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川指頭在沙盤邊緣敲了兩下:“金檮國終於派人進去了?”
不出他所料。
“約五百人,表面上是金檮國西部山地的流犯和傭兵,實際都是正規軍,還幫着伏山烈在瀧川裡操練水匪。”金檮國還是忌憚盤龍城,不敢光明正大地派出正規軍,只能借傭兵之名往這裡輸送支援。
“快三千人的吃喝用度,不是個小數目。瀧川村民已經倒向我們,那麼到底誰在供養伏山烈的人馬?”
盤龍城和大風軍之所以強大,最基本的條件就是糧食保供充足。瀧川的面積約爲赤帕高原的一半,但水土不如它富庶,還有大量溼地和未開墾的荒地。
西芰僞軍成分複雜,大部分是外來人員,瀧川本地的水匪佔比不到三成,並且現在劫商困難,那麼他們的物資從哪裡搞來?
賀靈川作爲一城之統帥,很少有人比他更清楚軍糧的重要性。
招降瀧川水匪的同時,瀧川中的村鎮對玉衡城的好感度也在提升,至少不再像從前那樣兵戎相見。伏山烈的軍隊要從瀧川獲糧的難度,也是越來越大。
胡旻立刻道:“一部分取自村莊,另一部分從白沙灣自由港購買,還有一部分是瘦子探明的:金檮也偷着給它運糧。”
瀧川之水,上游在金檮國內。
“不過他們從瀧川村鎮強制購糧,已經激發當地不滿。”
這個數量的西芰僞軍縮在瀧川內,既不是當地人,也不事生產,一定會對當地造成吸血和盤剝效應。
賀靈川點了點頭:“帝流漿降臨,他們應對得如何?”
帝流漿放大人性貪慾,恰好作爲西芰僞軍素質的驗金石。
至少在過去的帝流漿第一夜中,玉衡城的表現讓賀靈川和溫道倫都比較滿意——經過這幾個月高強度的持續磋磨,新組建的玉衡軍已經脫胎換骨。無論是精神風貌還是組織紀律,都比從前強了很多。
“只知道有人死傷,數量不明。”胡旻道,“您招安千金寨之後,西芰僞軍多次與衆匪幫血拼,因此迅速與瀧川人交惡。伏山烈遂將寨子周圍用妖藤圍起,只留兩條通路。那妖藤牆密不透風,不許人近。這樣一來,他們與外隔絕,情報進出困難。”
“派出禽妖空中偵察?”
胡旻搖頭:“他們也派出猛禽盤旋上空,外來禽妖不好靠近。”
“這樣看來,伏山烈改變計劃轉攻爲守,準備長期佔住瀧川。”賀靈川走去沙盤邊上:“吞併幾個匪幫後,伏山烈的地盤擴大到瀧川東部,佔住了瀧川水澤與外界的通道,更方便與金檮國往來。”
這個毒瘤不除,金檮的奸細甚至是軍隊就能從瀧川入境,在西芰舊地亂躥。
“奇怪,他怎麼還不撤走?”賀靈川喃喃道,“他若殺不掉我,玉衡城佔領瀧川全境是指日可待,他在那裡也攪不起風雨。這是大勢所趨,他留在瀧川已無意義。”
憑心而論,伏山烈原本在瀧川幹得不錯,統合一羣烏合之衆,屢次打退玉衡城的進攻。
但他在身位上吃了個大虧。
他在瀧川是“匪”,無論幹得有多好,了不起是個大匪頭子。水匪們跟着他幹,還是得流血流汗、跟官兵對着幹才能賺錢。
賀靈川卻是“官”,有“招安”這個大招在手,兵不血刃就能瓦解水匪們的意志。水匪們搖身一變成路管,坐地收錢,誰還肯跟着伏山烈幹?
賀靈川把這種權力上的天然差距,轉化爲自己的巨大優勢。
而在此之前,無論是溫道倫、蕭統領還是盤龍城,都沒意識到這一點。
伏山烈偷襲賀靈川不成,應該知道勢不可逆。這是戰略層面上的失敗,爲什麼還要堅守瀧川?
留守的代價會越來越大,及時止損纔是明智之舉。
除非,他另有考慮。
胡旻又道:“還有,您從盤龍城請過來的章先生,前天已經進入瀧川。”
賀靈川按了按脖子,發出喀喇兩聲:“陸空兩路的偵察都被截斷,幸好瀧川多水,我們走水路偵察總行了罷?”
西芰僞軍的寨子就建在水上。據說伏山烈的臥榻離水不到三丈。
“章先生第一次傳回消息,僞軍內部好像因爲帝流漿分配不均吵鬧過,水匪們不滿。”
水匪內部一直講公平、講利益,軍隊卻是由上而下的垂直管理,強制人服從。瀧川水匪要轉變爲軍隊戰力,需要適應期。
賀靈川不打算給他們留足充裕的時間。
“帝流漿首次降臨時,其實是個好機會,錯過了當真可惜。第二次帝流漿,這兩天就該來了。”他沉吟道,“這幾天,伏山烈人在哪裡?”
