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難道……
我一提氣,從房內躍出,像剛纔那道模糊的黑影追去。
雨夜,小巷,四下無人。
我憑着直覺又追出三四條街去,可空寂的巷子裡除了屋檐滴水的繁雜的滴答滴答的聲音,卻又顯得空寂無聲。剛纔的黑影肯定不是錯覺,如果項狗狗的失蹤真的跟雨中穿梭而去的黑衣人有關,那他抓走項狗狗的目的是什麼?而這事和我,和飛雪山莊又有沒有關係?
一股凌厲的殺氣突然出現在我背後,我猛然回頭,身後牆垣上蹲着一個頭戴黑色斗笠,黑色面紗,身穿黑衣,手拿黑叉的黑色的人。我立刻警覺的拔劍後躍一步,與他保持安全的距離。
這人看身材卻像是個女人,半面黑紗夾系在頭上,只露出半張臉來。
半張臉。
半張殘忍的臉。
殘忍的左臉。
我也問自己,臉又怎麼會殘忍呢?
可這張臉上分明就讓我第一眼就在心裡迸出這兩個字。
一道扭曲的疤痕從左眼眉上方斜至太陽穴。
一道可怕的刀傷從左耳上方直畫到嘴角。
我不知道當自己看清這兩道恐怖的傷痕的時候,自己的眼神,表情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臉上有這樣的痕跡,任對誰來說,都是無比的殘忍吧?
可是好奇怪啊,真的很奇怪。
一個容貌被毀的女人,頭戴面紗再尋常不過,有些江湖女子,甚至只是因爲臉上一塊小小的胎記,便終日以面紗遮臉,不肯真面目示人。可是這女人,卻將這半張如此殘忍的臉露在外面,反倒遮住另外半張,實在是太奇怪了。難道那另外的半張臉,會比這半張更加不堪嗎?我簡直不敢再往下細想。
黑夜中,這個黑色的女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剛纔突如其來的殺氣此刻也消失不見。我有些擔心項狗狗的安危,如果項狗狗真的是她所抓,那此刻未見,說明她可能還有同夥沒有現身。但她也並未對我動手,說明她是另有所求。
“項狗狗是你們抓走的?”我只得先開口問話,同時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對方輕輕的“咦?”了一聲,然後轉身下了牆垣,立刻沒了蹤跡。
“別走!”我急忙飛身搶上前去。剛一站上她剛纔所站的牆垣上,下面立刻飛出七道叉影,我雙腳只在牆上一點,趕緊借勢一個跟頭翻了回來。待我躲過刀影再次上來,那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在牆邊仔細觀察一番,卻在牆壁上發現了半個帶血的腳印,腳印似乎還有什麼圖案。是她受傷了?還是傷了其他人!?而且這腳印踏在牆壁上,這牆又不高,何需用牆壁借力呢?這人到底是輕功怪異?還是腳上有傷!?現在僅憑這個還很難判斷。
不過這下唯一的線索也斷了,到哪去找項狗狗呢?我心中焦急,雖然不打算讓他跟着我一起走,可是他畢竟曾在吉湍坪救我一命,若是真有什麼不測,我日後要如何跟段老爹交代?
我在漆黑的街巷中全力奔走起來,可始終只有雨水滴落的聲音,也再看不見任何人影。
糟了!小環!
我忽然警覺,如果項狗狗一個山裡的孩子根本沒有任何被抓的價值,那飛雪山莊的小環看起來就明顯更有用了吧?小環的房間離我更近,所以爲了不驚動我,他們先抓走項狗狗,是爲了調虎離山抓小環!?
我飛身上了身旁的民房的屋頂,一連幾個起落趕回了客棧。卻看見小環老遠就衝我揮手,並柔聲道:“蘇少公子,找到項狗狗了!”
找到了?我縱身躍上客棧二樓,落在小環身邊,一旁的房間裡,項狗狗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招了招手,算是對我有個交代,然後立刻又縮了回去。
我正打算上去質問這小子,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哪兒去了!卻被小環拉住,她連連搖頭對我道:“蘇少公子,你別怪他了,他剛纔起來……起來方便,結果找不到茅房,又實在憋不住,就在下面樓梯口那的花盆裡……,現在又回去睡了。”
我又好笑有好氣,看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黑衣女人是另有所圖,和項狗狗的“失蹤”不過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個巧合而已了?
夜太深了,一陣睏意襲來,我和小環不約而同的一起打了個哈欠,兩人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去睡吧,明天我們得早點兒起來。”我對小環狡猾的一笑。
“早點兒?蘇少公子你?”小環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大白天,不會有危險的。去吧,我自有安排。”我扶着小環纖瘦的肩膀,將她推回房裡,自己也轉身回房睡下了。
……
……
第二天,天邊只是朦朧殷紅,我輕輕敲了敲小環的房門,將她叫起,兩人躡手躡腳的下了樓,給了房錢後快步出了客棧。
卻不料剛一出門,便聽見樓上項狗狗一聲大叫:“蘇大哥!等等我!”
