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裡悄然無聲,後面小樓上有燈光亮着。
蕭別離已上了樓?
他留在小樓上的時候,能做些什麼事?
小樓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還是有個秘密的女人?
葉開總覺得他是個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這時,窗戶上忽然出現了人的影子。
三個人。
他們剛站起來,人影就被燈光照上窗戶,然後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麼會有三個人?另外兩個人是誰?
葉開目光閃動着,他實在無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這院子和小樓距離並不遠,他束了束衣襟,飛身掠過去。
小樓四面都圍着欄杆,建築得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亭閣。
他足尖在欄杆上一點,人已倒掛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戶開了一線,從這裡看過去,恰巧可以看見屋子中間的一張圓桌。
桌上擺着酒菜。
有兩個人正在喝酒,面對着門的一個人,正是蕭別離。
還有個人穿着很華麗,華麗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還戴着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來就像是三顆星。
這人赫然竟是個駝子。
屋裡的燈光也並不太亮,酒菜卻非常精緻。
那衣着華麗的駝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酒杯晶瑩剔透,是用整個紫水晶雕成的。
蕭別離微笑道:“酒如何?”
駝子道:“酒普通,酒杯還不錯。”
這駝子看來竟是個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我早知你難侍候,所以特地託人從南面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換得你‘普通’兩個字。”
駝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
蕭別離道:“你自己爲什麼不帶些好的來?”
駝子道:“我本來也想帶些來的,只可惜臨走時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因爲他已看出這駝子正是“金背駝龍”丁求。
誰能想到“金背駝龍”丁求竟會躲在這裡?而且是已跟蕭別離約好的。
他爲什麼要帶那些棺材來?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
葉開只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他臨走時究竟又出了什麼事!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道:“你這次來有沒有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沒有,近來精彩的女人,好像已愈來愈少了。”
蕭別離笑道:“那也許只因爲你對女人的興趣已愈來愈少。”
丁求道:“聽說你這裡有個女人還不錯。”
蕭別離道:“何止不錯,簡直精彩。”
丁求道:“你爲什麼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
蕭別離道:“這兩天不行。”
丁求道:“爲什麼?”
蕭別離道:“這兩天她心裡有別人。”
丁求道:“誰?”
蕭別離道:“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當然總有幾手。”
丁求點點頭。
他一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話,但這點卻同意。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道:“但這人有時卻又像是個笨蛋。”
丁求道:“笨蛋?”
蕭別離淡淡道:“他放着又熱又暖的被窩不睡,卻寧願躲在外面喝西北風。”
葉開心裡本來覺得很舒服。
無論什麼樣的男子,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幾手,心裡總是很舒服的。
但後面的這句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剛被一把從牀底下拖出來的小偷。
蕭別離已轉過頭,正微笑着,看着他這面的窗戶。
那隻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勢很奇怪。
葉開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在裡面喝酒,卻讓客人在外面喝風,這樣的主人也有點不像話吧。”
他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兩副杯筷。
剛纔窗戶上明明出現了三個人的影子,現在第三個人呢?
他是誰?是不是雲在天?
他爲什麼要忽然溜走?
屋子裡佈置得精緻而舒服,每樣東西都恰巧擺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蕭別離一伸手,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取了個漢玉圓杯,微笑道:“我是個懶人,又是個殘廢,能不動的時候就不想動。”
葉開嘆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
他說的並不是恭維話。
一些精巧而偉大的發明,本就是爲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更舒服些。
蕭別離道:“就憑這句話,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葉開笑道:“只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一種。”
他舉杯向丁求,接着道:“上次見到丁先生,多有失禮之處,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臉,冷冷道:“你並沒有失禮,也用不着抱歉。”
葉開道:“只不過我對一個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總是特別尊敬些的。”
丁求蒼白醜陋的臉,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道:“蕭老闆剛纔只說錯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對付男人也一樣。”
葉開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醜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小夥子更有男人氣概,就正如醜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
葉開這纔將杯裡的酒喝下去。
屋裡的氣氛已輕鬆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
接下去應該說什麼呢?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這本來應該是那“第三個人”的座位。
要怎麼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要怎麼樣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着痕跡。
葉開正在沉吟着,考慮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他面上還帶着笑容,但眸子裡卻已全無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問我,爲什麼要到這地方來?爲什麼要送那些棺材?怎麼會和蕭老闆認得的?在這裡跟他商量什麼事?”
葉開也笑了,眸子裡也全無笑意。
他已發現丁求遠比他想象中更難對付得多。
丁求道:“你爲什麼不問?”
葉開微笑道:“我若問了,有沒有用?”
