑白灰三色的畫面讓人聯想到上個世紀的老照片。
常胥盤膝坐在紛呈起伏的碎片浪潮的中央,恰如從《無望海》副本出來後的瀕死之際。
金色的眼眸在寂靜中翕張,聲音夐遠而寥廓:“你學會了恨,有了慾望,這很好。但你的恨意不夠濃烈,慾望不夠鮮明,我無法在你身上投入更多。
“所以我來到這裡與你相見,問你——在贏得這局遊戲後,你想要什麼呢?”
常胥仰起頭直視神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想關閉詭異遊戲,讓那些死去的無辜者復生。”
“不錯的慾望,可以作爲吸引賭徒押注的選項。”神的聲音沒有起伏,是亙古不變的漠然,“我還想知道,你可以爲了你的慾望付出什麼。”
常胥沉默不語。
一幕畫面被從紛雜的碎片中撈起,散成碎片從頭頂紛紛揚揚而落,裹挾着旁的碎片共同編織成同樣的畫面。
那是紅楓葉寄宿學校副本的最末,森林大火留下的灰燼之上,齊斯用隨意的語氣問:“假設有一個瘋子想和你比賽殺人,在限定的時間內,誰殺的人多誰贏。
“你若贏了,將無事發生;你若輸了,他就會毀滅全世界。你會如何選擇呢?”
——‘你會如何選擇呢?’
常胥垂下眼簾,遮去眼底的神采。
掌管時空與命運的神明淡然宣告:“與你爲敵的棋子背後的棋手已然離開賭桌,接下來這局遊戲,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他,你的願望終將實現。”
……
“殺了他!殺了他!”
高塔外,觀衆席上的動物們高聲起鬨,狂熱的情緒點燃全場的氣氛,堪比現實中最受歡迎的世界級賽事。
石臺上,常胥收起所有武器,赤手空拳地與鼠人扭打在一起。
詭異遊戲不會直接提升玩家的武力值和體質,這些要素的改善盡皆仰賴於道具,可以說離了道具的玩家根本不可能是鬼怪的一合之敵。
但出乎意料的是,常胥和那鼠人打得不相上下,且隨着時間的推移漸漸顯露出優勢,開始抓住後者的破綻進行反擊。
有那麼幾個回合,鼠人竟然被打得向後退去。
觀衆們的歡呼越來越熱烈,也不知道是在爲哪一方鼓呼,亦或者任何一方獲勝都是他們所樂意看到的。
血腥、暴力、死亡……三者恰到好處地結合在一起,最能刺激原始本能的感官。
鼠人揮舞着蛇發去咬常胥的脖頸,卻被一扭身躲過,順勢拽住蛇頸反擰碩大的鼠狀頭顱。
常胥卡在蛇羣攻擊的盲區站定,一拳接着一拳地砸在鼠人的頭上,浸了血的碎骨頭渣濺射而出,黃白色的腦漿瀑布般流了滿臉滿身。
那鼠人卻頗爲耐打,哪怕是被打得頭都爛了,依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窮追不捨地撕咬常胥的殘影。
“這鼠人怎麼比喪屍的生命力還要頑強?該不會要把頭割下來纔會死吧?”萊納安撓了撓頭,提出想法。
林燁先前被常胥救了一命,到底是知道感恩的,忙高聲出謀劃策:“常胥!打它的脖子!把它整個頭打下來!”
格林抱臂嗤笑:“蠢貨!你沒發現常胥從始至終都避着那些蛇嗎?他要是敢把手伸向那鼠人的脖子,下一秒就會被蛇咬到!”
念茯靜靜地觀察着常胥的一舉一動,沒有參與討論的打算,脣角的笑容逐漸收斂。
常胥的單體實力比她想象得還要強大許多,恐怕不好對付,齊斯真的能在此人的追殺下活過一個小時嗎?
以齊斯那個身板,能撐五分鐘就不錯了吧?
思及此,念茯莫名有些煩躁,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的掛墜,強行忍住沒有移動視線看向某處,心中卻還是不免打起了嘀咕。
“那人”要求她投資齊斯,究竟是另有佈置,還是看走了眼呢?
【恭喜齊斯通關第三關,獲得“五百積分”獎勵】
冰冷的系統播報聲響起,石板上的積分排名發生了變化,只見齊斯的隊伍總積分增加了五百,趕超常胥一隊成了倒數第二。
什麼情況?齊斯提前通關了?是拖時間失敗了嗎?念茯皺眉看着石板,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玩家們同樣面面相覷,一時間難以判斷情況。
一次拖延時間失敗還好說,兩次總不可能是巧合吧?齊斯是否另有計謀?
