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回到前頭。
且說就在今日早間,嚴府。
和徐府一般,臨近年關,嚴府的下人們也在四下清掃。這一個多月來嚴家的氣氛不是太好,先是首輔在天子哪裡漸漸失寵,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作出過讓皇帝滿意的青詞了。
接着就是冬至夜仁壽宮大火,小閣老披衣出門察看火情,受了風寒,病情加重,到現在是徹底地臥牀不起了。
人一病,心情就煩躁。
下人們每次到這裡來,都是躡手躡腳,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生怕觸怒了小閣老。
因此,別看此刻院子裡這麼多人,卻寂靜無聲。
在正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卻見遠處迴廊裡一個身着大紅官袍的官員快步走來,大約是走得急了,頭上竟冒起了騰騰熱氣。
卻見這官員二十出頭,身高臂長,面容白皙,顯得很是俊美。
他面容上依稀有太老爺的幾分風采,真翩翩美少年也!
沒錯,這人正是嚴府長孫尚寶司司丞嚴紹慶。
見他腳步如此響亮,一個僕人急忙迎上去。
還沒等出言提醒,嚴紹慶就厲聲喝道:“滾開,爹爹呢,爹爹呢,在屋裡嗎?”
“我的祖先人呀,大公子你就不能小聲些,老爺剛喝了藥睡着了。”
“走開,都給我走!”嚴紹慶開口就罵:“都是你們這些小人,一定是你們把九姑娘的《飲水集》帶回府中告黑狀,看老子不弄死你們?”
那老僕面色大變,叫起屈:“大公子,你可冤枉死老奴了。這書兒滿大街都是,誰不知道啊?”
正在這個時候,遠處一間暖閣裡傳來嚴世蕃劇烈的咳嗽聲:“可是紹慶回來了,外面冷,進閣吧!”
嚴紹慶狠狠地瞪了那僕人一眼,用手指朝他臉上戳了幾下,這才進得暖閣裡。
大白天的,屋中點了十幾根蠟燭,照得纖毫畢見。
卻見,胡牀上躺着一個肥胖的中年人,正側着臉看着嚴紹慶。他正是嚴世蕃,一隻眼睛裡的白翳看起來甚是可怖。
嚴紹慶可管不了父親病得厲害,大聲嚷嚷道:“父親,兒子正在尚寶司當值,你這麼急把我叫回來做甚?是不想想要退了徐家的親,我不幹,我不幹!”
嚴世蕃手中正拿着一卷《飲水集》,聽到兒子叫,大怒,“呼”一聲就他臉上扔了過去。
可惜他病中體虛,手上也沒有力氣,書飛到一半就落到地上:“你看看,你看看這裡面寫的都是什麼?男歡女愛,才子佳人,閨婦情怨,成何體統?”
嚴紹慶揀起書,不以爲然:“沒什麼呀,寫得好啊!真的是太好了,這幾日我天天都在讀這些詩詞,都快入魔了。即便是唐宋先賢,也不過如此。哈哈,哈哈,如此大才女,竟然是我的小妾,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說着話,他得意地大笑起來。如此大才女,竟然是自己的女人,足夠自己得瑟一輩子的。
“與有榮焉?”嚴世蕃憤怒地笑出聲來:“傷風敗俗的骯髒文字,枉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大才女,大才女……徐家這個孫女是要做薛濤、李易安,還是做魚玄機、嚴蕊?這種婊子,如何進得了我嚴家的門。姓徐的這是在捉弄我嚴家,極是可惡!不行,這門親事必須退掉,還得叫徐階拿個說法。”
“什麼,退親?父親你這麼急把兒子從尚寶司喊回來,就爲說這事?”嚴紹慶大聲叫起來:“不行,兒子非得納了徐家那個什麼九公子。就算他是婊子又如何,只要長得美。聽人說,九公子不但是我大明第一才女,也是第一美人兒,兒子怎麼可能錯過。”
他大聲叫嚷:“就算納了她有如何,又不是娶妻,一個小妾而已。納妾納色,這世上納青樓女子爲妾的人多了,又不少我一個。”
聽兒子這麼說,嚴世蕃大怒,一拍椅子扶手:“你說得是什麼混帳話,咱們嚴家和普通人一樣嗎……咳咳……”他一陣劇烈咳嗽,竟喘不過氣來。
嚴紹慶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拍父親的背心,想了想,卻將手收了回去。道:“這事是父親你在使壞,我不幫你順氣,咳壞你。”
“你……你這個忤逆不孝的小畜生……”嚴世蕃氣得滿面紫紅,好半天才恢復過來,嘆息道:“紹慶啊紹慶,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啊?你爺爺可是首輔,你爹爹我可是部院大臣,臉面大於天。沒錯,世人納青樓女子爲妾的多了去,可你不行啊!咱們可是要名聲的,如我們這樣的家庭,就算納妾也有規矩,必須是陪房丫鬟或者府中的家生子女,如何能將不三不四的女子接進府中?”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納徐府就小姐爲妾。”嚴紹慶大叫:“大明朝第一才女,第一美人,必須是我的女人。”
嚴世蕃:“紹慶,你這麼大人了,又做了官,怎麼還像個小孩子,混帳東西!”
