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哲婦成國

“一片青翠的樹林裡,一位朗目疏眉的中年男子正騎着白馬在追逐一隻黃鸝。過了一會兒,黃鸝飛累了,停在了一個樹杈上。男子勒繮停馬,取出了腰間的彈弓,‘嗖’地一聲,黃鸝便應聲落下。男子秋水般的面旁上流動了一絲欣悅,‘這下我的小伽羅可有伴兒了!’

“天色開始黯淡了下來,男子怕城門關閉,便向着城池的方向策馬疾馳。守城的軍官們一看見尚在遠處的中年男子,便立刻端正好了儀態。待男子入城後,守城的軍官們都激動了:‘難得見到獨孤郎也會有戴歪帽子的時候。’‘都督大人側帽而冠,竟然別有一番風流啊!’

“男子一到家就高興地大聲呼喊,‘伽羅,看阿父給你帶回來了什麼。’說着便把受傷的黃鸝放進了鳥籠。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聞聲雀躍而出,興沖沖地撲向了男子。可伽羅看到受傷的黃鸝後,她心疼極了,央求父親道:‘看鸝兒多可憐,阿父今後可不要再傷到小動物了。等到鸝兒傷好以後,我們就把它放生吧!’男子蹙眉反問伽羅:‘那你不會無聊嗎?’伽羅告訴阿父:‘伽羅已經能識字了,讀書足以排解無聊。’男子聽後把伽羅地抱進懷裡,甚是疼愛。伽羅閉上眼睛在父親的懷抱中親暱了一會兒,然後告訴父親:‘阿父的帽子歪了,伽羅幫您正一正,阿父可是世間最好看的美男子呢!’正當伽羅伸手要扶正父親的帽子時,父親突然從她的面前消失了。嚇得伽羅疾呼,‘阿父,阿父......’

“‘伽羅妹妹,伽羅妹妹,快醒醒,你又做噩夢了!’一位束着髮髻的少年輕輕喚醒自己身旁的少女。這位豆蔻少女從噩夢中緩過神來,滿臉淚痕,對少年說,‘那羅延哥哥,我真的很害怕。’少年抱緊了她,柔聲勸慰:‘婦父大人爲政有方,威信遠播,因而被太祖皇帝賜名爲信。他老人家一生剛正不阿、廣施仁慈,必然會如願到達極樂淨土。’少女點點頭,繼續在少年的懷抱中依偎着。

“伽羅安靜了很久,突然鄭重地對少年說道:‘《左傳》有言,驕奢淫泆,所自邪也。權力能讓濫用它的人不斷地放縱自己的慾望,並藉此來控制人們的靈魂,使人們徹底淪陷爲它的奴役。阿父也正是因此才葬身於權臣宇文護的手中。所以伽羅發願,‘一定不會讓伽羅的任何親眷墮落成權力的奴僕’。夫妻,乃人倫五要之一。世間男子憑藉權力漠視人倫要義,豢養妾室無數。一則,不敬正室,損害倫常;二則,衆妻妾竭力爭寵,勢必賤薄已身以驕其志。愛求女色的男子,同樣也會被慾望支配,變成靈魂喪失的傀儡。所以,請那羅延哥哥和伽羅一生一世恪守夫妻人倫,成就夫婦典範。’少年看着伽羅,滿眼盡是甜蜜的愛意,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起了誓言:‘今生必不辜負伽羅妹妹’。”

......

蓁蓁編輯的3D動態影像正在不斷變換着,一個已過弱冠的儒雅男子正在向一位宮裝婦人請安。

“男子拱手問安:‘父皇母后爲國是操勞甚矣,兒臣因不能分憂而慚愧,不知聖躬安和否?’婦人一臉祥和的微笑,答曰:‘阿摩(楊廣)奔波在外,無須太過掛念,聖躬安和。’男子眉梢見喜,繼而言道:‘兒臣近日賦得幾首小詩,恐僚屬謬讚不實,願得母后斧正。’語畢,便將詩冊奉上。

“婦人翻閱了幾頁後,眉頭開始微蹙,吟道:‘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吟完詩後,婦人問男子:‘我兒正值韶華春光,當滿懷男兒的風流豪邁纔是,卻如何會有如此淒涼傷感的心境呢?’

