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
可是前面還有路。
一片濃蔭,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羣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樹幹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痠疼麻木,竟似連擡也擡不起來。
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愈多,精神反而愈好。
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只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
“我爲什麼也會跟別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麼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裡卻只有憤怒和怨恨。
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他認爲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掙扎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別的人十個加起來還多。
但現在他卻要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羣,但現在卻只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扎出了血。他當然憤怒、怨恨,因爲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結果是誰造成的。
也許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對面,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
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污,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着血。
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爲她剛纔還嘔吐過——她剛從頭髮裡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
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
那並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恐懼。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只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裡並沒有怨恨。
因爲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羣,更怨不得別人。
她知道馬空羣正在看着她,平時他看着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
但現在她卻還是垂着頭,看着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馬空羣忽然嘆了口氣,道:“包袱裡還有衣裳,你爲什麼不換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換。”
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
平時馬空羣無論說什麼,她都只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立刻去做。
馬空羣凝視着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沈三娘道:“我什麼也沒有想。”
馬空羣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
馬空羣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面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
這是第一次。
只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作馬一樣看待。
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過去揪住她的頭髮,問她爲什麼變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聲,用不着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沒有動。
馬空羣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睛,已不準備再理她。
“不理她。”
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你不理她,她要錢花,無論要什麼,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還有什麼辦法。
只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羣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剛纔問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馬空羣道:“你說。”
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
馬空羣道:“我不該殺他們?”
沈三娘道:“你不該!”
馬空羣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殺他們,只因爲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脣,彷彿在盡力控制着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爲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盡殺絕。”
馬空羣冷冷道:“因爲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別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爲什麼一定要下那種毒手?”
馬空羣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鬆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
泉水冷而清冽。
馬空羣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
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靜。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着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着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衆不同的男人,她本是爲了復仇,纔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佔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過,“難道我就是因爲這緣故,纔跟着他走的?”
她從未這麼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馬空羣當然知道她來了,卻沒有回頭。
過了這條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從這裡已可看見前面一片廣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縱橫,就像是棋盤一樣。
馬空羣眺望着遠方,緩緩道:“到了山下,我們就可以找到農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然後呢,然後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羣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在問我準備怎麼樣?還是在問我們準備怎麼樣?”
沈三娘用力握緊了雙手,道:“是問你,不是問我們。”
馬空羣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準備將那家人殺了滅口?”
馬空羣霍然回身,凝視着她,緩緩道:“一個人在逃亡時,有時就不得不做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噁心的事,可是我並沒有叫你跟着我,我從來也沒有。”
沈三娘垂下了頭,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來已下了決心,無論你要到哪裡去,我都會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
她的聲音已哽咽,淚已流下,接道:“我本來已決心把我這一輩子都交給你了,因爲我……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爲我覺得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你都是條男子漢,但現在……現在……”
馬空羣道:“現在怎麼樣?”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淚,道:“現在你已變了。”
這句話說出來,她心裡忽然一陣刺痛。
因爲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馬空羣變了,還是她自己變了。
馬空羣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不是因爲他早已瞭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女人,更沒有不變的感情。
何況,無論誰過了這麼久終日在逃亡恐懼的生活,都難免要改變的。
馬空羣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來,是你自己要跟着我來的,我並沒有要求,現在你自己要走,我當然更不能勉強。”
沈三娘垂着頭,道:“我也仔細想過,我走了,對你反而有好處。”
馬空羣淡淡地笑了笑,道:“謝謝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然說得平淡,但沈三娘卻實在受不了。
在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又充滿了慚愧和自疚,幾乎忍不住又要改變主意。
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也不管他做過多少對不起別人的事,卻從來也沒有虧負過她。
她總是欠他的,現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離開他,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着他走。
但馬空羣卻只是淡淡問道:“以後你準備到哪裡去?有什麼打算?”
