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斯出現於林辰和唐煜的視線中後,原本怎麼也找不到路的竹林悄然出現一道豁口,剛好可容兩人通過。
來時走過的路好端端地重新出現在齊斯身前,另一端直通兩人腳底,將兵分兩路的玩家遙遙聯接。
畫着人臉的稻草人分立在道路兩邊,像是迎賓和送客的侍從,文靜而乖覺。
風一吹來,竹竿和稻草人交相搖曳,沒有發出怪聲,也沒有轉向,好像先前包圍玩家的情景只是幻象。
而晚到的齊斯便是刺破幻覺的光束,只需在那兒站着,便將兩名深陷夢魘的玩家重新拉回真實之境。
“林哥!”林辰下意識地擡起腳,就要向竹林外的紅衣身影走去。
唐煜一把拉住他,壓低聲道:“先等等,小心有詐。”
鬼怪披着玩家的皮相騙人的情況並不少見,謹慎一點總沒錯。
林辰收回腳,在唐煜身旁站定。
然後就聽遠處的齊斯輕笑一聲:“警惕性不錯,對下信息如何?唐煜,前九州公會玩家,因爲誤傷同伴被除名,目前是自由玩家。”
他適時將目光投向緊繃着臉的唐煜:“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和林鴉是堂兄弟,暫時沒有加入公會,不過從某個渠道弄到了組隊道具,得以組隊進副本。”
先複述一遍只有玩家知道的內容,排除鬼怪假冒的嫌疑;再交代部分有關自己的信息,傳達善意,拉近距離——很老練也很高效的交際方式。
唐煜緊緊拽着林辰的衣袖,狀似不經意地問:“林文,方便科普一下嗎?之前我和林鴉東衝西撞半天都沒出去,你一來就有路了,什麼個原理?”
“原理啊,其實沒什麼特殊的。”齊斯半闔着眼,娓娓道來,“你們還記得之前書生說過,不要離送葬的隊伍太近,必須站在十丈之外嗎?
“你們或許以爲那是危言聳聽,唯恐玩家找到重要線索。但在我看來,書生對我們未必有太大的惡意,提議我們跟送葬的隊伍出鎮,應當也是希望我們有所發現。
“我猜,離送葬的隊伍太近容易被攝進幻覺,就像你們現在這樣。而十丈,是不會被影響到的安全距離。”
他頓了頓,指尖忽的從血紅的袖口探出,指向黑白交錯的泥地:“你們看,我現在剛好離你們有十丈距離。
“我在幻覺之外,你們在幻覺之中,但林鴉能通過組隊道具聽到我的聲音,自然而然和幻覺外的真實世界重新建立聯繫,從而能夠以我爲錨點勘破幻境。
“這也說明一點,我們從副本外帶進來的道具,是不會受到這個副本的機制的影響的。”
“原來如此。”唐煜肅然起敬地點點頭,強笑了一聲,“這次多虧了你,不然我被逼急了可得放火燒山了。”
他上前一步,就要沿着鋪了白石子的小道走出竹林,卻見遠處的齊斯很明顯地後退了一大步,始終和他保持十丈的距離。
“林文,你這是……”
“在你走出竹林之前,我需要你幫我完成一個實驗。”
齊斯擡眼看着唐煜,十丈的距離足以讓形影模糊如色塊,聲音縹緲如鬼語。
他笑了笑,說:“也不是什麼太複雜的實驗,你只要隨便挑一個稻草人,用你腰間的佩刀在它身上砍一刀就好了。”
唐煜呆愣兩秒,終於領會齊斯的意思,瞪大了眼睛:“哈?你也是老玩家了,沒搞錯吧?好不容易讓它們熄火,還要主動去招惹,這是嫌命長嗎?
“萬一惹上了被追殺一整個副本怎麼辦?要知道,之前被圍住那會兒我都只敢砍竹子,沒敢砍它們……”
齊斯低低地“哦”了一聲,微垂了眼簾,後退一步。
剎那間,唐煜只見自己身遭的場景如同被滴了清水的墨畫,青黑的顏色在空氣中擴散,在短短几秒間經歷擴張和收縮的變形,逐漸暈染成沆瀣迷離的一團。
剛出現沒多久的道路被塗抹成竹林的色澤,空缺眨眼間便被細密的竹竿填補,分列在兩旁的稻草人扭曲着排列成圈,像一圈籬笆那樣將唐煜和林辰圍住。
真實的世界好像以齊斯爲中心而存在,方圓十丈距離外皆是詭異和幻覺的禁域。
在齊斯遠去後,彷彿連世界也隨之遠去。
“靠!林文我艹你……”唐煜剛要罵街,就見稻草人再度散開,道路重新出現。
一身紅衣的齊斯恰站在道路的盡頭處,猩紅的光影像血一般嵌在霧氣裡,話音端的溫和無害:“不好意思啊,剛纔腳滑了,不小心退了一步。
“沒想到這個副本的機制這麼精確,十丈距離不能多也不能少。”
這明擺着是睜眼說瞎話。
唐煜直接氣笑了:“你有事不能好好說嗎?想砍稻草人一刀試試,你不能自己上嗎?
