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追趕出去的時候,看到申賀成的影子上了TAXI。
若有若無的把手按在左胸上,她一直不知道撫摸心臟會是這麼疼痛的一個動作。然後她的眼淚淹沒了她自己。
每次藍林出現總會有這種情況。她總是能讓他們遠離她,例如凌宇。
眼角有溫暖皮膚的觸碰。林巖皓不知道怎麼時候站在旁邊,眼神清澈潔白。臉頰的酒窩深深刻印,笑容透明而愉悅。他伸出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溝,輕輕說,“你還真容易難過,哥這次又走掉了,我來負責吧好不好?”
海豚對着這個笑容,竟然有些莫名親切。於是她揚起嘴角,“對,你當然要負責。”
林巖皓微笑,有時候海豚覺得他是一個不喜多話的男人,對許多物與事都平淡而不落愛憎。不劇烈,卻閃爍光澤。
海豚閃一下她圓圓的眼睛,睫毛溼溼的粘在一起煽動的樣子天真無邪。“多出來的那張票怎麼辦。”
他掏出那張音樂會入場卷,低下頭,嘴角揚起的弧度潔白淡然。他說,“我想想。”
一分鐘以後,那張入場卷被折成一顆心的形狀放在海豚的手裡,海豚睜大眼睛,歪着頭,快樂的笑起來。發出格格的聲音。她說,“折的心好醜哦。”
那顆心卻被她愛惜的捧在手心裡。陽光照在地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林巖皓說,“你在這裡等我,我把車開過來。”
她重重的點頭,“好。”
海豚在後來想起來,似乎她是就在那個時候接受這個男人的心的。一切似乎是命定般進行的。
那天的陽光姣潔得不落一絲瑕疵。
林巖皓在五分鐘之後又出現在海豚旁邊,他的眼睛是清澈無比的黑亮,一臉調皮的無奈,他說,“看來我們要再等一會才能出發,車子打不着火了。”
“哦,去叫人來看看吧。”
凌宇跟在林巖皓後面走出來的時候,海豚正朝車房裡面走進去,她擦着他的肩膀走過去,她把那顆紙折的心握在手裡,她以爲能將那顆心揉出溫暖的汁液,卻只聽見破碎的聲音。
天空還是清澈的藍,陽光溫暖,劃過手心。海豚沒有停下來。一直往車房裡走進去。
藍林半倚在一部車門上,腳上穿着鮮紅色的細帶高跟鞋,低着頭晃動的小腿在地上劃圈圈。海豚直直走過她,經過的時候聽見她模糊地發出聲音。她說,“海豚。”
海豚在她身邊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走上閣樓。腳步堅定而蒼白。海豚第一次發現她不喜歡眼睛彎彎,笑容悲涼的女人。
車房裡有一個用木器搭建出來的小閣樓,這個小閣樓被當作車房主人的小辦公室。已有些陳舊,也很少有人上去,木梯已發黑,走在上面,聽見格格扭曲的聲音。海豚走上閣樓,靠近閣樓裡唯一的小窗臺,雙手抱肩趴在上面,從這個小窗能看到下面車房門口和大街上的全景。
凌宇背對着這裡,往前俯着身體,他鮮紅的T恤背後被汗水浸溼一片。這個男人很喜歡穿緋紅色的衣服,紅得就像藍林腳上的那雙細帶高跟鞋。
海豚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難逃,這個男人就像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一開始她就知道她只能在岸邊看花開花落,像幻覺,讓人指尖生生髮冷。
林巖皓站在車旁邊,面朝着這裡,他在李珉旁邊說着什麼,笑容潔白乾淨像水一樣流動。陽光照在這個男人的臉上,他的酒窩深深印刻。像春末一場雨絲,愉悅而快樂。
海豚用手指在窗臺的積塵上比劃着幾個字,終於淚流滿面,那年她22歲,學會流淚。
“他是個很可愛的男人。海豚,你對他沒有恐懼。”藍林懶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海豚回頭看到藍林,她光着腳走在沾滿灰塵的閣樓木板上,把鞋脫下來拎在手裡,細高的鞋根傾瀉詭異的悽豔,她走過來,寂靜無聲。眼神極其寂寞。她在海豚身邊也趴下來。
海豚知道她說的是林巖皓,她揚揚嘴角,“我對你有恐懼,我開始不喜歡你的笑容。”
藍林好像不知道疼痛的植物。仍然笑容絢爛,“我還以爲你不認識我呢。”
“我們本來就不熟。”
藍林靠過來,窗子太小,只能把海豚擠到一旁才能看清外面,海豚就被擠到角落裡,在不明亮的光線下看到藍林的側臉,她眼睛彎彎的弧度讓人徒生恨意。
藍林看了下面一眼,回過頭,她的笑容漫不經心,她說,“喜歡他嗎,我是說凌宇。”
海豚擡起眼睛,神情淡漠的看着她。她說,“你是個可怕的女人。我不喜歡你的笑容。太詭異。”
藍林轉過頭看着她,她的眼睛凝望着她,海豚第一次看清這個女人笑起來的眼睛還是彎彎的,卻沒有一絲暖意,清醒而殘酷。和凌宇不同。
藍林說,“上次說我笑起來很像你認識的人,那個人是凌宇嗎?”
海豚轉過頭去,不看藍林。窗臺下面那兩個男人已經交換了位置,海豚看到凌宇朝這邊望過來,雖然知道太遠凌宇不可能看清這裡,海豚還是滿心惶恐,把頭從窗口縮回來。
她對藍林說,“以前覺得像,現在不那麼覺得了。”
藍林靠在牆上,笑容恬靜,“我有預感,宇的幸福在你這裡。如果你再主動一點的話。”
藍林的話在海豚聽來顯得格外突兀。心裡有絲絲慌亂,她低下頭去,把左手放在右手手心裡,蓋起手心裡被她揉亂了的那顆紙心,她問,“你,和凌宇是什麼關係?”