“男子垂首,默然不語,良久方言:‘思念父皇母后而已。’婦人聞後,亦失語流涕。

.......

影像再變,兩位面帶威儀的中年夫婦正在談論着。

“文帝問伽羅:‘真要把睍地伐(楊勇)的太子之位讓與阿摩(楊廣)嗎?’伽羅神情凝重,默然良久,回答:‘天下久分,而今初定,你我二人宵衣旰食,克勤克儉,竭盡所能才得以維持局面。將這千斤重擔交付與睍地伐,他果真能肩負的起來嗎?如他那般隨心隨性,做了皇帝后便更無人能夠轄制,豈不是要變成下一個南陳後主嗎?阿摩自幼機靈且酷愛讀書,才智學識皆不在我們之下。況且,阿摩夫婦親睦,又甚是自律,他們是一對能堪以重任的孩子啊!’

“伽羅控制着情緒,繼續道來:‘你我夫婦半生爲天下宰主,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正是因爲我們肩負了這份艱鉅的責任嗎?何況如今只是天下初定而已,東南的歸納和西域的開拓都在等着繼任的君主來實現。而對於這兩項功業,阿摩已經有了自己的構想。阿摩經略揚州多年,不但深入考察了東南的地利和民情,還能說上一口地道吳語。他打算通過修建運河來漕運各地的物資,藉此來通達東西南北,這是天才的創舉。他還有設立二京制的構想,東都洛陽與西京長安的遙相呼應,既可以更大跨度地進行國家治理,又可以削弱關隴勢力對政權的把持。這是一個願意全身心投入到帝王職責的人,纔會擁有的理想和抱負。建立大隋的盛世,不是一朝天子的使命,這需要幾代人的共同努力呀!’文帝聽完後,也默然了許久,最終點了點頭。”

......

影像再現,一座連甍接棟的宏大廟宇出現在眼前,匾額上題爲——禪定寺。寺內一座七層木塔駭臨雲際,高約百米,周長七十。

“觀音殿內有兩位沙彌在切切私語,高個子沙彌對低個頭的沙彌說:‘師弟纔到本寺不久,你可知大悲殿內供奉的觀音菩薩是誰嗎?’低個頭的沙彌搖頭回答:‘不知,還請師兄指點。’高個子沙彌面露敬仰,端正地說:‘那可是文獻皇后娘娘。在此世,菩薩化爲女身,弘揚佛法,普渡衆生。陛下一生儉樸,卻不吝佛事,本寺便是爲娘娘祈福而敕令所建,工費極殫,還特賜了佛牙舍利在本寺供奉。聖人還召集全國高僧共同於此參禪,禪法、三論等同時講習,學風濃厚。假以時日,本寺必成爲天下佛家之聖地。你我師弟幸得佛祖眷顧,佛緣深厚,才得以在本寺修禪悟道。’低個頭的沙彌滿心歡悅,卻謙恭地答道:‘得聖天子庇佑,天下梵宮,莫能盛於本寺。願佛法昌隆,度化衆生。’

......

影像過後,蓁蓁開始了介紹。

“獨孤伽羅雅性儉約,喜好讀書,識達今古。母親崔夫人出自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之一的鄭州崔氏,爲北魏永昌太守崔稚長子崔彥珍之女。清河崔氏是當時首屈一指的漢族政治門閥,世代重視德業的傳承。伽羅身上既繼承了父系遊牧民族之獨立英氣,亦繼承有母系漢文化之博雅謙和。

“隋文帝每次上朝,文獻皇后便會同輦而行。伽羅至殿閣而止,旁聽文帝處理政務,一旦察覺文帝有失,便會派宦官去溝通,而文帝聞之則隨即匡正,多有弘益。待到文帝下朝時,夫妻相顧欣然而回宮,同起同居形影不離。在平常生活中,她一有閒暇便手不釋卷,學問不凡。隋文帝對這位愛妻是既寵愛又信服,幾乎言聽計從,宮中同尊帝后爲‘二聖’。所以,開皇年間的政治決策,很難分得清哪些是隋文帝的主意,哪些是獨孤皇后的的主意。這在冷酷角逐權力的封建歷史當中,是極爲溫情的一幕。