沈三娘咬着脣,道:“現在還沒有,也許……也許我會先想辦法去存點錢,做個小本生意,也許我會到鄉下去種田。”
馬空羣道:“你能過那種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當然不能,但現在,我只想能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活兩年,就算死了也沒什麼關係。”
馬空羣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馬空羣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對我說這種話,我知道你絕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實你年紀還輕,應該再去找個男人的,找個比較年輕,比較溫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確太老了些。”
他雖然在微笑着,但眼睛裡卻已露出種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我絕不會再去找男人了,我……”
馬空羣打斷了她的話:“也許你不會去找男人,但卻一定還是有男人會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許……未來的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
馬空羣冷冷道:“其實我很瞭解你,像你這樣的女人,只要三天沒有男人陪你睡覺,你根本連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擡起頭,吃驚地看着他。
她永遠沒有想到他忽然會對她說出這麼粗魯,這麼可怕的話。馬空羣的眼睛也已因憤怒而發紅。
他本來想勉強控制自己,做一個好來好散,很有君子風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牀上的風情,想到她以後跟別的男人在牀上時的情況,想到那些年輕的,像狗一樣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覺得心裡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議你還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樣你每天都可以換一個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剛纔的慚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變成了憤怒,忽然大聲道:“你這種建議的確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過一天換一個男人還太少,最好能換七八個……”
她的話沒有說完,馬空羣突然一掌摑在她臉上,隨手揪住了她的頭髮,恨恨道:“你……你再說一句,我就殺了你。”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殺了我最好,你早就該殺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這麼多天,讓我一想到就噁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別的法子傷害他,只有用這些惡毒的話。
馬空羣的拳已握緊,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她知道這雙拳頭的可怕。
世上也許再沒有更可怕的拳頭了,只要一拳擊下,她的這張臉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並沒有哀求。
她還是張大了眼睛,瞪着他。
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皺紋,每一根都在顫抖跳動,甚至可以看見冷汗一粒粒從他毛孔中沁出來。
馬空羣也在瞪着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長嘆了一聲,緊握着的拳頭又鬆開。
也許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揮了揮手,黯然道:“你走吧,趕快走,最好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最好……”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
他忽然看見刀光一閃,從沈三娘背後飛來。
沈三孃的臉突然扭曲變形,一雙美麗的眼睛也幾乎凸了出來,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恐懼、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馬空羣。
可是馬空羣卻向後退了一步。
她喉嚨“咯咯”地響,像是想說什麼,可是她還沒有說出來,就已倒下。
一柄飛刀釘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飛刀!
馬空羣看着這柄刀,開始時也顯得憤怒而驚訝,但忽然就變得說不出的恐懼。
他本來是想去扶她的,卻又突然退縮,頭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來。
山風吹過,木葉蕭蕭。
飛刀本是從林中發出的,但現在黝暗的樹林裡卻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人影。
馬空羣一步步往後退,一張臉竟也因恐懼而變形,突然轉身,一掠而起,越過了泉水,頭也不回地衝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掙扎着、呻吟着。
可是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聽着他的腳步聲衝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陰沉而兇險,有時很毒辣、殘忍。
但她卻從未想到他竟也是個懦夫,竟會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連問都不問就逃了。
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這種感覺甚至比她背後的刀傷還強烈。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覺得自己這一生是白活了,因爲她竟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了這麼一個男人。
鮮血從她嘴角沁出時,她的淚也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也聽見了這人的嘆息聲。
“想不到馬空羣竟是這麼樣一個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報仇,至少也該照顧照顧你的,可是他卻逃得比狗還快。”
聽聲音,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是個陌生的男人。
就是這個人從背後暗算她的?
“你雖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卻應該恨他,因爲他比我更對不起你。”
果然是這個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着牙,掙扎着,想翻過身去看這個人一眼,她至少總應該有權看看用刀殺她的究竟是什麼人?
但這個人的腳卻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着道:“你若是想看看我,那也沒有關係,因爲你反正也認不出我是什麼人的,你以前根本就沒有見過我。”
沈三娘用盡全身力氣,嘶聲道:“那麼你爲什麼要害我?”
這人道:“因爲我覺得你活着反正也沒什麼意思,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着牙,連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認,剛纔她心裡的確有這種感覺。
這人又道:“我若是個女人,若是跟了馬空羣這種男人,我也絕不想再活下去,只不過……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的。”
“……”
“你現在還沒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訴你,有時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但卻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種痛苦就很難忍受了。”
沈三娘掙扎着,顫聲道:“你……你難道還想折磨我?”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說實話,我就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說什麼?”
