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面上撲騰了幾下後，暄暄才找倒了平衡感，逐漸習慣了水中的遊動。只是沒有了人魚那樣自由的雙手，暄暄此刻非常缺乏安全感，似乎只有機敏地躲避危險纔是水下生存的唯一手段。疾馳的魚羣紛紛從身旁遊過，暄暄也迅速地追趕上去。
出於保護內臟器官的需要，龍魚進入淡水之後直到再次迴歸大海，期間會完全停止掉進食。所以，陪伴着它們走完這上萬裡航線的，就只有它們那匪夷所思的體能和意志了。
或許是雨水大都降在了夏初的緣故，九灣河此時的水位相比往年都要低淺許多。一大羣魚共同爭奪着河道里的那丁點兒氧氣，使得魚羣都被缺氧導致的壓抑感籠罩着。可即便這樣，也絲毫沒減弱它們遊向目的地的決心。前端的魚兒迎面劈開激流，減緩了後端魚兒所受到的衝擊。流水不斷地消耗着領航魚兒的體能，等到它們無法繼續保持領航的速度時，身後的魚兒就會自動超過它們繼續領航。位於魚羣前端的龍魚能夠獲得大量的氧氣，這是它們能保持高速前遊的主要原因，可是長時間的領航卻過度消耗着它們存蓄的體能。魚羣后端的龍魚，由於氧氣的匱乏，也很難提高遊速使自己衝到前端來領航。這樣一來，河流整體的氧氣資源和魚羣全體的存畜體能之間就無法做到最優化的分配。漸漸地，一些龍魚就會落後於整體隊伍的速度。掉隊了的龍魚此後也很難能追得上整體隊伍的節奏，最終不得不沉寂在這前行的河道里。
在這個過程中，暄暄發現：沒有科學有序的領航輪換，是魚羣洄游的一大缺憾。可是，魚羣的洄游終究是它們的一種節律行爲，依據動物本能來完成。一隻沒有領袖和大腦的隊伍，自然也無法具備人類那樣通過調節行爲模式進而達到自我完善的能力。只不過，那一個個逐漸掉隊的龍魚們，讓暄暄的內心被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徹底佔據了。他不禁想問:是什麼讓人類在自發的環境中尋找到更加有效的規律呢？是這種試圖挽救同類的哀傷與悲憫嗎？
當魚羣溯游到華河中游的時候，情況又變得更加複雜了。地勢的高低變化，使得河道中產生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瀑水。就在魚羣依次排隊飛躍瀑布時，寬窄不一的河牀變化，更加劇了已經產生的魚羣擁堵。因此，大批等待越瀑的龍魚們便被擠迫到了岸邊的淺灘。而這一切，正是岸邊的熊羆、灰狼、山貓、鴉雀們所期待的盛況。它們早已布好了陣列，只需耐心地等待，魚兒們很快便會自行地送到嘴邊。
暄暄似乎察覺到了一個黑影即將落在自己的頭頂，急忙甩出一招神龍擺尾逃將開來。回頭一看，一隻熊掌上的指甲已經穿透了另一條龍魚的身體，黑熊正要把它送往自己的口中。鮮血順着魚身滴落，侵染了周圍的水面。此時的魚羣，宛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觸目驚心的一幕，翻涌了暄暄的各種情緒，死裡逃生的餘悸、失去同伴的哀傷、淪爲弱者的不甘......
