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靜靜地坐在那裡,眼睛裡帶着種無法描述的表情,彷彿是憐憫,又彷彿突然覺得很寂寞。
殺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是上官小仙的笑聲。
“好快的刀。”
笑聲還在窗外,她的人卻已從門外掠進來,輕盈得就像是隻靈巧的燕子。
葉開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現在她無論在什麼時候出現,葉開都已不會覺得驚異。
上官小仙拍着手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刀。”
葉開突然冷笑,道:“你還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會殺我的,用這種刀來殺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她嬌笑着,又道,“何況,你本該感激我纔是,若不是我昨天叫華子清留下那兩包藥,你今天也未必能殺了他的。”
葉開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總算已爲我殺了一個人。”
這句話就像是條鞭子,一鞭子抽在葉開臉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還是被人利用了,這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葉開冷冷道:“我既已殺了一個人,就還能殺第二個。”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葉開道:“所以你最好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趕我走?”
葉開道:“是!”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道:“我長得難道比那女道士難看?我難道就不能像她一樣的伺候你?”
牀頭的几上,已擺着套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這當然也是崔玉真替他準備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靈琳的人呢?
葉開拿起了衣服,他已沒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裡去?”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去找她,我勸你不如躺下去養養神,因爲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葉開想開口,又閉住。
他已很瞭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說的事,沒有人能問得出來,她若想說,就根本不必問。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丁靈琳,還不如陪我在這裡談談心,因爲你就算找到了她,也只有覺得更難受。”
葉開不聽。
上官小仙道:“也許你現在還能找到一個人。”
葉開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現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韓貞,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你知道爲什麼?”
葉開不問。
上官小仙道:“因爲他已躺在棺材裡,連動都不會動了。”
葉開霍然站了起來,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殺的,瞪着我幹什麼?你若想替他報仇就該先找出他的仇人來。”
她淡淡地接着道:“可是我勸你不要去,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覺。”
葉開沒有聽她說完這句話,人已衝了出去。
棺已蓋,卻還沒有上釘,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韓貞的臉,看來彷彿還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救了,只好先買口棺材,暫時將他收殮,但我們卻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只希望他還有親戚朋友來收他的屍。”
這客棧的掌櫃,倒不是個刻薄的人。
棺材雖薄,至少總比草蓆強。
“謝謝你。”
葉開真的很感激,但卻更內疚、悔恨。若不是爲了他,韓貞就不會受傷。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韓貞的傷本可治好的。可是現在韓貞已死了,他卻還活着。
“他怎麼死的?”
“是被一柄劍釘死在牀上的。”
“劍呢?”
“劍還在。”
劍在燈下閃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長劍,精鋼百鍊,非常鋒利,劍背上帶着松紋。
血跡已洗淨,用黃布包着。
“我們店裡的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氣,纔將這柄劍拔出來。”
掌櫃的在討好邀功。
他雖然並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點好處,能得到些補償時,他也不想錯過。
葉開卻好像聽不懂這意思。
他心裡在思索着別的事:
“這一劍莫非是從窗外擲入,刺入了韓貞的胸,再釘在牀上的?”
“這一擲之力實在不小。”
掌櫃的又道:“跟大爺你一起來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來過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擊敗了南宮遠的郭大俠抱回來的。”
“他們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他們只出現了一下子。”
一個夥計補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當值,我剛進了院子,就看見屋裡有道光芒一閃,就像是閃電一樣。”
“等我趕過去時,大爺你的這位朋友已被釘死在牀上。”
“然後郭大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來了,郭大俠和南宮遠比劍時,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認得他。”
“等我去報告了掌櫃,再回去看時,郭大俠和那位姑娘又不見了。”
葉開猜得不錯。
這一劍果然是從窗外擲進去的,所以這店夥計纔會看見那閃電般的劍光。
等這兇手想取回他的兇器時,郭定已回來。
他是趁崔玉真已將葉開帶走後,郭定還沒有帶丁靈琳回來前,那片刻間下手的。
那時間並不長,也許他根本沒時間來取回這柄劍,也許他急切間沒將劍拔出來,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纔將這柄劍拔出來的。
“郭定又將丁靈琳帶到哪裡去了?”
