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正月十五的上午,白琉璃纏在一捆枯枝上,搖頭擺尾的蹭啊蹭。大貓頭鷹看出了他的痛苦,所以難得的沒有白天睡大覺。一動不動的守在一旁,他成了白琉璃的大衛兵。可惜白琉璃完全不能理解一隻鳥的苦心,自顧自的只是蹭,直到無心端着一盆熱水鑽進了帳篷。
無心把白琉璃放進熱水盆裡,親自爲他蛻皮,一邊退一邊又嘮嘮叨叨,全是在對貓頭鷹說:“你不要天天喂他了,你看他長得有多快。萬一他真長成大蛇了,我可怎麼帶着他到處走?”
貓頭鷹張了張嘴,真想說句人話,然而本領有限,實在是不會說。
無心小心翼翼的撕下了長長一條蛇蛻。把蛇蛻提到眼前看了又看,他嘆了口氣:“白琉璃,你看你現在肥成了什麼樣子。原來你細的好像一條小水蛇,如今可好,成擀麪杖了。”
白琉璃游出水盆,在獸皮褥子上很舒服的盤成一堆,無意理睬無心。
正月十五也是個大節日,雖然村中各家都做不出元宵,但是多多少少也得預備些許飯菜意思一下。小全捏着一塊雜合面發糕走過帳篷,忽見帳篷簾子是大開着的,便很好奇的彎腰向內張望。他往裡看,蘇桃正好也往外看,兩人打了個照面,小全自慚形穢的藏起了手裡的發糕,硬着頭皮打了招呼:“嫂子,無心哥呢?”
蘇桃正在發散帳篷裡悶了一夜的熱氣,此刻拿着一張油餅坐在獸皮褥子上,她垂了頭,也是感覺自己形象不好:“他去撿柴禾了
。”
小全捨不得走,沒話找話的強問:“你家又吃烙餅啦?”
蘇桃耷拉着眼皮,對着火塘裡的紅炭火點頭:“嗯。”
小全訕訕的直起了腰,戀戀不捨的往家走,剛進家門就受了母親的質問:“你是不是跑到無心家門口說話去了?”
小全沒想到母親有着鷂鷹般的眼力,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是,我說話了,怎麼啦?”
母親也是一身的寒氣,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罵道:“不許你再和他家的小媳婦湊近乎!那無心的手多狠哪,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沒有他抓不着的。萬一鬧出誤會了,他非把你當兔子紮了不可!”
小全被母親說中心事,當場惱羞成怒的鬧起了脾氣,毛驢一樣大尥蹶子。他娘治不住他,於是他爹登場,掄着一根木棒追得他滿村逃竄。無心抱着一大捆枯枝敗葉走出林子,見了小全父子飛檐走壁的功夫,很覺有趣,笑容可掬的旁觀許久,直到小全落網才罷。
無心如今只有白麪,所能吃的也只有麪食。元宵節裡沒元宵,於是他傍晚煮了一大鍋熱麪條。麪條七長八短有粗有細,麪湯也是濃稠得類似糨子,滾燙得讓人無法下嘴。蘇桃拿着一隻白銅勺子,蹲在鍋邊想要撈肉吃。大海撈針似的在麪湯裡找了半天,她最後一無所獲的收了勺子,送到嘴裡試探着舔了舔。
無心被蒸汽薰得滿臉泛紅,有心脫了棉襖晾一晾汗,可是手忙腳亂的騰不出工夫。正是又熱又餓之際,遠方忽然起了一聲槍響,“叭”的一下子,又輕又脆。
無心愣了一下,心想誰這麼大膽,半夜在林子裡玩槍。蘇桃也擡了頭,本來也是熱汗涔涔的,然而此刻臉上驟然豎起了一層汗毛:“誰來了?”
無心笑了一下,認爲蘇桃是兔子的膽子,簡直可以和貓頭鷹媲美,可未等他開口說話,帳篷簾子被人從外面猛的掀開了,小全的腦袋伸進帳篷,帶着哭腔大聲喊道:“哥,嫂子,快跑啊,民兵來了!”