這人的手,從
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這包袱雖不小,但萬馬堂的財產卻絕不止這些,你們臨走時,把那些財產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說一句‘不知道’,我就剝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後再挑斷你的腳筋,把你賣到山下的土婊館去。”
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並不挑剔,殘廢的女人他們也一樣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這人說話的聲音溫柔而斯文,本該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
但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比野獸還兇暴殘忍。
這人道:“我現在再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間,山林那邊傳來了一陣清悅的鈴聲。
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在說:“我知道他一定是從這條路走的,我有預感。”
有個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聲道:“你笑什麼?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預感,那有時的確比諸葛亮算的卦還要靈。”
這聲音沈三娘也沒有聽過,但是那男人的笑聲卻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後她就忽然發現,用腳踩着她背脊的那個人,已忽然無蹤無影。
葉開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也沒看見第二個人——只看見了一個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當然也看見了這女人背上的刀。
人還活着,還在喘息。
他衝過來,抱起這女人,突然失聲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悲哀悽涼。
她本來實在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看見葉開,但是看見了他,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她呻吟着,忽然曼聲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淒涼了,輕輕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歌?”
葉開當然記得。
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時,隨口唱出來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現在還記得。
沈三娘悽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還記得吧,那天晚上你……”
葉開笑了,笑得也很淒涼,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記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沒有到那裡去過。”
掙扎着說完了這句話,鮮血立刻又從她嘴角涌出。
葉開輕輕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裡又悲傷,又憤怒,忍不住問道:“這也是馬空羣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沈三娘喘息着,道:“是個年輕人,我連看都沒有看見他。”
葉開道:“但你卻知道他是個年輕人。”
沈三娘道:“因爲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剛纔還在逼我,問我知不知道馬空羣的財產藏在哪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他才走的。”
葉開道:“馬空羣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鬼一樣,逃下山去……”
葉開皺眉道:“他爲什麼要逃?他看見了什麼?”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一定以爲你們追上來了,他……”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失聲道:“他一定看見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葉開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帶的金創藥,塞住了沈三孃的傷口。
然後他就拔出了這柄刀。
薄而利的刀鋒,在太陽下閃着亮,光芒刺進了傅紅雪的眼睛。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葉開忽然回頭,看着他,道:“你當然見過這種刀的。”
傅紅雪臉色的蒼白度又接近透明瞭,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點頭。
他不能不承認。
第一次看見這種刀,是在李馬虎的雜貨店,第二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已被血洗過的長街上,第三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淒涼的情人屍身旁。
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閉起眼睛,就彷彿能看見李馬虎那張驚怖欲絕的臉,看見孩子身上飛濺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難道錯了?
葉開凝視着他,緩緩道:“你現在總該明白,這種刀並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紅雪沉默。
葉開嘆道:“其實我若真要暗算別人時,就絕不會使用這種刀,也絕不會讓它被別人看到。”
傅紅雪忽然道:“因爲這是種很特別的刀?”
葉開道:“是的。”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連看都看不見這種刀,又怎麼能打造?”
葉開嘆了口氣,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這種刀的確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着,又道:“我只知道無論誰要陷害別人時,都得費些苦心的。”
傅紅雪道:“你認爲這是別人在故意陷害你?”
葉開苦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着自己手裡的刀——
他若不願回答一個問題時,就會垂頭看着自己的刀。
葉開道:“這個人讓你認爲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場血戰的禍首,又讓你認爲我是謀害翠濃的主兇,那時丁靈琳恰巧被她二哥帶走,連一個能替我證明的人都沒有。”
他又嘆了口氣,接着道:“他這麼做,顯然只爲了要在你我之間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們拼個你死我活。”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卻還沉默着。
葉開道:“看來他的確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因爲他這計劃實在很周密,令我根本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他這次終於露了馬腳,我無論怎麼解釋,你都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連一個字都沒有解釋過。
葉開道:“這次他顯然沒有想到我們居然還沒有打得頭破血流,居然還在一起。”
他苦笑着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來的,想必又會認爲害死三孃的兇手是我——現在馬空羣就一定會這麼樣想的。”
丁靈琳一直嘟着嘴,在旁邊生氣,誰也不知道她是爲什麼生氣的。
但現在她卻忍不住問道:“你想不想得出有什麼人會這麼恨你?要這樣子害你?”
