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這一場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南方的雪下出了北方的味道, 壓垮了樹枝，壓斷了電線，更是阻塞了道路與交通。
由於雪厚道滑, S市教育局臨時通知停課一天。所以紀家人難得這個點兒纔開張早飯, 一家人團團坐着、吃着, 聽着鄰里的開、關門聲, 樓下熟人的招呼聲, 好不溫馨愜意。就在這樣一個靜謐、美好的早晨，紀家的大門卻突然被拍得“呯呯”直響，要債人上門似的。
紀敏敏出去應門, 見着是陶詠芳，她微微一愣, 對方已將手機塞到了她手上：“紀敏敏, 你看看。”紀敏敏低頭俯視手機, 陶詠芳微信朋友圈中的消息讓她大爲側目——陶詠芳出軌，夜會神秘男子。
“不, 不可能呀！”她輕呼，陶詠芳對曹越的深情她看在眼裡。
“是，不肯能。”陶詠芳笑着，臉上兩行清淚落下，很悽慘, “但被這麼散播地沸沸揚揚, 我不是也是了。紀敏敏, 曹越他不要我了, 他要和你雙宿雙飛, 他就如此詆譭我！”
紀敏敏心理莫名多了份沉重，她將手機遞還給她, 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更別說勸慰。
“曹越他以前很愛我，她不會這麼對我的，是不是你？是你給他出的主意，是不是？”陶詠芳指責她。
“不，我沒有。”紀敏敏道。
“你敢說你不愛他，你說呀！”
“我……”面對她的咄咄逼人，紀敏敏毫無反擊之力，“不”字她出不了口。陶詠芳開始聲嘶力竭地譴責她：“紀敏敏，你死了男人，你是可憐，但是你不能搶我男人呀！搶別人男人是要遭天譴的！”
“紀敏敏，他是我男人，不是你的，你不能見着好的就搶呀！你知不知道廉恥呀？”
“紀敏敏，你爹媽怎麼教你的，你搶別人男人，你要不要臉？”……
陶詠芳點着她的名，一句句咒罵，紀敏敏百口莫辯，樓梯口的看客越聚越多，她更是羞得無地自容。紀岐山實在聽得忍無可忍，推門出來干涉：“你這人怎麼說話的？我女兒沒有搶你男人。你一大早來別人家裡冤枉人，我們可是要報警的。”
“紀老師，許你女兒做，還不許別人說呀？你敢說前幾天開大奔的男人沒上過你家！你爲人師表的，自己孩子都沒教好，怎麼去教別人孩子，去教他們如何當第三者嗎？”陶詠芳越說越勇，高聲開罵，“你女兒就是不要臉，她就是犯賤，她做第三者，難怪死男人！”
紀敏敏捏着拳頭渾身發抖，陶詠芳罵她，她咎由自取，但罵到了她父親，她心緒難平，德高望重的父親，若不是因爲自己，何須受此叱罵。紀岐山也氣得不輕，但他是個知道輕重的，看着女兒的氣憤與羞窘，再看來人的囂張與跋扈，他只能選擇儘早結束這場鬧劇，於是出口警告道：“你再說一個髒字，我一定扭着你進派出所，你可以試試，我想有人知道你這麼鬧，會希望你進去的。”而這警告也正中陶詠芳脈門，讓她不甘心也不得不退縮，在剜了紀敏敏父女幾眼後，她悄然退了場。
紀敏敏跟隨父親進了家門，這才紅了眼眶，家裡兩個小蘿蔔頭明顯對剛纔發生的事不解，卻依然擔憂的撲到她的懷裡，擁着她給她安慰，望着他們童真、清明的眼眸，紀敏敏生平第一次不知如何向他們解釋。
紀母驅着她的輪椅過來，面上同樣帶着擔憂，她拍了拍紀敏敏的手，嘆了口氣，說道：“敏敏，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別多想。我和你爸爸……我們對你的前事不做追究，但是，以後別再和他來往了，嗯？”
紀敏敏鄭重點頭，淚水滑了下來。她掩飾似的，跑進廚房去整理早餐後的食具，淚無聲地撲撲而下，滴落到洗碗盆內，最後無處可尋。