原來，在一起洄游的時日裡，暄暄已經同這些龍魚們形成了難以割捨的羈絆，儘管它們無法產生相同的迴應。“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自然界爲了衍育出更加優秀的物種，便採用了生存競爭的殘酷方式來促使生物的進化。高級的捕食者通過直接攝入足夠的蛋白質，降低了機體在消化吸收上的負擔，從而使機體衍化出更爲強大的能力。也許，魚兒不用同理地體會同伴的疼痛，也就沒有了易位同感的悽愴，或許這正是天地所給予的別樣恩賜吧！可是，具有同理心的人類爲何偏偏能逆轉掉天地間弱肉強食的規則，用輝耀人性的關愛維持住羣居社會的溫度呢？正是這樣偉大的人性，使人類建立了超越自然的文明史，但人類是否能爲天地造物過程中的最終傑作呢?如果是，他們又該如何在恣意的揮霍中醒悟過來，守護住自然所饋予的豐厚遺產呢？
這樣的連續跳高耗費了龍魚身體裡存儲的大部分能量，終於它們到達了這趟洄游征途的最難關——龍門,一座5米多高的巨型瀑布。岸邊的龍門山，兩岸山壁陡立，如同天工用利斧鑿開一般險峻。華河經此傾瀉而出，寬有百步，深約百尋。
率先跨過龍門的72尾龍魚能飛身成龍，從雲喚雨。晉升仙種，這可是龍魚們傾盡一生而追求的理想。一旦72尾龍魚越關成功，就會有天雨暴降龍門山。這些雨水最後注入到華河內，就能把瀑布的高度降低到三米以內。這樣一來，絕大部分的龍魚便都能夠跨越過瀑布了。可是，如果飛越瀑布的龍魚達不到72尾，那麼就無法招致天雨的降落。屆時，無數的龍魚都將被困阻在此地，再也完不成洄游降卵的使命。這種情況下，龍魚一族也將要面臨覆滅的危險。正因爲如此，哪吒慫恿陳唐關百姓捕捉龍魚，纔會引得龍王的震怒。
短暫休息過後，已經有龍魚開始了飛躍這一天阻的嘗試。它們弓身彈出水面，衝破瀑布打下的水花，向着崖頂飛去。雖然第一跳的龍魚們全都撞在了瀑布下的崖石上，但這並沒有阻擋住繼續的挑戰。終於，有一條大魚成功地越過了瀑布，化身成一條金鱗燦燦的巨龍，在龍門山的上空舞動。整個魚羣沸騰了，越來越多的龍魚開始朝着瀑布飛躍。一條，另一條，跨越成功的魚龍們紛紛完成了自己的蛻變。看着天空中的飛龍越來越多，暄暄激動地數了起來：“一、二、三、四，......天空中已經有66條飛躍成功的巨龍了。”可是，行百里者半於九十，剩下的六尾龍魚纔是魚羣中最頑強的成功者。此時的龍魚們，額頭上都多出了幾道黑色的疤痕。大多數的龍魚已經不再繼續嘗試了，因爲它們害怕自己所剩不多的體能會被白白耗費。“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成了它們失敗後的樂觀選擇。可仍然有一些鍥而不捨的“精衛”，並沒有放棄掉最後的努力。
是時候幫它們一把了，暄暄終於等到了時機。他從這些擇善固執的龍魚中，找到了六尾戰士，開展了自己的幫扶計劃。趁龍魚躍身要到崖邊的時候，暄暄弓身起跳，正好頂在了它的背上，助力它飛上了崖石。這樣做，居然成功了，越過龍門瀑布的魚兒也隨即蛻變成了巨龍。魚兒們不會進行這樣的協作，所以在魚躍龍門的規則裡，這樣的飛躍過程竟然沒有被列爲作弊。儘管每次暄暄都會把頭重重地撞上崖石，可一條又一條龍魚，在暄暄幫助下成功地飛越了瀑布。終於，最後一尾龍魚成功上天后，撞在崖石上的暄暄已經不省人事，沉沉地墜入了水中。天空的霹靂和嘩嘩的雨聲在暄暄微弱的意識裡變得越來越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的攢動漸漸喚醒了暄暄些微的意識。睜開了眼睛後，暄暄努力地探視着四周，試圖尋找到丟失的記憶。隨着一條又一條的龍魚從他身邊飛過，暄暄終於回憶起了方纔的一切。