“前天晚上,他坐在寨裡的水圍邊上喝酒,一連幾壺,章先生都看見了;他好像還收到一封信,看完以後非常生氣,罵罵咧咧。”
“罵什麼了?”
“他耳目靈敏,章先生不敢靠近,只聽到隻言片語,什麼勾心鬥角,什麼拖累前線。”
伏山烈跟誰發火,信是從貝迦來的?賀靈川嗯了一聲:“讓章先生一定要盯緊伏山烈。還有,看好西芰僞軍水寨裡的船隻數量。”
船隻是瀧川必備的出行工具,尤其西芰僞軍截斷陸路後,就主要依靠船舶進出了。
“是。”
“我們的人馬,出去了麼?”
“第三批已在路上。”
“好,很好。”賀靈川將一面小旗子插在沙盤中的瀧川裡,“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
今晚難得沒有軍務,賀靈川步行回家。
站在半山腰上,能看見半個城池燈火通明,比起他初至玉衡城還要繁亮。
星星點燈。每一盞燈後面,都有一個家庭的小確幸。
在他和溫道倫的努力耕耘下,玉衡城每一天都在蓬勃向上。 可是,天神和貝迦總向這裡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若不盡快剷除瀧川匪軍這個禍患,玉衡城還能有多久的好日子?
山路才走到一半,夜空中傳來撲楞聲響。
賀靈川擡頭,望見上方兩隻禽鳥撞在一起,噗啦啦打得羽毛紛飛,尖叫聲不絕於耳。
未幾,勝負已分。
兩鳥糾纏一起,雙雙落地。紅隼在上,用爪子狠狠壓住一頭畫眉,爪喙都見了血。
但它自己眼角上方也掛了紅,一直眨眼。
這頭畫眉太大,體型幾乎與它相等。
它比賀靈川先一步開口,聲音帶喘:“你被跟蹤了。它最近兩天一直盯着你,從城衛所到家中,你到哪它到哪。”
“哦?幹得好。”難怪他這兩天總覺得自己被盯上了,若有若無。
來自妖怪的追蹤,最是隱蔽。幸好他派出紅隼遊巡。
賀靈川撫了撫紅隼的腦袋,餵它吃了一顆丹藥,又低頭問畫眉,“誰派你來的?”
“瀧川!”畫眉一身是傷,痛得不敢犟嘴,“西芰軍首領!”
“除了盯我,他還派你做什麼?”
“要我順便查看玉衡城的南、南大營。”
賀靈川點了點頭:“他往玉衡城派出多少眼線?像你這樣的?”
這麼巧麼,他派出空中眼線盯着伏山烈,而對方同樣派出飛禽來盯他。
互相監視。
“我還見過兩隻,一頭烏鶇,還有一頭絲光椋鳥。”
都是城池裡常見的小型鳥類,不易被察覺。
“伏山烈最近在哪裡行動?”
“我不知道!”
賀靈川皺眉:“你最近一次向他彙報,是何時何地?”
“昨天,在瀧川!”畫眉道,“我是向他手下彙報。”
“你沒親眼見到他?”
“沒有。”
賀靈川“嗯”了一聲,對紅隼道:“問完了,你看着辦。”
畫眉噪聲尖叫,全是“饒命”。
但紅隼執意要把它當作晚飯。
賀靈川也不管,玉衡城派人進駐瀧川時就向全水域宣告,協助西芰僞軍的妖怪視同玉衡城之敵。
這些妖怪聽見了卻不當一回事,那就別怪他嘍。
後方很快就沒聲音了。
回家之後,賀靈川先服一顆戮神丹,就去後山練刀。
阿洛用帝流漿煉出的戮神丹,賀靈川已經服過兩顆。當然阿洛不像他在三心湖畔那麼莽撞,而是將靈漿製成了三顆,交代他每六個時辰只能服用一顆。
眼下他吞掉的,就是最後一顆。
賀靈川已經發現,自己在盤龍世界煉化靈漿、增進修爲的最好方式不是打坐調息,而是打磨身體、鍛鍊武技。
虛實兩個世界,畢竟還有些不同。
山野寂靜,林中無人。他漸漸練至忘形,浮生刀周身不知何時多出一道若有若無的白氣。
刀罡成形了。
精氣神都站上巔峰,忽然一記浪斬劈出。
出刀無聲,然而光華如水,五丈外的林地猛地嘩啦一響,像是颶風颳過。
兩息之後,枝葉飄落。
再幾息,碗口粗的樹木倒了二十餘棵。
賀靈川這一刀是平斬出去的,前方五丈扇形區域的植物,從灌木到樹木,全被斬首!
整整齊齊,像用尺子量過。
這一式由浪斬而來,盤龍城從未傳授,乃是賀靈川自悟,渾然天成。
待要再次舉刀,心有所悟、氣血一下子都涌到頭部。
賀靈川的動作突然頓住,暗道一聲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