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瘋子還躺在地上呻吟着,聲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誰掌起了燈,他的臉在燈光下看來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個一張臉都已扭曲變形。
傅紅雪終於擡起頭,道:“你說的易大經,是不是‘鐵手君子’易大經?”
葉開道:“就是‘鐵手君子’易大經,也就是趙大方。”
傅紅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說易大經是個君子,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君子。”
葉開道:“世上的僞君子本來就很多。”
傅紅雪道:“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葉開道:“他要殺你!”
傅紅雪當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問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麼快,世上的確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紅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異、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種輕鬆而又鎮定的態度。
就憑這一點,已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難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還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紅雪實在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他幾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誰的出手快。
他絕不服輸。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時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能攔阻,也絕沒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這事實他想不承認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葉開看着他的手,嘆息着道:“你現在也許還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苦笑。
傅紅雪道:“所以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葉開只能苦笑。
傅紅雪道:“你爲什麼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
葉開道:“我沒有。”
傅紅雪道:“你若沒有跟着我,怎麼會知道這樣一件事?”
葉開道:“因爲我在市上看見了易大經。”
傅紅雪道:“很多人都看見了他。”
葉開道:“但卻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經,易大經本不該在這裡的,更不該打扮成那種樣子,他本是個衣着很考究的人。”
傅紅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葉開道:“但我卻不能不覺得奇怪。”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
葉開點點頭,道:“我已盯了他兩天,竟始終沒有盯出他的落腳處,因爲我不敢盯得太緊,他的行動又狡猾如狐狸。”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他從京城請來了小達子,所以我就改變方針,開始盯小達子。”
他苦笑着,又道:“但後來連小達子都不見了。”
傅紅雪冷笑道:“原來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葉開道:“幸好後來我遇見了那兩個擡棺材的人,他們本是小達子戲班裡的龍套,跟着小達子一起來的,小達子對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這件事的確很曲折,連傅紅雪都不能不開始留神聽了。
葉開道:“那時他們已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城,我找到他們後,威逼利誘,終於問出他們已將小達子送到什麼地方去。”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經和小達子。”
傅紅雪道:“易大經當然不會告訴你這秘密。”
葉開道:“他當然不會,我也一定問不出,只可惜他的計劃雖周密,手段卻太毒了些。”
傅紅雪聽着。
葉開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準備將小達子殺了滅口!”
傅紅雪這才知道,小達子的痛苦並不是因爲受了傷,而是中了毒。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小達子的毒已開始發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經下的毒手後,他當然也對易大經恨之入骨。”
傅紅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經的陰謀。”
葉開嘆了口氣,道:“若不是易大經的手段太毒,這秘密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裝作的功夫實在已經爐火純青,我竟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甚至會將他看做謙謙君子,幾乎已準備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靈琳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他若去唱戲,一定比小達子還有名。”
葉開道:“但是我剛纔好像聽見,你在叫他大叔。”
丁靈琳狠狠瞪了他一眼,噘起了嘴,道:“他本來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種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樣子,誰知道他是個僞君子。”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還是像我這樣的真小人好。”
丁靈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葉開苦笑道:“也許你還是不明白的好。”
丁靈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現在我的確還有件事不明白!”
葉開在等着她問。
丁靈琳道:“像李尋歡、阿飛,這些前輩名俠,很久都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的俠蹤,易大經怎麼會知道他今天在這裡?”
葉開低吟着,道:“飛劍客的確是個行蹤飄忽的人,有時連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靈琳道:“所以我覺得奇怪。”
葉開道:“但人們都知道自從百曉生死了後,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個人,其中卻有一個易大經。”
丁靈琳道:“我也聽見過,他家來來往往的客人最多。”
葉開道:“也許他聽見飛劍客要到這裡來,所以他先在這裡等着。”
丁靈琳道:“那麼他住的那房子顯然是早就佈置好的了。”
葉開道:“然後他又想法子再將傅紅雪也騙到這裡來。”
丁靈琳用眼角望了傅紅雪一眼,然後道:“這倒並不難。”
葉開道:“他每天出去,也許就是打聽飛劍客的行蹤。”
丁靈琳道:“但是有人卻以爲他是在打聽馬空羣的消息。”
葉開笑道:“這個人做事的陰沉周密,我看誰都比不上。”
傅紅雪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他的人呢?”
葉開道:“走了。”
傅紅雪敞笑道:“你爲什麼要放他走?”
葉開笑笑道:“我爲什麼要放他走?他自己難道不會走?”
傅紅雪道:“你沒有攔住他?”