“把我換出去站你那位置當地標,我刀借你,你過來我這兒,挑一個稻草人砍一刀啊……”
“那個,林哥,唐哥……”林辰小心翼翼地舉起手,“要不我來試試?我運氣一向很好,去砍一下也許不會出什麼事……”
早在齊斯後退一步前,他就在腦海中聽到了齊斯的提醒,因此雖然覺得齊斯的行爲有點激進,但並不感到驚愕。
他自知齊斯幫他良多,他無論如何都是要站在齊斯這邊的;而唐煜相處下來感覺人也不壞,細節上對他多有保護……
兩相權衡之下,只能自己夾在當中和稀泥了。
齊斯對林辰的心理洞若觀火,幽幽地嘆了口氣:“林鴉,昨晚你又不曾拿刀砍過人,怎麼做對照實驗?
“你難道就不好奇,楊花鎮的鎮民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又爲什麼會有影子嗎?”
林辰語塞,屬實搞不明白砍稻草人是怎麼個對照法,和後面兩個問題有什麼關係。
唐煜卻是聽出了齊斯的言外之意,眉毛微挑:“我有些明白你的打算了,你該不會是想說……”
“暫時不好說,得試了才知道。”
齊斯撩起左半邊的長袖,盯着腕上的【命運懷錶】看:“你也不必擔心會有生命危險。我有一個可以將時間回溯一分鐘的道具,在你遇到難以應對的情況後隨時可以發動。
“你可以相信,我沒有理由害你,並且願意在一定限度內保證你的存活。畢竟,我希望帶着我的堂弟一起活下去,勢必不能走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制的NE通關路線。
“離副本結束不知還有多久,要想在傷亡最少的前提下TE通關,我需要你這位富有經驗、實力不俗的前九州公會核心玩家的力量。
“而就像我們不能離開你,你一個人勢單力薄,要想有所斬獲,也不能離開我們的幫助。這是個團隊副本,不是麼?”
齊斯的話語真摯誠懇,不是虛無縹緲的空話,而是務實地從利益的角度進行剖析,雖然冰冷,卻異常可信。
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能活到現在的老玩家大多深諳其中道理。
唐煜凝目半晌,輕輕點頭,算是認可了齊斯的說辭。
“行,行,行。”他連說三聲“行”,轉身在身邊一排稻草人前來回踱步,最終停在一具披黑色蓑衣的稻草人前。
那是新死的老頭化作的稻草人,昨天唐煜砍過這老頭兩次。
要做對照實驗,肯定要控制變量,實驗對象的差異越小越好。
林辰在旁邊略有些緊張地看着,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放齊斯說過的話語。
‘無論如何,我都會是最想讓你活到最後的人。’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並且會盡我所能讓你活到最後。’
‘我會盡我所能幫你活下去的……’
詭異遊戲瞬息萬變,誰又能確保某個人一定能活到最後?
齊斯說這些話的語境和語氣都太過古怪,林辰總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他或許會做一些瘋狂的事,比如……殺害其他玩家。
“唐哥……”林辰有些遲疑地喚了聲。
“怎麼了?”唐煜頭也不回,說話間手起刀落,“沙”的一聲將稻草人砍成兩半。
斷口處的稻草蓬鬆地炸開,稻草人的下半截身子依舊直直地插在土裡,上半截身子飛了出去,撞到竹竿後滑落下來。
唐煜注視着稻草人的殘軀,屏息斂聲地等待下一步的發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沒有任何異狀發生。
稻草人似乎只是普通的稻草人,除了妝容詭異一些,再無任何神異之處,不會復活,也不會對破壞它的玩家造成傷害。
“感受到了嗎?”齊斯輕飄飄地問出一句,順勢將撩起的袖子放了下來。
見唐煜愣神,他不鹹不淡地補充:“砍斷稻草人時的聲音和手感,和你昨晚殺死NPC時相比如何?”
