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紅楓葉寄宿學校(十六)“你也不想……”
食堂中央,一個巨大的黑板支了起來,梅狄娜女士拿着粉筆,在上面“唰唰”地寫下一行行英文。
文字經過系統界面翻譯成玩家們的母語,每個人都能看懂。
梅狄娜女士寫一句,玩家們便按照她的示意讀一句,頗有種學前班孩童牙牙學語的意味。
遊戲似乎並不想在這方面爲難玩家,在玩家們用各種語言將黑板上的文字念出來後,梅狄娜女士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
可想而知,衆人的古怪發音在進入她耳中前,便已經被遊戲系統自動轉換成了正確的樣式。
“第一天就死了五個人,按照人數估算的話,這個副本的時長差不多就六天……”
姜君珏數完了坐在食堂裡的玩家的人數,低聲下了判斷。
梅狄娜女士一個眼神掃了過來。
他面不改色地念起了課文:“在偉大的國王英明的指引下,航海家們找到了這片荒蕪的土地……”
梅狄娜女士移開視線。
陳立東壓低聲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人沒到可不一定就是死了啊。”
“沒來就當涼了處理,哪怕現在沒涼,等梅狄娜女士清算下來也該涼了。”姜君珏將手塞到口袋裡,摸出一條煙就要點上,“不過本人可能確實知道些你不知道的……”
梅狄娜女士扭過頭,目光一厲:“讓我看看是誰在交頭接耳?”
姜君珏和陳立東紛紛住了口,再出聲時已是字正腔圓的課文:“航海家爲陌生的土地點上了文明之火,帶來了新的作物和家畜……”
張藝妤坐在靠近門口的角落,心不在焉地跟讀課文。
只有她一個人能嗅到的血腥氣如網如織地籠罩着她,散發蓊鬱的清香,牽動胃底騷動的飢餓。
昨晚她只吃了一根手臂,便礙於時間問題退回了房間,臨離開時沒忘記草草清理一遍痕跡,比如——擦乾淨嘴。
她本以爲自己能再撐一陣,卻不想有些味道只要吃過一次便再忘不掉。
明明不久前才進食過,在被同源的氣息觸動時,她還是承受不了那種刺激。
她小聲地吞嚥唾沫,意識在清醒和模糊間沉浮,腦海中逐漸只剩下一個念頭——進食。
只稍稍離開一會兒,再吃一小口,應該不會有人發現吧?
張藝妤自我欺騙着,左右看了看,見梅狄娜女士背對着她,其他玩家也都緊緊盯着黑板,當即矮着身子,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她一路小跑,一頭鑽入檔案室。
在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屍體後,她再也壓抑不住本能,像野獸般撲了上去,大口啃咬起還沾着血絲的肢體來。
血肉順着喉嚨滾入食道,帶來強烈的滿足感,鼻尖嗅到了沁人心脾的芳香。
張藝妤想,她越來越像鬼怪了。
這次她把自己弄得渾身是血,註定會被其他玩家懷疑;哪怕她能活着離開副本,調查局也不會放過她的……
事情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明明說好會讓那個大佬帶着她,現在卻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
是啊,調查局從不會對她負責,只會脅迫和利用她,一旦出現問題,肯定會再把她關起來……
過往被有意壓抑的怨懟在此刻反芻,張藝妤沒來由地感到了疲憊,脫力地原地蹲下,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殘屍看。
耳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張藝妤嗅到了步步緊逼的詭異氣息。
狹長的陰影當頭照下,攜來一明一滅的猩紅光線,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感絲縷紮根。
她顫抖着轉頭,看到自稱“47”的NPC少年正鬆鬆垮垮地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黑色的煙氣在其後變換着形狀,血色的光暈和金色的藤蔓交錯搖曳,時濃時淡地漏出幾星光斑。
將明未明的晨光中,少年的臉是一片晦暗。
他背對着光,笑着明知故問:“你來這兒做什麼?”