“他們爲什麼不在這裡等,又沒有去找他?”
這些問題,葉開不願去想。現在他心裡只想着一件事——絕不能讓韓貞白死。
他心裡的歉疚悔恨,已將變爲憤怒。
“這柄劍你能不能讓我帶走?”
“當然可以……”
葉開說走就走。
掌櫃的急了:“大爺你難道不準備收你這位朋友的屍?”
“我會來的,明後天我一定來。”
葉開並不是不明白這掌櫃的意思,只不過一個人囊空如洗、身無分文的時候,就只好裝裝傻了。
陽光燦爛。
十天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燦爛的陽光。
街上的積雪已融,泥濘滿路。
但街上的人卻還是很多,大家都想趁這難得的好天氣,出去走走。
“八方鏢局”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看來,氣派更不凡。
一個穿着青布棉襖的老人,正在門前打掃着積雪和泥濘。
葉開大步走了過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傷就會發疼,但他卻還是走得很快。肉體上的痛苦,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正有兩個人從前面的大廳裡走出來。
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着很華麗,相貌很威武,手裡捏着雙鐵膽,“叮叮噹噹”地響。
另一個年紀較輕,卻留着很整齊的小鬍子,白生生的臉,乾乾淨淨的手。
葉開迎過去。
他心情好的時候,本是個很有禮貌、很客氣的人,可是他現在心情並不好。
他連抱拳都沒有抱拳,就問道:“這裡的總鏢頭是誰?”
捏着鐵膽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沉着臉道:“這裡的總鏢頭就是我。”
對一個如此無禮的人,他當然也不會太客氣。
“鐵膽鎮八方”戴高崗,並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麼人?來找誰的?”
葉開道:“我就是來找你的。”
戴高崗道:“有何見教?”
葉開道:“有兩件事。”
戴高崗道:“你不妨先說一件。”
葉開道:“我要來借五百兩銀子,三天之內就還給你。”
戴高崗笑了,眼睛裡全無笑意,冷冷地盯着葉開的胸膛:“你受了傷。”
葉開的傷口又已崩裂,血漬已滲過衣裳。
戴高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傷,就最好趕快從你來的那條路滾回去!”
葉開凝視着他,徐徐道:“我久已聽說‘鐵膽鎮八方’是個橫行霸道的人,看來果然沒有說錯。”
戴高崗冷笑。
葉開道:“我向你借五百兩銀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傷?又何必要我滾回去?”
戴高崗怒道:“我就要你滾。”
他突然出手,抓葉開的衣襟,像是想將葉開一把抓起來,摔出去。
他的手堅硬粗糙,青筋暴露,顯然練過鷹爪功一類的功夫。
葉開沒有動。
可是他這一抓,並沒有抓住葉開的衣襟。
他抓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的手已迎上去,兩個人十指互鉤,戴高崗冷笑着輕叱一聲:“斷!”
他自恃鷹爪功已練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將葉開五指折斷。
葉開的手指當然沒有斷。
戴高崗忽然覺得對方手指上的力量竟遠比他更強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斷。
——飛刀本是用指力發出的,若沒有強勁的指力,怎麼能發得出那無堅不摧的飛刀。
戴高崗臉色變了,額上已冒出黃豆般的冷汗。
可是葉開也並沒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斷過幾個人的手指了?”
戴高崗咬着牙,不敢開口。
葉開道:“你下次要拗斷別人的手指時,最好想想此時此刻。”
他突然鬆開手,扭頭就走。
那一直揹負着雙手,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年輕人忽然道:“請留步。”
葉開停下:“你有五百兩銀子借給我?”
這年輕人笑了笑,反問道:“朋友尊姓?”
葉開道:“葉。”
年輕人道:“樹葉的葉?”
葉開點點頭。
年輕人凝視着他,道:“葉開?”
葉開又點點頭,道:“不錯,開心的開。”
戴高崗悚然動容,道:“閣下就是葉開?”
葉開道:“正是。”
戴高崗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閣下爲何不早說?”
