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的姑娘低眉,臺下的少年回首。
方回捂着半邊臉頰,因爲痛苦和高聲尖叫而扭曲:
“你們有種,老子自打出生就沒受過這麼大委屈,姓周的,我改變主意了,別弄死他們,先把那個小的弄過來,老子要他們看着,等我玩夠了,再讓他們給我當狗,不,給我們當狗。”
笑容殘忍。
周姓老者忍不住眉頭皺了皺,這出鬧劇他從一開始就看在眼裡,自家少爺什麼德性,他自然一清二楚,在臨淄揹着經略使欺男霸女強搶民婦逼良爲娼的勾當不是一次兩次,哪會在乎什麼唐突佳人,天大的笑話,像這種有錢有勢的紈絝二世祖,最喜歡乾的,可不就是將上官婉清這種女子拉下神壇墮入魔窟?類似今天這樣的事情沒少發生過,踩人作勢而已,本就身世飄零的青樓女子幾個不吃這一套?
只是對方一言不合悍然出手,饒是他都沒有想到,方回吃了虧,自然要找回場子。
周姓老者雖然想到這些,卻也並沒有握手和解的意思,若是蔡蓉心感人到中年方知行至低處且低頭,那在周姓老者這裡就是低頭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換句話說,在方回這種有權有錢有勢的人眼裡,爾等螻蟻糞土,憑何不低頭?
但周姓老者終歸不想趕盡殺絕,出門在外,萬事皆虛謹慎小心,臨淄經略使方仝將方回交給自己而不是諸多武力遠在他之上的年輕將領,道理就在於此,初生牛犢不怕虎,老狗卻知取捨進退。
周姓老者沉聲道:“周某知蔡姑娘不想將事情惹大,這件事也並非沒有和解的餘地,”他冷笑道:“除了這個出手打人的小姑娘,其餘兩人,跟我家公子道歉敬酒,周某看在蔡姑娘的面子上,可以留他們一條生路。”
蔡蓉心中一冷,並沒有因爲周姓老者這句話放下心來,反而知曉有些不妙。話說到這個份上,多半是結下了樑子,不過蔡蓉還是輕聲問道,“周老意思是說?”
周姓老人沉聲:“照臨淄的規矩,跪下先磕三個響頭。”
蔡蓉心想果然如此。
然而一道意料之外的聲音突然笑起來,樊星楚笑道:“就這樣,可以啊,反正又不是多麼大的事。”
這一下不止蔡蓉和周姓老者,陳慶之和小狐狸也愣住了?
這麼痛快。
只見樊星楚一臉無聊,故作沉思:“這樣吧,我再加一個條件,不光磕三個響頭,再叫三聲爺爺,你看怎麼樣?”
幾人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關子,周姓老者雖說有些詫異,也只點點頭。
“好。”
樊星楚眯起眼睛,看向方回:“哎,孫子,聽見了沒,趕緊給爺爺下跪磕三個響頭,當我樊家的孫子,怎麼不好過當方家的狗?”
周姓老者頓時臉色沉下來。
“給臉不要臉。”
音落拳起,直衝樊星楚。
樊星楚看似輕佻,實際左手敲劍,一直戒備,見周姓老者不講規矩直接動手,眼睛微眯,低聲道:
“這個人交給我,你去弄死那丫的。”
陳慶之點點頭。
既然如此,不必他言,若再說上你打不過之類的,就顯矯情了。
樊星楚沒有拔劍,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直到周姓老者拳頭衝至身前,方纔凝神吐出一口氣,右手迅速握成拳狀。
硬對硬!
樊星楚被一拳打退三步有餘,手臂微顫。
周姓老者安穩如山,卻不自覺皺了皺眉頭,沉聲道:“周某雖然不才,所習是上不了山巔大道的武夫伎倆,但也自認登堂入室不輸山上五品仙人,難爲你以如此年紀能硬接我一拳,可否告知背後師承?”
樊星楚揉揉拳頭,嗤笑道:“在我們那旮旯,打架的時候自報家門,會被姑娘們笑沒出息,你當是小孩子過家家,打輸了還要請家長?”
周姓老者眉頭一冷,“狂妄!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周姓老者緩緩吐出一口氣,“老夫倒不妨告訴你,老夫所習之拳,名爲八極!”
正在吃飯的女子驟然一停,眼睛眯起,見到周姓老者又起身一拳改衝爲砸直奪樊星楚面門,出聲道:“娘娘腔,這拳比你拳如何?”
被喚作娘娘腔的女裝男人頓時又一陣哀怨,委屈道:“拳打不打得過,得打過再說,”話音一頓,“不過若是隻看上一拳的功力,就只需要這個。”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隻手?”