葉開嘆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
他垂下頭,才發現沈三娘竟又掙扎着擡起頭來,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在看着丁靈琳。
丁靈琳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她。
葉開道:“這位沈三娘,你還沒有見過……”
丁靈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誰,只不過不知道她怎麼會跟你這麼熟的,你對她好像比對我還要好得多。”
葉開忽然明白她是爲什麼在生氣了。
她又在吃醋。
這女孩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吃醋,一吃起醋來,就什麼都不管了,什麼話她都說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爲什麼會用這種眼光看着她呢?
葉開想不通。
丁靈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說話,你爲什麼不理我?”
葉開根本就不準備理她,她吃起醋來的時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靈琳的火氣當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們之間好像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是不是要我躲開點,好讓你們慢慢地說?”
葉開道:“是的。”
丁靈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紅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腳,竟真的扭頭就走。
葉開也根本就不準備拉她。
沈三娘忽然嘆了口氣道:“看來這小姑娘愛你已愛得要命,你不該故意氣她的。”
葉開笑了笑,說道:“可是我的確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纔暗算我的那個人,說話是什麼口音?”
葉開笑道:“跟你說話的確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遠都能猜得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卻更酸楚。
她唯一不能瞭解的人,就是馬空羣,但卻已將這一生交給了他。
她瞭解別人又有什麼用?
過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來,說道:“那個人說的是北方話,聽聲音絕不會超過三十歲,說起話來很溫柔,就算他說要殺你的時候,也是用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甚至還好像帶着微笑。”
葉開嘆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裡藏刀的人,這並不能算得特別。”
沈三娘道:“他說話只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葉開立刻追問,道:“哪一點?”
沈三娘道:“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着點‘能’字的聲音,就好像剛纔那位丁姑娘一樣。”
現在葉開終於明白,她剛纔爲什麼會用那種奇怪的眼色看着丁靈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但臉色卻已變得很蒼白,蒼白得甚至比傅紅雪還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臉色,忍不住問道:“你已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似在發怔,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麼?”
這次葉開竟連她在說什麼都沒有聽到,因爲他耳朵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大吼。
“人都來齊了麼?”
“人……”
他的人就彷彿突然被雷電擊中,突然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紅光。
連傅紅雪都已忍不住擡起頭,吃驚地看着他。
丁靈琳當然更吃驚。她雖然遠遠地站在那邊,但眼睛卻始終是盯在葉開身上的。
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葉開像這樣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葉開以往是個最沉得住氣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來,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這麼奇怪的表情。
他臉上雖然在發着光,但眼睛裡卻又彷彿帶着種奇特的痛苦和恐懼。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表情,沒有人能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看到他這種表情,丁靈琳連心都碎了。
她剛纔還在心裡發過誓,永遠再也不理這個人,但現在卻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她奔過來,拉起葉開的手。葉開的手也是冰涼的。
她更急,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葉開道:“我……我在生氣。”
丁靈琳道:“生誰的氣?”
葉開道:“你。”
丁靈琳垂下頭,卻偷偷地笑了。
葉開忍不住問:“我在生你的氣,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確是費人猜疑。
丁靈琳垂着頸,道:“就因爲你生我的氣,所以我纔開心。”
葉開更不懂:“爲什麼開心?”
丁靈琳道:“因爲……因爲你若不喜歡我,又怎麼會爲我氣成這樣子?”