話音落下,他調轉回頭衝向自家的木刻楞
。無心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細問了,和蘇桃對視一眼,兩人無須交流,直接心有靈犀的起身找出揹包,開始手忙腳亂的往裡面塞東西。
彷彿是在一剎那間,村子裡面就亂套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無心一樣灑脫,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勞作了一年,房屋糧食都在這裡,讓他們空着兩隻手往外跑,他們會茫茫然的找不到方向。而且,他們存着僥倖的心思又想,自己在無主的土地上賣力氣刨食吃,應該不算犯大罪吧?
未等他們把頭腦中的思路整理清楚,民兵進村了。
民兵進村之時,無心剛用一壺水澆滅了火塘裡的炭火。黯然一片的帳篷裡,兩雙眼睛在他身邊閃閃發光,一雙是貓頭鷹的眼睛,天生就是這麼亮;另一雙是蘇桃的眼睛,蘇桃挎着書包,抱着揹包,胸膛裡憋着一股子勁兒,彷彿隨時可以生出尖牙利爪,和人同歸於盡。
無心的小帳篷位於村子邊緣,是民兵到達的第一站,可是因爲它上尖下圓形狀古怪,而且裡裡外外無聲無光,所以民兵根本沒把它當成房屋來看,直接繞過它進了村子內部。叮叮咣咣的踢門聲音響起來了,女人和孩子們也高高低低的哭起來了;伴隨着零零落落的槍聲,民兵們開始大聲的呵斥叫罵,讓全村的盲流們都滾出來集合。
無心背上了帆布揹包,爲了穩妥起見,又用繩子把它五花大綁的固定在了自己身上。把蘇桃拉到身邊,他低聲想要對她耳語幾句,可在開口之前,帳篷外面忽然起了人聲:“哎?這是個啥玩意兒?”
有人笑道:“看不出來!帳篷?”
“哪有這樣的帳篷?帳篷都像蒙古包似的,你沒見過蒙古包嗎?”
“那這到底是個啥?你看,這兒還有個簾子,是不是倉庫?”
回答他的是一陣抽氣:“不對,你聞聞,這周圍挺香,好像剛燉了肉。”
在肉香的誘惑下,兩名青年民兵大喇喇的走到帳篷前,彎腰扯了簾子一角便是一掀。在簾子掀起的一瞬間,一大鍋滾燙的熱麪條直飛而出,兜頭潑了民兵一臉。沸騰麪湯的殺傷力是不容小覷的,而在兩名民兵捂臉慘叫之時,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疾衝出去,一溜煙的消失在了林子裡面。民兵抹着滿臉的稀爛麪條鬼哭狼嚎,正是癱在地上掙扎着爬不起,冷不防帳篷裡又飛出了一隻目露兇光的大貓頭鷹
。大貓頭鷹叼着一條白蛇盤旋而上,迎着一輪明月飛向森林,只給民兵留下了一聲難聽的嗥叫。
無心和蘇桃快要跑瘋了。
帆布揹包被他移到了胸前,他背起蘇桃跑得上躥下跳。背一陣子背不動了,他放下蘇桃帶着她跑,跑一陣子她跟不上了,他再把她背起來。兩人一口氣逃出了幾裡地,後來估摸着民兵們一定追不上了,才雙雙的停了腳步。
蘇桃扶着一棵大樹彎了腰,喘得死去活來。無心倒是沒有喘的意思,可是不喘也不好,只得陪着她也做了幾個深呼吸。大貓頭鷹準確的落在了他們身邊的樹枝上,嘴裡叼着扭來扭去的白琉璃。無心怕白琉璃受不了凍,伸手要去抓他;大貓頭鷹還很不願意,把個腦袋左一轉右一轉。直到無心在他的腦袋上鑿了個爆慄,他才乖乖的鬆了口,把白琉璃放回了無心的手中。
把沉甸甸的白琉璃貼肉放好了,無心打了個哆嗦,感覺自己是揣了一大塊冰。接下來怎麼辦,他一時沒有主意,幸好他在林子裡混慣了,總不會眼睜睜的任由自己凍死。冒着暴露目標的危險,他收集樹枝攏起了一堆火。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單有一堆火還是不夠,於是他把蘇桃摟到胸前,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等天亮。
蘇桃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後,如今已經漸漸鎮定。仰頭向後枕上無心的肩膀,她因爲在過去的一年裡已經是見多識廣,所以此刻麻木不仁,並不絕望。本來這裡也不是他們永遠的家,本來開春之後他們也要繼續流浪,只要別落到民兵的手裡,其它問題就都不是大問題。把無心的一隻手掖進自己的棉襖袖口裡,她還是很安心,很知足。
兩人圍着一堆火坐一會兒,走一會兒,保持身體不被凍僵。將到天亮之時,無心從揹包裡取出了兩張凍硬了的油餅。把餅放在火上烤了烤,他和蘇桃狼吞虎嚥的填飽了肚皮。找到一片未經踩踏的雪地,無心俯身拂去最上面的一層白雪,然後伸手抓了潔淨雪團往嘴裡送。看到蘇桃有樣學樣,他開口說道:“少吃,當心吃壞了肚子。”
蘇桃含着一口雪,站直了問他:“無心,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啊?”