丁求道:“沒有。”
葉開道:“所以我也沒有問。”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你。”
葉開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帶着暗器,你聽說過沒有?”
葉開道:“聽說過。”
丁求道:“江湖中的傳說,通常都不太可靠,但這件事卻是例外。”
葉開道:“你全身上下都帶着暗器?”
丁求道:“不錯。”
葉開眨眨眼問道:“一共有多少種?”
丁求道:“二十三種。”
葉開道:“每種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種是有毒的,因爲有時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
葉開道:“還有人說你同時可以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
丁求道:“七種。”
葉開嘆了口氣,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卻還有個人比我更快。”
葉開道:“誰?”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邊坐着的蕭老闆。”
蕭別離面上一直帶着微笑,這時才輕輕嘆了一聲,道:“一個又懶又殘廢的人,若不練幾樣暗器,怎麼活得下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裡?”
葉開道:“鐵柺裡?”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鐵柺之外呢?”
葉開道:“別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過還有八種,但他卻能在一瞬間將這九種暗器全發出來。”
葉開嘆道:“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連一個都沒有。”
葉開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世兩大暗器高手之間,當真榮幸得很。”
丁求道:“這種機會的確不多,所以你最好還是安安靜靜地坐着,因爲你只要一動,至少就有十六種暗器要向你招呼過去。”
他沉下了臉,冷冷又說道:“我可以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
葉開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無論我們問你什麼,你也最好還是立刻回答出來。”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沒有。”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是屬虎的?”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這地方附近?”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但你襁褓中就已經離開這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十四歲以前,你一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練的本是黃山劍法,後來在江湖中流浪時,又偷偷學了很多種武功,十六歲的時候,還做過幾個月和尚,爲的就是要偷學少林的伏虎拳?”
葉開道:“是。”
丁求道:“後來你又在京城的鏢
局裡混過些時候,欠了一身賭債,纔不能不離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爲了一個叫小北京的女人,殺了蓋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葉開道:“是。”
丁求道:“這幾年來,你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到處惹事生非,卻也闖出了個不小的名頭。”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事你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又何必再來問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着他,道:“現在我只問你,你爲什麼要到這裡來?”
葉開道:“我若說葉落歸根,這裡既然是我的老家,我當然也想回來看看——我若這麼樣說,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葉開道:“爲什麼?”
丁求道:“因爲你天生就是個浪子。”
葉開嘆道:“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根本已無處可走呢?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這麼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
他又展開那捲紙,接着道:“你賺到的最後一筆錢,是不是從一個老關東那裡贏來的一袋金豆子?”
葉開道:“是。”
丁求道:“現在這袋金豆子只怕已經是別人的了,對嗎?”
葉開苦笑道:“我討厭豆子,無論是蠶豆、豌豆、扁豆,還是金豆子都一樣討厭。”
丁求又擡起頭,盯着他,道:“沒有別人請你到這裡來?”
葉開道:“沒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會並不很多?”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樣活下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還未看到這裡有人餓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丁求道:“爲什麼?”
葉開答道:“因爲這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
丁求道:“哦?”
葉開道:“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
丁求道:“你是哪種人?”
葉開悠然答道:“一個武功不錯,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會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裡漸漸發出了光,忽然道:“你殺人的價錢通常是多少?”
葉開道:“那就得看是殺誰了。”
丁求道:“最貴的一種呢?”
葉開道:“三萬。”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萬,事成後再付兩萬。”
葉開眼睛裡也發出了光,道:“你要殺誰?傅紅雪?”
丁求冷笑道:“他還不值三萬。”
葉開道:“誰值?”
丁求道:“馬空羣!”
蕭別離靜靜地坐着,就好像在聽着兩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在談論着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葉開,那隻戴着三顆星形戒指的手,又擺出了一種很奇特的手勢。
葉開終於長長嘆出了口氣,苦笑道:“原來是你們,要殺馬空羣的人,原來是你們。”
丁求目光閃動,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你們跟他有什麼仇恨?爲什麼一定要殺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現在發問的人是我們,不是你。”
葉開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賺這三萬兩?”
葉開沒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
他已伸出手來。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每張一千兩。
葉開道:“這是兩萬?”
丁求道:“是。”
葉開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葉開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個人殺不了馬空羣。”
葉開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還需要個幫手。”
葉開道:“一萬給我,一萬給我的幫手?”
丁求道:“不錯。”
葉開道:“這地方誰值得這麼多?”
丁求道:“你應該知道。”
葉開眼睛裡又發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紅雪?”
丁求默認。
葉開道:“你怎知道我能收買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他沒有朋友。”
丁求道:“一萬兩已足夠交個朋友。”
葉開道:“有人若不賣呢?”
