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的電子樂終於止住,意外換上埃爾加後期的大提琴協奏曲,燈光凌亂暈暗的舞池裡,男人和女人相互依傍着尋找一些生命中溫暖的物質。離開這裡後,他們能抱住的,仍是這個世界的荒蕪。
他看着海豚質問他,她說他是幻覺,她的眼睛裡不再是潔白的愉悅,那裡混濁猶如未創世前的天地。然後她低下頭去,晃動的光線從她臉上閃過,瞬間成陰影。
他就這樣坐在旁邊在陰暗的光線裡一直注視着她,心裡疼痛卻不作表達。
他有足夠勇氣把世界毀滅,然後帶她離開,卻無法抽掉申賀成以爲是的救贖,他亦對她的心無能爲力。
良久,海豚擡起頭,她長長的睫毛靈動,她仰着臉,表情沉醉鮮明的看着他,她的聲音溫和,語氣任性,她說,“爲什麼我總是後知後覺,爲什麼我覺得我這麼貪心,你帶我走,我不要回家。”
他略顯慌亂的逃避她的眼睛,他說,“海豚,別鬧了。”
海豚用手掙着桌面站起來,身體劇烈的晃動,她的表情鮮明,卻像是在自言自答,“我瘋了,爲什麼會跟幻覺對話。”
他即時神情萎靡,扶正被海豚撞得搖搖欲墜的高腳凳子,他跟上去。
初入夜,藍林和凌宇走在古老小街道的石板小路上,前行百米左右,轉彎,就能看見文政的家,文政給她的家。
淡淡的月光灑在小路上,仿若一面碧藍的鏡子。路邊小店人流涌動,這個時候是晚飯時間,一些餐飲店人聲鼎沸。風閒淡的在低小的建築物裡穿插,留下痕跡。
凌宇走在她的身側,低着頭把手放在衣兜裡,神情溫和。
回到城市裡的時候,他說要送她,她說好。
很多時候的分別,她不喜讓人相送,文政亦不例外,只是對凌宇,她總是輕易妥協,不管難過與否。她從不懷疑她的動機,她知道這是本能。
“冷嗎。”她對他溫和的笑,眯起眼睛,彎彎的弧度。
凌宇相似的眯起眼睛,依舊是那個簡單純粹的笑容,他說,“不。”然後他不是本意的聳起雙肩,他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冷風過處,其實有點冷。
藍林把掛在身上的外套取下來,遞給他,她笑,“穿上吧,會感冒,我到了,前面的橋墩轉彎。”
他不做聲,把她手裡的衣物推開,然後他說,“你穿着吧。”
“晚了,你該回去了。”藍林把衣服提在手裡,走向對面站臺上,凌宇跟在後面。
她堅信在她的生命裡出現的人,隨時會跟她告別,她亦隨便時準備和他們揮手說再見。她,依然不相信永恆。
站臺的廣告牌上有月光投下來的陰影,身後是霓紅爛漫。凌宇站在身側,微卷曲的頭髮被風吹得凌亂,神情木然,綻放在裡面的隱忍模糊不清。
公車沒有開過,藍林把手上的衣服自行蓋到他身上去,他轉過着看她,他臉上的憂傷像開在城市裡的木棉花,繁複巨大卻沒有危險。然後他靠過來,他站在她前面擁抱她,他把臉俯在她的散亂捲曲的頭髮裡,他輕輕的叫她的名字,“林。”
她彷彿看到一個少年,在冬日裡牽着少女的手,他們去吃一碗路邊的小灘上的青菜素面。他的眼神清流澈,明亮。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閉上眼睛,她聽見他皮膚下暗涌的血管,慢慢流動的聲音。她說,“宇,再延續一生,我還是隻能以這樣的身份來愛你。我們是最親的人,但是,只是親人。”
凌宇的聲音平靜堅決,他說,“這樣很好,只要我們依然還在彼此身邊。”
遠處的鐵路上隱約有轟隆隆的聲音傳達過來,路口的關閥放下來,亮起紅燈,能聽見“當,當,當”的警報音,聲音清脆延綿,響徹天際。
幾分鐘後火車入站,停下,離開。一切只是過程,不可控制。
公車終於徐徐開來,凌宇放開她,拉緊身上的外套,走上公車,他跟她說,“再見。”
她點頭,“恩,再見。”看着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隔着玻璃和她招手,眯着眼睛彎彎的弧度,嘴角無限上揚,公車起步,她站在站臺上目送他的背影只到消失。她憎恨看到離開的人的背影,所以和任何人的每次分手,都是她先轉身,唯有對這個男人,她變得簡單,剔透。
她不打算對世人折封她的過往,文政也不行,唯有凌宇,她無能爲力,因爲她的過往裡,有他參與。他們,洞悉彼此的慘淡。他們只能這樣了。如此,也好。
藍林轉身後看到文政。
文政穿着發舊的白棉布襯衫,站在橋墩上安靜的看着她,那一瞬間他的眼神乾淨恬靜,若似雨水沖刷過的玻璃。
藍林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心止如鏡,她想或者那一時刻,她已經放下了負擔,因爲他們始終處在絕望之中,所以放棄,是時候了。
她走過去,低着頭從他身邊經過,她的長髮凌亂的撲打在側臉,她伸手去撥弄它們,感覺手上留下一手的豔跡。
那天的月光暈黃,空氣清冷,文政一聲不吭的跟在她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