這小子提着還沒繫好腰帶的褲子,披着外衣連蹦帶跳的跑了出來,鞋帶也沒有綁好,歪歪扭扭的揹着包袱衝下樓來。
小環在我身邊不知所措,尷尬的看看我,又看看項狗狗。項狗狗卻一副完全不明所以的樣子,也不知是不是刻意裝作不知我們要甩掉他,嘿嘿樂道:“蘇……蘇大哥,小環姐姐,走吧!”他一邊說着一邊整理身上的衣服褲子。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狼狽的樣子,忽的一笑:“別急,別急,我主要是想着你昨晚睡的不好,想讓你多睡會兒,我們是下來先弄些早飯吃的。”我把手裡的包袱遞給小環,讓她先到客棧大堂找張桌子坐下,自己又吆喝着喊早起的店小二準備給我們東西吃。
項狗狗一定我這麼說,高興起來,咧着嘴對我笑笑:“哈哈,不知這城裡的東西會不會比飛雪山莊的東西好吃啊?哈哈。”他手上也沒閒着,依舊在忙活着整理身上亂七八糟的衣服褲子。
我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說自己要讓茅房,讓他先和小環坐在一起等着小二上菜,這小子屁顛屁顛的就邁着八字步去了。
我邊走邊在客棧櫃檯上那尊金色的財神爺上瞟了一眼,果然隱約看項狗狗特意回頭看了看我,心中一陣竊笑:“哼,小子,跟我耍心眼兒,你也太年輕了點兒。”
項狗狗腳上沾着泥巴,但是卻不多,現在看來他打呼嚕很有可能是故意想讓我和小環換房間,方便他溜出客棧。泥巴不多說明他回來的時候雨纔剛開始下,我自己在房裡想《羽化道》的事大概也就一個時辰左右,而雨也大概是在一個時辰後開始下的,附近的地面多是青石板所鋪的路,泥巴會在雨水下了一陣子之後才容易沾在鞋上,所以這小子很可能也是出去了一個時辰左右。
我又特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衣服仍然未乾透,有些潮溼,應該是昨天夜裡被小環發現他不在房裡,所以怕我進他房間,把衣服胡亂塞在了某處,望了晾乾。也更加說明了他確實曾趁夜溜出去過。
那他和那個刀疤黑衣的女人到底有沒有關係呢?看那女人的樣子,好像是並沒有聽過項狗狗這個名字,我一問話,她便認爲我和她昨晚要做的事並無關係,所以纔會微一疑惑,便隱去了身形。
是白正傑對他爹的死仍然不依不饒?讓項狗狗跟在我身邊偷偷查探?多半也不會,他應該不會覺得項狗狗這麼一個孩子能夠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吧?
所以現在看來,最大的可能便是:是項狗狗自己要來的,至於目的,一來是想自己出門闖蕩,而來是想替帶他出吉湍坪的“白大哥”追查白鏡山之死的真相。
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一點感動,段老爹曾說過項狗狗對於離開吉湍坪有多麼的嚮往和堅持,而白正傑又恰恰是那個幫他完成心願的人。他知道自己終於能真的出來闖蕩江湖時的興奮,即使是不太善言辭段老爹也已經表達的十分形象了。所以他願意爲幫白正傑而跟在我這個有可能是“陰險的殺人兇手”身邊,應該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吧?
不過既然如此,我若是一定要讓他回去,反倒讓白正傑更加疑心,而且也會讓項狗狗這小子有挫敗感吧?不如干脆就把他帶在身旁,以後也許迫不得已真的要和白正傑兵戎相見的時候還用的上他。
我在客棧後院溜達了一圈,又回到了大堂。桌上一大盤熟牛肉,還有一碟花生米和三大碗驢肉湯麪。
“喂?你小子點的菜?我可只要了三碗清湯麪啊!?”我質問項狗狗。
“嗐,今天還要趕一天的路呢,不吃好點怎麼行?蘇大哥你不知道,早上吃驢肉面對身體特別好!段老爹說的,你別看他只是個大夫,其實對吃特別的有研究!而且再說了,我和小環姐姐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的東西那肯定得跟上,要是把我倆餓瘦了,蘇大哥心裡也會過意不去的,你說是不是?再說了,蘇大哥你幫了飛雪山莊這麼大忙,他們肯定得給你不少銀子吧?銀子也不缺,吃個早飯還畏手畏腳的,太不像我們江湖兒女應該有的樣子了不是嗎?而且啊,我告訴你,他這裡這個熟牛肉,配上這個芝麻辣醬,哇塞,這味道,簡直是……”
……
……
我和小環看這小子,簡直就好像見了怪物一樣,他這張嘴……
更神奇的是,這小子一邊在嘟嘟囔囔恩說個沒完,一邊竟然也沒落下吃的,說話的功夫半盤子牛肉和幾大口麪條也已經吃下肚去。
我摸了摸口袋裡那十萬兩銀票,有些肉疼。這錢雖然看起來很多,可是若是真想買些有用的東西,如丹藥、兵器、秘籍、靈獸等等,根本就還遠遠不夠;而且有時候一兩條江湖上至關重要的消息,也是要花錢從專門販賣消息的“白烏鴉”那裡買,真正有用的消息,十萬兩不過是個底價而已。
我拿筷子在項狗狗腦袋上使勁敲了兩下,罵道:“狗娃子,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敢自作主張亂花錢,我就把你賣去當童工!”