丁求道:“你至少該去試試。”
葉開道:“你自己爲何不去試試?”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賺這三萬兩,現在退回還來得及。”
葉開笑了,站起來就走。
蕭別離忽然笑道:“爲什麼不先喝兩杯再走?急什麼?”
葉開揚了揚手裡的銀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這一萬兩。”
蕭別離道:“銀子既已在你手裡,又何必心急?”
葉開道:“因爲現在我若不花光,以後再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
蕭別離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這是個聰明人。”
丁求道:“的確是。”
蕭別離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蕭別離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纔要跟他談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
一個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萬兩銀子,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
但葉開的腳步卻反而更沉重。
這也許只因爲他已太疲倦。
翠濃本就是個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現在翠濃屋子裡的燈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天亮,呼吸着她香甜的髮香,輕撫着她光滑的背脊。
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
他輕輕走過去,推開門——房門本是虛掩着的,她一定還在等他。
星光從窗外漏進來,她用被矇住了頭,睡得彷彿很甜。
葉開微笑着,輕輕掀起了絲被一角。
突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毒蛇般從被裡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這種情況下,這麼近的距離內,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
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隨時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突然向後彎曲。
劍光點着他胸膛刺過。
他的人已倒躥而出,一腳踢向握劍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沒有追擊,劍光一圈,護住了自己的面目,撲向後面的窗子。
葉開也沒有追,卻微笑道:“雲在天,我已認出了你,你走也沒有用。”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身影突然停頓、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回過頭。
果然是雲在天。
他握着劍的手青筋凸起,目中已露出殺機。
葉開道:“原來你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也不是蕭別離,你來找的是翠濃。”
雲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來找她?”
葉開道:“當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找她這樣的女人,本是很正當的事,卻不知你爲什麼要瞞着我?”
雲在天目光閃動,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葉開大笑道:“吃醋的應該是你,不是我。”
雲在天沉吟着,忽又問道:“她的人呢?”
葉開道:“這句話本也是我正想問你的。”
雲在天道:“你沒有看見她?”
葉開道:“我走的時候,她還在這裡。”
雲在天臉色變了變,道:“但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葉開皺了皺眉,道:“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
雲在天打斷了他的話,道:“她從不去找男人,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
葉開又笑了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來找她的男人,當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雲在天沉下了臉,道:“你想她會去找誰?”
葉開道:“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變,突然轉身衝了出去。
這次葉開並沒有攔阻,因爲他已發現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
他發現翠濃也是個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隱藏着很多秘密。
像她這樣的女人,若要做這種職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沒在這裡。
她留在這裡,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
但云在天來找她的目的,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他們兩人之間,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葉開忽然發覺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當然也有。
現在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候。
葉開嘆了口氣,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他脫下靴子,躺進被窩。
然後他就發現了她脫在被裡的內衣。——是她脫下來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衣怎麼會留在被裡?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連內衣都來不及穿起,莫非是她被人逼着走的?
她爲什麼沒有掙扎呼救?
葉開決定在這裡等下去,等她回來。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來。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
傅紅雪還沒有睡着。
馬芳鈴也沒有。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在小樓上。
公孫斷也在喝酒。在小樓下。
每個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種神秘的消息。
馬空羣、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他們在哪裡?是不是也在等?
這一夜真長得很。
這一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人!
風沙卷舞,黎明前的這一段時候,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特別寒冷。
狂風中傳來斷續的馬蹄聲。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回去。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爾到鎮上來猛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着低語?
“明天輪不到我當值,今天晚上我本該找個騷娘們摟着睡一宵的。”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餉,我一定要記着留幾個。”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於是大家大笑。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
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
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爲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人生?
一個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衝出去,大聲呼嘯着。別的人卻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瘋了。”
“他至少有七八個月沒有碰過女人,上次找的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梆子。”
“像翠濃那樣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寧可要三姨,那娘們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
突然間,一聲慘呼。
剛衝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慘呼着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人腳下。
一個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手裡倒提着斬馬刀!
熱酒立刻變成了冷汗。
“你是什麼人?是人是鬼?”
這人卻笑了:“連我是誰你們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兩個人終於看清了他,這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出,斬馬刀已迎面劈下。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着這個人,眼睛裡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羣悲呼。
有的人轉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
刀光只一閃,立刻就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爲什麼?你這究竟是爲了什麼?”