葉開也笑了。
但笑得卻還是沒有平時那麼開朗,笑容中竟彷彿帶着很深的憂慮。
丁靈琳卻看不見,因爲她整個人都已依偎在他懷裡,無論有多少人在旁邊看着,她不在乎,她從不想掩飾自己對葉開的感情。
傅紅雪看着他們,忽然轉過身,走下山去。
泉水從山上流下來,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卻沒有看見。
他筆直地走過去,走在水裡,冰冷的水淹沒了他的腿。可是他沒有感覺。
葉開在後面呼喚:“等一等,我們一起走,一起去找馬空羣。”
他也沒有聽見。他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
葉開目送着他瘦削孤獨的背影,忍不住嘆息,道:“他真的變了,不但變得更孤獨,而且很消沉,再這樣下去,我只擔心……”
他沒有說下去,他不忍說下去。
沈三娘卻忽然問:“他怎麼會變的?”
葉開黯然道:“他親眼看着一個他唯一真心相愛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卻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濃?”
葉開道:“不錯,翠濃。”
沈三娘眼睛裡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嘆息,道:“我實在想不到他竟會真的愛上了翠濃!”
葉開道:“你是不是認爲翠濃不值得他愛?”
沈三娘沒有回答,她沒法子回答。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悲傷,緩緩道:“只可惜這世上卻偏偏有很多人要愛上他本不該愛的人,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終於也忍不住黯然嘆息,喃喃道:“這是爲了什麼?又有誰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人類的情感,本就是最難捉摸的,本就沒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類纔有悲哀,纔有痛苦。
葉開看着沈三娘,眼睛裡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無論誰受了傅紅雪那樣的打擊,都難免會跟他一樣,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過,這世上也許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誰?”
葉開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卻偏偏還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類自己所能主宰的。這也正是人類永恆的悲哀和痛苦。
馬空羣關起房門,上好閂,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牀上,木板牀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
屋子裡也陰暗潮溼如墳墓。只不過他總算還活着,無論如何,活着總比死了的好。
老人爲什麼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愈是要留戀。
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牀單上有種發了黴的味道,彷彿還帶着馬糞的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
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裡還要臭。
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爲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裡躲藏過兩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三幫採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
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爲這臭氣,而是因爲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一個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該逃的。
可是他當時實在太恐懼,因爲他以前也看過那種同樣的刀。
刀鋒薄而鋒利,才三寸七分長,但卻已無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一種刀。
“這就是小李飛刀。”
白天羽手裡拿着這麼樣一柄刀,眼睛裡閃動着興奮的光。
“你們來看看,這就是小李飛刀!是小李探花親手送給我的。”
那時正是馬空羣第一次看見這種刀。
刀鋒上還有個“忍”字。
“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親手用另一柄刀劃上去的,他說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爲他一直都很瞭解這個‘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將這個字轉送給我。”
當時他的確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並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還答應我,等我第二個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可以送到他那裡去,他還說,這世上假如還有人能學會他的飛刀,就一定是我的兒子。”
只可惜他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就已死,因爲他已忘記了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那個“忍”字。
馬空羣卻沒有忘記。這件事他一直都記在心裡。
天色已漸漸暗了。
馬空羣凝視已由灰白變爲漆黑的窗戶,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覺。
他相信這是個最安全的地方。從山上下來後,他並沒有在那邊的農村停着,就一直逃來這裡。
他在這裡停下來,只爲連他自己都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陰暗破舊的客棧。
這裡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夥計都沒有,只有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在這裡死守着,因爲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馬空羣忽然覺得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看見了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難道也已跟他一樣,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握緊雙拳,自己對自己冷笑。
這時破舊的窗戶外,忽然傳來一陣油蔥煮麪的香氣,就彷彿比剛從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還香。
他全身都彷彿軟了,連手指都彷彿在發抖。飢餓,原來竟是件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經過一家麪攤子時,他本來想去吃碗麪的,但他剛走過去,就想起自己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萬馬堂的主人,無論走到哪裡,本都不需要帶一文錢的。
就像大多數豪富一樣,多年來他都已沒有帶錢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進一粒米。
他軟軟地站起來,才發覺自己的虛弱,飢餓竟已使得他幾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開門,走過陰暗小院,他總算找到了廚房。那半聾半瞎的老頭,正將一大碗粗湯麪擺到桌上。
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來,麪湯的顏色就像是泥水,上面還飄着根發了黃的蔥葉。
可是在他看來,已是一頓很豐富的晚餐——在馬空羣眼中看來竟也一樣。
他挺起胸走過去,大聲道:“這碗麪給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現在,他說話的時候,還帶着種命令的口氣,只可惜現在已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作命令了。
老頭子看着他,很快地搖了搖頭。
馬空羣皺眉道:“你聽不見?”