葉開淡淡道:“我並不是來‘打秋風’的,只不過是來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崗道:“五百兩已夠?”
葉開道:“我只不過想買兩口棺材。”
戴高崗不敢再問,後面已有個機警的賬房送來了五百兩銀票。
“請收下。”
葉開並不客氣,韓貞的喪事固然要辦,伊夜哭的屍體也要收殮。
他並不是那種殺了人後就不管的人,他需要這筆錢。
前倨後恭的戴高崗又在問:“閣下剛纔是說有兩件事的。”
葉開道:“我還要打聽一個人。”
戴高崗道:“誰?”
葉開道:“呂迪,‘白衣劍客’呂迪。”
戴高崗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葉開道:“據說他已到了長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那留着小鬍子的年輕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這裡。”
這年輕人態度很斯文,長得很秀氣,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的長袍,目光閃動間,帶着種說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葉開終於看清了他。
“你就是呂迪?”
“是!”
葉開解開了左手提着的黃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劍,反手捏住劍尖,遞了過去。
“你認不認得這柄劍?”
呂迪只看了一眼:“這是武當的松紋劍。”
葉開道:“是不是隻有武當弟子才能用這柄劍?”
呂迪道:“是。”
葉開道:“你是不是武當弟子?”
呂迪道:“是。”
葉開道:“這是不是你的劍?”
呂迪道:“不是。”
葉開道:“你的劍呢?”
呂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劍。”
葉開道:“用手?”
呂迪一直揹着雙手,冷冷道:“不錯,有些人的手,也一樣是利器。”
葉開道:“可是你若要從窗外殺人,還是得用劍。”
呂迪皺了皺眉,好像聽不懂這句話。
葉開道:“因爲你的手不夠長。”
呂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
呂迪道:“你是說,我用這柄劍殺了人?”
葉開道:“你不承認?”
呂迪道:“我殺了誰?”
葉開道:“你殺人從不問對方的名字?”
呂迪道:“現在我正在問。”
葉開道:“他姓韓,叫韓貞。”
“韓貞?”呂迪回過頭問戴高崗,“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戴高崗點點頭,道:“他是衛天鵬的智囊,別人都叫他鐵錐子。”
呂迪目中露出了輕蔑之色,轉向葉開:“這鐵錐子是你的什麼人?”
葉開道:“是我的朋友。”
呂迪道:“你想替他復仇?”
葉開道:“不錯。”
“你認爲是我殺了他的?”
葉開道:“是不是?”
呂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殺的又如何?這種人莫說只殺了一個,就算殺了十個八個,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賬上。”
葉開冷笑道:“你以爲你是什麼人?”
呂迪道:“是個不怕別人來找我麻煩的人,等你的傷好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復仇。”
葉開道:“那倒不必。”
呂迪道:“不必?”
葉開道:“不必等。”
呂迪道:“你現在就想動手?”
葉開道:“今天的天氣不錯,這地方也不錯。”
呂迪看着他,忽然問道:“你剛纔說要買兩口棺材,一口就是給韓貞的?”
葉開點點頭。
呂迪道:“還有一口呢?”
葉開道:“給伊夜哭。”
呂迪道:“紅魔手?”
葉開道:“是的。”
呂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葉開道:“我殺人後絕不會忘了替人收屍。”
呂迪道:“好,你若死了,這兩口棺材我就替你買,你的棺材我也買。”
葉開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屍體拿去喂狗。”
呂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極了!”
葉開道:“你若死了呢?”
