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聞其詳。”張居正正色道。
“所謂中興大明,說白了就是‘搞錢’!俗話說‘人窮苦難多,家貧百事哀’,對一個國家亦是如此!先富才能後強!”高拱用粗俗有力的措辭暢所欲言道:
“我們常說大明不是沒錢,只是國家沒錢,因爲朝廷收不上稅來。那爲什麼之前的朝代,哪怕是弱宋,都能有幾千萬兩的歲入呢?老夫思來想去,認爲關鍵問題有二,一是稅制愚蠢,二是地方官府太弱小,連基本的稅收都完不成。而要想改革稅制,首先得地方執行得力。所以加強州縣官府對地方的控制力,就是我第一個建議!”
“嗯。”張居正點頭表示記下了。其實以他的記憶力,根本不用做筆記。之前那都是故意做樣子給老高看的。
“至於如何加強州縣,除了加強考稽之外,更重要的是選官用人的思路要改!”高閣老沉聲道:“知州知縣代天子牧民,乃親民之官,其實是天下最爲緊要之官!”
“是啊,大明說白了,就是一千四百個州縣,這些知州知縣直接管理教化百姓,肩負着爲朝廷收稅,貫徹落實政令的使命。”張居正深以爲然道:“使天下守令得人,太平即此而在!”
“說得好!然而現實是什麼樣呢?朝廷選州縣正官,竟大都用新科進士充任。這些剛出茅廬的書呆子懂個屁?”高拱哼一聲道:“他們於民事一竅不通,且守身之節、愛民之仁,處事之略,亦漫無考證!卻榜下即用爲親民之官,結果被猾吏劣紳玩弄於股掌之間,或一事無成,或同流合污!待其把地方搞個一塌糊塗,拍拍屁股走人,又換上一隻菜鳥繼續胡搞,倒黴的永遠是百姓,受損的永遠是國家!”
“不是也從舉監中大挑出老成之輩,來充任州縣正堂嗎?”張居正苦笑道。卻真的很佩服新鄭公。心說如果換了自己在他的處境,肯定不會自身難保還不忘憂國憂民的。
“大挑是要排隊的,加之舉人監生們不到一定年紀,是不會科場絕望的。你不在吏部沒看到,每年來大挑的都是四老五十的半老頭子。排在前頭的,更是須發花白、腰背佝僂。這樣的人選爲州縣,最多幹滿任期也就致仕了。哪有什麼衝勁兒?不是得過且過,就是大撈特撈,沒有願意得罪地方,乾點實事兒的。”
“是這個道理。”張居正點點頭道:“這些臭棋簍子輪番上陣,讓地方上這盤棋越下越死,結果經驗豐富的資深官員也對外放畏之如虎,就只能繼續拿新科進士填充地方了。如是往復,愈加敗壞!”
“所以,這規矩得改!”高拱重重一拍大腿,發出啪的一聲,引來侍衛怒目,待看清是他,才無奈走開。高拱卻渾然不覺,只顧着激動道:
“老夫認爲,應當定下規矩,年五十以上選官者,只能授以雜職,不得爲州縣之長!此外,擔任州縣正堂者,還需與選任科道一般,有年資要求,哪怕是兩榜進士,也不能直接授以州縣正印。令其其先在部裡、省裡、府裡打磨幾年,考察合格後,才能出任親民之官!總之,要讓年富力強、經驗豐富的優秀官員到州縣去,不能讓他們拈輕怕重,只想在部裡享清福!”
“這這,豈可修……改百年來的規矩?”張居正委實讓高拱的話嚇了一跳。要知道在大明朝,當官的不怕干犯國法天條,就怕破壞官場的規矩。因爲大明開國已經兩百年了,太祖皇帝制定的那套法律典章,早已經徹底失效,取而代之的是由各種約定俗成的潛規則,組成的官場共識,也就是所謂的官場規矩。
什麼叫共識?就是遊戲參與者都能接受的最大公約數,它必然有利於很大一部分人,所以纔會被達成,被維護。
如今是這些規矩維繫着這個國家的運轉,同時也關乎着大明官員的利益,高閣老卻說要悍然打破它,肯定會引起嚴重後果的。
“所以才叫吏治改革!光變法有個屁用?法條太空泛,太沒有約束力!要改就得改規矩,才能真正改變這個官場!”高拱扼腕遺憾道:“所以老夫纔會推動吏部規定,‘京官不許稱病逃避外放’,就是要把京中的官員都趕到地方上去!可惜,這後面一步,只能你來做了……”
“那僕也要成爲百官公敵了。”張居正苦笑道。
“也不是隻強按牛頭,還要給草吃的嘛!”高拱笑道:“一個是,提高州縣官員的待遇,老夫聽說江南開徵一條鞭法,火耗大增。加上還有什麼開發公司分紅,那幫地方官一個個吃得滿嘴是油!京裡哪個不眼紅?外放去這種地方,會有阻力嗎?”
