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幫着衆飛龍戰士將一具具屍體擡下車,擺好,再把一個個傷員攙下車,心情也有些沉重起來。
他看看院子裡沒什麼事了,吁了口氣,慢慢踱出大院兒。
今日陽光依舊燦爛。西北的天空,晴朗的時候萬里無雲,一擡頭,就是一片澄藍澄藍、無比悠遠的天,讓人的心境也會不覺爲之開闊起來,但今天的李魚卻沒有那樣的心境。
忽然,他看到一輛車子,車子明顯很華麗,但車轅上有血跡,車棚上還插着兩枝箭,一看那箭桿箭羽,就知道不是軍中制式的,而是民間自制的弓箭。
在那車子旁邊站着一條大漢,那人要說個頭兒,其實比李魚高不了太多,但是極其壯碩魁梧,看起來氣壯如山,似乎就比李魚,也比其他任何人都要高上一頭了。
所謂氣壯如山,放在這個人身上,真的不是一句泛泛的形容。如此寒冷的冬天,他竟打着赤膊,露在外面的肌肉黝黑結實,彷彿生鐵鑄就。他的一雙腳板是赤裸地踩在冰雪的地面上的,一雙腳髒兮兮的,卻沉穩而有力。
這可是大冬天啊,李魚穿得那麼厚,再看看這個夏天裝束的男人,心中的震撼實在難以言喻。
他赤膊、光腳,一雙拳頭輕輕地握着,黑鐵鉢一般大。頭髮胡亂蓬鬆雜亂,可是露出的一雙眼睛,卻猛獸一般犀利、沉穩。
這時,李魚才注意到,他的雙手腕上,居然拴着一條鐵鏈,很粗的鐵鏈。那鐵鏈一看就是精鐵打造,哪怕細如小指,一個成年力士也難掙開,而他手腕上的鐵鏈卻有雞卵粗細。
他的足踝上也有鐵鏈,同樣是精鐵打造,甚至要更粗一些,足踝部位已經磨出厚厚的老繭,那繭不是經歷磨勵細細養成的,所以顯得甚是粗.硬,李魚可以想像得出,他當初足踝部位一次次磨爛,不等痊癒便再次磨爛,承受了多少痛苦。
“這麼冷的天……”
一陣風來,李魚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裳,再看看那大漢的穿着,不禁有些同情。從這打扮,他就知道,這是一個奴隸,生殺予奪、毫無人權的奴隸,其人身權利比牲畜也差不多。
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那大漢再結實,也不可能憑着強壯的體魄來抵禦寒冷,李魚注意到他的雙腳又交換了一次,鐵鏈太沉重,而且在腳上磨擦的已經圓潤了,居然沒發出一點聲音。
鐵無環再次挪換了一次雙足,足下雖然已經磨出了硬硬的厚繭,但仍難抵禦寒冷,雖然他已凍得雙腳麻木,不至於冰痛無比,但仍覺十分難受。
忽然,一個草墊子踢到了他的腳下,鐵無環擡起頭,就見一個穿着老羊皮襖,腰裡插了把狹鋒單刀的俊俏漢子,手裡端着一個瓢,瓢裡的水冒着熱氣,他一邊吹着,一邊小口地抿着,似乎那草墊子是他不小心踢過來的。
鐵無環挪了一步,站到了草墊子上。草墊子是沒有溫度的,可他一站上去,就覺得一陣暖意涌來,同那凍得硬梆梆的地面相比,這草甸子顯然要舒服很多。但他的臉色依舊一片漠然。
李魚吹了吹瓢裡的熱水,作勢抿了一口,左右看看,恰看到兩個小孩子在大院兒門口放炮仗。
院子裡擡死人的場面,兩個小孩子也看到了,但兩個小孩子似乎已經習以爲常,絲毫沒有驚詫。
“哎,你們兩個,炮仗這麼放,不響啊!”
李魚一副按捺不住的樣子,左右一瞧,順手把瓢遞給了鐵無環:“不要了,送你,瓢可得給我留下啊!”