狗娃子知道我是在嚇他,一咧嘴繼續埋頭吃了起來,小手一伸,又去抓那剩下的半盤子牛肉,被我一把按住,挪到了小環面前:“小環,你多吃點,這小子沒個講究,你跟他客氣,他等會兒連你碗裡的面也給吃了。”
小環抿嘴一笑:“沒事,蘇少公子,你讓他吃吧,小環本來也吃不了這麼多。”
最後在我的堅持下,小環才夾起兩塊牛肉到碗裡,剩下的牛肉我和狗娃子一人一半給分了。不過這牛肉和辣醬吃起來味道卻是是讓人大呼過癮,香辣的芝麻用油和辣椒炸在一起,配合鮮嫩的牛肉,實在是我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之一了。
吃的過癮,項狗狗又揚手招呼小二過來,打算一小壺女兒紅,小二看看他,又看了看我。既然大錢都花了,一點酒也不算什麼了,我對小二點點頭,項狗狗急忙從他手裡接過那壺酒和兩個酒杯,分別倒上的時候激動的手忙腳亂。
這小子,要麼是頭一回喝酒,感覺喝酒挺爺們兒或者是男人的象徵;不然的話,就是曾經偷喝過幾次,很是習慣,結果段老爹管的嚴,很久沒喝過了。
果不其然,狗娃子抓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被辣的直翻白眼,伸着舌頭哇哇亂叫,一看就是之前從沒喝過。他被我和小環帶着笑看的心裡發毛,生氣道:“怎麼啦!?笑什麼笑!?我昨晚起夜着了涼狀態不好,不然的話,這一小壺酒,小……小爺我……我一飲而盡!!”
我一樂,揚手把小二喚來,又要了一壺女兒紅,說是給項狗狗帶着,等他狀態好了,好給他個機會爲自己正名。
狗娃子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鬱悶不已。我和小環笑的更開心了。
嘿,這小子,想來給白正傑當探子,沒事欺負欺負他,他也不會生氣跑掉的,這麼大的孩子,脾氣最是倔強,多少釘子多少欺辱都抵不過他自己心裡篤定要做的事情。
酒過三巡,其實也沒有三巡,只兩個小杯下肚,項狗狗便已經是脖子臉通紅,直翻白眼了,再喝下去我得僱個馬車拉這傢伙了。
我將剩下的半壺女兒紅倒在碗裡,酒香四溢。其實我也很少喝酒,儘管酒從來不能麻痹我的精神,卻會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記憶中義父是喜歡自己獨酌一小杯的,那種幾文錢便能打上一壺的高粱酒,是他老人家的最愛,他常說,所謂醉酒,不過是藉着酒氣上頭說些平日裡不敢說、不願說、不方便說的話,做些不敢做、不願做、不方便做的事罷了,有些人當真以爲能讓人酒後失態、酒後吐真言?酒後亂性,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人們會因爲喝了酒而更加放肆大膽,卻不會因爲幾杯馬尿下肚,就真的與人掏心掏肺。
我曾問義父:“那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願意請人喝酒?與人拼酒?”
義父說,有些人借酒消愁,可卻不知愁上加愁;有些人以酒會友,卻只不過結得一幫酒肉朋友;有些人經歷些困難便一生只想醉生夢死,到頭來才知不過是虛度一生光陰。其實當真雲泣雨愁、萍水相逢、挫折磨難之事,又豈是這二兩酒水喝下,便可如雲消煙逝的!?所以蘇未燃,酒不是什麼好東西,若非必要,切莫沾它。
我聽的一知半解,正琢磨其中深意,卻見他拿起酒壺,湊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來上一口,眯起眼睛享受的搖晃腦袋,頓時一陣反感,再不去想他,也不再去想他的“酒論”了。
“蘇……蘇大哥!”項狗狗醉眼朦朧的趴在桌上,小狗爪子不住的拍着桌子。可能是我端着這碗酒想事情想的有些出神吧?
我仰頭將它喝下,看向項狗狗。
項狗狗打了個酒嗝,大着舌頭問:“蘇……蘇大哥,你……你說,我……我們……我們接下來……去……去哪兒啊?”
小環見我這猛喝一口有些頭暈,便先答他:“我們要去找葉焚丹。”
“葉焚丹!?”
“對啊,狗狗你不知道嗎?葉焚丹是李仙農的師弟,只有他才能救白少爺。”
“白少爺?”
小環點點頭:“嗯,白少爺就是白家二少爺白正豪!”
“白……白正豪……哦。”項狗狗看來還是喝的醉了,歪着嘴巴好像在笑,鼻子裡卻開始傳出輕輕的鼾聲。
我從包袱裡取出一件衣服給他披上,讓小環去找輛馬車來,已經耽誤了一天,而且我對那個黑衣女人仍舊有些擔心,必須儘快離開近水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