老頭子卻露出一嘴殘缺發黃的牙齒笑了,道:“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只不過這碗麪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錢給我去買面。”
馬空羣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像你這樣對客人,怎麼能做生意?”
老頭子又笑了,道:“我本來就不是在做生意。”
馬空羣道:“那你這店開着是幹什麼的?”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在這裡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麼會到這地方來?”
他連看都不再看馬空羣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麪碗裡,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係,但這碗麪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馬空羣怔住。他怔在那裡,緊握着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裡的苦水打出來。
可是他忍住了。他現在竟連怒氣都發作不出,只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場?縱橫一世的馬空羣,難道竟會在這又髒又臭的廚房裡,爲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湯麪,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他實在覺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悲哀。
一陣風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着滾。
“我現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
馬空羣垂着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着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的身上。
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裡,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着條黑緞子上繡着火紅桃花的百褶湘裙。
馬空羣的呼吸突然停頓。他認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從她身上脫下了這套衣裳,佔有了她。不管在哪裡,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着淚,軟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沒穿過了。
現在她怎麼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莫非她還沒有死?
馬空羣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
只有風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彷彿要乘風而去。
這個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只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也許連軀殼都沒有,只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心漢,問他爲什麼要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
馬空羣的臉色已發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說到這裡,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這裡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過是個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馬空羣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悠然長吟:“天皇皇,地皇皇。關東萬馬堂。馬如龍,人如鋼!”
馬空羣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在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着,連一動都不動。”
他的聲音尖銳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當然也不願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裡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裡。
馬空羣卻反而鬆了口氣,因爲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爲這個人也不是傅紅雪。
傅紅雪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後出現,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
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亂想,因爲你永遠也想不出我是誰的。”
馬空羣道:“你怎知我是誰?”
這人笑道:“我早就認得你,只不過從來也沒有想到,馬如龍、人如鋼的關東萬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對不起人的時候,沈三娘若是沒有死,聽到你的話一定開心得很。”
馬空羣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這人道:“我什麼事都知道,所以無論什麼事你最好都不要瞞我。”
馬空羣道:“這套衣裳是你從她包袱裡拿來的?”
這人冷笑,冷笑有時也有默認的意思。
馬空羣心裡一陣刺痛,他沒有想到沈三娘還會偷偷地保藏着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歡樂與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樣偷偷地保藏在心裡?
馬空羣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卻不該用這套衣裳的。因爲你這麼做已等於告訴了我,殺沈三孃的人就是你。”
他聲音中也充滿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殺了她的人,還偷走了她的包袱……”
這人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難道沒有殺過人?我的手段雖狠毒,至少還比你好些,我至少還沒有殺過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用我兄弟的財產到關東去開馬場。”
馬空羣的臉色又變了,江湖知道這秘密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
甚至連傅紅雪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開創萬馬堂用的錢,本是白家的。
這人怎麼會知道?馬空羣突然覺得有種刀鋒般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嗄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人悠然道:“我說過,我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馬空羣道:“你既然都知道,還想要什麼?”
這人道:“也不想要什麼,只不過要你將你從別人手上奪過去的財產交出來而已。”
馬空羣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馬肥草長的萬馬堂,如今只怕已變成了一片荒地。”
這人冷笑道:“你也該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來的珠寶。”
馬空羣道:“珠寶?什麼珠寶?”
這人道:“昔年‘神刀堂’獨霸武林,縱橫天下,聲勢猶在上官金虹的‘金錢幫’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後,還遺下一筆數字嚇人的財富,何況神刀堂。”
馬空羣道:“只可惜我並不是神刀堂的人。”
這人冷冷道:“你當然不是,你只不過是謀害神刀堂主人的兇手而已,你叫別人做你的幫兇,殺了白天羽,卻一個人獨吞了他的財產,只可憐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馬空羣連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這人又厲聲說道:“那些人的孤寡遺孀,有的已衣食不繼,現在我正是替他們來跟你結清這筆賬!”