葉開道:“你認爲我一定能攔住他?”
傅紅雪冷笑。
丁靈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葉雖然沒有攔住他,但至少也沒有上他的當。”
傅紅雪臉色變了變,轉過身,表示根本不願跟她說話。
但丁靈琳卻又繞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葉當朋友,但他對你總算不錯,是不是?”
傅紅雪拒絕回答。
丁靈琳道:“他對你,就算老子對兒子,也不過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將他當作冤家一樣的看待。”
傅紅雪拒絕開口。
丁靈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說話,老實說,像你這種人,平時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懶得看你一眼的。”
傅紅雪又在冷笑。
丁靈琳道:“但現在我卻有幾句話忍不住要問你一下。”
傅紅雪只有等她問。
丁靈琳道:“爲什麼別人對你愈好,你反而愈要對他兇?你是不是害怕別人對你好?你這種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竟又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
他冷漠的眼睛裡,也突然充滿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靈琳反而怔住了。
她實在想不到傅紅雪竟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頭,訥訥道:“其實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你又何必氣成這樣子?”
傅紅雪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丁靈琳也沒有再說什麼,她忽然覺得很無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還擺着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來。
葉開正慢慢地扶起了小達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事。
小達子滿臉都是淚,嗄聲道:“我……我只不過是個戲子,無論誰給我錢,我都唱戲。”
葉開道:“我知道。”
小達子流着淚道:“我還不想死……”
葉開道:“你不會死的。”
小達子道:“藥真的還有效?”
葉開道:“我已答應過你,而且已給你吃了我的解藥。”
小達子喘息着,坐下去,總算平靜了些。
葉開嘆息了一聲,道:“其實又有誰不是在唱戲呢?人生豈非本來就是大戲臺?”
傅紅雪也已冷靜了些,突然回身,瞪着小達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經到哪裡去了?”
小達子的臉又嚇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總要回家的。”
傅紅雪道:“他的家在哪裡?”
小達子道:“聽說叫‘藏經萬卷莊’,我雖然沒去過,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立刻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連看都不再看葉開一眼。
葉開卻道:“等一等,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沒有等。
葉開道:“易大經的妻子姓路。”
傅紅雪不理他。
葉開道:“不是陸地的陸,是路小佳的路。”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豈非本就是一個大戲臺,又有誰不是在演戲呢?”
問題只不過是看你想怎麼樣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你想獨得別人的喝彩聲?還是想別人用爛柿子來砸你的臉?
這柿子不是爛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穫的季節。
丁靈琳剝了個柿子,送到葉開面前,柔聲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葉開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靈琳道:“一個人若真的想醉,無論用什麼下酒都一樣會醉的。”
她將柿子送到葉開嘴上,嫣然道:“所以你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葉開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頭,他也知道丁靈琳對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這女孩子雖然刁蠻驕縱,但也有她溫柔可愛的時候,無論誰有這麼樣一個女孩子陪着,都已應該心滿意足的。
丁靈琳看着他吃下這個柿子後,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幸好你不是傅紅雪,別人對他愈好,他就對他愈壞。”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你若真的以爲他是這種人,你就錯了。”
丁靈琳道:“我哪點錯了?”
葉開道:“有種人從來都不肯將感情表露在臉上的。”
丁靈琳道:“你認爲他就是這種人?”
葉開道:“所以他心裡對一個人愈好時,表面反而愈要做出無情的樣子,因爲他怕被別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靈琳道:“所以你認爲他對你很好?”
葉開笑了笑。
丁靈琳道:“可是他對翠濃……”
葉開道:“剛纔他忽然變得那樣子,就因爲你觸及了他的傷口,讓他又想起了翠濃。”
丁靈琳道:“他若是真的對翠濃好,爲什麼要甩掉她?”
葉開道:“他若是真的對她不好,又怎會那麼痛苦?”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嘆息着,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纔沒有痛苦,但是我並不羨慕那種人。”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那種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靈琳又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葉開道:“的確奇怪得很,就像你們女人的心一樣奇怪。”
他說得不錯。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樣。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現在總算已看透了你。”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表面看來雖然不是個東西,其實心裡還是對我好的。”
葉開板起了臉,想說話。
可是他剛開口,丁靈琳手裡一個剛剝好的柿子又已塞進他的嘴裡。
夜已更深。
小達子又吃了一包藥,已躺在角落裡的長凳子上睡着了。
店裡的夥計在打呵欠。
他真想將這些人全都趕走,卻又不敢得罪他們——陌生人總是有點危險的。
丁靈琳替葉開倒了杯酒,忽然道:“那個‘藏經萬卷莊’離這裡好像並不遠。”
葉開道:“不遠。”
丁靈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經是不是真的會回家去呢?”