……
齊斯完成黑暗料理時,命運懷錶的時針正好指向七點整。
他閒庭信步地回到水泥樓,遠遠就聽到食堂裡傳出玩家們亂七八糟的朗讀聲,因爲聽不清具體內容,給人一種鬼哭狼嚎的感覺。
他一點兒也不想太早加入讀課文的大軍,索性向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讀書聲隨着距離的拉遠輕了下去,若有若無的雜聲從底部上泛,並在他前行的過程中越來越鮮明。
“咔嚓咔嚓”的聲音接二連三,像是有人在大口咀嚼堅硬的骨頭。
吞嚥聲、口水的“吧嗒”聲也接踵而至,無時無刻不在昭告前方有一個異樣的存在正在進食。
聲音是從檔案室中傳來的,山川信弘的屍體就躺在那兒。
齊斯在腦海中排查了一遍尚且記得的線索,握着命運懷錶,閒庭信步地走了過去。
入目是正像野獸一樣吞嚥屍體血肉的張藝妤。
女孩跪趴在地上,大口啃食着面前的屍體,近乎於沉醉地茹毛飲血,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人過來。
“好孩子不想吃飯只想吃土”的語句疑似在此刻應驗,屍體卻並未來得及呈現泥土的質感。
但這對於立場早已脫離副本的齊斯來說並不重要。
【猩紅主祭】,註定遊離在外,居於幕後,引渡災難。
置身絕望纔會願意祈求神明,走投無路纔會將希望寄託於虛無縹緲的信仰,不是麼?
齊斯湊近過去,問:“伱來這兒做什麼?”
然後就見女孩擡起頭,色厲內荏地威脅:“47,你也不想梅狄娜女士知道,檔案室的火是你放的吧?”
齊斯:“……”
張藝妤早上被梅狄娜女士莫名其妙逼問了一遭,現在差不多回過味來了,檔案室被人爲放了火,梅狄娜女士希望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找到縱火的元兇。
47作爲重要NPC,忽然出現在檔案室,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偶然。
再加上他和邪神關係匪淺,檔案室的火說和他無關都沒人信。
張藝妤聽寧絮說過,再是危險的NPC,在沒有徹底裸露出猙獰的爪牙前,都留有使用話術的餘地。
47雖然看着是比梅狄娜女士還要危險的詭異,但尚未覺醒,說不定真能嚇唬一通矇混過關呢?
富貴險中求,女孩越想越是堅定,目光炯炯地注視齊斯翻騰着暗紅色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怔愣了兩秒,低下頭,惴惴不安地說:“16號,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們互相保守秘密好不好?你別告訴梅狄娜女士我放火的事,我也不告訴他們你殺人吃人的事……”
竟然稍微一詐就承認了,這NPC的智商看上去不高嘛…… 張藝妤的心踏實了些。
她雙手抱胸,冷冷道:“我可沒有殺人,只是被鬼附身了,不小心吃了人而已。明顯是你放火的事兒比較大,我是好孩子,梅狄娜女士肯定更願意相信我。”
“你接下來聽我安排,我讓你往東,你不許往西——我就不告訴梅狄娜女士,怎麼樣?”
齊斯不忿地攥緊拳頭,沉默良久,終究底氣不足地囁嚅:“但不管怎麼樣,吃人的你看上去都比殺人真兇更可怕,他們會像孤立我一樣孤立你的……不過,我可以幫你擺脫殺人的嫌疑,只要你不去告狀。”
成功了!
張藝妤放鬆下來,面上不動聲色地略微頷首。
然後就聽NPC少年話鋒一轉:“可是我已經把我的靈魂獻給了神明大人,我做任何事都必須讓祂知曉,你可不可以和我再祂的見證下籤個契約?”
契約?她就四年沒進遊戲,NPC已經進化到這種地步了嗎?
張藝妤有些疑惑,但還是試探着問:“什麼契約?”
齊斯身前的虛空中析出血珠,凝成一幅鮮紅的長卷,繡金的文字在其上書寫:“我會幫助你活下去。”
藤蔓的虛影在天地間遊曳,將空間劃割成碎鑽般的殘塊;絢爛的用色在縫隙間炸開,折射無法辨識意義的奇詭場景。
張藝妤看着靈魂契約華麗的特效,心裡默默感慨“這個NPC果然不簡單”。
若是之前,看到如此古怪的情形她只會覺得忌憚;而現在,她卻感受到一種竊喜。
第一次冒險就大賺特賺,這纔是玩遊戲該有的樣子嘛!
血色的契約上用金色的字跡寫着“信奉邪神契”的條款,張藝妤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已知“47”和邪神有關,她的身份任務也剛好和邪神有關,現在“47”拉着她籤這麼個契約,邏輯不就圓上了嗎?
