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紅楓葉寄宿學校(三十五)“神不愛世人”
關於時空穿梭的理論有很多,時空不動點理論、愛因斯坦羅森橋、反粒子回溯……人類總是試圖爲所有難以理解的現象編寫科學的表述,哪怕理論體系在一次又一次的邏輯自洽下變得極度臃腫。
好像只有“科學”,才能消除不確定性,幫助人類合理地從神權之下奪回自己的命運。
齊斯曾在屬於47的過去幻影中看到了自己的臉,準確地說,是他戴上人皮面具後的臉。
這很合理,因爲他本就是藉助人皮面具,“扮演”了名爲“47”的NPC。
但在某一個對視的剎那,他忽然意識到那個47有着和他一樣的眼睛,就是……他自己。
無限循環宇宙復現,基於劉維爾相空間理論,認爲在有限的空間裡,物質結構會無限次遍歷自己。
無限的時空,無數條時間線,可以有無數個他,在一次次不同的選擇中分出新的平行世界,並化作萬千命運線交叉又離析……
於是齊斯笑了,他想詭異遊戲還真是惡趣味,讓不信神的他在某個時空虔誠地向神明祈禱。
可是……何必信仰其他的神明呢?
他又如何不可做一位接受祈禱的邪神呢?
他爲何不能……向自己祈禱呢?
副本背景中的47向不知名的神明祈禱,獲知一切的齊斯決定鳩佔鵲巢,迴應那個陌生時空的自己。
……
紅楓葉寄宿學校,張藝妤踏着溼軟的泥土,穿過林葉蓊鬱的楓林,站到水泥樓前堅硬的平地上時,已然氣喘吁吁。
夏夜的天黑得很晚,紫黑色的夜空色澤淺淡,依舊可以藉着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看清建築的輪廓。天地間安靜得出奇,風吹來樹葉顫動的“沙沙”聲,將所有屬於人類的聲音遮蔽。
張藝妤向前走了幾步,便看到兩具相對而立的男屍,表面完全被黃花和黃蝴蝶覆蓋,看不出原來的形貌。
她嚇了一跳,捂着嘴纔沒有尖叫出聲,腦海底部又一次響起齊斯的低語:“你也許可以在這裡找到一些不錯的工具。”
張藝妤如夢初醒,做了一番“我是鬼怪,不怕死人”的心理建設,才走上前去,閉着眼伸手摸索。
兩具屍體顯然已經被搜刮過一遍了,她摸了一圈沒有觸到任何能在系統界面上彈出提示文字的道具。
一具屍體的背上揹着一個巨大的揹包,拉鍊豁開了一半,一根屬於鐵鏟的把柄從縫隙中露出,看着還有些眼熟。
——之前在墓園裡,被陳立東脅迫活埋齊斯時,張藝妤看到陳立東用過這把鏟子。
兩具屍體的身份至此有了定論,張藝妤沒來由地生出一絲物傷其類的不安。
雖然她確實想把所有目擊者都弄死,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有些危險既然連老玩家都無法應對,她要是遇上,絕對只會死得更慘……
距離她被關進禁閉室的那天,已經過去了三天有餘,玩家們大概率都被各種層出不窮的死亡點料理了一遍,死得七零八落。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她及時躲進禁閉室,此刻也早已成了屍體的一員。
被關進禁閉室看似能規避很多死亡點,實際上是慢性死亡,要麼被滿地的傳染源加劇“失眠症”的病情,要麼就因爲失去食物供應,而活活餓死在裡面。
但死路中尚有一線生機。只要有人能勘破時空重迭的秘密,身處於過去時空的受罰者在將死之際祈求神明,受祈求者在紀念館所在的時空打開禁閉室的門,被關在禁閉室裡的玩家就能得救。
而齊斯,賭的便是這一線生機。
相隔百年的時空要想達成共振,身處兩地的玩家要能實時溝通,任何一條的達成皆不容易,同時實現兩個條件在大部分情況下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齊斯從來不奢求旁人的狂信,也不打算給人商量和拒絕的餘地。
他不會告訴張藝妤自己的打算,也不會在下令外做出多餘的舉動,因爲任何思慮都會造成猶豫,而片刻的猶豫將爲佈局增添變數。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齊斯不需要會思考的工具人,也從來沒有將工具人的生命放在心上的閒情逸致和悲天憫人。
他只做一心求勝的執棋者,在詭異遊戲以世界搭築的巨大棋盤上縱情馳騁,並將所有生靈當做冰冷的棋子。
直到此刻,張藝妤終於通過結果反推過程,想明白了一些之前雲裡霧裡的細節。
心中泛起陣陣後怕,她不敢怠慢,從揹包中拔出鏟子,向水泥樓東側的墓園走去。
黑天之下,鬼魅的嗚咽聲更加難以忽視,陣陣惡風打在後背上,激得人通體生寒。