“那肯定沒有的。”張居正捋捋本體道:“可大明只有一個江南,別的地方還是又窮又麻煩的。哎,窮官難當啊……”
“那就在升遷上予以照顧。這些地方的之所以窮和亂,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官吏素質差,管理無方所致。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嘛。”高拱一揮手,胸有成竹道:
“洪武十四年,按照賦稅輕重,將天下州縣劃分爲繁簡二等。隆慶元年,老夫又和楊虞坡,按照大小、繁簡、衝僻、難易四項標準,將州縣重新劃分上中下三等,可供你參照。越是大、繁、衝、難、邊之縣,越要揀選年力精強、才氣超邁、兼通武事者擔任。並明言若能保境安民、扶窮惠困,使百姓安居樂業者,必可優先升遷!若有特著奇績,超擢知府亦無不可!”
“而且還要規定,日後爲兵備、爲巡撫、爲總督者,都必須起自州縣。沒有幹滿一任親民官的,休想封疆一省!”高拱越說越大膽道:
“這樣不用幾年,就能徹底扭轉州縣疲敝的局面。甚至你別的不幹,只把這一件事辦好,就可以得個‘中興賢相’的美名了!”
“這阻力之大,也可想而知啊。”張居正不禁唏噓道。
“是阻力大,但比起打擊兼併,削除宗藩來,已經是很輕鬆的了。”高拱看他一眼道:“要想減輕阻力也有辦法,就是以身作則,先把閣臣選任之制給改了!這也是我給你的第二個建議!’
“羣僚會推、皇上御批,有什麼問題嗎?”張居正心說好傢伙,老鼠拉木杴——大頭在後頭!
“這沒什麼問題,問題是閣臣的候選資格本身。當初內閣只是爲皇帝主管文翰、兼以諮詢的機構,故而要以翰林官充任大學士,這本無問題。但時至今日,內閣以成政事堂,閣臣雖無宰相之名,卻行宰輔之實。比如你張叔大被人家叫張相公,不就是被視爲宋朝的宰相嗎?”
高拱沉聲道:
“那麼問題就來了,翰林是詞臣,打交道的是文章典籍。宰相卻是要平章政事、燮理陰陽,兩者不說風馬牛不相及吧,但‘非翰林不得入內閣’,也是捨本逐末!更阻塞了那些非翰林官員的宰輔之路!”
“元翁,非如此,你我怕是也當不上大學士啊。”張居正苦笑道:“未免要被詹翰同僚目爲過河拆橋啊。”
“那又算得了什麼?老夫這也是逼着他們走出臺閣,故紙堆裡是學不來治國的!”高拱滿不在乎的一揮手道:“再說,非翰林官員肯定是支持的。以往他們既無宰輔之望,自不爲宰相之學,只關注一部一省之具體事務,當然難出相國之才!所以應當去掉這層障礙,爲閣臣設置更高的標準,比如要既在地方上擔任過督撫,又在朝中出任過七卿的,方有資格入閣……”
張居正聽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高拱的改革藍圖如此宏偉!比他之前跟自己談及的,要深遠太多了。
之前,高拱於吏治只是小修小補。比如,推兵部官員重選特養之制,增設兩名兵部侍郎;推刑部官員久任之法,以減少冤假錯案;重訂戶部理財官選任之制,欲增設海運衙門之類……張居正還以爲他治大國如烹小鮮,怕步子太大扯到蛋呢。
現在才知道,原來扯蛋的還在後頭呢。只是沒跟自己講罷了。
也許是怕把自己嚇得打退堂鼓?還是原本就不打算讓自己參與吏治改革?亦或這些是他敢想不敢幹,一股腦丟給自己圖個嘴痛快?張居正腦海中轉過數種猜測,面上不動聲色問道:“還有一條呢?”
“第三,就是改革言官制度!科道言官實在是最壞的制度,大明若亡,必亡於言官!”便聽高拱厲聲道:“朝廷任由他們風聞奏事、不必擔責。他們便可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只求一鳴驚人!明明什麼都不懂,卻敢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多用幾個排比,多提一提祖宗,就是衛道雄文!然後互相捧臭腳,籍此嶄露頭角!卻絲毫不顧國家大事,被他們破壞了多少!”
只聽高拱深惡痛絕道:“值此蜩螗沸羹、國事危難之際,當事者本當有所建樹、全力爲大明尋一條出路的!然而稍爲更變,便招致言官肆口參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加以容納。結果半途中梗,最終一事無成……”
張居正對此深有同感,虛心請教那該如何去改?
高拱正欲講出他的方針,忽聽閣中響起一聲歡呼:“陛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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