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兒和孫小紅的這一次決鬥雖未真的交手,卻無異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兩次。
只不過她們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兒勝了。
因爲她很瞭解女人心裡的弱點,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勝的卻是孫小紅。
她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對什麼事都要懷疑。
因爲懷疑,纔有畏懼。
孫小紅若是男人,也許早已殺了林仙兒。
林仙兒若是男人,無論孫小紅說什麼,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爲她們都是女人,所以纔會造成這種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樣事,無論做什麼,過程既不會相同,結果更不會一樣。
“決鬥”也是如此。
女人的決鬥當然不會有男人那麼沉重、緊張、激烈,但也許卻更微妙,更復雜,更有趣。
因爲那其中的變化必定多些。
她們的變化,並不像武功招式的變化那樣,人人都能看見,也遠比武功招式的變化更復雜,更快。
只可惜她們的變化是眼睛看不見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裡複雜微妙的變化,一定就會覺得女人的決鬥比世上所有男人的決鬥都更精彩,更別緻。
女人就是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
誰若想反駁這道理,誰就是呆子。
這道理既明白,又簡單。
奇怪的是,世上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孫小紅拉着李尋歡在前面走。
林仙兒居然在後面跟着。
孫小紅道:“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你爲什麼要跟來?”
林仙兒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飛。”
孫小紅道:“你還要看他幹什麼?難道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慘?”
林仙兒道:“我只想……”
孫小紅道:“我們不會讓他再看見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兒道:“我只想遠遠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沒關係。”
孫小紅冷冷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來,我們也沒法子,只不過……你既然跟着來了,就莫要後悔。”
林仙兒道:“我做事從不後悔。”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準她會跟着來的,果然沒有算錯。”
這句話是向李尋歡說的。
李尋歡微笑道:“你本來就要她跟來?”
孫小紅道:“當然要。”
李尋歡道:“爲什麼?”
孫小紅道:“我剛纔既然已沒法子再對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機會,她若不跟着我們來,我哪有機會?”
李尋歡悠然道:“其實你根本不必等,剛纔也可以下手,無論她說什麼,你都可以不聽。”
孫小紅道:“你們男子漢講的是‘話出如風,一諾千金’,難道我們女人就可以說了話當放屁麼?”
李尋歡笑了,道:“但你怎知她會跟着來?”
孫小紅道:“因爲她想要我們保護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時,無論誰想殺她,也沒這個膽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說得好聽些,這就叫作狐假虎威,說得難聽些,這就叫作狗仗人勢。”
李尋歡失笑道:“這兩種說法好像都不大好聽。”
孫小紅道:“你若是做了這些事,無論別人話說得多難聽,也只好聽聽了。”
這些話林仙兒當然全都聽得見。
孫小紅本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但林仙兒卻裝得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也沒有開口。
她這人就彷彿突然變得又聾又啞。
能裝聾作啞,的確是種很了不起的本事。
孫小紅忽然改變了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龍嘯雲要跟上官金虹結拜的事?”
李尋歡道:“聽說過……你們就是爲這件事來的。”
孫小紅道:“嗯,因爲我們知道在這裡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爲我知道可以在這裡遇見你。”
李尋歡也在瞧着她,心裡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滋味了。
孫小紅被他瞧着,整個人都像是在春風裡。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嘆了口氣,道:“若不是你們來,說不定我已……”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搶着道:“說不定上官金虹已進了棺材。”
李尋歡淡淡一笑,沒有再接着說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雖然遲早難免要一決生死,但他卻不願談到這件事。
他不願對這件事想得太多,因爲想得太多,就有牽掛,有了牽掛,心就會亂,心若亂了,他戰勝的機會就更少。
孫小紅道:“其實對上官金虹那種人,你本不必講道義,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飛屍體的時候出手,一定可以殺了他。”
李尋歡嘆道:“只怕未必。”
孫小紅道:“未必?你認爲他看到自己兒子死了,心也不會亂?”