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她可以看到陶詠芳落魄地踏着雪，往小區外走去。這個女人她見了三次，從第一次的高高在上，到第二次的頹廢幽怨，再到今天的破罐子破摔，她一次次的變化，帶給她的更多的不是氣憤，而是無力。那是一個深愛男人的女人的無力掙扎和爆發，愛上了如此高度的男人，在極不對等的男女關係中，一旦男人變心毀約，女人便迴天乏力，挽回無門，只能黯然傷神，垂死掙扎。這個女人的今天，或許就是她紀敏敏的明天！紀敏敏心驚膽戰。
關於流言蜚語，母親說那本就是傳來傳去的東西，經不起時間的考驗。相信你的人不用去解釋他也相信，不相信你的人，你怎麼解釋他都是不信。她說，你就當它是一陣風，吹過了就好。紀敏敏覺得她真的做不到那樣豁達，七年前如此，七年後的今天，更是如此。
對於別人的非議，她會害臊，她會心虛，她也會不憤，更多的時候她真的想就這麼賴在家裡不出門，家就像一個堅固安全的堡壘，可以抵禦外界的任何風霜雪雨，使它們通通攻不進來。但是所有的遲疑都抵不過她得工作，得工作就得出門。
行走在小區內，紀敏敏幾乎都是用跑的。她變得害怕見到熟人，在熟人的目光下，它會產生一種裸奔被參觀的倉皇。幸好，她默默無聞，出了小區，S市認識她的人真的不多，這讓她在工作的時候，多了份自在。
是的，她找到工作了。在這農曆新年臨近的關口，她能順利找到工作，她很慶幸。
關於農曆新年，S市有一句老俗語：三十夜的吃，年初一的穿。正月初一都要除舊迎新換新衣的，預示着來年有個新氣象。爲此，S市的商場、大廈無不在這年關將近的時刻，抓緊商機，大打着折扣、滿就減、滿就減這類旗號，誘拐人民羣衆將血汗錢流放出來。紀敏敏所在的大廈更是腦子動得快，將大廈入口處那片空地都利用了起來，分小塊高價租給大廈內設櫃的商家，當真是一本萬利。
紀敏敏的新老闆是賣羊毛衫的，店面租在三樓，大廈出了這個高招，她當即力壓羣雄，搶下了正門口的一塊空地，在那裡放置了一個折扣櫃，找了個臨時工——紀敏敏，替她管着。
下雪不冷，化雪冷。紀敏敏站在促銷櫃前不住地跺腳搓手。
都說春雪如蛇流，冬雪如石頭。同樣是雪，春雪是極易消融的，冬雪卻很難化掉。就像兩天前的這場大雪，到現在各家屋頂依然白皙，陽光照射下，消融的雪水便順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掉落下來，不是下雨，卻讓地面像下雨似的溼漉。
天氣也是極寒冷的，風更像具有穿透力般，從你身上吹過，能將你的體溫一併帶走。這樣的天氣造成的後果就是，購物者不如營業員多——整個大廈門可羅雀。
紀敏敏是初來乍到，她不及旁邊櫃檯的導購們準備充分，看她們裹着大圍巾，捂着暖手寶，穿着雪地靴，紀敏敏只能原地多蹦躂幾下，爭取自然發熱。
她就這麼跳着、蹦着，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小時候跳橡皮筋的童謠浮上心頭：“一個毽子踢兩踢，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隨着童年童謠在心裡響起，她腳下自然而然地輕盈跳動起來，倒不敢真的跳得大開大合，她偷偷地，隱秘地跳着改良版。
曹越遠遠就看到了紀敏敏，哪怕在最多的人羣中他都能一眼鎖定她，更別說現在。對面的女人貝齒輕咬着下脣，笑容清清淺淺，彷彿懷揣着一個有趣的小秘密，偷偷隱藏着，獨自愉悅着，帶着點小興奮，還有一絲小調皮。
曹越亦跟着笑了，笑得很心疼。這個傻女人呀，怎麼在這樣的狀態下，依然還能樂呵得起來？
他是一直都知道她的美貌的，如今用她的美貌做底，她的心性就成了加分的籌碼，一分分加上去，曹越心裡的那架天平早已傾斜，讓他如何能停得下對她的思念，止得住想靠近她的步伐。