青白色的蘑菇和暗黃色的小花在風中搖曳,隨着張藝妤的步伐緩緩轉動,好像一雙雙追隨不速之客的眼睛,投來審視的目光。
環境比起張藝妤之前來的那次更加恐怖,幢幢鬼影在身邊凝實出半透明的屍體,一個個面黃肌瘦得如同骷髏的小孩扭頭打量來人。
張藝妤每個細胞都在叫囂着逃離,高懸於頭頂的金色藤蔓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在靈魂契約的禁錮下,一旦她退了,齊斯會毫不猶豫地弄死她。
現在想來,6月2日上午,她的那些退縮和背叛全來自於齊斯的縱容,甚至很可能全在後者的算計之中。
這個比鬼怪還可怕的青年從頭到尾狀似無知無覺,踞於局外,將她的一舉一動收於眼底,不聲不響不干涉,如同一個漠然的、信手玩弄螻蟻的邪神。
想起過去種種,張藝妤只覺得不寒而慄,當下加快了腳步,閉着眼憑感覺前行。
墓園被包圍於一片花海,黃色和血色的小花交錯混雜,剛踏出的小道很快被新生的花朵填補,重歸於平坦無波的海面。
張藝妤穿過花叢,在刻畫“47”序號的墓碑前站定,高高舉起鐵鏟,插入泥土……
……
墓園中,齊斯靠坐在墓碑上,說夢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挖土。
剛埋下去不久的土還算鬆軟,幾鏟子下去便裸露出坑裡的棺材。
說夢扔掉鏟子,彎下腰,伸手拂去棺材表面的浮土。
他站到棺材頭部,扣住棺蓋的邊緣,往上用力一掀,將木蓋翻到一邊。
常胥抱着錄音機,直挺挺從棺材中坐起,用探究的目光看向齊斯:“司契,你和張藝妤合作,是通過什麼方法傳遞信息的?”
某些信息註定無法瞞過所有人,佈局一旦啓動,勢必會暴露出其中的某些關節。
齊斯早有預料,仰靠着堅硬的墓碑,拉長了音:“傳遞信息的方法啊——你猜。”
沒等常胥問出下一個問題,他直接眼一閉,專心演繹起了人事不省的重症病患。
在紅楓葉寄宿學校被張藝妤挖出來後,常胥就意識到自家隊友和齊斯之間不對勁,可惜無論他怎麼詢問,張藝妤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或者說——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常胥想到了傀儡師的技能,想到了無望海的經歷,危險預警不住跳躍,卻也知道主線任務纔是當務之急。
他索性不再多問,抱着一刀文獻,按照計劃向水泥樓的四樓趕去。 四層的建築安靜得出奇,除了站在門口的兩具屍體外,一路上再沒有遇到一個人影。
建築內的樓道和走廊被蕨類植物和菌蕈佔領,如同原始的雨林般沒有人煙、死氣沉沉。
常胥知道身處這個空間的玩家恐怕遭遇了極其難解的生存危機,此刻大部分人都已經死去。
他順路搜尋了一下四周,沒有看到倖存者的身影,便不再糾結,直奔四樓而去。
在四樓最靠裡的房間中,他按照齊斯和張藝妤的說法,將文獻放到骷髏面前,並用錄音機錄下骷髏唱出的歌謠,不出意料等到了【主線任務已完成】的提示。
系統播報完一句後便卡住了,後續的通關提示和傳送出副本的提示並未如往常一樣刷新,不知是出了故障,還是別的什麼情況。
常胥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卻說不清緣由,糊里糊塗地回到墓園,再度躺進棺材,任由張藝妤把他埋了進去。
剛躺下沒多久,說夢就又把他挖了出來。
常胥看着半死不活的齊斯,知道問不出來有效信息了。他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示意說夢凝神細聽。
一遍錄音放完後,說夢看到【主線任務已完成】的提示,臉色一鬆。
他好整以暇地等了兩秒,沒等到新的提示,不由在心裡默問:“什麼情況?不是已經完成主線任務了嘛,怎麼還沒通關?”
一行銀白色的文字彈了出來:【您已和‘契’簽訂靈魂契約,由於立刻通關的訴求與契約條款存在矛盾,遊戲已根據契約做出適當調整】
說夢瞪大了眼睛。
事已至此,他全都明白了,剛放鬆沒多久的臉又僵硬起來。
他捏着眼鏡架,幾步走到齊斯身邊,狂拍青年的肩膀:“司契,伱那個契約權限不低啊,竟然連繫統提示都能卡住。我們這是不幫你完成任務,出不了副本?”
齊斯被拍醒了,“嗯哼”了一聲,反問:“怎麼,難道你事先就做好了違約的打算麼?”
說夢語塞。
他敢簽下齊斯那個看着就有問題的契約,本就是算好了他和常胥會在齊斯之前完成主線任務,通關後幫不幫、幫多少的主動權完全捏在他自己手上。
哪想得到齊斯的技能權限會凌駕於遊戲系統之上,連約定俗成的副本進程都能打斷。
這已經不是bug,是作弊了吧?
