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宮的醫官每月都會爲我,送來藥丸。我與羽瑝成婚已久,但羽瑝卻沒有子嗣。羽瑝並不是不知曉,我的舉動,但他卻命醫官遵照我的意願。我想,越宮的宮人並不會喜歡,我這一位夫人,他們對我的行止多有不滿。我的尊榮,是仗着羽瑝對我的榮寵,同樣地,他們選擇沉默,只因爲羽瑝平日對他們的威嚴。
我不願爲羽瑝誕下子嗣,我縱然知曉我並不能逃離越宮,但我的心底,總忍不住存有一絲的期盼。我並不想,我會如我的父母一般,捨棄兒女,放逐自身。這樣的事情,不應再一次出現。我也清楚知道,醫官的藥丸會產生效用,是因爲羽瑝的旨意。我並不知道,羽瑝對我包容的限度,是在哪裡。
羽瑝在每一日夜裡,都會擁着我。夜色如水,半夜微涼,這樣的夜晚,最是醉人。榻上的帷帳還沒有被放下,我仍能看到,從木窗裡露出來的,那一抹夜空。我挨在羽瑝的肩上,我說:“羽瑝,我不應與你同住一個宮殿。”
羽瑝說:“孤的宮中,並不會有別的夫人,你我又何必多此一舉。”這像極了情人間的呢喃,但這不是。
我說:“羽瑝,你是會有別的夫人的。”
羽瑝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他在微笑,羽瑝說:“官綾,孤說不,有誰能奈何得了孤。你不要挑釁,孤的界限。”
隨着天氣轉涼,羽瑝開始率領他的軍隊,到山林中打獵。越人打獵,需在臉上,佩戴一個面具,以表示對山神的尊重。面具的面飾有許多,常能看到的都是些滿布圖騰的猙獰的面具。但羽瑝的面具上並沒有任何圖騰,只是一張勾勒出五官的金色面具。羽瑝的臉本就鑲有薄薄的金箔,他的面容,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但有一種生靈,不能被射殺,越人不得傷害,孔雀。越國的宮裝便是一種藍綠色的布料,那是孔雀羽毛的顏色。越人認爲,孔雀是這世上的,最爲尊貴的生靈,因爲它羽毛的顏色,最是豔麗。越人最是喜歡,這些豔麗的色彩,因爲那充滿着,對生命的希望,奔放且熱烈,直直地撞入,人的心底。
我與羽瑝端坐在輦車之上,車上的帳簾,爲我們擋去了炙熱的日光。玄赤色的幡旗在隊伍的兩旁,迎風飄揚,像是兩條玄黑色的蛟龍,在山徑上蜿蜒。我不需打獵,因此並沒有佩戴面具,我以手支頤,看着士兵們騎在馬上的模樣。越國的馬匹很是壯實,烏黑的皮毛泛着澤光。士兵穿着銀亮的鎧甲,一手扶着馬鞍,一手拿着幡旗,正是凜凜的姿態。
我問羽瑝說:“士兵的姿態很是英武,你爲何不與他們一般,策馬而行?”
羽瑝笑了笑,眉梢仍是上揚,他說:“官綾,孤只需做你心中的,最俊逸的男子。”
山中的風光,很是秀麗,或許我只有離開越宮,才能感到些許的自由。羽瑝走下輦車,與士兵一同上馬打獵,我仍靜靜地坐在輦車上,看着山中的風景。
羽瑝打獵時的摸樣,我並不是沒有見過。羽瑝最愛用的,是一把用黃金鍛造的弓弦,新月般的模樣,每次可以同時射出三支箭羽。羽瑝的長相雖有一絲邪魅,但他的身體並不羸弱,他仍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君主。
我靠在輦車上假寐,陣陣的微風,拂動了我的衣衫,葉片相互拍打的聲音,甚是愉悅。這裡的一切,是如此的寧靜,寧靜的事物,總讓人心生嚮往。但也總有人,要破壞屬於我的美好的時光。我睜開眼睛,由宮人攙扶着端坐起來,看着不遠處,幾個窈窕的身影。我對這樣的情形,早已熟悉。
羽瑝是越國最尊貴的王,受子民的愛戴,無可厚非。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會存有執念,她們跟隨自己的心,向利益趨近,並沒有任何的供世人責難的地方。何況,這世上並沒有比獲得王垂憐更容易的,維護家族榮寵的辦法。我想,她們這樣做,是正確的。只是,她們並不知曉,羽瑝的心,不可揣測。
山上的風,越來越大,頭上的日光,也漸漸收斂。越國臨近入秋時,總愛在傍晚下雨,那一場場晚雨,會捲走地面的溫度。烏雲開始在天上聚集,但我卻不喜歡,這入秋時節的雨。這樣的雨,雨勢雖爲滂沱,卻沒有閃電,更沒有雷鳴,只是靜靜地下着。
或許,這也快到了羽瑝集結軍隊返回越宮的時刻,在這個山林中,我再也感受不到歡愉。山林的一邊傳來一聲驚呼,林中的士兵向它靠近。我想,這便是羽瑝今日的獵物。我走下輦車,向它走去。我看到羽瑝的弓箭插在她的肩上,血跡像一條蜿蜒的水流,流淌在她的身下。她蒼白的面容也實爲嬌美,只是這一切,令我心生厭惡。
面具遮擋了羽瑝的面容,我不能看清,他的神情。我想靠近查看那名女子的傷勢,卻被羽瑝猛地,拉到了他的身邊。我看着羽瑝,他說:“把她送回越都。”
我想,這名女子定是打擾了羽瑝的興致。羽瑝今日並沒有獵得任何獵物,士兵們整理着他們手上的弓弦,準備出發回宮。自那一名女子離開後,羽瑝並沒有說,任何的話語,戴着面具的臉,像是覆蓋了一層冰霜。
我對他說:“羽瑝,你昨日對我說,你要送我一張獸皮在冬日取暖。”
羽瑝擡眼看着我,說:“哦?官綾,你想要一張獸皮?”