盤旋天空的巨龍們早已散去，杳不知蹤。似乎絕大多數龍魚們都已經躍過了瀑布，河道里只留下了一些個頭不大的小魚們，稀稀拉拉地團簇在一起。額頭的神經依然被疼痛不停地刺激着，可暄暄卻並沒有太多猶豫，跟隨着其他的魚兒一起飛躍了瀑布。
崖上的水流不再湍急，輕柔的沖刷下，魚兒們感受到無比暢快的愜意。這就是它們辛苦付出後得到的些許慰藉。龍魚羣們繼續溯流而上，經過華河上游的不同支流時開始分道揚鑣，獨自去找尋理想的環境孵育。暄暄伴隨幾尾龍魚來到了一處泉溪。這裡連接着一泓清池，透徹見底。遠離了天敵的襲擾，此處正是絕佳的繁育基地。魚兒們排出的魚卵棲息在池底的礫石上，靜靜地等待着生命誕生的奇蹟。
當蝌蚪般的魚苗破壁而出時，激動的暄暄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歡喜，和新生的魚苗們在一起快樂地嬉戲。從此以後，這些魚苗們都會一直緊隨在暄暄的身後，如影隨形，不離不棄。原來，這就是魚兒們的印隨行爲：剛孵化的小動物如果沒有看見自己的媽媽，它們就會緊跟所看到的第一個大的行動目標一起行走,這便是一些剛出生的小動物所擁有的天然學習方式——印隨學習。儘管暄暄並不是它們的媽媽，可是此刻的他卻成爲了魚兒們印隨認知裡的好媽媽。所以，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暄暄都要承擔起魚兒媽媽的責任，聯合其他龍魚父母們一起趕走入侵的掠食者。
兩週後，那些幼嫩的魚苗們已經開始自發捕食了，輪蟲、滷蟲、水蚤、水蚯蚓等都是它們口中的美餐。爲了搜尋更多的食物，它們開始向更加寬廣的水域游去。學會捕食後的小魚兒發育得很快，身體不知不覺中便擴大了十幾倍。長大的身體意味着更多的食物，這迫使它們開始向華河的支流裡覓食。水裡的小蝦、昆蟲的幼蟲以及植物的碎屑，變成了它們現在的主食。終於，它們達到了10多釐米的體型後，便開始順流而下，最終返回到華河的河口。在那裡，豐饒的水域裡生長着大量的蝦蟹和小魚，給它們提供了足量的食物。
度過了印隨敏感期的小魚們，早已經擺脫了對暄暄的依賴。可是，放不下與它們的羈絆，暄暄還是一直陪着它們來到了九灣河的河口。無數的生命滋養在這平緩的水流裡，這正是龍魚們賴以棲息的天堂。
哺育，完成了生命在自然界裡的偉大傳遞；洄游，正是這一偉大傳遞中的宏偉奇蹟。自親魚進入淡水後的兩年時間裡，粒食未進的隱忍，鍥而不捨的堅韌，讓他們終於爲子女們成功尋覓到了理想的孵育之地。生命本柔，爲親則剛。動物們爲了下一代的繁盛，釋放出了所有蘊藏的生命能量。這不也正是我們人類世界會越變越好的原因嗎？
徘徊在九灣河河口的暄暄，迫切想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否順利完成，冰封的陳唐關是否已經解除了劫難。所以，他時刻不停地注視着岸邊的河灘，生怕錯過了一絲的動靜。忽然間，他看到了一抹紅綾。赤紅色的混天綾，正纏繞在一個少年的身上。他身着蓮花衣、荷葉裙，乾坤圈也醒目地掛在了脖頸上。暄暄抑制不住欣喜，激動地躍出水面。暄暄的瘋狂舉動自然不會逃脫哪吒的眼睛，他手舞混天綾一把將暄暄帶到了岸邊。口中喃喃地念過咒語後，暄暄的魚身便飛過了乾坤圈的中央。待暄暄落地後，果然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哪吒撫摸着暄暄額頭上的疤痕，用輕憐重惜的語氣說道：“化身爲魚的日子裡，一定很辛苦吧！謝謝你拯救了陳唐關的百姓！”從未見過哪吒這副婆婆媽媽的樣子，無法適應的暄暄趕忙打斷道：“我都要餓死了，快帶我去吃點兒好吃的！”
