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一路, 靜悄悄的。七夕彎月淺淺一輪,靜謐如水。明檀戴着帷帽,隔着丈遠距離, 跟在江緒身後。
起先江緒說的是派人送她回府, 不知怎的, 出了別玉樓, 竟成了他親自送。
雖說是送, 但更像引路。兩人守禮,離得遠,且除了半途, 江緒發現明檀跟不上步子,稍稍停了片刻, 其餘時候他都沒有回頭, 更沒多說半句。
明檀一路忍着沒吭聲, 走至靖安侯府後門時,她覺得自個兒腿都快斷了, 腳底更是火辣辣生疼,這才忍不住,在心底輕罵了聲“莽夫!”
畢竟誰也想不到,堂堂定北王殿下,送人居然靠走!
別說馬車了, 連匹馬都沒有, 從別玉樓走回靖安侯府, 好幾裡呢, 她今兒算是一氣兒走完了尋常好幾個月才能走到的路。
“多謝殿下相送。”
站在門口, 明檀忍着腿痠遠遠福了一禮,細聲謝道。
江緒略點了點頭, 就要離開。
明檀忍不住又喊:“殿下……”
“何事?”江緒頓步。
明檀本是還想解釋下今夜誤會,可實是難以啓齒,話到嘴邊又變成了:“無事,就…上元之時,也是殿下出手相救,遣人送我至侯府後門,阿檀想起,心中甚是感激。”
因着這句,江緒擡了擡眼,多問了幾個字:“小姐如何知曉,上元之夜是我出手?”
明檀:“……?”
上次在林中,她問:“夫君,是你?”
他沒聽到?
江緒自然聽到了,可當時他以爲,這位四小姐只是在驚訝他突然出現而已。
明檀卻暗自鬆了口氣,心想着:沒聽到好,沒聽到好。畢竟那聲“夫君”的丟人程度,也不亞於今日看避火圖冊了。
她忙解釋:“因爲王爺上次在林中出手相救時,也是用的束帶。雖然顏色不一樣,但用料織法,還有上頭的暗紋都是一樣的,若我沒猜錯的話,用的是蘇州近兩年新進貢的織霧錦。至於暗紋,上元夜那根用的是玄金絲線,上回林中那根是玄銀絲線,用的繡法有散錯針、刻鱗針、冰紋針……織霧錦十分難得,每歲進貢也不過十來匹,尋常都是御貢,宮裡頭賞過爹爹一匹,故而阿檀見過。”
江緒稍頓。
他都不知,一根束帶如此講究。
明家小姐對此,倒是研究頗深。
明檀也發覺自個兒說得稍多了些,且說起這束帶,她還坑過她這未來夫君一把。
想到這,她耳根又燒得更厲害了些。今兒這樁還沒解釋呢,竟又扯出了上一樁,她實在是無顏再面對她這未來夫君了,忙垂睫匆忙道:“總之,多謝殿下出手相救,也多謝殿下今夜相送。阿檀就先進去了,殿下回府也多留心。”
從後門一路回院,明檀面上火燒火燎般的熱度都未降下,直讓素心取了涼水帕子捂臉才稍稍冷靜些。
梳洗上榻,明檀裹着冰絲錦被翻來覆去着,一整晚都未睡着。
要死了真是要死了!
她明明是端莊嫺靜的大家閨秀,爲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未來夫君面前丟臉!這般形象,委實是不用活了!嫁過去後便賢良淑德地爲他納上幾房小妾,自請避居少礙他眼的爲好!且他說的“小姐很好,本王並未如此作想”,定然是不想讓她太過難堪,其實心裡頭已經覺着她是個恬不知恥半分不懂矜持的姑娘了!
她揪着被角捂臉,一邊爲自己愚笨懊惱,一邊還不忘感嘆她的未來夫君爲何如此善良。
外頭守夜的小丫頭是新來的,明檀整晚都在一驚一乍,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三更時硬着頭皮去請了素心。
素心披衣而來,恰好聽到明檀嚶了兩聲,便輕敲着門,擔憂地問了句:“小姐?是奴婢,您怎麼了?”