馬空羣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麼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麼人?”
這人沒有開口,手裡的劍竟似忽然抖了抖。
馬空羣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本來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些人是誰的,只有一個人……我從來未想到他會將這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的。”
他的聲音冰冷惡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卻已是知道這秘密的第二個人了,你究竟是誰?”
這人只是冷笑。
馬空羣繼續追問:“你究竟是誰?”
這人冷笑地答道:“現在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了。”
馬空羣冷冷道:“那麼你只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批寶藏在哪裡。”
這人似又怔住。
馬空羣又道:“何況,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若真的殺了我,我死後不出三天,就會有人將你們家的秘密說出來,讓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後代當然也一定會知道。”
這人手裡的劍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還有誰能說出這秘密?”
他畢竟還年輕,無論多陰沉狡猾,也比不上馬空羣這種老狐狸的。
這句話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無異承認他就是馬空羣所想到的那個人了。
馬空羣眼睛裡已發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時候,的確沒有人能說出這秘密。”
這人忍不住問道:“你死了反而有?”
馬空羣道:“不錯。”
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個人手裡?你若死了,他就會將這封信公開?”
馬空羣淡淡道:“看來你倒也是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想到這種法子。”
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卻不信。”
馬空羣道:“哦?”
這人道:“因爲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你信任的人,你能將那種秘密的信交給他?”
馬空羣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等你殺了我之後,就去殺他?”
這人不說話了。
馬空羣淡淡笑道:“你用的這法子本來的確不錯,只可惜這種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過了。”
這人沉默着,過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難道認爲我會就這樣放了你?”
馬空羣道:“你當然不會,但我們卻不妨來做個交易。”
這人道:“什麼交易?”
馬空羣道:“你陪我去殺了傅紅雪,我帶你去找那寶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絕不提起你一個字,我藏起那批珠寶,也足夠你我兩個人用的,你說這交易公道不公道?”
這人沉默着,顯然已有些動心。
馬空羣道:“何況,你也該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爲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們才能做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現在我們的機會豈非比當年更好?”
這人遲疑着,緩緩道:“我可以答應你,只不過要先取寶藏,再殺傅紅雪。”
馬空羣道:“行。”
這人道:“還有,在我們去取寶藏的時候,我還得點住你雙臂的穴道。”
馬空羣道:“你難道還怕我對你出手?”
這人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
馬空羣笑了笑,道:“也許,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樣信任你。”
這人終於鬆了口氣,道:“我只點你左右雙肩的‘肩井’穴,讓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劍訣的左手食中兩指,點向馬空羣的右肩。
這時候他當然不能不先將右手的劍垂下去一點,否則他的手指就點不到馬空羣的肩頭。
只不過這也是一剎那間的事,他右手的劍一垂,左手已點了過去,他自信出手絕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卻還是不夠快。
也就在這剎那間,馬空羣突然一側身,一個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着反手揮拳,痛擊他的面額。
這人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他只覺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還有無數金星在跳動。可是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暈過去,十五年朝夕不斷的苦練,他不但學會了打人,也學會了捱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時,突然用力一咬嘴脣,劇痛使得他總算還能保持清醒。然後他的人已在地上滾了出去。
馬空羣追出來時,只見他的手一揚,接着,就是刀光一閃!刀光如閃電,是飛刀!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小李飛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飛魄散。這雖然不是小李的飛刀,卻也已震散了馬空羣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閃避的動作也因恐懼而變得慢了些。
刀光一閃而沒,已釘在他肩上。
這也是飛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的飛刀能比得上小李飛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雖亮,卻絕沒有任何一顆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這柄刀若是小李飛刀,馬空羣的動作縱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樣閃避不開,因爲小李飛刀已不僅是一柄飛刀,而是一種神聖的象徵,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人能避開小李飛刀,只因每個人自己本身先已決定這一刀是避不開的。
這種想法也正如每個人都知道,天降的災禍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一樣。
刀光一閃,他的人已滾出院子,翻身躍起。
馬空羣只看見一條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裡。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這個人一定逃不遠的,無論誰捱了他兩拳之後,都一定逃不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