但離今天的鬥獸遊戲結束還有整整三個半小時,常胥的武力值又如此可觀,齊斯要如何才能活過這麼長的時間呢?
血色的光束從塔中飛出,在念茯身前凝出齊斯紅色西裝長褲的身影,黑色的十字架如傷痕般嵌在他頭頂的空中。
常胥聽到系統播報、餘光看見目標,立刻轉身就要衝過去,卻好巧不巧地被鼠人擋住。
戰鬥開始前山羊害怕他情急之下使用斷命,愣是逼迫他將武器取出來丟在一邊。
這會兒他離斷命足有五米距離,在鼠人的糾纏下,要想盡快取回並不容易。
念茯見狀略微鬆了口氣,卻聽身前的青年輕聲道了句:“跟我來。”然後便感覺耳邊颳起了風。
那不是自然風,而是奔跑過程中帶起的風。
齊斯拋下三個字後,便目標明確地向記憶中觀衆席下方的鐵門跑去,棋盤上站在念茯位置的巨虎緊隨他一路狂奔。
【名稱:稻草虎(消耗品)】
【類型:道具】
【效果:召喚一隻聽命於道具持有者的老虎,持續存在,直到被殺死。】
【備註:某位邪神在極度無聊之際沉迷於製作手工,用紙和稻草扎出了無數奇形怪狀的動物,並將它們投放到各個世界。它們雖然是被丟棄的作品,但依然蘊含不俗的神力。】
這是齊斯先前佈下的障眼法,名義上是用來誘導其他玩家誤判他們隊扮演的動物的,實際上卻是存了藉此掌控念茯的心思。
念茯在使用隱匿道具後便趴伏在稻草虎身上,此刻還未等反應過來,就被馱着追隨在齊斯身後。
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後,她破口大罵:“艹!齊斯你幹什麼……”
後續的話語被她自行吞沒進嗓子眼,就在剛剛,常胥一拳砸倒鼠人,在地上翻滾了一圈抓住斷命的長柄,在一秒間瞬移到她身後。
黑光一閃,下一次瞬移即將發生。
齊斯已經站到了緊閉的鐵門前,從手環中抽出鐵絲。
“三秒鐘。”他說。
念茯出奇地領會了青年的意思,從虛空中抓出長鞭甩向常胥,硬生生抽打在常胥淡化了一半的身影上。
瞬移被阻斷,齊斯“咔噠”一聲打開了鐵門上的鎖,矮身鑽了進去。
然而下一秒,身後便陡然蔓開一陣寒涼。
常胥在毫秒間發動新一次瞬移,如鬼魅幽影般在他身後顯影。
黑色鐮刀鋒利的刀刃直擊後心,如切豆腐般沒入他的背脊,貫穿前胸。
刀尖向下一轉插入心臟,攪碎心房和血管,抽出的剎那甩下一串血珠,夾帶着勾下來的皮肉。
冰涼的血液從豁口大量噴出,在空中拉出鮮紅的飄帶,又立刻澆落下來。 誰也沒料到的致命一擊!
齊斯向前摔倒在地,濺起沉澱的粉塵,血泊又轉瞬在身下淤積,將那些塵埃吸附、溶解。
西斜的烈日投下血色的黃昏,被鎖鏈吊起的神殿罩下陰影。
區區一具屍體是畫面微不足道的點綴,恍若隨意落下的閒筆。
常胥擡眼,看到頭頂的猩紅國王棋依舊高懸,【黑暗審判者】的效果要等到副本結束才能結算。
他橫過斷命,蹲下身,將手指伸到齊斯鼻前探了探,沒有探到鼻息。
哪怕是不容易死去的鬼怪,在被當胸劈開後也該死去了。
齊斯這回沒有以往那般好運,確乎是成了斷命刀下的鬼。
這個作惡多端、害人無數的傢伙,終於得以爲他所害死的人償命。
只是沒想到,這個向來算無遺策的人,竟然會死得這般潦草……
常胥並不感性,因此沒有生出分毫感傷惋惜之情。
他看向呆坐在一旁的念茯,淡淡道:“你好自爲之。”
念茯早在抽出鐵鞭的那一刻就脫離了隱匿的狀態,這會兒臉色蒼白地坐在老虎的脊背上,完全沒想到齊斯會這麼輕易地被一刀解決。
她從老虎身上跳下,在齊斯的屍體旁邊蹲下,只覺得恍恍惚惚如同做夢,又格外想要罵人:“表現得那麼厲害,怎麼死這般快?”