“沒怎麼,你們都去歇着吧。”
明檀從錦被裡冒出頭來,悶悶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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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檀嘴上說着“沒怎麼”,可自七夕過後,整個人瞧着就蔫了下來,也不像之前那般,日日興致高漲地折騰些有的沒的。折騰也無用,反正她覺着,這形象一而再再而三地跌,約莫是怎麼都挽不回了。
七夕過後有中元、中秋、重陽,還有冬至、萬壽、除夕。大日子一個接一個,可明檀都沒怎麼出門,只這期間,沈畫與明楚相繼出嫁,她作爲妹妹不得不露露面。
明楚嫁至禾州,三日無法歸寧,便是一朝遠嫁眼不見爲淨。
沈畫自靖安侯府發嫁,就嫁在京中,歸寧自然也是歸的靖安侯府。瞧着沈畫歸寧之時氣色上佳,夫君也甚爲體貼,明檀又憂愁了幾分。
沈畫看出她不對勁,可一問,明檀也不知從何說起,總不能說還未過門自個兒就已在未婚夫君面前丟盡了顏面,乾脆便不說了。
秋去冬來,又爆竹聲響,辭舊迎新,明檀先前日夜祈盼的婚期愈發近了。
婚期愈近,靖安侯府就愈熱鬧。
開春,禮部代定北王府下聘放大定。前來唱名的內侍都有六名,從早唱到晚,嗓子都唱啞了,南鵲街外圍觀百姓換了一撥又一撥,只瞧着聘禮如流水般擡進了靖安侯府。
這些年京裡也不是沒有親王娶妃,皇女下嫁,可也沒見哪家有這般陣仗。
待到日暮下聘唱畢,爲首的內侍才擦着汗啞着嗓子,恭敬遞上禮單,堆笑道:“侯爺,夫人,這聘禮單子分了兩份,一份是有司依親王妃儀制下定,另一份是定北王府着添的,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擡呢,可見王爺對王妃、對侯府,都極爲看重。”
明亭遠捋了捋短鬚,滿面紅光,裴氏也是一臉掩不住的笑意,忙讓下人上茶,又親自給內侍塞着辛苦跑上這趟的喜金:“中貴人辛苦了。”
這份聘禮單子確實極厚,拿在手上頗有些分量,他們先前也想着,定北王府約莫會在親王妃儀制上着添個四十八擡、六十八擡,哪能想到這不聲不響便是一百二十八擡!確實是給足了明檀臉面,也給足了他們靖安侯府臉面。
本朝公主出降,嫁妝依定例是一百八十八擡。他們原本琢磨着給明檀準備個一百二十八擡出嫁,就算是極爲風光了,可定北王府下聘都如此捨本,那他們靖安侯府不將嫁妝添至一百六十八擡都說不過去呀。
府中上下喜氣洋洋,聘禮擺足了正院後罩房,明檀去看了趟,心中也是有些歡喜的。看樣子,她在她未來夫君心目中的形象約莫還有救。
只是歡喜過後,明檀又再次陷入了煩憂。
這兩日白敏敏過來找她,兩人聊起七夕去別玉樓一事,她忽地想起件先前她都沒想過的事——
那日她去別玉樓,是不對。
那他定北王殿下去就對嗎?
他爲何會在?且那日閉門謝客,他竟還在樓中,定然是樓裡貴客中的貴客了。還能連門都不敲就進了水盈閨房,想必是與其極爲熟稔!
細想起來,那日水盈主動想結善緣,莫非就是知曉她乃未來的定北王妃,想讓她過門後準其入府?明檀越想,心裡頭越是拔涼拔涼的。
她明家阿檀眼光竟劣至如斯?
又瞧上個皮相好的尋花問柳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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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期不足半月,親王妃的喜服禮冠都已送至靖安侯府,明檀卻仍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明亭遠與裴氏再如何歡喜也覺出些不對來了。
某日用午膳時,見明檀那小鳥胃又是什麼都只沾一點兒便說飽了,裴氏與明亭遠對視一眼,斟酌着問出了前晚兩人討論半宿的問題:“阿檀,你可是對這樁婚事,有何不滿?”