呂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屍體一塊塊割下來,供在韓貞的靈位前,吃一塊肉喝一口酒。”
葉開也大笑,道:“好,好極了,男子漢要替朋友復仇,正當如此。”
他忽然轉過身,背朝着呂迪。
因爲他的傷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陽光燦爛。
有很多人都喜歡在這種天氣殺人,因爲血幹得快。
他自己若被殺,血也幹得快。
呂迪站在太陽下,還是揹負着雙手。
他對自己這雙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財奴珍惜自己的財富一樣,連看都不願被人看見。
葉開緩緩地走過去,第二次將劍遞給他。
“這是你的劍。”
呂迪冷笑着接過來,突然揮手,長劍脫手飛出,“奪”地釘在五丈外的一棵樹上。
劍鋒入木,幾乎已沒至劍柄。
這一擲之力,已足夠穿過任何人的身子,將人釘在牀上。
葉開的瞳孔收縮,冷笑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劍。”
呂迪又揹負起雙手,傲然道:“我說過,我已不用劍。”
葉開道:“我聽說了。”
呂迪道:“你殺人當然也不用劍。”
葉開道:“從來不用。”
呂迪盯着他的手,忽然問道:“你的刀呢?”
他當然知道葉開的刀。
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不知道葉開的刀。
葉開凝視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鋒薄而利,在陽光下閃動着足以奪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別人手上,這柄刀並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葉開手上。
葉開的手乾燥而穩定,就如同遠山之巔。
呂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縮,遠在五丈外的戴高崗,卻已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殺氣。
呂迪脫口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刀。”
葉開笑了笑,突然揮刀。
刀光一閃不見。
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風中,突然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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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見刀在遠處閃了閃,就看不見了。
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絕沒有任何人能形容。
呂迪已不禁悚然動容,失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淡淡道:“你既不用劍,我爲何要用刀?”
呂迪凝視着他,眼睛裡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別人看來,這並不能算是隻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纖長的,指甲剪得很短,永遠保持得很乾淨,正配合一個有修養的年輕人。
但葉開卻已看出了這隻手的奇特之處。
這隻手看來竟似完全沒有經絡血脈,光滑細密的皮膚,帶着股金屬般的光澤。
這隻手不像是骨胳血肉組成,看來就像是一種奇特的金屬,不是黃金,卻比黃金更貴重,不是鋼鐵,卻比鋼鐵更堅硬。
呂迪凝視着自己這隻手,徐徐道:“你看清了,這不是手,這是殺人的利器。”
葉開不能不承認。
呂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說的就是“銀戟溫侯”呂鳳先。
葉開當然知道。
呂迪道:“這就是他昔日練的功夫,我的運氣卻比他好,因爲我七歲時就開始練這種功夫。”
呂鳳先是成名後纔開始練的,只練成了三根手指。
呂迪道:“他練這種功夫,只因他一向不願屈居人下。”
兵器譜上排名,溫侯銀戟在天機神棒、龍鳳雙環、小李飛刀和嵩陽鐵劍之下。
呂迪道:“百曉生做兵器譜後,家叔苦練十年,再出江湖,要以這隻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爭一日之短長。”
他沒有再說下去。
因爲呂鳳先敗了,敗在一個女人手下。
一個美麗如仙子,卻專引男人下地獄的女人——林仙兒。
呂迪道:“家叔也說過,這已不是手,而是殺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譜上。”
葉開一直在靜靜地聽着,他知道呂迪說的每個字都是真實的。
他從不打斷別人的實話。
呂迪已擡起頭,凝視着他,道:“你怎麼能以一雙空手,來對付這種殺人的利器?”
葉開道:“我試試。”
呂迪不再問,葉開也不再說。現在無論再說什麼,都已是多餘的。
陽光燦爛。
可是這陽光燦爛的院子,現在卻忽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意。
戴高崗忽然覺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溫暖,陽光也很溫暖,可是他忽然覺得百般寒意,也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鑽入了他衣領,鑽入了他的心。
刀已飛入雲深處,劍已沒入樹裡。
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劍氣,卻比刀鋒劍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崗幾乎已不願再留在這院子裡,可是他當然也捨不得走。
無論誰都可以想象得到,這一戰必將是近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必將永垂武林。
能親眼在旁邊看着這一戰,也是一個人一生中難得的際遇。
無論誰都不願錯過這機會的。
戴高崗只希望他們快些開始,快些結束。
可是葉開並沒有出手。
呂迪也沒有。
連戴高崗這旁觀者,都已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可怕壓力,但他們卻像是根本無動於衷。
是不是因爲這壓力本就是他們自己發出來的,所以他們才感覺不到?