“在愛妻獨孤伽羅的輔佐和支持下,隋文帝迅速穩定了政局,領導着以高熲、蘇威等能臣干將大刀闊斧,開啓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全面改革。他首先恢復漢制,建立起以漢文化爲主導的社會秩序;北破突厥,重新建立起以中原王朝爲核心的東亞國際政治新格局;南平陳朝,統一了分裂將近四百年的中華大地,並且使因爲政治上長期分裂從而導致經濟、文化分裂的南北方開始初步融合;改革官制,正式確立分工明確的以五省六部爲主體的中央官僚體系;開創科舉制度,開始了打破世家門閥壟斷政治、文化資源的第一步;修訂律法,廢除大量酷刑,制定出影響之後整個中國封建社會法制建設的《開皇律》,首創死刑三奏而決的制度;休養生息,減輕農民負擔。文帝時期朝野豐足,隋朝國富程度歷代矚目,在職官、禮法、經濟、文化、軍事、公共工程等各個方面都有着突出的表現,深遠地影響了之後的唐朝以及未來一千多年封建王朝的發展,史稱‘開皇之治’。正是這些貢獻,使文帝成爲了影響世界發展的百位歷史名人之一。

“然而,即便獨孤伽羅對隋文帝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可她爲人卻十分低調,從不過分干預朝政。當時,有大臣爲了趁機上奏討好皇后:‘根據《周禮》,百官之妻的命婦頭銜都應該由皇后授予,請求恢復古制。’這其實是爲皇后找了一個大出風頭的機會。但獨孤皇后一口拒絕,她認爲:‘如果讓皇后冊封命婦,恐怕會開了婦人蔘與國務活動的口子,甚至會發展到幹權亂政的程度,所以此舉不妥。’獨孤伽羅始終保持自己不被權力侵蝕,這使她有能力解決三個極爲複雜的政治難題,成爲了中國歷史上最低調卻又最偉大的女政治家。”

第一個難題:民族融合的背景下,如何建立隋朝政治制度?

“兩漢所建立的大一統政治制度於漢末動亂中崩塌,直到隋朝建立後予以恢復,並進一步地完善了各項制度。因爲當年文獻皇后的父親獨孤信遭受北周權臣宇文護逼迫而死,所以無論出於個人情感的需要還是國家治理的需要,隋朝都不得不創新出一套完備的政治制度來解決兩漢以來權臣當政的局面。繼承了父親執政才能的文獻皇后總結了前人的經驗,使用了五省六部制在權力的組織機構上進行明確分工,這樣各位臣工各司其職、相互掣肘,能有效地避免權臣專斷的發生。因此,這項優越的政治制度能夠一直被沿用到清代。更爲重要的是,隋朝爲這套中央官制匹配了科舉制度進行選士,這就使中央政府能夠掙脫掉門閥士族的束縛,讓地域遼闊、民族衆多的諾大國家可以施行統一的治理。科舉制一旦問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世界上最健全的文官制度,爲世界文化史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此外,文獻皇后還吸取了以往朝代因嚴刑苛法而覆滅的教訓,編訂了“刑網簡要,疏而不失”的《開皇律》,成爲了後世王朝修訂律法的藍本。《開皇律》所倡導“以輕代重,化死爲生”的司法精神,標誌着社會文明的進步。

“西晉分裂之後,難以調和的民族矛盾是中原一直處於戰亂的根源。自北魏孝文帝和馮太后的一系列漢化改革開始,這種民族融合的趨勢便不可逆轉了。直至隋朝的建立,那些爲這場轟轟烈烈的民族融合運動所付出生命和心血的人,才終於實現了夢想。唐朝更是鞏固並發展了民族融合的成果,一躍成爲了一個偉大的時代。如陳寅恪先生對魏晉南北朝的民族融合所作出的評價:‘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啓,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第二個難題:佛教如何發展?