曹越也是這麼做的，他緩緩向她走去。等走得近了，他清楚看到了她凍得發紅的小鼻子，她放在嘴邊哈氣的紅紅手指……“哈秋！”她小聲打了個噴嚏，杏眼明眸蓄了些水氣……他加快了步伐。
紀敏敏也看到了他，在最初的怔愣後，她隨即淡然挪開了目光。
看到紀敏敏的笑容一下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無形的隔閡戒備，曹越心裡很不是味。冬日冷風撫上他微卷的黑髮，輕輕地，卻是徹骨的寒。“敏敏，這工作別幹了，跟我回朝華。”他道。
紀敏敏沒有回答他，甚至眼都沒擡一下。這樣熟視無睹讓曹越很在意，他二話不說，上前就去拉她。紀敏敏這纔有了反應，反應還很大，她毫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曹大總裁是不是太閒了，管得夠寬的。”
曹越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快到紀敏敏都覺得那可能是自己的錯覺，這男人的臉皮可不是這麼容易被吹皺的。“你是我誰呀？”她說得不無自嘲，“你說不幹，我就不幹呀？我還要靠這個養家餬口呢！”
“成！我把這全買了，總行了吧？”曹越道。
“行呀。害我再失業而已。”
曹越被她堵得一下子接不上話，他盯着她因蓄滿淚水而更加清亮的眼，不禁放軟了語氣：“紀敏敏，你究竟想怎樣？”
“是曹總你究竟想怎樣？我覺得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了。”
是的，她說過，他的愛她不接受。曹越不免心塞：“這和你幹不幹這個工作是兩碼子事，你聽話，這工作環境太惡劣，我們不幹了。”
“曹越，這我也說過了，我得靠這活養家餬口——你如果不打算買些什麼，還請離開，不要打擾到我做生意。”紀敏敏道。
“我……”曹越張口還待說些什麼，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說。他看着假裝整理貨櫃的紀敏敏，見對方再次拿自己當空氣，他只得暗歎一聲，然後掏出錢包，將裡面的整張大鈔都拿了出來：“你先拿着這些，不夠我再給。”
紀敏敏推開了他的手：“曹越，我和你沒關係，知道嗎？沒關係！我憑什麼拿你的錢？”
“孩子和我有關係吧？這就算我給孩子的撫養費。”
“他們是我的孩子，也和你沒關係！”
曹越火氣也跟着上來了：“我生的孩子，怎麼和我沒關係？”
“誰說孩子是你的？我和別的男人生的！”
紀敏敏說的很大聲，話語又極能抓人耳朵，路人紛紛側目，讓本就和曹越爭得面紅耳赤的她更是紅透了臉，恨不得鑽入地底。
曹越真被堵得狠了，吐納了須臾，才道：“別說氣話，錢拿着。”他拉起紀敏敏的手，將錢塞了過去。紀敏敏哪能接受，甩手就是一揚，一時間空中飛滿了紅色大鈔，而她心中微微地痛，她不是有意要甩他一臉的，她只是沒想到他已放手。
紀敏敏望着曹越，曹越望着她。他沒有怪她，她最近遇到了些什麼，他都知道。“行。”他最後退步道，“你一定堅持要幹這個，那就幹吧。”說着，他解下自己的大衣，不過紀敏敏的反對，將它套在了她的身上。
紀敏敏還在掙扎，曹越幫她扣住了脖子下的第一顆紐。“穿着，最低底線。”
衣服上還留着他的體溫，從外而內溫熱了紀敏敏，淚就這麼滑出了她的臉龐。爲什麼？爲什麼每次在她下決心心冷時，他總會添上一把溫暖。
曹越不顧紀敏敏的躲閃，捧住她的臉，用溫熱的拇指替她撫去了她冰涼臉龐上的淚：“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給我些時間，我一定處理好。”說完，他不等紀敏敏的回絕，轉過身向前了幾步，俯下身，開始撿地上的錢。