抑或是因爲他們本身已變成了一塊鋼,一塊岩石,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壓力能動搖他們?
戴高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葉開的神態還是很鎮定,很冷靜,剛纔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現在已完全平息。
他當然知道,在這種時候,憤怒和激動並不能制勝,卻能致命。
呂迪的傲氣也已不見了,在這種絕不能有絲毫疏忽的生死決戰中,驕傲也同樣
是種致命的錯誤。
驕傲、憤怒、頹喪、憂慮、膽怯……都同樣可以令人判斷錯誤。
戴高崗也曾看見不少高手決戰,這些錯誤,正是任何人都無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這兩個年輕人竟似連一點錯誤也沒有。他們的心情,他們的神態,他們站着的姿勢,都是絕對完美的。
這一戰究竟是誰能勝?
戴高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爲葉開已是當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個敵手。
他也知道有人說過,現在若是重作兵器譜,葉開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現在沒有刀。
雖然沒有刀,卻偏偏還是有種刀鋒般的銳氣、殺氣。
葉開能勝嗎?戴高崗並不能確定。
他也知道呂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雙手。這雙手已接近金剛不壞,已沒有任何人能將這雙手毀滅。
呂迪是否能勝,戴高崗也不能確定。
葉開看來實在太鎮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還有種更可怕的武功,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議也想不到的武功。
現在若有人來跟戴高崗打賭,他也可能會說葉開勝的。他認爲葉開勝的機會,至少比呂迪多兩成。
可是他錯了。
因爲他看不出葉開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葉開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夠令葉開胃裡流出苦水來的事。
自從呂迪的劍擲出後,葉開已對這個驕傲的年輕人起了種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聽過兩句話:
“仇敵和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
這是阿飛對他說過的話。
阿飛是在弱肉強食的原野中生長的,這正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死的法則。在這種生死一瞬的決戰中,絕不能對敵人存友情,更不能有愛心。
葉開明白這道理。他知道現在他制勝的因素,並不是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因爲呂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爲現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燒般痛苦,他的傷口不但已崩裂,竟已在潰爛。
“妙手郎中”給他的,並不是靈丹,也不會造成奇蹟。
痛苦有時雖能令人清醒振奮,只可惜他的體力,已無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對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時,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須等,等對方露出破綻,等對方已衰弱,崩潰,等對方給他機會。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從呂迪身上找出一點破綻來。
呂迪看來只不過是隨隨便便地站着,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都彷彿是空門。
葉開無論要從什麼地方下手,看來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對他說過的話,昔年阿飛與呂鳳先的那一戰,只有李尋歡是在旁邊親眼看着的。
那時的呂鳳先,正如此刻的呂迪。
“那時阿飛的劍,彷彿可以隨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的人都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飛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時我若是阿飛,我的飛刀就未必敢向呂鳳先出手。”
只要是李尋歡說過的話,葉開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現在呂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靈?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人,這個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見的高手。
他雖然並沒有犯任何致命的錯誤,可是他卻已失去一點最重要的制勝因素。
他已失去了制勝的信心。
呂迪冷冷地看着他,眼睛愈來愈亮,愈來愈冷酷,忽然又說出了三個字:“你輸了。”
“你輸了。”
葉開還未出手,呂迪就已說他輸了。
這三個字並不是多餘的,卻像是一柄劍,又刺傷了葉開的信心。
葉開居然沒有反駁。
因爲他忽然發現呂迪終於給了他一點機會——一個人在開口說話時,精神和肌肉都會鬆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爲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現得愈痛苦,呂迪就愈不會放過他的。
在這種生死決戰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對手,無論誰都不會放過的。
呂迪果然又冷冷地接着道:“你的體力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遲早一定會崩潰,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輸了。”
就在他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葉開已出手。
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
呂迪剛說完了這句話,正是精神和肌肉最鬆弛的時候。
他的身形雖然還是沒有破綻,但葉開已有機會將破綻找出來。
葉開沒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並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虛捏如豹爪、鷹爪,右手五指屈伸,誰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鷹爪功,還是要用鐵指功?