葉開道:“他絕不會逃的。”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他用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懷疑。”
丁靈琳道:“無論怎麼樣,傅紅雪現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纔會設下這個圈套來害傅紅雪。”
葉開道:“傅紅雪並不是個笨蛋。”
丁靈琳道:“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說不定也是易大經。”
葉開道:“不是。”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道:“他在小達子酒裡下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毒藥。”
丁靈琳道:“他難道不能在身上帶兩種毒藥?”
葉開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獨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歡用的毒藥,這種習慣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樣。”
丁靈琳不懂。
葉開道:“你若用慣了一種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種?”
丁靈琳想了想,點了點頭。
葉開道:“你出門的時候,身上會不會帶兩種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靈琳搖了搖頭,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對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葉開道:“我只不過對毒藥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
丁靈琳道:“不知道纔怪。”
她忽然將剛給葉開倒的那杯酒搶過來,自己一口氣喝了下去。
葉開笑了。
丁靈琳又在用眼角瞟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還有心情坐在這裡喝酒。”
葉開道:“爲什麼沒有?”
丁靈琳道:“易大經既然已回了家,傅紅雪豈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這兩天就在這附近,現在豈非也可能就在他家裡。”
葉開道:“很可能。”
丁靈琳道:“你不怕傅紅雪吃他們的虧?你不是一向對他很關心麼?”
葉開道:“我放心得很。”
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當然是真的,因爲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動起手來。”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瞭解易大經是個怎麼樣的人,就會知道是爲什麼了。”
丁靈琳道:“鬼才瞭解他。”
葉開道:“這個人平生一向不願跟別人正面爲敵,就算別人找上他的門去,他也總是退避忍讓,所以別人才認爲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道:“但這種忍讓也沒有用的。”
葉開道:“他可以用別的法子。”
丁靈琳道:“什麼法子?”
葉開道:“他可以死不認賬,根本不承認有這麼回事。”
丁靈琳道:“事實俱在,他不認賬又有什麼用?”
葉開道:“他可以說,最近一直沒有離開過藏經莊半步,甚至可能說他病得很重。”
丁靈琳道:“傅紅雪會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葉開道:“易大經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裡替他作證明,像他這種人做事,無論成與不成,一定會先留下退路。”
丁靈琳道:“別人的證明,傅紅雪也一樣未必會相信的。”
葉開道:“但易大經找來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定很有分量,別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靈琳道:“這種人肯替他說謊?”
葉開道:“他並不是要這些人替他說謊,只不過要他們的證明而已。”
丁靈琳道:“證明他沒有出去過?”
葉開道:“他當然有法子先要這些人相信,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半步。”
丁靈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這種法子,除非他有分身術。”
葉開道:“分身術也並不難,譬如說,他可以先找一個人,易容改扮後,在家裡替他裝病。”
他又補充着道:“病人的屋裡光線當然很暗,病人的臉色當然不好,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和平時一樣,所以他那些朋友當然不會懷疑這個生了病的易大經居然會是別人改扮的。”
丁靈琳道:“何況易大經一向是誠實君子,別人根本不會想到他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點也
不錯。”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對這種邪門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葉開道:“所以我現在還活着。”
丁靈琳嘆道:“我看還是趁你活着時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這裡。”
葉開道:“你可以走。”
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道:“我在這裡泡定了。”
丁靈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
葉開道:“不好。”
丁靈琳看了那直皺眉頭的夥計一眼,道:“你認爲別人很喜歡你留在這裡?”
葉開笑着說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賬快走,愈快愈好。”
丁靈琳道:“那你爲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葉開道:“我要等一個人。”
丁靈琳眼珠子直轉,道:“是個女人?”
葉開笑道:“我從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靈琳咬了咬嘴脣道:“你究竟要在這裡等誰?”
葉開道:“傅紅雪!”
丁靈琳怔了怔,道:“他還會來?”
葉開肯定地道:“一定會來找我,因爲他認爲我騙了他。”
丁靈琳道:“他難道看不出易大經就是趙大方?”