嚴紹慶大叫:“父親,你少跟兒子說這些,你若不答應這事,兒子就,就……”
嚴世蕃厲聲問:“你就怎麼樣?”
嚴紹慶:“我就去死!”說罷,就朝暖閣外的荷花池衝去。
嚴家子嗣不盛,到嚴世蕃這一代就他一根獨苗。得了長孫之後,嚴嵩愛若珍寶,因此就養成了嚴紹慶驕矜的性子。
雖說後來嚴世藩也陸續生了幾個子女,可大約是遺傳基因的緣故,那些孩子都和他一樣生得五短身材,體形胖碩。
惟獨只有嚴紹慶繼承了嚴嵩的體貌特徵,大帥哥一枚。
不但嚴嵩,就連嚴世蕃也愛這個長子入骨。
大約是被從小被家人嬌慣,就養成了嚴紹慶做事肆無忌憚的性子。他說要去跳水,還真做得出來。
雖說落水之後未必就死,可這樣的三九天被冰水一凍,如何經受得住。
嚴世蕃大驚:“拉住他。”
又氣道:“紹慶啊紹慶,你何苦尋這個短見,不就是個女子,值得嗎?”
“值得,美人誰都愛。”
嚴世藩徹底投降了,無力地一揮手:“你這是要氣死我呀?罷了,我也是半條命的人,懶得管你這個小畜生……咳咳……小畜生啊,小畜生啊!”
嚴紹慶大喜:“爹爹你是答應了,太好了,太好了!”急忙走到父親身後,伸手朝他背心拍去:“爹爹你可要保重啊!”
“這個時候想着孝順爲父了?”嚴世蕃氣得笑起來,又是一臉享受的樣子。
“你是誰呀,你我是父親大人,兒子不孝順你又孝順誰?”嚴紹慶突然福至心靈,揮手喝退左右。低聲道:“爹爹,爺爺知所以在陛下那裡受寵,還不是因爲寫得一手好青詞。別人不知道,兒子卻曉得,那些青詞都出自父親大人手筆。”
“自從爹爹你病重之後,沒人代筆,爺爺落了勢,咱們嚴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了。那阿九什麼人,大明第一才女,詩詞了得。若是進了咱們家門,叫他幫爺寫青詞,必然中了天子的意。”
聽到兒子這麼說,嚴世蕃用那隻長着白翳的眼珠子狠狠地看過去。
嚴紹慶被父親看得發毛,倒是沒有如先前那樣執寵而嬌。
良久,嚴世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喃喃地念道:“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一片傷心畫不成……寫得真好啊!想不到徐家竟然教出了這麼個好女兒。”
他面上突然浮現出欣慰的喜色:“紹慶,你能夠想到這一點,說明你是真的長大了,知道替爺和爲父分憂。不錯,真的不錯。你叫人給徐家九小姐送些東西過去,揀好的送,算做是我嚴家的聘禮,以示鄭重。”
“好的,爹爹。”
“紹慶,等到納了徐階的孫女,你得好生籠絡於她。爹爹現在身子不成,嚴家暫時還真只能指望你那小妾了。”
“好的,爹爹,我這就去辦。”
等到送禮的的人回來,卻帶來一個壞消息。
徐家在知道阿九出這本詩詞集之後,大怒,以家法將九公子打成重傷。看情形,過年之前也好不了。至於什麼時候痊癒,鬼知道。
“什麼?”嚴紹慶大驚:“我的娘子,誰敢打,徐蕃,你好大狗膽。那麼一個嬌滴滴的美兒,如何打得?爹爹,這事你不能不管。我要報仇,我要報仇,我要去見爺爺!”
“小畜生,不過是一個女子而已,如此失態,還不叫人笑話?”嚴世蕃氣得一臉鐵青,內心中對徐家也是強烈的不滿。
過年期間皇帝必然會打醮祭祀上蒼,正是用阿九的時候。
現在,一切都晚了。
他大叫一聲:“徐蕃,混帳東西!”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是徐階有意爲之,這個只老烏龜,心思好深!
他病得厲害,只一用腦子過度,只覺得頭懸地轉,撲通一聲有倒回胡牀上。
是夜,小閣老又發起了高燒。
這一病,竟是極重,太醫院派來的御醫憑了脈,也頭疼。下了方子,叮囑說,小閣老必須靜養,不能再操勞了。無論大事小情都不能過來打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