李魚說完,把熱水瓢往鐵無環手裡一塞,興沖沖地就奔兩個小孩子去了。
鐵無環端着熱水瓢,望着李魚離去的背影,眸中終於露出一絲暖意。
李魚走到兩個小孩子身邊,劈手從一個小孩子手中奪過了一個炮仗和點着的香。
唐朝時候,過年放的大型爆竹還是真的竹,以火燒乾竹,聽它爆裂發聲。不過在西北地區,亦有人別出心裁地弄出了用火藥點燃的炮仗。
其實春秋戰國時期就有火藥的使用,只是一直沒有流行開來。後代可以找到的最早記載火藥配方的書籍,是唐朝中期的一本書,而它的實際發明與應用,當然是早於這一時期的。
只不過此時的火藥威力極小且不安全,完全無法用於軍事或其他比較重要的民事用途。
李魚拿香點着了香捻子,引燃那隻炮仗,對兩個呆呆看着他的小孩子笑道:“看,這麼放纔夠響亮!”
這時的火藥差勁兒,藥捻子做的也不好,燃燒太慢,李魚眼看那藥捻子快燒到底了,才把炮仗往空中一丟。
“來人,敲鐘!”
李魚忽然聽見龍作作的聲音,下意識地便扭頭望去,兩個仰着臉兒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那炮仗沒聽,翻滾着落下來……,掉進了李魚的脖梗裡。
龍作作站在臺階上,鳳目含煞,厲聲吩咐。
龍作作一聲令下,馬上就有寨上壯漢跑到一邊大樹下,敲起了掛在樹上的那口鐘。
“當~~~,當~~~,當~~~”
悠揚的鐘聲響起,“啪!”炮仗在李魚脖梗子爆炸了,炸得李魚眼前一黑。
兩個小孩子哈哈大笑,李魚回頭一瞪,兩個小孩子立即捂着嘴巴一溜煙兒逃了。
李魚摸了摸脖梗子,一手的黑灰,好在沒把皮膚崩破。
常舒欣正在院子裡探視他自己受傷的那些隨從,死屍只能先擱在龍家寨了,活着的這些殘兵敗將,他得都帶去馬邑州,現在只能草草包紮一下,隨便裹些槍棒傷藥就行了。
聽到外面響起鐘聲,常舒欣不禁嘆了口氣,希望老龍這一遭能把皮貨安全運到關內吧。長安道上對於皮貨生意的競爭其實非常激烈,其他不如龍家顯赫的皮貨商人爲了競爭,都把利壓得極低,這對他們的生意是一個大威脅。
如果龍家這次的皮貨不能及時出現在長安坊市上,將會產生一連串的不良反應,不僅龍家寨得元氣大傷,從此淪爲三流皮貨商人,他在長安的利益,也將損失巨大。
“當~~當~~~當~~~”
隨着鐘聲,全寨所有人都自發地擁向龍家大院。
其實,這口鐘固然是龍家寨召集全寨上下計議大事的號令,但鐘聲節奏不同,其實是有着不同含義的。像此刻兩長一短的鐘聲,就是召喚龍家寨飛龍隊成員的特有鐘聲,其他人本不必理會的。
可明天就是大年了啊,此時響起急召全寨飛龍隊員的鐘聲,誰不緊張?
何況,寨子裡大部分的飛龍隊員都是已經成親了的,其中有些甚至有了孩子,或者妻子正有孕在身。他們被召集,他們的家眷能不擔心?七百六十名飛龍隊員,等於通過血緣和姻緣與全寨所有人都扯了關係。
所以,全寨的人都來了。
楊千葉也提了劍,匆匆地趕來。她到龍家寨時日不長,還不瞭解這些規矩,但自有龍家的丫環告訴她。楊千葉一直苦尋紇幹承基這位造反戰友而不得,一聽這是對全寨戰士的召喚,登時來了精神。
她就不信,如果紇幹承基果然與龍家關係密切,在龍家如此重要的時刻,他還不肯現身。
全寨人都匯齊到了龍家大寨門口,飛龍戰士們站在最前方,李魚這廝原本毫無飛龍戰士的覺悟,又或者是被炮仗震暈了,看到站在隊伍當中的慕子顏和李寶文向他遞眼色,這才省悟過來,忙趕過去與他們站在一起。
“各位!”
等所有人到齊了,一直穩穩地站在臺階上的龍作作才說話。
她知道,父親直到此時還未出現,是對她的一個考量,這還是她第一次走出父親的羽翼庇佑,承擔關乎全寨命運的大事,龍大當家也想看看,他的女兒,夠不夠這個資格。
龍作作提足了丹田氣,朗聲說道:“咱們龍家寨運往長安的貨給人劫了。你們也該清楚,這批貨能否運到長安,對咱們龍家寨意味着什麼。現在,我需要一批人,由我親自帶隊,再往關中行,誰願前往!”
龍家大院門前,一時唯有寒風嗚咽,半晌無人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