葉開道:“易大經難道不能說那是別人故意扮成他的樣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靈琳又說不出話了。
那夥計一直在旁邊聽着,聽到這裡,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他嘆氣的時候,門外卻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這裡還有酒賣,看來老天對我還算不錯,捨不得讓我乾死。”
一個人醉醺醺地衝了進來,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圓圓的臉上長個酒糟鼻子,看樣子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標準酒鬼。
他一進來就掏出塊銀子拋在桌上,大聲道:“把你們這裡的好酒好菜統統給我搬上來,大爺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銀子。”
有銀子當然就有酒。
這人自己喝了幾杯,忽然回過頭,向葉開招手。
葉開也向他招了招手。
這人大笑,道:“你這人有意思,看來一定是個好人,來,我請你喝酒。”
葉開笑道:“好極了,我什麼都有,就只是沒有銀子。”
他竟忽悠過去了。
這就是葉開的好處,他對什麼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點點奇怪的事,他就絕不肯錯過。
他已看出這人的手腳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來的,平時一定是個做粗事的人,但現在卻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還有大把銀子可以請人喝酒。
這種事當然有點奇怪。
一點奇怪的事,往往就會引出很多奇怪的事來,有很多奇怪的事,葉開都是這樣子發現的,何況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靈琳看着他走過去,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天下再也沒有什麼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現在這人非但鼻子更紅,連舌頭都大了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葉開的肩,大聲道:“你儘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銀子。”
葉開故意壓低聲音,道:“看來你老哥你真發了財了,附近若有什麼財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兄弟一聲,讓兄弟也好回請老哥你一次。”
這人大笑道:“你以爲我是強盜?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錠銀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擺,瞪起了眼道:“告訴你,我這銀子可不是髒的,這是我辛苦了十幾年才賺來的。”
葉開道:“哦?”
這人道:“老實告訴你,我並不是壞人,我本來是個洗馬的馬伕。”
葉開笑道:“馬伕也能賺這麼多銀子?看來我也該去當馬伕纔對。”
這人搖搖頭,道:“本來我倒可以介紹你去,但現在卻已太遲了。”
葉開道:“爲什麼?”
這人道:“因爲那地方非但已沒有馬,連人都沒有半個。”
葉開道:“那是什麼地方?”
這人道:“好漢莊。”
葉開的眼睛亮了。
他本來就在找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連半個都找不到。
四五十個人忽然沒有事幹,手裡卻有四五百兩銀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麼。
但附近所有的酒鋪妓院裡,卻偏偏都完全沒有他們的消息。
現在葉開才總算找到了一個,他當然不肯放鬆,試探着道:“好漢莊我也去過,那裡酒窖的管事老顧是我的朋友。”
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顧,姓張,叫張怪物。”
葉開道:“爲什麼要叫他怪物?”
這人道:“因爲他雖然管酒窖,自己卻連一滴都不喝。”
葉開笑道:“也許就因爲他不喝酒,所以才讓他管酒窖。”
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點也不錯,你這小子倒還真不笨。”
葉開道:“現在他的人呢?”
這人道:“到丁家去了,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全都被丁家僱去了。”
原來他們一離開好漢莊,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趕着去上工。
這就難怪葉開找不着他們的人。
葉開道:“全都被丁家僱去了?哪個丁家?”
這人道:“當然是那個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則怎麼能一下子多僱這麼些人。”
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靈琳的家。
葉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靈琳也正在看着他。
這人卻還在含含糊糊地說着話:“那張怪物雖然不喝酒,但別的事卻是樣樣精通的,我他媽的就一直佩服他。”
葉開道:“既然別人都被丁家僱去了,你爲什麼不去?”
這人笑道:“五百兩銀子我還沒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媽的也不會……”
“會”字是個開脣音。
剛說到這個“會”字,突聽“叮”的一響,一樣東西打在他牙齒上。
葉開立刻聽到一陣牙齒碎裂的聲音。
這個人已痛得彎下了腰,先吐出了一個花生殼,再吐出了牙齒,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縮,就開始不停地嘔吐。
將他牙齒打碎的,竟是一個花生殼。
丁靈琳沒有吃花生,必然不會有花生殼。
窗子是開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葉開忽然對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來是在等另外一個人的,想不到來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聲中帶着種很特別的譏誚之意,接着人影一閃,已有個人坐在窗臺上。
路小佳。當然是路小佳。
丁靈琳嫣然道:“我本來正準備教訓教訓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點事,實在榮幸之至。”
丁靈琳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拍人馬屁的?”
路小佳道:“從我想通了的時候。”
丁靈琳道:“想通了什麼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爲止,還是光棍一條,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怎麼樣?”
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說不定還是有機會做丁家的女婿。”
丁靈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還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馬屁?”