男人搖搖頭:“一根手指頭。”
一根手指頭,好大的口氣。
女人見怪不怪,看到下一幕,忽然來了興致,眉頭一挑。
樊星楚竟單手上架護住面門,另一隻手迅速成拳,周姓老者這一拳砸下去,固然能打到,樊星楚一拳也定然落在心口。
周姓老人見這一幕卻是冷笑一聲。
世間武人何人不知八極拳最善力破萬鈞。
結果果然不出所料,樊星楚被這一拳硬生生砸到身後牆壁上,承接這一拳的右手手臂自然下垂,顫抖不止。反觀周姓老者,雖然胸口捱了一拳,只是氣息鼓盪,並無大礙。
樊星楚感受着這一拳的力度,轉頭抹掉口中鮮血,忽然有一些瘋狂。
他甩甩手臂,大笑道:“真他孃的帶勁,再來!”
周姓老者面色冷淡:“虛張聲勢。”
這一次老者馬步下蹲,竟做出一個古怪的起跑姿勢。
雙足發力,右半身稍微往下傾斜。
貼山靠!
樊星楚目露瘋狂,竟也是不閃不避,摘下腰中長劍扔到地上,右手勾拳,在周姓老者身體撞向自己的時候,猛然由下往上揮起,依舊是心口位置。
砰!
這一下,樊星楚身體直接撞破了木質牆壁,轟然落在外面寬闊官道上。
僅僅兩招。
女裝男子搖搖頭:“硬扛貼山靠,這小子,傻叉。”
“這可不一定。”女人輕聲道。
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樊星楚搖搖晃晃站起來,脣邊鮮血滴下。
咧嘴一笑,“再來!”
……
而在這邊,陳慶之沒有分心去管樊星楚,甚至看一眼都沒有。
有那一句話就足夠了。
他俯下身來揉揉小狐狸的頭,輕聲道:“這次讓慶之哥哥來好不好?”
小狐狸面色倔強,繃着嘴不說話,目光中卻殺氣畢露。
陳慶之直接將她抱起來,放至舞臺邊緣坐着,“聽話。”
四目相對,小狐狸終歸還是點了點頭。
陳慶之這才轉過身來,感受着心中殺氣。
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三次感覺到心中洋溢而出的殺氣。
一次是在西楚皇宮,一次是在金陵城內。
這是第三次了。
世人可不敬我大楚,可不敬我陳慶之。
唯獨不可不敬那兩人。
陳慶之緩緩抽劍。
方回臉色猙獰:“你真當我是廢物書生?”
迴應他的只是一道身影,陳慶之身形前傾,快若奔雷!
仿似朱雀街上青衣殺白衣!
方回面色嘲弄,右手腰間一抹,竟從腰帶間抽出一柄細狹軟劍,劍身躍動不止,如一尾長蛇。方回挽了個劍花,眼看陳慶之長劍觸及身體,猛然雙腳一點,身體凌空,手中細狹長劍抖索,竟也如蛇般纏住了大涼龍雀,越過劍柄,直指陳慶之心口。陳慶之神情未變,起劍上挑,側身躲過蜿蜒長劍,方回一擊不中,手中用力,劍身拉回,只聽的“錚錚”兩聲,火光四射。
一個無比漂亮的翻身落地,方回才放聲笑起來,一手捂着肚子,前仰後俯:“哈哈,哈哈哈,我道是什麼,體內沒有一絲真氣,哈哈,哈哈哈……”
繼而目光陰森:“放心,惹到了本公子,你死不了的。”
“聽說過凌遲麼?”
方回體內真氣涌動,軟劍頓時筆直,瞭解了陳慶之沒有任何真氣,是連純粹武夫都算不上的花架子,方回立刻無比開心。閒庭信步,直指陳慶之。
陳慶之皺皺眉頭,手中大涼龍雀一式接一式,奈何方回體內真氣雖然細若水流,卻依舊不是當下的陳慶之能比的,幾番碰撞下來,大涼龍雀幾乎飛了出去。
然而陳慶之神情依舊未變。
他在等一個機會。
……
周姓老者看着不斷掙扎着站起來的樊星楚,不僅有些佩服。
樊星楚早已沒了那分風流痞氣,嘴角鮮血染紅半邊衣襟,站起來都有些吃力。
周姓老者看着他,嘆了口氣:“值得麼?”
幾十招功夫,換成別人,骨頭應該都碎了。老人早就看出,眼前少年至多隻有七品境界,比之那個體內毫無真氣的小子,好不到哪裡去,即便一拳又一拳皆是準確砸在自己心口,又有何意義?
練武修行,皆是一個道理,一品境界便是一座小山頭。境界不到,永遠不會知道兩座不同的山頭上是什麼風光。
樊星楚咧嘴一笑,勾勾手指,“你再來啊。”
狂妄至極。
周姓老者搖搖頭,繼續欺身而上,然而身形剛動,忽然一口鮮血噴出,面色蒼白,難以置信道:“你!”
