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蠍子額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來,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顫抖着,忽然大叫了起來,道:“你飛刀爲何還不出手?你爲何還不殺了我?”
李尋歡緩緩道:“你肯不顧一切來爲伊哭復仇,總算對他還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他凝視着手裡的刀鋒,目中似乎帶着一絲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瞭解這種痛苦,很瞭解……我只希望你明白,這種痛苦絕不是殺人就能減輕的,你無論殺多少人,也不能將這種痛苦減輕半分。”
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突然出手。
只聽“奪”的一聲,雪亮的刀已釘在藍蠍子身旁的門楣上。
李尋歡揮手道:“你走吧。”
藍蠍子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問道:“那麼,這種痛苦要怎樣才能減輕呢?”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你想到另一個人能代替他時,這種痛苦就能減輕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藍蠍子呆呆望着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淚……
孫小紅也在癡癡地望着李尋歡。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幾乎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她盯着他,彷彿想看透他的心。
藍蠍子已走了,是帶着眼淚走的。
李尋歡已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爲何沒殺她。”
孫小紅沒有說話。
孫駝子一直垂首望着地上那件奇異的兵刃,也沒有說話。
李尋歡緩緩接道:“這是因爲我一向總認爲一個人若還有淚可流,就不該死。”
孫小紅忽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你不殺她,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沒有醉,爲何要裝醉呢?”
李尋歡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總該知道裝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爛醉如泥,非但當時無趣,第二天頭疼起來更要人的命。”
孫小紅嫣然道:“有道理。”
李尋歡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沒有永遠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後的機會還多得很。”
孫小紅輕輕嘆了口氣,眨着眼道:“可是我自己心裡明白,這次我既已錯過機會,以後只怕就再也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尋歡失笑道:“其實我……”
他的話還未說出,突見孫駝子大步走到櫃檯後,抓起一罈酒,一掌拍開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裡倒。
他也不知灌了多少,孫小紅才總算奪下了他手裡的酒罈子,跺腳道:“人家寧可裝佯也不願被人灌醉,二叔你爲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孫駝子倒在櫃檯後的椅子上,眼睛已發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我還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孫小紅道:“爲什麼?”
孫駝子突又跳了起來,大聲道:“你問我爲什麼,我告訴你,因爲我不願受人的恩惠,無論誰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寧可被砍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着臉,喃喃道:“李尋歡,李尋歡,你爲何要救我?我被人救過一次,已夠受的,你可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嗎?”
李尋歡想問他:“誰曾經救過你?”
“你爲何要答應他在這裡守護十五年?”
“你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但孫駝子語聲愈來愈低,也不知是醉了,還是睡着了。
李尋歡瞧了瞧孫小紅,也想問問她,但一看到孫小紅那雙又靈活,又調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這主意。
像孫小紅這種女孩子,你若想問她什麼秘密,那是一定問不出的。
李尋歡只有長長嘆了口氣,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孫小紅用眼角瞟着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只有大丈夫纔會真的醉得這麼快!”
李尋歡緩緩道:“我的意思是說,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諾千金,至
死不改,只有大丈夫纔不願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爲了別人,犧牲自己。”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所以你也要爲了保護別人而留在這裡,是不是?”
李尋歡沉默着。
孫小紅道:“無論爲了什麼原因,你都不肯走的,是不是?”
李尋歡還是沉默着。
孫小紅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阿飛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至少應該能照顧自己。”
孫小紅眼珠子一轉,道:“我常聽人說,林仙兒看來雖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卻專門帶男人入地獄。”她一字字接着道,“你不怕你的朋友被她帶入地獄?”
李尋歡的嘴又閉上了。
孫小紅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絕對不肯走的,爲了她,你別的事都可以放下,無論什麼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變得無限溫柔,脈脈地望着李尋歡,幽幽道:“可是,你爲什麼不去找個人來代替她呢?”
李尋歡面上泛起了一陣痛苦之色,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孫小紅垂首弄着衣角,緩緩道:“你不願走,我也不能勉強你,可是你至少應該去看看我的爺爺。”
李尋歡勉強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裡?”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長亭等我。”
李尋歡道:“長亭?”
