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開始整理家中的東西,所有的衣服、化妝品、皮包都底朝天全部集中到客廳裡,再逐一歸類堆放。如果是崔鳳送的,都靠門堆放;如果是自己花錢買的,就暫且擱沙發上。做這事並沒有想象的順利,她的記憶力一直不太可靠。某條褲子某件裙子她舉着端詳半天,往往也沒有一個結論,最後就一甩,甩往門口。寧錯殺,也不漏一。結果,門口很快壘出一座小山,而沙發上的東西卻寥寥無幾。太可怕了,這麼多年,她的生活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崔鳳這麼龐大地大舉入襲了嗎?她打開門,用腳捋,將地上東西一點一點捋到門外。門外轉角處有個大垃圾桶,桶很快被填得滿滿,包括那一盒盒的迪奧。
那些不快如果也能這麼利索地一丟,全部丟掉,那就好了。
現在她落到水中,周圍滔涌浪打,汪洋一片,只剩遠處隱約起伏的一小塊岸,岸是洪壯。後半輩子看來確實只有洪壯能夠托住她了。
洪壯去縣裡一共十天,回來時臉上紅撲撲的,黑了兩圈。崔英,那地方真是很特別啊,富得流油,走三步不碰個大款,跑五步也會撞倒一箇中款。他們有個順口溜:金磚開道,紅磚砌房,白磚黑磚砌大牢。懂什麼意思了嗎?金磚就是錢呀,拿工程不丟錢怎麼行?丟歪了、邪了,就進大牢了。呵呵,我可是長見識了。
崔英正在廚房,油鍋吱吱吱的爆響淹沒了洪壯的聲音,她聽得有一搭沒一搭。洪壯一走十天,一個電話都沒打回來,他一直這樣,習慣了就不奇怪。從縣裡回來的路上他纔打了一個電話,說馬上到家了,想吃海鮮,紅燒金槍魚、幹燉老蟶、清蒸大蟹等等。下班的路上經過超市,崔英如數買回,逐一烹調。她是擅長此道的,並沒有人教,屬於無師自通。母親一向很敬業,一個女人敬業就意味着生活失去了規律,常常是她和崔鳳早放學回家了,家中卻仍然鍋冷竈涼。那誰來動手呢?崔英比崔鳳小,所以崔鳳就自覺捋起袖子,眨眼間飯菜就端上桌了。發達的味覺引領了她,她以己之味,造福全家的胃。人的許多才華其實是被逼出來的,不逼還礦產般潛藏着,一輩子可能都難見天日。學了姐姐廚房的手藝,崔英已經爲洪壯和洪奮服務了近二十年,但無論哪一次她都沒有現在這麼用心。
她要用一頓美食打通一條道,讓自己日後還有路可走。
洪壯很開心,表情近於天真。不等取筷子,他就用手抓起魚抓起蟶往嘴裡塞。好吃好吃,還是家裡的東西好吃。
崔英斜眼看他,看不出一點作假的樣子。但是要說他天真,崔英現在也不信了。天真的人會在發現老婆有毛病後按下不表,一句都不問,就跑到大姨姐那裡討消息?不過無論如何,他已經制造出開心了,開心就好,哪怕是假的。
當天晚上,崔英很自覺地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沙發是可以翻開摺疊的那種,以前是爲洪壯父母或者親戚來做客時準備的,沒想到現在崔英也用上了。洪壯沒說什麼,他洗了澡就進臥室,看崔英打開沙發、鋪上牀單也全沒理會,一切都很自然。
崔英一夜沒睡。懷孕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吃了姐姐送來的藥,胎兒似乎是正在一點點縮小。問題是它們都消失了之後,她要不要重新回到那張牀上,與洪壯共眠?
生活恢復了原來的節奏,上班下班,下了班洪壯仍然打球、打牌、喝酒。看似一如既往,但絲絲縷縷的異樣還是隱約突起。崔英覺得除了比賽之外,洪壯肯定還忙活着另外的事,他已經忙好一陣了,蚯蚓般在地底下興奮地拱呀拱,別人卻看不見他行進的軌跡。
幾天後的晚上,崔鳳來敲門。從去醫院檢查的那天起,崔英就再也沒見過崔鳳,她以爲一輩子都未必再見了,可是崔鳳卻來了。崔鳳臉蠟黃,眼微紅。洪壯也在家,他高聲招呼姐姐坐,快坐。崔鳳坐下,看着洪壯。妹夫!她叫。以前她一直連名帶姓叫洪壯,第一次叫妋夫。她一直盯着洪壯,她說,是你乾的吧?
洪壯笑眯眯地問,我幹什麼了?
崔鳳說,軍武不好,我比你們誰都清楚,可是他是我女兒的父親,女兒將來的很多事情還得靠他。你看,你做事這麼絕,一點情面不講。他一直以爲你是最貼心的人,你告他跟他自己告自己簡直就沒什麼兩樣哩。
她把臉轉過來,看着崔英。妹妹呀,你看洪壯多了不起!你們工會旁那塊地,袁敏拿去後,如何讓軍武弄到批件,如何把容積率往上提,然後再如何倒給陳磚頭,這一來二去的,你們家洪壯居然有根有據都能說得出個大概。他多有心,怎麼帶袁敏認識軍武的,軍武和袁敏怎麼交易的,袁敏與陳磚頭又是怎樣成交的,一筆一筆竟細細記錄了,一點都不嫌麻煩。而且,最牛的是,他在舉報信上寫着軍武的親戚、連襟洪壯。有幾個人舉報敢署真名啊?他真的很牛。他這個連襟這麼多年來一直迷惑了軍武,看上去嘻嘻哈哈,心裡不知道怎麼嫉妒不甘哩。軍武這麼聰明的人都大意了,誰會想到哩,天底下還有僞裝得這麼不露痕跡的人!
她站起,往門外走,邊走邊說,現在好了,你們如願了。軍武以後下臺會祝福你們的。
門開起,又重重地關上。崔英和洪壯都坐着不動,坐了很久。崔英問,真是這樣?
洪壯笑笑說,本來不告的,可是你看就是這麼巧,陳磚頭的兒子成了我的朋友,他給我講了一個房地產商跑工程的故事,裡頭寫得可細了。我說情節不可信,那孩子急着就舉生活實例,比如哪次哪次他爸爸怎麼做,哪次哪次又跟什麼官員怎麼公關等等。他如果不把軍武帶出來,我的興趣也不大,可是他說了真人真事,這個人又這麼熟,我不好奇都不行了。進一步好奇就是在縣裡,我只是想體驗一下福爾摩斯的快樂,誰知也不太難,就收攏到一大堆事實。那些暴發戶他們可沒太多顧慮,也見多了,明明知道被人中間榨走鉅款,私底下他們總還是有發發牢騷的時候嘛。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說,從來沒告過人哩,試着告一告,也挺好玩兒的。你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