常胥沒有斬草除根的打算,兀自收了斷命,回身向棋盤走去。
罪魁禍首已死,念茯雖然曾是幫兇,但到底不知是否害死過人,他沒有不講證據剝奪他人生命的資格。
觀衆席上獸聲嘈錯,爲突如其來的變數議論紛紛;石臺上的玩家們如石雕般靜立,在夕陽下拉開狹長的影。
直到常胥重新站到棋盤上,他們纔回過神來,第一反應皆是不可置信。
齊斯竟然就這麼草率地死了……
這個作爲主線任務對象而存在的人,竟然纔到副本第二天就被常胥輕描淡寫地殺死了……
太簡單了,一切都顯得衆人先前的如臨大敵和機關算盡像極了笑話。
“不對,我感覺好像有點不太對勁……”萊納安皺着眉頭,遲疑地說。
蹲坐着懷疑人生的念茯忽然看到地上的屍體飛快地擡起手,比了個手勢:“走!”
被貫穿胸膛的齊斯從地上爬起,臟器從傷口中流出,又被他順手塞了回去。
他渾身是血,本就呈紅色的西裝被染得斑駁,臉上斑斑點點的血漬模糊原本的面容。
他像極了一隻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一手拼合着傷處,另一隻手撐地借力,翻身躍上虎背。
另一邊,林燁終於想到了問題所在,一拍巴掌:“主線任務沒有完成!齊斯還活着!”
玩家們看向念茯的方向,只見渾身是血的齊斯坐在虎身之上,地上只餘一攤血泊。
“難怪那娘們不慌,敢情早就知道!”
林燁咬牙切齒,儼然是將念茯當作了共謀的同夥。
可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有人被貫穿胸膛還不死呢?
齊斯又是怎麼在常胥的眼皮子底下假死,騙過了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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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茯想不明白,只覺得自己被層層迷霧籠罩,越發看不清齊斯的底細。
卻見虎背上的青年向她伸出手:“念茯,上來!”
傷口確確實實存在,而且傷得極重,血流如瀑布般涌流,爲整隻老虎蒙上一層血衣。
血色的巨虎睜着幽綠的眼睛傲然頷首,色彩濃豔得彷彿從壁畫中走出。
齊斯渾身浴血,表情在血珠的妝點下煞是瘮人,卻還有心情說笑:“對了,希望你有隨身攜帶繃帶的習慣。”
念茯抓住那隻伸向她的血淋淋的手,借力爬上虎背。
她摸到了過分冰冷的體溫,沒能感受到心跳和呼吸,由此知曉此時說話和動作的齊斯的確是一具屍體。
但他又的確像是還活着一樣。
“常胥!快!他們要跑了!”林燁忍不住出言催促。
他自知已經得罪了齊斯,生怕遭到報復,恨不得後者立刻去死。
常胥瞳孔微縮,來不及言語,縱身向兩人一虎所在處奔去。
短時間內已經發動了三次斷命的效果,耗盡了所有體力,他無法再進行瞬移。
但他本身的速度並不慢,足以在短時間內快速拉近距離。
“抓緊。”齊斯吐出兩個字。
老虎化作一道疾風向撞入鐵門後的黑暗空間,沿着廊道橫衝直撞地向前奔跑。
齊斯隨手甩上鐵門,正好擋住飛身逼近的常胥。
“我有帶繃帶,昨晚我用它包紮過,你應該也看到了。”念茯的手中出現一卷潔白的繃帶。
縱然短時間內局勢數次變化,牽動着她的心緒大起大落,她依舊很快冷靜下來。
胡思亂想無用,事已至此,思考應對之策纔是正經。
“幫我包紮。”齊斯將心臟的碎屑拼湊齊整,塞回胸腔,“少流失一點血,我也許可以多活一會兒。”
身後的鐵門被打開,常胥沿着筆直無分叉的廊道窮追不捨,坐在虎背上的兩人一回頭便能看到黑衣的身影時隱時現。
念茯屏住呼吸,用力揮舞鐵鞭抽向常胥,卻被靈巧地躲過,好在大幅度延緩了後者追逐的速度。
齊斯看了一會兒,脣角微微上揚:“我賭他沒有遠程攻擊的方式。”
“嗯?何以見得?”
“他到現在都沒用過命運撲克,估計是和我一樣被封禁技能了。那位【黑暗審判者】還真是大公無私呢。”
齊斯抹了一把臉,揩去面頰上凌亂的血跡,卻依然掩不了神色的肅殺。
念茯也笑了:“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她將繃帶一圈圈纏上齊斯豁口的背脊和胸腹,趁機問道:“對了,你是怎麼做到受了這麼重的傷還不死的?方便告訴我嗎?”
廊道光線晦暗,每隔十米纔有一支火把,跳躍着橘黃色的火焰。
罕有人跡的領域被寂靜填滿,話語聲和各種細碎的聲響鮮明如諭。
明滅的火光下,齊斯咧開嘴笑着,眼中光彩粲然:“當然是因爲——我早就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