他正遲疑着要如何接話,就聽齊斯笑着說:“其實這個契約更多是在爲你們考慮,如果常哥錄好音就立刻被判定爲通關,三分鐘的時間根本不夠他把錄音機帶過來,不是麼?”
說夢:……信你個鬼!
齊斯本就不打算取得兩人的信任,虛情假意地安慰一句後,便垂下眼簾,繼續說:“接下來,我需要一個人將我帶去禁閉室,另一個人去食堂取至少十公斤的水送過來。你們分一下工吧。”
……
將常胥埋好後,張藝妤按照齊斯的指示趕往禁閉室。
副本後期,所有潛藏於暗處的恐怖盡數從遮羞布下噴涌而出,扭曲猙獰的鬼影在大地上熙熙攘攘,肆無忌憚地侵佔屬於人類的生存空間。
楓林中,腳下的沃土凹凸不平地翻滾,腐爛的瘡疤翻出粘膩的膿水和蛆蟲;密密麻麻的枝葉層迭堆簇,滴下的腥臭汁液落在地上成爲蘑菇。
張藝妤怕鬼,也怕髒,但在死亡面前,這些心理上的牴觸不值一提。
她只知道,咬牙遵從齊斯的指令不一定會死,如果死了的話,齊斯也將被契約反噬;而倘若她退了,是真的會被齊斯弄死,死了也是白死。
權衡利弊,不妨相信齊斯的決策,相信只要嚴格執行那些她不知緣由的步驟,就能活下去……
張藝妤失魂落魄地走進禁閉室,將鐵門輕輕掩上。最後一線光明被攔截在外,眼前的世界陷入全然的黑暗。
齊斯的聲音冷靜地響起:“弄傷自己,放血,讓自己進入瀕死狀態。”
張藝妤知道其中原理,進入飢餓或瀕死狀態,才能比較容易地與另一條時間線建立聯繫,用這個副本的設定來說,便是——
“用痛苦吸引邪神的一瞥。”
神不愛世人。
古老的部族在偶然的窺伺間知曉天地的浩大,對象徵偉力和永恆的生靈生出本能的敬畏和嚮往。他們頂禮膜拜,解讀各種自然現象,並竭盡全力地去揣測和取悅,娛樂那位也許並不存在的神。
卻如何知曉,所謂的神蹟只是高維生命走動間掀起的塵埃,恰似頑皮的孩童往蟻羣中放下一粒玉米,並將開水澆灌進螞蟻洞中……
張藝妤咬破自己的手腕,紫紅色的血液如落在車窗上的雨水般蜿蜒流溢,滴落在地面綻開血花。
齊斯將冷水順自己的左臂澆下,無色的水流浸溼皮膚,水痕在半分鐘後被染上屬於泥土的灰黃色。
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泥土,片片摔落在長滿蘑菇的地面上,與青白色的菌蕈混合成毯,其間描勒的紅光熒熒似火。
場景如飛速翻頁的幻燈片般一明一滅地切換,坐着綠衣女孩的禁閉室,站着三道人影的廢棄房間,滿地皺巴巴的醜陋蘑菇,簌簌灑落的泥土……
應接不暇的閃回中元素逐漸重迭,恰似發生卡頓的故障顯示屏,所有人與物在某一個瞬間嵌套,青年的身影和女孩一寸寸重合。
【尊敬的女巫小姐,恭喜您找到了儀式的原材料之一“肉泥土”】
齊斯的半邊身子已然蛻化成土,裂紋如枝蔓般爬滿灰黃色的表皮,疤眼在昏晦的光線下半瞑半閉,成塊的灰泥一團團墜落,並在空中散逸成更細碎的齏粉。
他眯起眼看着在菌蕈間滋長的紅光,無聲地對張藝妤說:“向我祈禱。”
【所有材料已集齊,是否立刻完成儀式,召喚邪神?】
系統提示音冷峻地響起,張藝妤坐在牆根,唸唸有詞:“放逐於世界之外的衆神之主,司掌契約交易權柄的靈魂主宰,比歷史產生更久遠的偉大存在……”
灰色的泥土從天而降,雪花似的覆蓋住菌蕈成羣的地表。無根無源的黃花自土層中生長,在幾秒間開遍整間屋室,層層將蘑菇壓制於花瓣的羅網。
金色的蝴蝶在花蕊間甦醒,飄飄搖搖地飛向半空,綻成星星點點的微小光斑。血色的光路從頭頂灑下,綾綢般籠罩在張藝妤頭頂,伸出細如絲縷的觸鬚纏住她的四肢。
【支線任務(必做)“集齊所有原材料,完成儀式”已完成】
【支線任務(選做)“將‘壞孩子’獻祭給邪神”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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