至此,林辰終於明白齊斯所說的對照實驗是什麼意思了。
看來是他多想了,齊斯不是有意坑害唐煜;作爲玩家中唯一砍過NPC的人,砍稻草人這活兒,還真得讓唐煜來。
唐煜提着佩刀,神情莫測。
他好像沒有聽到齊斯的話那樣,盯着眼前某一處的虛空出神,幾秒後忽然又提起刀,砍向近旁的另一具稻草人。
“沙——”稻草人上半截身子掉了下去,摔在溼漉漉的泥地上。
唐煜轉身去砍第三具、第四具……
“沙、沙、沙……”
如是實驗了五六次,唐煜將刀插回腰間的刀鞘,面沉如水:“從聲音到手感都沒有區別,昨晚我砍過兩次的那個老頭,身體應當就是稻草人做的。
“NPC的鬼魂可以隨意附身,只要有新的完好的稻草人存在,他們的靈魂就能附着上去。難怪,用普通的手段怎麼也殺不死……”
先前的疑問至此迎刃而解。
鬼魂附着在稻草人上,從此有了形體和影子。
稻草人穿的衣服就那麼幾種,因此鎮民們的着裝也很單調,同一個行當使用同一種形象。
記憶跟着行當走,便是說明記憶歸屬於稻草人本身。
鎮民的鬼魂隨機附在不同的稻草人上,從而獲得不同的身份和相應的記憶。
林辰摸着下巴思索道:“這樣就解釋得通了。行當和鎮民本身就是分開的,行當由稻草人的種類決定,鎮民的鬼魂附到不同的稻草人上,就有了不同的身份……
“也就是說,每個鬼魂附身的稻草人每天是不固定的?它們會有一個時間點集體解除附身,再重新打亂順序,隨機選擇稻草人附身一遍?
“可如果那個老伯是鬼魂,又是怎麼被倀鬼害死的?他的軀體是稻草人,老虎怎麼吃啊?直接吃稻草嗎?”
新的疑問接踵而至,唐煜搖了搖頭:“不知道,線索太亂了。我們回去找書生吧,想不明白的問題,到時候或許可以問問孟老爺。”
林辰:怎麼什麼都問孟老爺啊喂!
兩人說話間,一前一後地沿着竹林間的小路前行。
這次齊斯沒有走動,安安靜靜地垂手而立,充當地標。
林辰和唐煜很快便出了竹林,站到齊斯身邊。
齊斯面向二人,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唐煜皮笑肉不笑:“好好好。”
他被齊斯半逼迫半勸說着做了個對照實驗,雖然知道背後的道理,但不妨礙他覺得不爽。
而且,看青年那說一半藏一半的謎語人態度,頗有異化爲屠殺流玩家的潛質呢。
林辰察覺到氣氛不對,不着痕跡地夾在兩人中間,提出疑問:“林哥,唐哥,這個副本的名稱是《倀鬼》,我們的主線任務也或多或少和老虎有關,可怎麼感覺我們現在都在線索外圍轉悠,連老虎的影子都沒見到?”
“會見到的。”齊斯笑容不減,“孟老爺將我們引來楊花鎮中,就是爲了對付老虎,哪怕我們不想見老虎,他也會讓我們見的。
“而且,你們真的覺得倀鬼就一定和老虎有關嗎?戰亂時燒殺搶掠的士兵,屠殺的執行者,是否也可以算作倀鬼呢?”
齊斯的話語陰惻惻的,聽起來就意有所指。
林辰頻頻點頭:“對哦!‘爲虎作倀’一詞除了最早的典故,後續的引申義大多指作爲惡人的爪牙。
“楊花鎮每天都要死去一人,換取其他人的安全。那些心安理得地選擇鎮上的老人犧牲的鎮民,是否也是倀鬼的一員?
“不僅如此,還有與虎謀皮的孟老爺……”
“林文,你是在邸舍樓上發現了什麼嗎?”唐煜眼瞅着討論就要跑題了,乾脆利落地出言打斷林辰的閱讀理解。
他看向齊斯:“這邊的邸舍到底是什麼情況?和我們那邊的邸舍是什麼關係?上頭都有些什麼,你給我們講講唄。”
“邸舍樓上啊……”齊斯籠起雙手,垂頭隔着寬大的袍袖看自己的手指,“我在左側的房間裡看到了羅老師他們,還有你寫給他們的書信……要一起上去看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