樊星楚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顫顫巍巍擦去口中鮮血,咬着牙道:“……孃的,幸虧小爺最喜歡偷懶。”
女裝男子忽然有些驚疑,不確定道:“這是……疊浪?”
“世間以弱勝強之法,莫出疊浪。”女人在一旁輕聲道,眼神玩味。
有些意思。
“好狠的手段!”周姓老者面色蒼白,捂着心口,“你這是……根本就不要命!”
樊星楚大口喘息,手臂依舊微微顫抖,咳出一口鮮血,強自笑道:“若說不要命,小爺跟那個傢伙比起來,可差的遠呢。”
周姓老者順着他的視線轉過頭去,瞬間一股冷氣直抵頭頂,爆喝到:“豎子爾敢!”
陳慶之手中大涼龍雀與方回軟劍交錯而過,方回臉上獰笑,體內真氣涌動,原本各自撲空的長劍頓時出現變化。軟劍上一顧劍氣噴吐而出,雖然只有一點,但這點距離,足夠刺穿陳慶之身體了。
方回彷彿看到了陳慶之驚訝的目光,然而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陳慶之身形不退反進,軟劍如同預料刺進陳慶之身體,陳慶之面無表情,前衝的身體卻更加迅速。
一劍換一劍,比樊星楚更加果決。
以命換命!
方回目光瞬間變作恐懼,然而劍身刺進陳慶之身體帶來的阻頓讓他沒有任何反應空間,只能眼睜睜看着大涼龍雀同樣朝着自己胸口刺過來。
瘋子!
然而下一刻,卻並沒有感覺到疼痛,反而是陳慶之無比嘆息的聲音。
“爲何?”
與三名老者相對而坐的男女中,一身赤衣的男子不知何時起身,雙手夾住劍尖,硬生生抵住陳慶之前進的趨勢。
赤衣男子搖頭笑道:“你死得,他死不得。”
“爲何?”又是一聲。
陳慶之彷彿感覺不到自身疼痛,緊盯着一身赤衣的男子,殺氣畢露。
赤衣男子笑容和煦,扭過頭去,對着目露恐懼的方回笑道:
“他爹叫方仝對不對,”又扭過頭對陳慶之笑道,“你爹叫什麼?”
“經略使的位子不算大,可像我們這種小山頭,已經夠大的了。”
陳慶之閉上眼睛,嘴角露出一抹自嘲,手中長劍鬆手落地。
赤衣男子開心道:“這纔對嘛,不過是刺了一劍,一會兒乖乖當狗,沒什麼大不了的。”
蔡蓉搖搖頭。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正當幾人認爲大局已定,異變突起。
赤衣男子正饒有興趣打量手中長劍,完全沒有注意到陳慶之下一個動作。其實說起來,應該是誰都沒有想到,以命換命,並不是陳慶之的殺招。
陳慶之猛然前衝,劍身大半穿過他的身體,帶起一蓬血霧,與此同時,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細狹的壓衣刀,用力捅進方回下體。
尤似朱雀街上青衣殺白衣。
方回一聲無比悲慘的慘叫,頓時鬆開長劍,捂着下體打滾。
周姓老者儘管看了這一幕,然而身上已經受了傷,又在遠處,想阻止也來不及,只是爆喝一聲,一拳將陳慶之打向遠處,如斷了線的珠子,血氣橫流。
赤衣男子面色也有些難看,冷哼道:“不知好歹。”
好一個不知好歹。
周姓老者看着方回傷勢,頓時一身氣勢再無保留的爆發開來,戾氣上涌。
方回下體鮮血直流,這一下,算是徹底成了廢人。
老人頭髮散開,顫抖道:“你們兩個……該死。”
顧不得身體傷勢,一拳衝着已經落到遠處的陳慶之而去。樊星楚艱難的撇過頭,小狐狸一聲尖叫,九道巨大的尾巴瞬間生出。
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舞臺上的上官婉清,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迷惘,端起身前那杯酒,一飲而盡。她又倒滿一杯,嘆了口氣,起身,輕輕端到三人身旁,盈盈一禮。
原本看戲吃飯的三人頓時受寵若驚,剛想開口,卻聽見上官婉兒輕聲道:“麻煩楚夫人了。”
卻並不是那名女子,而是身着女裝的絡腮漢子。
漢子這次老老實實,中規中矩,沒有任何扭捏羞怯。
“要求?”
上官婉兒擡頭看着躺在地上的陳慶之,輕聲道:
“他們死得,他死不得。”
漢子點點頭,接過酒來,一飲而盡。
如同周姓老人般以一個奇怪的姿勢下蹲,右肩微微傾斜。
貼山靠!
只是在撞到老人之前卻伸出一隻手來。
準確的說,是一根手指。
一杯酒換一杯酒。
一根手指。
好大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