“隋唐統治者出身於關隴軍事貴族集團,多是佛教的信衆,因而對佛教大都採取了扶植的方針。這使得佛教在隋唐時期登上了它輝煌的巔峰,呈現了從未有過的盛況。可這樣一來,佛教與其他宗教之間摩擦產生的矛盾又如何解決呢?

“讓佛教與本土的思想文化進行融合,使佛教成爲本土文化一部分,進而消除其與其他宗教思想的衝撞。隋文帝上臺後,立即改變了北周武帝的滅佛政策,下詔令在全國各地興建寺院、佛塔,鼓勵民衆出家爲僧,組織學者翻譯佛經並宣講佛教義理,還設置了各級僧官管理僧尼事務。隋煬帝也篤好佛教,在未當上皇帝時,他曾請高僧智顗爲自己授菩薩戒。隋朝對佛教的重視和推廣,深刻地影響着當時社會結構和思想文化的發展。在民衆對更深層次佛家禪理的需求之下,南北方佛教宗派開始向着兩個不同的方向發展。北宗較多地受印度傳統"禪法"的影響,以玄奘爲代表的高僧西行求法,途徑各個佛國,逐漸形成了一條偉大而輝煌的絲綢之路,開啓了佛經譯傳的一個新時期。南宗則完成了從"禪學"向"禪宗"的過渡,以六祖慧能爲代表的本土高僧的涌現,開創了中國化佛教——禪宗。禪宗佛學以心性論爲基點,通過心性修持從而獲得心性昇華,是一種擺脫煩惱、追求生命自覺和精神境界的文化理想,這深深影響了後來宋明理學的形成。就在這個時期,中國的佛學水平逐漸超過了印度,並向東亞各國弘揚佛法,最終取代了印度成爲了世界佛教的中心。

第三個難題:如何提升女性的社會地位?

“文獻皇后在政治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功,引起了很多女性貴族的效仿。武則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爲了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唐朝,女性獲得了空前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但是,獨孤皇后的擔心卻出現了,“不能持守文獻皇后所要求的克己復禮,絕大多數婦人並不能很好地參與到政治事務當中。”武則天稱帝時所引發的內戰,韋后和太平公主的宮廷政變,玄宗因楊貴妃而怠政所導致的安史之亂,這些唐朝所出現的政治災難都與女性有關。後世的道學家把這些現象歸結爲‘女禍’,成爲了明清時期偏激地束縛女性的緣由。這個時期的女性,政治上沒有了參與的權力,家庭中沒有了社會地位,完全成爲了男性的依附,徹底失去了獨立的尊嚴和價值。對女性身心的束縛,不正是我們文化持續落後的根本原因之一嗎?

“已經如此優秀的文獻皇后,仍遭受到不少古代史學家的非議。僅僅因爲支持楊廣爲太子,就要揹負隋朝二世而亡的重責嗎?那麼楊廣作爲皇帝果真有那麼不堪嗎?歷史學家胡如雷先生對李世民和楊廣有個評價,‘李世民之於楊廣如影隨形,但不是相似的形影,而是一個頭腳倒立的水中倒影’。那麼爲何才能抱負如此相似的兩個人,一個成爲了千古暴君,而另一個卻成爲了千古聖主呢?正所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帝王的心中是否存有百姓,就會導致如此判若雲泥的差別。隋煬帝楊廣雖然一時俊彥、才能無匹,但卻把皇帝的職分硬生生唱成了獨角戲,而且馭民如奴的他偏要把幾世才能完成的功業集於現世而促成,結果欲速則不達,將帝國的大廈折騰垮塌。‘前車之鑑,後車之師。’正是在隋煬帝亡國之鑑的警醒下,唐太宗才格外地重視民生,通過積極納諫來剋制自己對皇權的濫用,最終通過‘貞觀之治’成爲了千古明君。可無論怎麼評判隋朝,唐朝都是隋朝的延展,開元盛世的繁華更離不開文帝夫婦兢兢業業的奮鬥。

“獨孤伽羅,十個孩子的母親,爲了家庭和社稷辛辛苦苦付出了大半生。這位優秀的女政治家,不遜色於任何一位鬚眉帝王。或許沒有足夠的時間陪伴並教育自己的十個孩子,將會成爲她人生中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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