“這不能怪我,只怪你爲什麼要入萬馬堂!”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中卷舞,遠處的天燈已漸漸暗了。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着火上架着的鐵鍋。
鍋裡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四散。
一個人慢慢地將兩塊又乾又硬的馬肉投入鍋裡,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着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候總想着要嚐嚐馬肉是什麼滋味,現在總算嚐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裡。”
另一個人沒有理他,正將一隻手慢慢地伸進自己褲袋裡。
手伸出來時,手掌上已滿是血跡。
“怎麼?又磨破了,誰叫你的肉長得這麼嫩?頭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還有得你好受的。”
其實,又有誰真受得了,每天六個時辰不停地奔馳。開始時還好,到第五個時辰時,馬鞍上已像是佈滿了尖針。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聲詛咒:“樂樂山,你這狗孃養的,你他媽的躲到哪裡去了,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你。”
“聽說這人是個酒鬼,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
旁邊的帳篷裡,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鍋裡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
年紀較長的一人,剛撿起根枯枝,想去攪動鍋裡的肉。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的是誰?”
“是我。”
這聲音彷彿很熟悉。
年輕人用沾滿血跡的手,拿起了一根燃燒着的枯枝,舉起。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賠着笑道:“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歇下?”
“我找你們有事。”
“什麼事?”
沒有回答,馬上忽有刀光一閃,一個人的頭顱已落地。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呼聲都已被駭得陷在咽喉裡。
這人爲什麼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帳篷裡的鼾聲還在繼續着。
已經勞苦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被驚醒的人最痛苦,因爲他聽見了一種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呼,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
葉開閉着眼睛躺在牀上,似已睡着。
傅紅雪從後面的廚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臉。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正踉蹌地衝出門,躍上了他的馬。
小樓上燈光也已熄了。
現在只剩下馬芳鈴一個人,還睜大了眼睛在等。
馬空羣、雲在天、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候,他們在哪裡?
翠濃又在哪裡?
馬芳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身上還在淌冷汗。
她剛纔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慘厲的呼喊聲,若是平時,她也許會出去看個究竟。
但現在她已看見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裡悶得很,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這是棟獨立的屋子,建築得堅固而寬敞,除了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媽子外,只有她們父女、公孫斷和沈三娘住在這裡。
也許只因馬空羣只信任他們這幾個人。
現在小虎子當然已睡得很沉,那個老媽子已半聾半瞎,醒着時也跟睡着差不多。
現在屋子裡等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孤獨的本身就是種恐懼。
何況還有黑暗,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復仇人。
馬芳鈴咬着脣,坐起來。
風吹着新換的窗紙,窗戶上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個長而瘦削的人影,絕不是她父親,也絕不是公孫斷。
馬芳鈴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僵硬,連肚子都似已僵硬。
牀頭的椅子上掛着一柄劍。
窗上的人影沒有動,似乎正在傾聽着屋子裡的動靜,正在等機會闖進來。
馬芳鈴用力咬着脣,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拔出了牀頭的劍,握緊。
窗上的人影開始動了,似乎想撬開窗子,馬芳鈴掌心的冷汗,已溼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
她勉強控制着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然後再慢慢地將氣力提在掌心。
她準備就從這裡躍起,一劍刺過去。
屋子裡很暗,她已做好了準備的動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可是她這一劍還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
然後,她就聽見了風中的馬蹄聲。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發現有人回來,才被驚走的。
“總算已有人回來了。”
馬芳鈴倒在牀上,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她第一次瞭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麼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力氣,想推開窗子去看時,馬蹄聲已到了窗外。
她聽見父親嚴厲的聲音在發令:“不許出聲,跟我上去!”
馬空羣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跟他回來的是誰?
回來的只有一匹馬,馬空羣怎麼會跟別人合乘一騎的呢?
她正在覺得驚奇,忽然又聽到一聲女人的輕輕呻吟,然後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
馬空羣怎麼會帶了個女人回來?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那一聲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
她剛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體諒她的父親。
男人愈緊張時,愈需要女人,年紀愈大的男人,愈需要年輕的女人。
三姨畢竟已快老了。
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男人可以隨時出去帶女人回來,但女人半夜時若不在屋裡,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
窗紙彷彿已漸漸發白。
方纔那個人呢?
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神秘的角落裡,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別人的咽喉。
“他第一個對象也許就是我。”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幸好這時她父親已回來,天已快亮了。
她遲疑着,終於握緊了劍,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個人,她坐立都無法安心。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很暗,很靜。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個人,卻又生怕那個人會突然出現。
就在這裡,她忽然聽到一陣倒水的聲音。
聲音竟是從三姨房裡傳出來的。
是三姨已回來了?還是那個人藏在她房裡?
馬芳鈴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來。
她用力咬着牙,輕輕地,慢慢地走過去,突然間,地板“吱”的一響。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就發現三姨的房門開了一線。
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後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悄悄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