這一場晚雨,終是來臨,深淺不一的烏雲,籠罩着天空,迎面的涼風帶來絲絲溼氣,雨水把幡旗打溼,但它仍在空中飄揚。馬蹄夾雜着雨聲,在這大地上回響,大地是如此的安靜與肅穆。越國是一個色彩濃烈的王國,烏與黑佔據着天空與地面,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對羽瑝說:“適才的那一名女子,你爲何將她獨自送往越宮,她是爲你而來的。”
羽瑝摘下了他臉上的面具,露出他在額前的翎羽形的金箔,羽瑝說:“官綾,孤實不知你在想着些什麼,孤不知應爲此感到歡喜或是憂愁。”
我說:“那一名女子是因你而受傷,你應給予她償還。”
羽瑝笑了一聲,擡起我的臉,他說:“官綾,若孤把她殺死,也是小事,你爲何要與孤如此較真。”
那一位女子是御史的女兒,聽聞那一支箭羽刺傷了她的筋骨,她的手,再也沒有用處。我想,若她是生在尋常的人家,她的日子未免會困苦些,但她是公卿之女,這樣的損傷,並無大礙。她本是那些,要進入越宮成爲夫人的女子。羽瑝那日對她的態度雖爲不善,但他仍命一位醫官到御史的府上,爲她治療。
越宮的日子很是平靜,那一位女子的消息,我再也沒有聽聞。或許她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我坐在榻上,輕撫着梵珞送予我的壎,日光打在它的上面,愈顯得時光久遠。
羽瑝身上的衣飾發出互相碰撞的聲音,鈴鐺在他的衣襬下搖晃,我看到羽瑝向我走來,我問:“羽瑝,你可有那名女子的消息?”
羽瑝說:“官綾,你是在爲那一名女子而擔憂?”
我搖搖頭,對羽瑝說:“若我說,她即便是死了,我也不會爲她感到傷懷。羽瑝,你可會認爲,我是一個歹毒的姑娘?”
羽瑝的嘴角上揚,眼角的紋框微動,他說:“孤最是喜歡,你的性子。”
但事情,遠沒有結束,越國的朝臣,早已對羽瑝的後宮,頗有微詞。他們所欠缺的,只是一個發難的機會。御史在朝堂上,把一隻孔雀進獻給羽瑝。孔雀是王族的象徵,把孔雀進獻給王族,是表達自身對王族的,無上的尊敬。只是這一件事情,並沒有它表面的簡單。因爲孔雀的另一個含義,是窈窕的女子。
羽瑝在朝堂上,是一位威嚴的君主,座下的羣臣,皆不敢向羽瑝提出過分的請求。他們關心的,並不是羽瑝的子嗣,而是他們家族的榮寵。但他們提出這樣的請求,實屬無可厚非。後宮並不只爲一名女子而興建,世上的王,從不是專情的男子。羽瑝也應當,擴充他的後宮,越國的下一任國君,必需誕生。
越宮的宮人爲這一件事情,感到歡喜,畢竟他們是真心愛護羽瑝的人。我的生活更是清閒,越宮的宮人,再也不會時刻關注着,我的去向。聽聞在殿上的朝臣,全然跪下,請求羽瑝挑選合適的女子,進入越宮。但羽瑝並沒有答應他們的請求,只是命御史的女兒,到宮中小住。
那一日,我看到羽瑝在宮殿裡翻閱着宗卷,我問羽瑝說:“爲何那一名女子,到如今仍沒有進入宮中?”
羽瑝並沒有從宗卷中擡頭,他說:“官綾,你爲何在意如她們般的女子。”
我站着看着坐在榻上的羽瑝,我說:“羽瑝,你需要一個子嗣。”他仍看着宗卷,沒有說話。羽瑝曾說,我是一個別扭的姑娘,但他比我,更要執着。我說:“羽瑝,我並不會爲你,誕下子嗣。”
羽瑝終是擡眼看着我,他說:“官綾,她們不會誕下,孤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