信奉一些亂七八糟的存在又有什麼?反正離開副本就不作數了。
她只是想活下去罷了,現在副本中最強的NPC願意做保讓她活下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當下,張藝妤不再猶豫,抄起金色羽毛筆,在長卷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齊斯也終於知道了這個新任工具人的名字。
張藝妤,很普通的姓和名,無論放在哪裡都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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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契約已簽訂,此契約由世界規則擔保,任何存在不得違抗】
系統提示刷新出來,張藝妤注意到自己的系統界面上多了【邪神信徒】的標識,沒來由地感到幾分不安。
她正要發問,卻見眼前的NPC少年擡手摩挲了下自己的臉側,從上面緩緩揭下一張人皮,露出一張屬於青年的臉。
膚色蒼白,眉目清秀,典型的亞裔長相,和這個副本中的原住民沒有任何關係。
所有不好的預感至此落到實處,瘋狂跳躍的危險預警到達頂峰,張藝妤瞪大了眼睛,舌頭打結:“你……你是……”
齊斯留意着契約簽訂的狀態,在張藝妤簽完字後,道具欄中最新的一格撲閃了兩下,凝實出一枚金色的葉子。
他發現“信仰契”果然和“抵押靈魂”的條款等價,可以讓他獲得他人的靈魂葉片。
白鴉和徐瑤的事還能算是虔誠祈禱之下的偶然,張藝妤卻又一次驗證了這個等價條款,着實令齊斯不得不在意。
靈魂契約確實有坑,他用心良苦地控制其他玩家的靈魂,會不會反而給契做嫁衣裳?
當然,現在不是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
契約長卷消散成微不可見的光點,化成漫天血雨簌簌地淋下,隱入塵煙。
齊斯拎着人皮面具,看着張藝妤笑:“嗯,我是玩家。你可以叫我‘司契’。”
司契……熟悉的名字……
完了完了,要是普通NPC,還能做到在規則之下公平公正;要是普通玩家,只要她足夠聽話就不會有事……
但問題是,“司契”是個被調查局官方蓋章的精神病啊!
張藝妤的臉色頓時如同便秘:“司契,你怎麼會……”
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怎麼會擁有契約權柄?怎麼會和邪神扯上關係?
“我是主神契在人間的代行者,擁有祂的部分權限,自然能做到不少你理解之外的事。”
齊斯垂眼看着跼蹐縮縮的女孩,將食指豎到脣間,笑容恬淡:“你不用對我持這麼大的敵意,簽訂的契約依然作數。”
“在這個副本中,我會讓你活下去的。”
獲得【猩紅主祭】牌的機會來之不易,他自然要做到萬無一失,包括嚴格的扮演。
“幕後而非臺前”的表述讓他在意,不出意料的話,他需要一個代行者,一個……棋子。
張藝妤心知自己上了賊船,再無轉圜的餘地,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快要哭出聲來。
“你爲什麼騙我?明明不需要你,我自己也能活下去的……要不是以爲你是NPC,我根本不會和你說那些話……”
齊斯聞言,涼涼地笑了:“你真的以爲活下去很容易嗎?”
張藝妤緩緩仰起臉,愣愣地看他。
“你鬧出的動靜太大了,我站在校門口都能聽到,他們想必也聽到了,只是無法抽身過來。”
齊斯嘆了口氣,看向女孩的目光帶上了幾分憐憫:“排斥羣體中的異類是人的天性,他們總能找出各種由頭審判人羣中的黑羊,屆時你將在名爲‘正義’的聚光燈下無處可逃。”
“——還是說,你出於某種表演慾,故意要將殺人的事弄得人盡皆知?”
張藝妤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可是人真的不是我殺的……而且我有在小心不被發現……”
齊斯反問:“你覺得他們會相信你嗎?”
“呃……”
是啊,不會有人信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多數人習以爲常的認知。
四年前,在從《辯證遊戲》中出來後,她傻乎乎地登上游戲論壇發了一貼,正回着貼,就收到一個電話,讓她下樓拿外賣。
電話催得很急,她沒有多想便下了樓,誰知等待她的不是外賣員,而是全副武裝的調查員。
她秉持着一貫以來對聯邦的信任,自認爲可以自證清白,便乖乖地隨那些人上了車……
哪想得到,隨之而來的便是長達四年的監禁、控制和實驗……
張藝妤苦惱地捂住了臉,然後就聽齊斯不冷不熱地問:“張藝妤,你作爲詭異的一員,卻處處受制於人類,真的甘心嗎?”
甘心麼?
張藝妤思緒飄散,想到寧絮拿她母親做威脅的那番話語。
怎麼會甘心呢?誰被那樣對待都會不甘心的吧……
可不甘心又能怎樣呢?她到底生活在人類羣體中,總不能真的去做鬼吧……
齊斯端詳着女孩的神情,勾起脣角,換上了神棍傳教的語氣:
“詭異終將橫行於世,神秘終將降臨世間。屆時,你可以殺死任何人,不需要理由和權衡。”
“而你需要做的,只是完全聽從我的命令,俯首作我登上神座的長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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