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從未睡得如此沉實,醒來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趴在窗口下的木地板上,透過四方小小的窗口,望到天際一抹乾燥亮麗的赤紅,昨晚那場細碎的雨,在那裡得不到任何證據。窗下面是早上清潔工人掃街道的聲音。
海豚整理好衣服沿着木梯走下去,她在那裡看到了凌宇的背影。
還很早,上班的人一個也沒到。她只看到凌宇的背影,對着她,蹲在地上,對着那輛車的發動機反覆檢測。
聽到腳步聲,他轉頭過來,看到海豚,顯然有些意外,他的臉沉浸在陰影裡,因爲一夜無眠而略微蒼白。海豚看見他眼睛通紅,佈滿血絲。那天早上,海豚對着那雙眼睛,心裡惹不起任何疼痛。
她從他身邊直直走過,拿了東西,走回來的時候還是從他身邊經過,可是她沒有看他一眼。直徑走上木梯。
回到閣樓上,她發現她的指甲碰觸到昨天陷進去的傷口裡,灼熱異常,她的眼淚流下來,劃過側臉,冰冷卻不疼痛,只是有憤怒,那股憤怒快要灼傷她自己。
閣樓下面發動機發出的聲音不停傳上來,中間偶爾夾滲着細小的咳嗽聲,彷彿努力剋制的細碎聲音在海豚聽來異常剌耳。
在響起第無數次發動機煩躁的聲音之後,海豚向樓下走去,她腳步沉重的踩在木頭梯子上,彷彿手裡握的是單程機票,她知道她只能出發,沒有歸期。
靜靜站在凌宇身後,她告誡自己不去招惹那些疼痛,但是現在她還是站在他身後,睜着圓圓的眼睛望着他,眼睛裡積滿霧氣,她說,“你除退讓以外,還會什麼?”
凌宇擡頭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彷彿剛纔不曾聽過那句話。
海豚跨步走過去,拉着他站起來,用力掌摑過去,她的眼睛幽深,彷彿海底撕裂的火焰,她問,“痛嗎?”
他的臉被打得側在一邊,轉過來,凝望着她,神情寂靜淡然。他說,“痛。”
那些眼淚開始一串一串的從眼眶裡流出來,她的聲音尖銳,“你尚且還會痛,我呢,我怎麼辦,我連痛都感覺不到了,我怎麼辦?”
“對不起。”
“爲什麼對不起,同情嗎,還是你覺得虧欠我的?”
“不是。”
海豚仰起頭,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映照在裡面的她的影像,劇烈而不真實,彷彿需求無度任性的嬰孩。她說,“如果不是,那你吻我。”
空氣中倏然而至的寂靜,凌宇的神情彷彿停頓的悲情電影,止在最空曠的片段。
海豚靜望了他一眼,眼神冷漠,荒蕪。然後她轉身。她一直是這樣清脆的女子,覺得是愛的時候,決不隱藏,若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即使不捨,也很分明。挽留,是留給對方做的。
所以她轉身的一時候,她的手被拉住了,她轉過身體,和凌宇對視無言,寂靜空氣中滿是小心翼翼相互探測的意味。
海豚揚起下巴,把她的任性堅持,表露無疑。
那天早晨,薄霧迷漫,如同站在對面的這個男人的眼睛,彎彎的弧度夢魘般優美。
那個男人俯身過來,他的臉在她的瞳孔裡一點一點擴散。
海豚閉上眼睛,察覺他的呼吸一點一點撲打在她臉上,他的氣息乾淨,猶如被遺落的木棉花的香味,寂靜,貧乏。
恍若在高處觀花海沸騰,萬千塵事過往,而後,縱身一躍,一切嘎然而止。繁華煙雲,不過如此平淡。一個男人的笑容,清晰潔白,他身上混合了成年男人與幼童的氣息。那一刻她聽到她內心的聲音。
她就在那一剎那,輕輕把臉轉過一側,在凌宇的呼吸漸漸靠近的時候,她睜開眼睛,靜靜說,“對不起。”
凌宇眼睛裡閃過一絲意外和迷惘,“爲什麼說對不起。”
“原來,我並不那麼愛你。”
凌宇笑,不語。
她繼續說,“是我太入戲了,只顧上表情,卻疏忽了感情,原來我愛你並不像我的表情那麼深刻。”