“女兒並無不滿。”
明亭遠也撂了筷,沉吟半晌道:“阿檀,你儘可說心裡話,若是不想嫁,如今下了聘,爲父便是拼着丟官棄爵……”
“……?”
“女兒沒有不想嫁,爹爹用不着丟官棄爵。”
她心裡頭確實極爲猶豫。她對定北王殿下是頗有好感的,可那樁他與水盈的疑惑橫在心裡頭,怎麼也過不去。
只是再怎麼過不去,聖上賜婚哪是說不嫁便不嫁的,你倒是願意丟官棄爵,可聖上怕是要你闔府都人頭落地。
明亭遠聽她這麼說,安了心,後半截話也沒再往下說了,他本是想說“如今下了聘,爲父便是拼着丟官棄爵也解不了這樁婚事”來着。
明檀誤會,以爲她爹要爲她違抗聖意,心裡頭還挺感動。心想若她真是錯看了定北王殿下,爲着侯府,她心一橫嫁過去,也算是全了家族情誼了。
她這一感動,飯也多用了半碗,還一個勁兒地給明亭遠添菜。明亭遠樂呵呵地接了,只不過是略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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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宜婚娶,上上吉。正是欽天監與禮部爲定北王殿下擇選的成親吉日。這段時日,江緒又北上處理軍務,直至三月初七,婚前一夜,才自青州回京。
定北王府在福叔的打理之下,早已張燈結綵,滿府鋪紅。
他下馬入府,福叔那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定。福叔先前還想着,他們家王爺爲了軍務,怕是還真幹得出誤了自個兒大婚的事兒。
舒景然知他今晚回府,特地前來等他,還溫了壺酒,江緒卻冷淡推道:“不必,本王還要去趟大理寺獄。”
“……?”舒景然失笑,“明日你便成婚了,今晚還要去審犯人?”
“成婚而已,與審犯何干。”
江緒輕描淡寫。
舒景然十分不能理解:“你既婚娶,至少也該給足夫人尊重,難道你明日便要雙眼發青在府候親?或者,你洞房之時也要擺着這張冷臉,或是將新夫人撂在一邊先補個眠?”
江緒無動於衷。
舒景然又道:“我也是這兩日才得知,明家四小姐近些時日,因着你那回出現在別玉樓,似是誤會了你與水盈姑娘有什麼私情,很是有些煩惱。你上回不是去找了明家四小姐麼,你竟連爲何出現在別玉樓都未解釋?
“她既於你有恩,你想娶她好好對她,別玉樓之事也無不可說之處吧?且審犯這些瑣事,倒也比不得明日成親重要,我瞧着你今晚還是好生歇歇爲好。”
舒景然上回在別玉樓,也意外與白敏敏相撞,而前幾日平國公府辦蹴鞠宴,他又與白敏敏相遇。
白敏敏旁敲側擊着問他,上回他與定北王殿下去別玉樓,到底所謂何事,他便猜出了三分緣由。
江緒聽了,不知在想什麼,也沒什麼表情。
過了半晌,他忽往外走,舒景然在後頭喊他,他也沒理。
舒景然搖了搖頭,以爲這廝是油鹽不進,真又去大理寺獄審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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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靖安侯府仍是紅彤彤的一片,就連燈籠都蒙着淺淺紅暈,端的是一派大婚喜意。明檀遲遲未睡,趴在窗邊,茫然地看着月光。
她明日就要嫁人了。
那人會是她的良人嗎?
先前她是有些確定的,可如今,卻不那麼確定了。
她覺得有些累,闔眼想休息會兒。
可鼻尖忽而盈來一陣淺淡檀木香。
她遲鈍睜眼,先是看見一塊玉佩,而後往上緩緩擡着眼睫——
“……?!”
一定是出現幻覺了。
她下意識便揉了揉眼。
“小姐沒看錯,是本王。”男人站在窗前,垂眸看她,“冒昧前來,是想告訴小姐,別玉樓是定北王府暗哨之樓。本王與水盈,是上下屬的關係,並無私情。明日,本王會親來靖安侯府迎親,小姐可以好生休息了。”
男人的聲音不高不低,長身玉立,站在窗前,竟與如水月色別樣合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