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一剩下的半年,林瓏幾乎是在北京與D市的兩地輾轉中度過。一個月裡總有一半時間在北京一半時間回D市上課。跟導師說明了情況,他老人家也並不多爲難小姑娘,只叮嚀她要儘量抽時間多看看書不要把專業學習落得太多。
興許是因爲有林瓏的陪伴,宋冉的恢復期過得異常地順利,三個月後就拆除了身上所有的繃帶,四個月後上半身就已經能直立坐起,四月底林瓏便在舒勻的一再堅持下替他辦了出院手續,只是在病牀上度過的這幾個月宋冉的四肢肌肉都萎縮得厲害,暫時不能自由行走,每個星期還需回醫院做例行復健。
回到家中,宋冉的情緒明顯比在醫院時明媚了許多。林瓏在北京的時候,便會把之前請來照顧宋冉的阿姨臨時遣回家去,無論是做飯、洗衣還是收拾房間,凡事都親力親爲。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人在生病的時候往往都會變得脆弱,每每見到林瓏在廚房張羅種種的身影,每每喝到她悉心熬製的各種補湯,宋冉總會不自覺溼了眼眶。有好幾次林瓏轉身看到低頭抹淚的宋冉,只是將眼神迅速遊離開去,並不多說什麼。
跟宋冉複合之後,較之二人先前的交往,幾個月來都過得相當平和寧靜。在林瓏看來,經歷了一場事故的宋冉像是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若道他因爲生病的緣故比平日少了些許灑脫氣息也還說得過去,他對林瓏的深情與以往相比則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林瓏亦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總從他那隻失了明的左眼中,看到陣陣忽明忽滅的光。在她看來,只能用愧疚的內心去解釋它。因爲愧疚,她總會下意識地希望,自那隻失去了感知能力的瞳仁中,還能散發出情感的光芒。
一日,天氣晴好,林瓏想讓宋冉多曬曬太陽促進肌肉與骨骼的恢復,便推着輪椅上的宋冉去了附近的北海公園散心。春末的北海像是與繁忙的北京城被隔成了兩個世界,清澈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水面柔和溫潤,空氣清新舒暢,恰巧又遇上了一年一度的牡丹花盛開之際,整個園林中呈現一片晶瑩生機的景象。無意中趕上了牡丹花花期的尾巴,林瓏亦是好不欣喜,一邊推着宋冉往前走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着四周絢爛奪目的花羣。這應該是四五個月來林瓏第一次舒展出如此真切而輕鬆的笑顏。感受着四周洋溢着的女朋友久違的跳躍而活潑的聲線,宋冉忽覺心疼,伸手抓住了林瓏搭在輪椅背上的右手。林瓏見他有事要說,趕緊繞到他面前,宋冉亦不鬆手,只笑着對她說到,林瓏,我們結婚吧。
訂婚儀式走得得相當快捷簡約,兩家人在北京吃了頓飯,二人交換了訂婚戒指,一切遂當作數。只是林瓏還未畢業,按先前計劃研二要去法國交流學習一年,兩家便說好待林瓏明年回國之後再舉辦婚禮。
出國前亦有很多瑣碎之事待林瓏去準備。幸好宋冉的身體爭氣,復健才做了不到兩個月就已經基本康復,現在行動起來與常人無異,正好給林瓏空出了很多自由支配的時間。
暑假兩個月時間,林瓏幾乎都在D市度過,一是因爲學校這邊要辦的手續很多,除此之外她也想在出國之前再多看兩眼這個城市的建築與大海。
五年的時光,這個地方究竟賦予了她多少經歷與成長,也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她只是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與這座城市間,有着一種無形的關聯。這種忽遠忽近的關聯感時而令她歡喜,時而令她疼痛,亦時而令她空虛。然而,她並不知道,這種巨大的落差感,究竟源自於何處。直到一天晚上,她去超市採購出國必備的生活用品,看到一個好久不見的親切面孔時,才找到了答案。
半年不見的舒母比第一次見面時要清瘦了很多,保養得當的身段卻讓人無法將眼前這個女人與年滿五十的婦人聯繫在一起。舒母身邊站着一個幫忙推着購物車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細看其臉龐輪廓林瓏驚訝地將手中的貨品撒了一地。
那面容完全就是另一張臉的模子,想都不用想便可知是舒勻的父親。
林瓏瞬間一陣慌亂,連忙俯身去撿掉到地上的東西,心想千萬不要看到我纔好。
誰知前方撒了東西的小姑娘手忙腳亂的樣子正好引起了舒母的注意,多留心瞧了兩眼內心也頓時咯噔了一下,之後便趕緊拉着舒父朝林瓏方向走去。林瓏見狀也不便再多做躲閃,只好起身微笑道了聲阿姨好。
令林瓏沒有想到的是,半年沒見的舒母一走過來便一把抱住了自己嘴裡還一直碎碎念着,小姑娘這半年你這都是去哪兒了不是說要經常去阿姨那兒喝湯的麼。看來舒母並不知道她跟舒勻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林瓏心頭瞬間輕鬆隨意了許多。
舒母接着又向林瓏介紹身邊的男人——林瓏,這是舒勻的父親。林瓏趕緊叫了聲叔叔好,恍惚間卻只覺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與兒子相比,舒言之眉宇之間多了幾分從容與安詳,然而,不得不承認這對英氣逼人的父子實在長得太過相似,五十多歲的舒言之朝林瓏淡然一笑便令她產生了眼前所見之人就是舒勻的錯覺。
自超市回到家中,林瓏內心久久不能平復。從舒母口中得知,舒勻半年前去了美國,臨時的決定讓舒勻父母也大吃了一驚。晚上跟舒勻父母分開前,舒母忽然將林瓏拉到一邊低聲說道——
林瓏,阿姨什麼都不知道,但阿姨也是什麼都知道的。
你是舒勻第一個帶回家的女孩子,那時他上海的工作那麼忙每個月都還會抽空回來,你以爲是爲了什麼。
美國那邊聯繫他也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各方面條件都開得很高,對於一名剛畢業的學生來說,根本就沒有拒絕的理由,可他卻從一開始便拒絕了,後來卻又突然給那邊打了電話說決定過去,難道說這些都是他的一時衝動麼。
林瓏,你們年輕人的事阿姨不便多說什麼,只是今天能遇到你也是阿姨跟你之間的緣分。
阿姨真心希望你跟舒勻都能幸福。
那夜,林瓏一宿未眠。那個被自己強行遣出記憶的面孔又逐漸被放大並清晰起來。回憶暗涌,予人疼痛。
林瓏想,舒勻,你現在還好嗎。
舒勻,你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