早晨的太陽光線終於跳過路邊的樹枝,射進來,在地上留下細細碎碎的零星。
凌宇低下頭去淺笑,眼睛上彎的弧度有一種迷離的夢境感。他說,“不必說對不起,愛或是不愛,與對不起對得起無關。”
萬事都是在釋然以後才恍悟,原來一直糾纏的結局,只要勇於放棄前方的風景,轉個彎就到達了。
海豚揚起嘴角,笑容清晰透明。她說,“宇,你是個讓人疼痛的男人,只是我生命中能盛載的不足夠愛你,所以,原諒我打攏了。”
凌宇靠過來,對她伸出雙臂,把她圈在懷裡,那個擁抱矜持而淡薄。他說,“還是謝謝你愛過我。”
海豚把臉用力的埋進他的脖子裡,她等了很久的與這個男人的交集,卻在滄海成桑田以後,她才伸手觸碰到他,終究只能是一場擦肩而過。
她說,“她,還是做出選擇了吧?如此,我還是不希望你受傷,退出來吧。”
凌宇微笑,“我已經退了。”
海豚把臉從他的胸口抽出來,表情淡然,她問,“心呢,肯退?藍林如此殘酷,能與她對持的,只有文政,他們的擁抱,或者兩敗俱傷,或者全身而退。而這兩種結局,你都是不能掌控的。”
凌宇心裡黯然,眼神瞬間迷惘,注視着她,他說,“海豚,你應該一直快樂,所以不要介入我們的故事裡,我並不討厭你,只是我們的故事裡沒有適合你的角色。如此而已。如果不曾遇見林,我會愛上你。”
海豚淺淺的笑出聲來,聲音天真而模糊,長長的睫毛閃動,表情靈動。她說,“凌宇,遲了,現在是我不愛你呢,而且也不太想見到你,所以放你三天長假,馬上給我消失回家去。”
然後她瞪大眼睛,表情圓圓的看着他,雖是生氣的嘟着臉頰,眼睛裡卻溢出滿滿的快樂。
凌宇還站在原地,臉上露出羞澀的表情,彷彿十四歲的少女在衆目睽睽下被推到舞臺上,海豚發現,原來這個男人,他的本質本是此般溫暖。
海豚再瞪他一眼,伸手把他身上的工作服拉下來,把他的身體推出門外,邊移動還邊低頭埋怨,“真是,還要用趕的。”
在站臺把凌宇送上公車,對他招手直至公車走遠,消失在龐大華麗的城市裡。海豚對着那個方向輕輕說,“儘管如此,如果還讓我看到你難過,凌宇,我一定不放過你。”
天邊微微出現暖暖的白色,陽光明亮,照着路邊樹木的枝椏和沉實的路邊建築物。彷彿對峙的戀人。
海豚拿出電話,她突然想打一個電話給林巖皓,那個天真善良的男人。
電話在響了很久以後被接起來,海豚不等對方說話就喊出來,她的聲音像跳躍的音符,“Hi,皓。”
她的快樂總能渲染到她身邊的人,只是那天的林巖皓的聲音意外聽起來清淡而冷漠,他說,“哦,海豚,有事嗎?”
海豚承認自己心有失落,她停頓了一下,換了一種平靜的語調說,“沒什麼事,上次去你家沒見你,打一下招呼。”
“嗯,那天有點事。”
“最近在忙什麼?”
“沒忙,就等我哥的婚禮結束,回美國把學業完成。”
海豚心裡黯然,把手**衣服口袋裡聳起肩膀,某一時刻她聽見心臟位置有一根弦崩緊撥動出尖細脆裂的聲音。
她輕輕應一聲,“哦。”然後就聽見他的聲音淡然的說,“還有事嗎?”
她說,“沒有了。”
他的聲音一瞬間有些猶豫,他說,“那麼,再見。”
“嗯,再見。”
說過再見,海豚卻還把電話放在耳朵上,沒有掛掉,也沒有再說話,她只是覺得他應該還會再說點什麼,或者她應該還要再問點什麼。可是他們無言以對,不留遺力。那些巨大沉默的聲音在空氣裡叫囂,撞擊每一處神經。
直至海豚彷彿聽見他輕輕的一聲嘆息,電話被掛掉,只有突兀,短促的斷線聲,把所有愛憎離聚如數淹沒。
海豚看見心裡那些細緻的紋路,在排除重重黑暗,經歷那片濃霧之後,逐步清晰的顯現出來的真相是,她看見自己鬱鬱寡歡的臉,帶着不知所措的神情,站在她對面那個天真而溫情的男人的笑臉,她想要撫摸的時候,還是觸及不到。
世事起起落落,卻始終無法如遊戲般,不是loss就是win兩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