丁靈琳用眼角瞟着葉開,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他聽的。”
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說給他聽的。”
他大笑着跳下窗臺,看着葉開道:“你吃了我的幾顆花生,今天不請我喝酒?”
葉開微笑道:“當然請,只可惜我也知道你並不是爲了喝酒來的。”
路小佳嘆了口氣,說道:“好像我什麼事都瞞不住你。”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路小佳道:“陪一個人來的。”
丁靈琳道:“陪誰?”
路小佳道:“就是你們在等的那個人。”
丁靈琳皺了皺眉,轉過頭,就看見傅紅雪慢慢地走了進來。
傅紅雪蒼白的臉,現在看來竟彷彿是鐵青的。
他還沒有走進來,眼睛就已在盯着葉開,好像生怕葉開會突然溜走。
葉開卻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果然沒有算錯。”
傅紅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錯了。”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你爲什麼要我去殺易大經?”
葉開道:“是我要你去殺他的?”
傅紅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還是希望我再殺錯人?”
葉開嘆了口氣,說道:“我只希望你能夠弄清楚這件事。”
傅紅雪冷笑道:“你還不清楚?”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趙大方並不是易大經。”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這半個月來,他從未離開過藏經莊半步。”
葉開笑了。
傅紅雪道:“你不必笑,這是事實。”
葉開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證明?”
傅紅雪點點頭,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又笑了。
這些事本就在他預料之中,他果然連一點都沒有算錯。
丁靈琳卻在那邊搖着頭,嘆着氣,道:“剛纔是誰在說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葉開,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靈琳道:“你又明白了什麼?”
路小佳道:“你們一定以爲易大經先找了個人在家替他裝病,他自己卻溜了出來。”
丁靈琳道:“這不可能?”
路小佳道:“當然可能,只可惜他這種病是沒法子裝的。”
丁靈琳道:“爲什麼?”
路小佳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江湖中也許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條左腿已在半個月前被人一刀砍斷了!”
丁靈琳怔住。
傅紅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長城、王一鳴、丁靈中、謝劍,都是在聽到這消息後,特地趕去看他的。”
他說的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個名字,當然還是丁靈中。
丁靈琳幾乎叫了起來,大聲道:“我三哥也在他那裡?”
路小佳笑了笑,道:“聽說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豈不總是喜歡跟君子來往的。”
丁靈琳只好聽着。
路小佳悠然道:“卻不知丁三少是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丁靈琳道:“他當然不是。”
路小佳說道:“那麼你可以去問問他,易大經的腿是不是斷了,這個斷了腿的易大經是不是別人僞裝的?他現在還在藏經莊。”
丁靈琳還有什麼話說?
葉開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實你也不必難受,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只要能認錯就好了。”
葉開咳嗽。
“我當然也知道你嘴上絕不肯認錯,但只要你心裡認錯就已足夠。”
他不讓葉開說話,搶着又道:“現在的問題是,易大經既然不是趙大方,那個趙大方究竟是什麼人呢?”
葉開回答不出。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
路小佳道:“你當然要找出他來,說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葉開忽然開口道:“說不定他也是易大經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爲什麼?”
葉開道:“他若不是易大經的仇人,爲什麼要用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認。
葉開沉吟着,道:“他當然還不知道易大經的腿已斷了,所以纔會用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斷了腿,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誰也不願意到處宣揚的。”
葉開道:“卻不知他的腿是被誰砍斷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沒有告訴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願再提起這件事。”
葉開道:“爲什麼?”
路小佳道:“因爲他不願別人替他去報仇,他總認爲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是冤冤相報,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報得完了。”
葉開嘆了口氣,道:“看來他的確是個真君子,令姐能嫁給他真是福氣。”
路小佳看着他,也聽不出他這話是真的讚美,還是諷刺。
葉開卻又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總該先請你喝杯酒纔是。”
突聽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說話的聲音,還在很遙遠的地方,但這裡的每個人都能聽得很清楚。
說話的人當然也還在遠方,但這裡的人說出的話,他居然也能聽得見。
這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爲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到了門外。
他來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帶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卻提着個很大的包袱。
丁靈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那平凡卻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來了。
門外夜色深沉,門內燈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進來,將手裡提着的包袱,輕輕地擺在地上。
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隨隨便便地找了張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時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卻可以破例。”
沒有人問他爲什麼,沒有人敢問。
陌生人忽然面對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爲了什麼?”