他的出手變化錯落,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攻擊的部位。
他必須先引動呂迪的身法,只要一動,空門就可能變實,就一定會有破綻露出。
呂迪果然動了,他露出的空門是在頭頂。
葉開雙拳齊出,急攻他的頭頂,這是致命的攻擊。可是他自己的心卻已沉了下去,因爲他已發覺,自己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門也露了出來。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環,因爲他胸膛上本已有了傷口。
無論誰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擊時,心都會虛,手都會軟了。
葉開的攻勢已遠不及他平時之強,速度已遠不如他平時快。
他忽然發覺,這破綻本是呂迪故意露出來的。
呂迪先故意給他出手的機會,再故意露出個破綻,爲的只不過是要他將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這正是個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鴿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補救,已來不及了。
呂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這不是手,這本就是殺人的利器。
戴高崗已悚然變色。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剛纔看錯了,他已看出這是無法閃避的致命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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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就在這時,葉開的身子忽然憑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陣風吹起來的。沒有人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姿態中飛身躍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葉開的輕功,竟已達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崗忍不出失聲大呼:“好輕功!”
呂迪也不禁脫口讚道:“好輕功。”
這兩句話他們同時說出,這個字還沒有說完,葉開已憑空跌下。
呂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葉開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時,知道自己躲過了呂迪第一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過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時,後半身的空門已大破。他只有這麼樣做,他的胸膛已絕對受不了呂迪那一擊。
可是胯骨上這一擊也同樣不好受。
他只覺得呂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鋼錐,錐入了他的骨縫裡。
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地也是硬的。
葉開從沒有想到,這滿是泥濘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鐵板一樣。
因爲他跌下來時,最先着地的一部分,正是他的骨頭已碎裂的那一部分。
他幾乎已疼得要暈了過去。
他忽又警醒,因爲他發現呂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這一來他纔是真正無法閃避的,也無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呂迪的手卻是殺人的利器。
死是什麼滋味?
葉開還沒有開始想,就聽戴高崗大呼:“手下留情。”
呂迪的手已停頓,冷冷道:“你不要我在這裡殺他?”
戴高崗嘆了口氣,道:“你何必一定要殺他?”
呂迪道:“誰說我要殺他?”
戴高崗道:“可是你……”
呂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殺他,憑你一句話就能攔得住?”
戴高崗苦笑,他知道自己攔不住,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
呂迪道:“我若真的要殺他,他已死了十次。”
這並不是大話。
葉開看着這驕傲的年輕人,痛苦雖已令他的臉收縮,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反而變得出奇地平靜,甚至還帶着笑意。
他爲什麼笑?
被人擊敗,難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呂迪已轉過頭,盯着他,忽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爲什麼不殺你?”
葉開搖搖頭。
呂迪道:“因爲你本已受了傷,否則以你輕功之高,縱然不能勝我,我也無法追上你。”
葉開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爲我縱然不能勝你,也不會逃的。”
呂迪又盯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我相信。”
他眼睛裡也露出種和葉開同樣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絕不是那種人,所以我更不能殺你,因爲我還要等你的傷好了以後,再與我一決勝負。”
葉開道:“你……”
呂迪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爲我相信你不會逃,所以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道:“到了那一天,我還真敗在你手下,你就要殺我了?”
呂迪點點頭:“到了那一天,你若勝了我,我也情願死在你手下。”
葉開嘆了口氣,道:“世事如棋,變化無常,你又怎知我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呂迪道:“我知道。”
突聽牆外一人嘆息着道:“但有件事你卻不知道。”
呂迪沒有問,也沒有追出來看看。
他在聽。
牆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殺他,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了,他身上並不止一把刀。”
呂迪的瞳孔突然收縮。
就在他瞳孔收縮的一剎那間,他人已躥出牆外。
戴高崗沒有跟出去,卻趕過來,扶起了葉開,嘆息着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會敗。”
葉開卻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救我。”
戴高崗苦笑道:“並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葉開道:“只要你有這意思,就已足夠。”
戴高崗勉強笑了笑,忽然站起來,大聲吩咐:“套馬備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