哪吒便領着暄暄來到了陳唐關的集市，點了一碗羊雜湯再配上兩隻大饃饃。太久沒有大快朵頤了，樸素無華的食物生生被暄暄吃成了山珍海味的樣子。吃到差不多的時候，暄暄才終於捨得開口了，詢問哪吒道：“你知道彩虹谷在哪裡嗎？”“彩虹谷？那是可一個傳說中的地方！聽說那裡的樹葉四季不落，花朵四時常新。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的植物遍佈山谷。從上空俯瞰，好像一道道彩虹一樣。我還聽人講過，那裡的天空中常常漂浮着一些大魚，有的魚甚至跟南華真人坐下的鯤魚一般大。怎麼樣，你怎麼突然問起了這個？”，提到彩虹谷，哪吒的眼神裡閃爍着光芒。暄暄告訴哪吒道：“我的朋友正在那裡等着我，我得趕過去跟他們匯合。”哪吒大吃一驚，酸楚地爭辯道:“朋友，難道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嗎？他們是誰？忠恕書院的師兄弟嗎？如果你要去尋找彩虹谷，那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哪吒一連串的問題讓暄暄頓時啞口，他想了想，拉起哪吒的衣袖，說道:“走，我們去陳唐關的關口看一看。”
就在陳唐關的界石前，暄暄輕鬆便跨了過去。看着正在遲疑的哪吒，暄暄示意他跟着過來。哪吒試了試，卻發現自己始終也無法再進一步，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在束縛着自己。懵憧的哪吒十分詫異，呆呆地站在那裡。暄暄跟他解釋道：“你在陳唐關的使命還沒有完成，還不能和我一起去。我和我的夥伴們都來自外星球，到這裡尋找拯救更多生命的方法。時不我待，我得趕快去彩虹谷跟他們集合才行。”
聽到暄暄不得不離開的消息，哪吒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可是卻沒有一個能挽留下他的理由。孩子氣終歸會過去，哪吒被自己糾結的情緒鬧騰累了，便拿出了一枚火蓮花。每一片花瓣都彷彿是正在灼燒的火苗，柔和內斂的鵝黃之上是愈發張揚的火紅。將火蓮花遞到暄暄手中後，哪吒告訴他：“這朵花不腐、不敗、不化，經得住火焰的炙烤。你帶上它便可以駕馭這副風火輪了，這兩個輪子是師父新賜予我的法寶。踏上去念動咒語，輪上起火，足下生風，旋轉而動，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凡人自是受不住雙輪的火焰，佩戴上這朵火蓮花，你就不用怕了。”暄暄拱手推辭道：“這可是你的貼身寶貝，如虎添翼的利器，會讓你在今後的征戰中無往不利。我一個文弱書生，拿去了也沒有多大用處。”哪吒得意地誇耀道:“不用擔心，這雙輪可有靈性啦，它們把你送達彩虹谷後，自然會回到我的身邊。不管這雙輪與我相隔多遠，只需我一聲口哨，它們便會自行飛回我的腳下。”暄暄的確需要風火輪的助力，便收下了駕馭它們的口訣。
哪吒向南指道：“那就是彩虹谷所在的方向。你前去打探打探，應該會有所收穫。你趕快走吧，別拖到我的眼淚來送你!”說完，便地下了頭。暄暄拍了拍哪吒的肩膀，悄悄告訴他：“我的牀底下有隻木箱，裡面全是我的寶貝。用書院裡羅漢竹雕刻成的竹蜻蜓，可比你那隻飛得高多了......”
腳下的風火輪似乎已經等不及了，風火齊轉的呼呼聲不停催促着暄暄的難捨。衝着哪吒聳了聳肩，暄暄的臉上依舊洋溢着微笑，像個哥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