李尋歡道:“血濃於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點人性。”
孫小紅道:“那麼你爲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對他講交情,他可不會對你講交情。”
李尋歡道:“我和他現在已勢不兩立,誰也不會對誰講交情。”
孫小紅道:“那麼你……”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打斷了她的話,道:“我不出手,只因爲我還要等更好的機會。”
孫小紅道:“在我看來,那時已經是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道:“看到自己的兒子死了,心雖然會亂,但心裡卻會生出種悲憤之氣,那時我若出手,他就會將這股怒氣發泄在我身上。”
他嘆息着,接道:“人在悲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時大得多,勇氣也要比平時大得多,那時上官金虹若出手,一擊之威,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接得住。”
孫小紅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來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麼好的人,有時你也會用心機的。”
李尋歡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別人想的那麼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會後悔喝那杯酒的。”
李尋歡道:“他絕不後悔。”
孫小紅道:“爲什麼?”
李尋歡道:“因爲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瞭。”
孫小紅道:“那麼,他爲什麼還要敬你酒?”
李尋歡道:“他敬我那杯酒,爲的並不是我對他講道義——講道義的人在他眼中看來,簡直是呆子。”
孫小紅道:“那麼他爲的是什麼?”
李尋歡笑道:“因爲他已明瞭我的意思,知道我並不是呆子。”
孫小紅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樣,能等,能忍,能把握機會,也能判斷什麼時候纔是最好的機會,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孫小紅道:“他覺得你也和他是同樣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賞你——一個人最欣賞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爲每個人都一定很欣賞自己。”
李尋歡微笑道:“這句話說得很好,簡直不像你這種年紀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孫小紅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樣的人麼?”
李尋歡沉吟着,緩緩道:“在某些方面說,是的,只不過因爲我們生長的環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纔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嘆息接道:“有人說,人性本善,也有人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本無善惡,一個人是善是惡,都是後天的影響。”
孫小紅凝注着他,道:“看來你不但很瞭解別人,也很瞭解自己。”
李尋歡嘆道:“一個人若要真的完全瞭解自己,並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憂慮。
孫小紅也嘆了口氣,幽幽道:“一個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經過很多折磨,嘗過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尋歡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嘆道:“這麼說來,我倒希望永遠不要了解自己了,瞭解得愈多,痛苦愈多,完全不瞭解,也許反倒幸運些。”
這次是李尋歡改變了話題。
他忽然問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時候,你們還在那裡?”
孫小紅道:“我們已經走了,這件事都是我以後聽人說的。”
她嫣然笑道:“現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在別人看來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這城裡,至少也有十萬個人在談論你……你信不信?”
李尋歡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爺爺,身若浮雲,心如止水,隨心所欲,無牽無掛,這種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確已什麼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誰送去的?”
李尋歡道:“我猜不出。”
孫小紅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難道就是殺上官飛的人?”
她顯然也已知道殺上官飛的人是誰了。
林仙兒卻不知道,一直豎着耳朵在聽,只恨他們卻偏偏都不肯將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李尋歡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爲知道上官飛屍體在那裡的人並不多。”
孫小紅道:“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因爲他想打擊上官金虹。”
孫小紅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尋歡又沉吟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他並不是恨,他想打擊上官金虹,也許只因爲上官金虹被打倒後,他纔有機會去救他。”
孫小紅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爲何又要打擊他?”
李尋歡道:“也許他是要上官金虹後悔。”
孫小紅嘆了口氣,道:“人的心,實在比什麼事都難了解。”
李尋歡緩緩道:“不錯,世上最難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瞭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巔峰,因爲無論什麼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這種哲理對孫小紅來說也許太深奧了些。
孫小紅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沉默了半晌纔開口,聲音如風在輕訴,道:“我什麼都不想了解,只想瞭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視着他,眼睛裡的神色不僅是讚賞,還帶着種信賴,彷彿在告訴他,只有在他面前,她纔會將自己的心事全說出來。
李尋歡心裡忽然又泛起了那種溫暖之意,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蘋果般的臉。
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這麼樣做。
他絕不能這麼做。
他慢慢地扭轉頭,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孫小紅顯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緩緩道:“但你卻好像很怕被人瞭解,所以時時刻刻都在防備着。”
李尋歡道:“怕?怕什麼?”