孫小紅道:“因爲上官金虹一定會經過那裡。”
李尋歡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縱然經過那裡,他也未必看得到。”
孫小紅道:“一定能看得到,因爲上官金虹從不乘車,也不騎馬,他一向喜歡走路的,他常說一個人生着兩條腿,就是爲了要走路。”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孫小紅嫣然道:“的確不少。”
李尋歡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來,還知道他會從哪裡來,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兒寫的,還知道她隱藏在哪裡……”
他盯着孫小紅的眼睛,慢慢地問道:“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孫小紅咬着嘴脣,嬌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訴你。”
夜深沉。
城外的夜色總比城內更濃,更深。
天地間一片靜寂,晚風中偶然會傳來一兩聲秋蟲的低語。
孫小紅的步子很輕快,就像是永遠也不會疲倦似的,因爲無論對什麼事,她都有很大的興趣。
她對生命充滿了熱愛。
她還年輕。
李尋歡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個極強烈的對比。
他很羨慕她,甚至有點淡淡的妒忌,等他發現自己這種妒忌的時候,他才忽然吃了一驚。
“我難道已真的老了?”
因爲他知道唯有老人才會對年輕人的熱愛生出妒忌。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會和你走得這麼近。”
孫小紅道:“爲什麼?”
李尋歡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個浪子,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別人看到就難免要說閒話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我現在已老了,別人看到我們,一定會以爲我是你的父親。”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的父親?你以爲你真的有那麼老了嗎?”
李尋歡道:“當然。”
孫小紅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你笑什麼?”
孫小紅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尋歡道:“爲什麼?”
孫小紅道:“因爲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尋歡道:“我怕你?”
孫小紅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爲你怕我,纔會對我說這種話,你怕你自己會對我……對我好,所以才硬說自己
是老頭子,是不是?”
李尋歡只有苦笑。
孫小紅道:“其實呀,你若是老頭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腳步,仰面望着李尋歡柔聲道:“只有自己先覺得老了的人,纔會真的變老,我爺爺就從來不肯服老,你還年輕得很,求求你以後莫要再說自己老了好嗎?”
夜色很濃,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雙發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裡充滿了柔情,純真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纔會如此純真。
李尋歡看到這雙眼睛,忽然想起十餘年前的林詩音。
那時的林詩音豈非也如此純真。
但現在呢?
李尋歡暗中嘆了口氣,避開她的目光,遙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長亭,我們快走吧,莫要讓你爺爺等得着急。”
無星無月,也看不到燈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長亭中有一點火光,忽明忽滅,火光亮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人的影子。
孫小紅道:“你看到那點火光了麼?”
李尋歡道:“看到了。”
孫小紅眼波流動,笑道:“你猜那是什麼?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尋歡道:“那是你爺爺在抽旱菸。”
孫小紅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兒童,我真佩服你。”
李尋歡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爲了什麼,和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時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時候卻少了些。
孫小紅道:“不知道上官金虹來過了沒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將他送走?”
說着說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絲憂鬱之色,道:“我們快趕過去吧,看看……”
她話未說完,李尋歡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孫小紅的心一跳,臉已有些發燙。
她偷偷瞟了李尋歡一眼,才發現李尋歡的神情彷彿很凝重,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遠方的道路。
遠方的道路上,已出現了兩點火光。
那是兩盞燈籠。
高挑着的燈籠。
燈籠是金黃色的,用一根細竹竿高高挑起。
金黃色的燈光下,可以看出挑燈的人身上也穿着金黃色的衣服,甚至連他們的臉也已被燈光映得發黃。
黃得詭秘,黃得可怕。
李尋歡身形一閃,已將孫小紅拉到道旁的樹後。
孫小紅壓低了語聲,道:“金錢幫?”
李尋歡點了點頭。
孫小紅皺了皺眉,道:“原來上官金虹現在纔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麼事了麼?”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因爲他只有兩條腿,所以走不快。”
只見前面兩盞燈籠,後面還有兩盞燈籠,相隔約莫三丈。
前面的燈籠與後面的燈籠間,還有兩個人。
這兩人一前一後,走得雖慢,步子卻很大。
兩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黃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長,幾乎已覆蓋到腳面,但走起路來長衫卻紋風不動。
後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蓋。
兩人的頭上都戴着寬大的笠帽,低壓在眉際,所以燈籠的光雖很亮,卻也辨不出他們的面目。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什麼兵刃。
後面的一人腰帶上卻插着一柄劍。
出了鞘的劍。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人插劍的法子和阿飛差不多,只不過阿飛是將劍插在腰帶中央,劍柄向右。
這人卻將劍插在腰帶右邊,劍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尋歡的雙眉也皺了起來。
他很不喜歡使左手劍的對手,因爲左手使劍,劍法必定和別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詭秘,反難對付。
而且劍已出鞘,出手必快。
這是他多年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很強的對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