紀敏敏看着他彎下他的金貴黃金腰，看着他撿着地上黑兮兮、溼漉漉的錢，心驀然更痛了。曹越只在撿完後對她回了個笑，淡淡的，帶着安撫，然後他邁步走向了街那邊。
紀敏敏的視線模糊了，她只看到了他的背影；她的思維卻異常清晰，將這背影深深鐫刻進了記憶之中。冬日殘雪的早晨，這個行走在路兩邊依然是灰撲撲殘雪的挺拔背影，從此永遠留在了她的腦海，牽扯到，就是隱痛……
最後，紀敏敏還是辭了職，因爲曹越離開後不久，她的新老闆就來找了她。精明、強勢的新老闆異常親切地讓她換崗到三樓櫃檯，見她面露疑色，反倒一臉忐忑：“紀小姐有其他想法，完全可以提出來嘛。”……
紀敏敏只勉強對她笑了下，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她實在做不到，一邊拒絕曹越的同時，一邊接收因他帶來的好。
紀敏敏走在S市數一數二的熱鬧大街上，因爲漫無目的，所以她的速度堪比龜行。曹越的大衣依然在她身上，賺了很高的回頭率，她卻沒有捨得脫下，攏着它真挺暖和——搶來的暖和。
想到這，紀敏敏的臉色白了白，擡手便開始解釦。
她乘車到朝華友誼時，斯秘書已等在地下一層的員工專用電梯旁。紀敏敏把裝在袋子裡的大衣遞了過去，請她轉交曹越。
斯秘書猶豫着，最後還是問了一句：“你和曹總，你們……？”
“我和他……真沒什麼……”紀敏敏急切地辯解，只是說到最後，她自己都覺得有些牽強，索性就不說了。斯秘書又哪裡看不出她的不自在，連忙道：“我沒別的意思，就和你說下，曹總被去職了。現在坐鎮朝華友誼的是老曹總。”……
曹越撥通陶詠芳電話時，對方一直在哭，低低切切地，讓曹越插口說話都難。曹越聽着那哭聲，心理也不禁沉重。他之前還和紀敏敏說過，陶詠芳有的是方法對付商賈伊.森，轉眼她就……
她對他的愛，比他想的要深！但他全然沒有因此沾沾自喜的心情；他也明白她和商賈伊.森或許是達成了某些協議，但他也沒有因此而憤怒。商賈伊.森要做的事，不會因爲陶詠芳多走一步或少走一步而有所改變，變的只是陶詠芳的心情而已。
她一直哭，他也就沉默。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待陶詠芳的態度變成了對待對手似的，就像此刻，他等着她哭不下去，掀開自己的底牌。
哭久了，沒人附和，哭泣也就難以爲繼。陶詠芳斷斷續續地停了下來：“阿越，你知道的，我有多愛你……”
說完她又開始哭了。曹越聽了只是冷冷地牽起了一個笑，什麼是說話的藝術，這就是了。簡單一句話，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她究竟做了或者沒有做，全憑聽的人主觀去定位，唯獨她的出發點是不變的，因爲愛。
“是商賈伊.森他害我！他傷害我，爲的就是打擊你……”女人繼續道。
又是具有藝術性的一句：她做了，那是因爲商賈伊.森逼迫；她沒做，那就是商賈伊.森憑空捏造，橫豎她就是一受害者，因爲他，她才受的傷害。關於後面一點，曹越倒也不能全然否認，所以他壓下了報紙新聞，只是如他所料，商賈伊.森終是留了後手！
只是陶詠芳錯了，他今天打這電話，不是追究她有沒有做過此事。曹越緊抿了下脣，開口說道：“讓你別再去找她，你還是去了。”
陶詠芳聞言，一下子停了哼哼唧唧，隨後又哭得更加賣力，再不肯多說一句。
曹越嘆了一下，最後到底還是退了一步：“下次找她，你那套臨湖別墅的產權我會收回；再找，你住着的公寓也沒了；還有下次，我一樣一樣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