孫小紅咬着嘴脣
,道:“怕別人愛上你。”
她很快地接着道:“因爲你知道無論誰若是真正瞭解了你,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愛上你的,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笑了,道:“現在的年代的確變了,以前的小姑娘,嘴裡絕不會說出‘愛’這個字。”
孫小紅道:“以後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說,可是我……我無論生在哪個年代,就算是生在幾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裡想說的話,我還是一樣會說出來。”
無論是什麼時代,都會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人。
這種人敢說,敢做,敢愛,也敢恨。
就因爲他們是活在時代前面的,所以在別人眼中,也許會將他們看成瘋子、怪物。
但他們自己卻還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因爲無論別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他們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還是有霧。
現在雖已是冬天,但這霧,卻像是春天的霧。
孫小紅在霧中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希望這段路永遠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尋歡本來是急着想去瞧阿飛的,但現在,他也沒有催促。
這些年來,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無形的枷鎖壓住,壓得他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只有在和孫小紅聊天的時候,他纔會覺得輕鬆些。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實在很瞭解他,甚至比他想象中還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尋歡卻已開始想逃避了。
“……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的心在絞痛。
他並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覺得自己非但已無法再“給予”,也無法再“接受”。
每個人都戴着他自己的枷鎖,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替他解脫。
李尋歡如此,阿飛也如此。
他們的枷鎖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解脫?難道他們要戴着這副枷鎖走入墳墓?
孫小紅忽然停下腳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棟小小的屋子,窗子裡有燈光透出。
燈光閃動着,顯得特別明亮,這麼小的屋子裡,本不該有這麼明亮的燈光。
孫小紅轉過身,面對着林仙兒,道:“這地方你認得的,是不是?”
林仙兒當然認得,這本是她和阿飛的“家”。
她咬着嘴脣,點了點頭,囁嚅着道:“阿飛已回來了?”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也想進去看看他?”
林仙兒道:“我……我可以進去麼?”
孫小紅道:“這本是你的家,你要進去就進去,本不必問別人的。”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可是,現在……”
孫小紅道:“現在當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該知道,這種情況是誰造成的?”
她冷笑着接道:“你本可在這裡快快活活、安安靜靜地過一生,可是你自己不願意,因爲你看不起這個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林仙兒垂着頭,輕輕道:“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還能夠活着,全都是因爲他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也許早就被人殺了。”
她聲音愈說愈低,眼淚也已流下!
她嘆了口氣,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敢來傷我一根頭髮……但現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來要我的命……”
孫小紅盯着她,冷冷道:“你以爲他還會像以前那樣保護你?”
林仙兒流着淚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擡起頭,大聲道:“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對他說兩句話,然後立刻就走,這要求無論怎麼都不過分,你們總可以答應我吧。”
孫小紅道:“我並不是不答應,只可惜你說的話很難令人相信。”
林仙兒道:“就算我到時候又不肯走了,你們也可以趕我走的。”
孫小紅沉吟着,瞧了李尋歡一眼。
李尋歡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他的心也很亂。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絕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種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這種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寧可讓人對不起他一萬次,也不願做一次對不起別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別人在騙他,卻還是寧願被騙。
因爲他覺得只要有一個人對他說的是真話,他犧牲的代價就已值得。
李尋歡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這種人總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再遇見第二個的。
至少你遇見他總不會覺得後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與汗他情願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總令人忍不住要流淚——
是感動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孫小紅心裡在嘆息。
她早已知道李尋歡絕不忍拒絕的,他幾乎從未拒絕過別人。
林仙兒幽幽道:“這也許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以後他若知道你們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去見他一次,會恨你們一輩子。”
孫小紅咬着嘴脣,道:“你只說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兒悽然笑道:“我難道真的那麼不知趣?難道真要等你們來趕我走?只要你們答應我這最後的一個要求,我死而無怨。”
李尋歡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讓她去吧,無論如何,兩句話總害不了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