路小佳搖搖頭。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路小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雙鎮定如磐石的眼睛裡,似已露出恐懼之色。
陌生人道:“我卻認得你,認得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垂下頭,看着自己腰帶上斜插着的劍,好像只希望這柄劍並沒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帶上的劍,淡淡道:“你不必爲這柄劍覺得抱歉,教你用這柄劍的人,雖然是我的仇敵,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這狂傲的少年,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懼過。
陌生人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沒見過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樣,是個沒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確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聽說你用這柄劍殺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殺的人,都是應該殺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劍來刺我一劍。”
路小佳的臉色變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說過的話,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變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覺得爲難,這是我要你做的,我當然絕不會怪你。”
路小佳遲疑着。
陌生人道:“我當然也絕不會還手。”
路小佳終於鬆了口氣,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劍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盡全力,就將我當作最恨的仇人一樣。”
路小佳道:“是。”
忽然間,天地間似已變得完全沒有聲音,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是時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劍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麼神奇?
突然間,劍光一閃,路小佳的劍已刺了出去,就向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紅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這一劍就像是他刺出去的,連他都不能不承認,這一劍的確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樣快。
就在這時,突然“叮”的一響,這柄劍突然斷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這一劍刺出後,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閃,然後這柄劍就斷了!
但現在短棍明明還插在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懷疑。
只有路小佳不懷疑,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的劍是怎麼斷的。他手裡握着半截短劍,冷汗已從他額角上慢慢地流下來。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斷劍,凝視了很久,忽然道:“這柄劍還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夠用這麼重的劍了。”
陌生人點了點頭,道:“不錯,愈輕的劍愈難施展,只可惜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聲道:“你
可知道我爲何要擊斷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問。
陌生人道:“因爲你這柄劍殺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頭,道:“前輩的教訓,我一定會記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紅雪和葉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非但很聰明,也很用功,已經不在我們當年之下。”
沒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紅雪,現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這陌生人刺出去,將要付出什麼代價!
陌生人道:“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聽着。
陌生人道:“真正偉大的武功,並不是用聰明和苦功就能練出來的。”
爲什麼不是?大家心裡都在問。
聰明和苦功豈非是一個練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條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顆偉大的心,才能練得真正偉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溫暖的光輝,接着道:“這當然不容易,據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也不過只有一個人而已。”
大家當然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每個人的心忽然跳了起來。
葉開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這道理外,我還有樣東西帶給你們。”
他帶給他們的難道就是這包袱?路小佳忽然發現這包袱在動,臉上不禁露出驚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緩緩道:“你若覺得奇怪,爲何不將這包袱解開來?”
每個人都在奇怪,誰也猜不出他帶來的是什麼。
“你若要練成真正偉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顆偉大的心。”
這當然不容易。要達到這境界,往往要經過一段很痛苦的歷程。
包袱被解開了。包袱裡竟然有一個人,一個斷了左腿的人。
“易大經。”
每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來,最驚奇的人,當然還是易大經自己。
他彷彿剛從噩夢中驚醒,忽然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個比夢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葉開,看了看傅紅雪和路小佳。
然後他的臉突然抽緊,因爲他終於看到了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還記得我?”
易大經點點頭,顯得尊敬而畏懼。
陌生人道:“我們十年前見過一次,那時你的腿還沒有斷。”
易大經勉強賠笑,道:“但前輩的風采,卻還是和以前一樣。”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麼時候斷的?”
易大經道:“半個月前。”
陌生人道:“被誰砍斷的?”
易大經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過去的事,再提豈非徒增煩惱。”
陌生人道:“看來你倒很寬恕別人。”
易大經道:“我儘量在學。”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還是先學另一樣事。”
易大經道:“什麼事?”
陌生人道:“學說實話!”
他眼睛裡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經臉上,一字字接道:“你總應該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說謊的人。”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怎敢在前輩面前說謊?無論誰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說實話並不容易,因爲你知道說了實話後,也許就得死,你當然還不願死。”
易大經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總該也知道,世上還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經額上已開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將你帶到這裡來,就因爲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絕不再被任何人欺騙。”
他鋼鐵般的臉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經已不敢擡頭看他。
過了很久,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筆跡,約我到這裡來相見,其實我早已看出那筆跡不是真跡,我來,只不過想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
易大經道:“小李探花少年時已名滿天下,他的墨跡也早已流傳很廣,能模仿他筆跡的人很多,前輩怎可認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爲我在你房裡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筆跡寫的字。”
易大經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臉,道:“你總應該聽說過我少年時的爲人,所以你也該相信,現在我還是一樣有法子要你說實話。”
易大經忽然長長嘆息,道:“好,我說。”
陌生人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行蹤的?”