無心彎腰捧起一把雪,滿頭滿臉的搓了搓:“我打算回村裡看一看,如果民兵走了,我們就還回去。”
蘇桃立刻說道:“我跟你一起走
。”
無心也不放心把蘇桃一個人留在林子裡。領着她踏上來路,在距離村子半里地遠之處,他找到一棵歪脖子老樹,把蘇桃塞進樹洞裡去了。
然後他繼續前行。悄無聲息的摸到了村邊,他攀在樹上向下一瞧,發現村子中央的一處空地上,正有隊伍在分批解散。隊伍是由村中全體男人集合而成的,每三個人算是一組,用根麻繩拴成一小串。在隊伍之中,無心看到了小全。
小全半張臉都被鮮血糊住了,顯然是捱了一頓狠揍。他和他爹以及王木匠歸爲一組,三個人的褲腰帶被沒收了,一起提着褲子往一間木刻楞裡走。民兵端着步槍來回巡邏,是要留在村中大動干戈的架勢。
無心一聲不吭的盯着小全的背影,心裡想要救他。他不信縣革委會真有耐心把這幫盲流們“遣回原籍”,對於小全等人的下場,無心幾乎能夠想象得出——他們的性命,已經被民兵攥在手裡了。
蘇桃聽說無心想要救人,當即表示同意。
雖然她對小全等人毫無興趣,不過很樂意和民兵們對着幹。在她眼中,正月十五進山掃蕩的民兵,和聯指的革命小將們並無區別。對於他們,蘇桃已經反感痛恨到了無法言喻的地步。
兩個人在林子裡混了一天一夜,到了翌日上午,無心又回了村子,結果發現民兵押走了全村的男勞力,只留下了一羣老弱婦孺。追着民兵的足跡走出幾十裡,最後無心和蘇桃停在了一處大農場外。原來縣革委會只讓民兵去抓盲流,抓到之後怎麼辦,卻是根本沒做指示。民兵們不可能長久的留在山裡看守盲流,民兵隊長一時福至心靈,竟然把盲流送去了附近的農場,盲流在農場勞動所得的工錢,自然也就被民兵們私下分了。
大冷的天,無心不可能總在農場外圍轉悠。入夜之後他找地方安頓了蘇桃,單槍匹馬的想要潛入農場去找小全。帶上他那套打獵用的裝備,他鬼鬼祟祟的進了農場地界,專走僻靜小道。眼看將要接近前方一排平房了,他往荒草叢中一匍匐,正要秘密前進,哪知剛剛爬了不到一尺,忽有四隻爪子點上他的小腿,一路小跑的向上直踩過了他的後腦勺。他猝不及防的往下一趴,兩條小腿上又踩了爪子。翻着眼睛向前一看,他當即氣得要罵街——他看到了白狐狸!
白狐狸威風凜凜的充做前鋒,帶着一溜五隻紅狐狸和一隻小黃鼠狼,昂首挺胸的踏過無心,直奔農場雞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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