藍林說,“很難解釋的關係。有時候是父親,有時候是兒子,有時候是哥哥,有時候是弟弟,有時候是朋友,很多時候我們是戰友。生死戰場上的那種。他不幸福,我會難過,可是我們不相愛。”
海豚淺淺笑起來,笑容平和,她的聲音軟軟的,無能爲力。她說,“我覺得凌宇,他愛你。”
藍林低下頭去,從褲袋的煙盒裡抽出一根菸,放在嘴上,伸手從桌上拉過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嘴角撅起,朝天空吐出一團煙霧,眼睛暴戾而天真。“不是愛,那只是一個懶人喜歡人的方式。投資一段感情要太多資金,所以他把對我的感情當成是愛了,他只是以爲他愛我,你應該讓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對自己將就。”
“我無法做到,你們之間好像經歷太多了。他那裡只裝得下你。”
藍林輕輕嘆息,她的長髮凌亂,把背靠在窗臺上,把頭慢慢仰下去,枕在窗臺上,她的笑容嫵媚悲涼,她的長髮在風中飄揚。天空的雲朵以壯烈的姿勢瀰漫滿整個城市上空。天空不再是寂靜的藍。
海豚聽到藍林喉嚨發出模糊的句子。她說,“想知道我們的故事嗎?”
“嗯。”
“我們在孤兒院一起長大,十五歲的時候我逃出來,宇是個善浪溫暖的孩子,他的不幸是他跟我一起逃出來。剛逃出來,我們無處可去,常餓肚子,有一次餓了四天後我偷了一個麪包被捉住了,那個人要打我,你能想像,宇在那個人面前哭得像個孩子,他給他下跪,求他放過我。爲了不捱餓,爲了要活着,就像算條狗一樣活着,他去街上偷東西,我們晚上睡在天橋下,冬天手腳凍得浮腫,他一次在偷一個羣男人的錢包時被捉住,我去到的時候他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
海豚看見藍林停下來,她看見她若隱若現的喉嚨輕輕蠕動,仰着的臉模糊而劇烈。
海豚說,“後來呢,他們放過你們了嗎?”
“嗯。”
“知道我和宇爲什麼不會相愛嗎?”
“不知道。”
“我**着躺在那幾個男人身體下面的時候,他滿身是血的趴在我身邊不遠的地方,眯着一雙彎彎的眼睛看着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不會相愛。太過保護彼此,那種感情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就像對待自己一樣。超過愛情,就回不到愛情了。”
藍林一直保持那個仰望的姿勢,僵硬而殘酷,海豚看見她夾在手上的煙已經燃燒了一節長長的菸灰,輕輕一抖就掉下來,滴在地板上散成一片。
海豚看着那個仰望天空的女人,眼睛未曾移動,故事裡落迫流離的生活,只在故事裡見過,卻未曾嘗試過,而她和窗臺下的那個男人,是這樣長大的。
很久以後海豚對凌宇說,“從未愛過的女人容易被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吸引,凌宇,我只是暫時那麼愛你。”
良久,海豚看見藍林擡起臉,收回飄在窗臺外面的凌亂長髮,她的笑容又像先前的那樣絢麗燦爛,她說,“如果你能給宇幸福的話,請你給他,他是不懂得怎麼獲取的人。所以你要先給予。”
海豚輕輕笑起來,“可能不行,我也是天生不懂得給予的人。更不會爲一個沒有空餘空間接收我給予的人而破例。”
藍林眯起眼睛,彎彎的,難於盛載一絲暖意。“如果愛了,會捨得給的。”
“你對那個叫做文政的男人就是這樣嗎?”
藍林愣了一下,淡然說,“或者是。”
“比凌宇更愛那個男人?“
藍林的笑意在臉上更加漫延,廣漠無邊。她說,“他們不同類,無法相比,如果相愛是宇的末日,我寧願不愛他,而文政,就算結局情轉淡,直至寂靜,或者我也願意只要過程。”
“如果你們相愛也是文政的末日呢,你還會愛他嗎?”
“文政不會有末日,那是我的末日。”
海豚轉過頭,看着窗外,只是輕輕的笑。
藍林看着她,長髮在風中輕輕晃動。她看起來愉悅而絲毫不矯作。藍林問,“你決定要和申賀成結婚嗎?”
“嗯。”
“你們不相愛。”
海豚繼續凝望窗外的陽光,她笑,“你和那個叫做樸津的男人也不相愛。”
“你和我不一樣,我們不在一個世界裡。”
海豚回過頭來,陽光照在她和額頭上,顯得很剌眼,但是靜謐。她表情鮮明的逼近藍林,她說,“別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以爲犧牲自身成全別人就是偉大,你和我一樣,也只是一介女子,要經歷一些事,要忘掉一些事,曲終人散之後,依然渴望擁抱,依然無法釋懷。如此而已。”
藍林不言語,靠在窗臺邊上,微微有些難堪的微笑,帶着鮮明的狼狽。
陽光像雪花般飛旋落下,太過耀眼,一切倘若只是假像,或許岸上過客就不那麼貪戀良辰美景。
樓梯口出現的林巖皓,笑容也像一場幻覺,遠離繁華浮世,太過溫暖。海豚以後想起來的時候才恍然,原來她是從那時候對那個笑容就已經變得這樣貪婪的。
林巖皓說,“海豚,沒問題了,我們可以走了。”
海豚重重點頭,起身走開,她說,“好。”
然後直直走過去,在身後留下冷冷的一句話,“不要以爲可以看清楚所有人,如果你連你自己都不曾看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