易大經道:“是丁三公子說的。”
陌生人道:“丁靈中?”
易大經點點頭。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但他並不知道我的行蹤。”
易大經道:“清道人卻知道前輩將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認得清道人?”
易大經又點了點頭,道:“前輩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會走這條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爲前輩第一次遇見小李探花,就是在這條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遠處,似又在回憶,但這回憶卻是溫暖的,只有愉快,沒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認得李尋歡,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易大經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長亭等着,等前輩經過時,將那張字條交給前輩。”
陌生人道:“你以爲我會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來的?”
易大經道:“我只知道前輩無論信不信,都一樣會到這裡來的。”
陌生人輕輕嘆息,道:“我看見了你,就想起了一個人。”
易大經忍不住道:“誰?”
陌生人道:“龍嘯雲。”
他嘆息着,接着道:“龍嘯雲就跟你一樣,是個思慮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不忍說下去。
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這一條腿是幾時斷的?”
易大經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斷的?”
易大經道:“我自己。”
這回答更令人吃驚,唯一還能不動聲色的,就是葉開和陌生人。
他們竟似早已想到了這是怎麼回事。
易大經道:“我先找了個體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斷了他的腿,將他扮成我的樣子,叫他在我的屋裡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問。他知道易大經既已開始說了,就一定會說下去。
易大經道:“那是間很黝暗的屋子,窗子上掛着很厚的窗簾。”
病人屋裡本都是這樣子的。
易大經道:“所以縱然有朋友來看我,也絕不會懷疑躺在牀上的人不是我,他們既不願多打擾我,也不會懷疑到這上面去。”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心裡在奇怪:“爲什麼這小壞蛋總好像什麼事全都知道。”
易大經道:“就在這段時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請來小達子,再將傅紅雪誘來,我知道傅紅雪要殺人時,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並不希望被人看成這樣一個人。
易大經道:“我也知道前輩最痛恨的就是這種隨意殺人的人,我相信前輩一定不會讓他再活着的。”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計劃本來很周密,甚至已可說是萬無一失,但我卻沒有想到,世上竟有葉開這種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丁靈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覺得這計劃已萬無一失,就應該裝別的病,否則這計劃若是成功了,你豈非還是得砍斷自己一條腿。”
易大經看着自己的斷腿,道:“我早已準備砍斷這條腿了,無論計劃成不成都一樣。”
丁靈琳道:“爲什麼?”
易大經緩緩道:“因爲這計劃縱然成功,我也不願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你的心真狠,對自己也這麼狠。”
易大經道:“但我本來並不是這樣的人。”
丁靈琳道:“哦?”
易大經道:“我天性也許有些狡猾,但卻一心想成爲個真正的君子,有時我做事雖然虛僞,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照君子的樣子做了出來。”
做出來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風,你就是個君子。
否則你的心縱然善良,做出來的卻全都是壞事,也還是一樣不可原諒的。
丁靈琳嘆道:“你若能一直那樣子做下去,當然沒有人能說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卻變了。”
易大經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錯,我變了,可是我自己並不想變。”
丁靈琳道:“難道還有人逼着你變?”
易大經沒有回答,卻顯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說了實話,就不妨將心裡的話全說出來。”
易大經道:“我決定說實話,並不是因爲怕前輩用毒辣的手段對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爲我知道前輩並不是個殘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別人認爲這是在拍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決定說實話,只因我忽然覺得應該將這件事說出來。”
每個人都在聽。
易大經道:“十九年前我刺殺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確做得不夠光明磊落,但若讓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將同樣的事再做一次。”
這句話正也和薛斌說的完全一樣。
易大經道:“因爲白天羽實已將我逼得無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還要我將家財全部貢獻給神刀堂,他保證一定能讓我名揚天下。”
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時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傀儡而已,雖然名揚天下又有什麼用?”
靜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聲,是傅紅雪在喘息。
易大經道:“白天羽並不是個卑鄙小人,他的確是個英雄,他驚才絕豔,雄姿英發,武功之高,已絕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紅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經道:“他做事卻不像上官金虹那麼毒辣殘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難中,他一定會挺身而出,爲了救助別人,他甚至會不惜犧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若非如此,也許就不必等你們去殺他了。”
易大經嘆道:“但他卻實在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他決定的事,從不容別人反對,只要他認爲做了對就是對的。”
這種人並不多,但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易大經道:“他獨斷獨行,只要開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計成敗,不計後果,這固然是他的長處,但也是他最大的短處,因爲他從來也不肯替別人想一想。”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忽然發現葉開的神情也很悲傷。
易大經道:“成大功,立大業的人,本該有這種果敢和決心,所以我雖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這種心理很矛盾,但不難了解。
易大經道:“我從沒有說他是惡人,他做的也絕不是壞事,當時的確有很多人都得到過他的好處,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卻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嘆息,接着道:“因爲一個人接近了他之後,就要完全被他指揮支配,就得完全服從他,這些人若想恢復自由,就非殺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殺他的人,難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經道:“大多數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許做錯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錯的還是交錯了朋友。”
傅紅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滿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縱然獨斷獨行,專橫跋扈,但畢竟還是將你們當作朋友,並沒有想在背後給你們一刀。”
無論你的朋友是好是壞,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後給他一刀。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並沒有說我們做得對,我只說那時我們已非那麼樣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麼樣做不可?”
易大經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彷彿到了很遙遠的地方,緩緩道:“我年輕時也認爲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後來我才慢慢體會到,世上並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問題只在你心裡怎麼去想。”
傅紅雪也慢慢地垂下了頭。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時,有很多你本來認爲非做不可的事,也許就會變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嚴肅,接着道:“每件事都有兩面,從你們這面看來,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那隻因爲你們從沒有從另外一面去看過。”
易大經道:“可是……”
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要殺白天羽,就因爲他從不肯替別人設想,可是你們自己的行爲,豈非也跟他一樣?”
易大經黯然道:“也許的確是我們錯了。”
陌生人道:“我也並沒有說一定是你們錯,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也許是永遠都沒有人能判斷的。”
易大經道:“所以我寧願犧牲一條腿,也不願看着這仇恨再繼續下去。”
他看來的確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隻有七八個,這些年來,我想他們一定也跟我一樣,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個人若終日生活在疑慮和恐懼之中,那種痛苦的確是無法形容的。
易大經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銀白,但那一戰結束後,整個一片銀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鮮血染紅了。”
他的臉又已因痛苦和恐懼而抽搐,接着道:“沒有親眼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種事態的情況,我實在不願那種事再發生一次。”
葉開忽然道:“你爲什麼不想想,那一戰是誰引起來的?”
易大經慘然道:“我只知道染紅了那一片雪地的鮮血,並不僅是白家人的,別人的血流得更多。”
葉開道:“所以你認爲這段仇恨已應該隨着那一戰而結束?”
易大經道:“我們縱然對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價也已足夠。”
葉開道:“死的人確實已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經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葉開道:“我並不是說這仇恨一定還要報復,但每件事都必須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認爲那些死者已替他們付出了代價,那就是大錯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債,必須用你自己的血來還,這種事是絕不容別人替你做的。”
易大經看着葉開,就好像第一次纔看見這個人……也許他以前的確沒有看清過這個人。
葉開的態度永遠在鎮定中帶着種奇異的輕鬆,無論面對着什麼危險,他永遠都不會露出驚慌恐懼的樣子。
這種態度絕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經過無數次痛苦的折磨後,才能慢慢地訓練出來。
可是他以前的歷史,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從石頭中跳出來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現,從他出現時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種情況幾乎完全和傅紅雪一樣——傅紅雪也是忽然就出現了。
顯然也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後纔出現的。
他的過去也同樣是一片空白。從沒有人知道他過去在哪裡,在幹什麼。因爲他的身世極隱密,他到江湖中來,是爲了一種極可怕的目的。
那麼葉開呢?葉開是不是跟他同樣有目的?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某種神秘的關係?
易大經看着葉開,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
易大經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點點頭,道:“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易大經道:“你真的是葉開?”
葉開笑了笑,道:“你以爲我是誰?”
易大經忽又嘆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誰,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我在聽。”
易大經看着自己的斷腿,緩緩道:“我欠下的債,並沒有想要別人還,我做錯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價,你若還認爲不夠,我就在這裡等着,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
葉開淡淡道:“這句話你本該對傅紅雪說的。”
易大經道:“無論對誰說都一樣,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
然後他就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再說了。
陌生人看了看葉開,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道:“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能否認。
陌生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傅紅雪臉上,道:“我帶他到這裡來,就是爲了要他說實話,並不是爲了要你殺他。”
傅紅雪在聽着,他看來遠比易大經還痛苦。
陌生人道:“現在他已將所有的事全都說了出來,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誰也沒有資格判斷。”
是不是連傅紅雪自己也同樣沒有資格下判斷?
陌生人道:“但他的確欠了你的債,你若認爲他還得不夠,還是隨時都可以殺了他,現在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