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知道上官婉清走了是在兩天之後。
傷口再次崩裂帶來的傷害遠比被方回一劍刺穿胸膛來的猛烈,雖然陳慶之當時心念龐雜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可等這一陣之後,就直接昏死了過去。這一次翠軒閣蔡蓉並沒有袖手旁觀,不僅請了當地最好的大夫,還從自己密櫃裡拿出上好的金創藥。不知是大夫妙手回春還是金創藥的效果太好,眼看將要化膿的傷口兩天之內就已經逐漸癒合,饒是戒備心極重的小狐狸都微微感到舒心。
蔡蓉對這隻有一個解釋:
“這南來北往的,都是商客,出門在外行走江湖,少不得刀劍無眼,哪有不備些上好金創藥的道理?翠軒閣在女兒紅也有些薄面,媽媽也就腆着臉買了些,以備不時之用。”
至於陳慶之第一次被方回刺穿胸膛的時候蔡蓉爲何沒有拿出來,都是聰明人,自然無需多說。
樊星楚難得沒去花天酒地,陪着小狐狸一起坐在陳慶之牀邊,陳慶之醒來的時候正聽見樊星楚抱怨女兒紅好是好,總歸是太柔了些,像個囉囉嗦嗦的娘們,還是比不過北涼綠蟻,那滋味,喝下去,滿嘴都是刀子。小狐狸在一旁怔怔發呆,也不答話。原本注意力就一直放在陳慶之身上的小狐狸第一時間發現陳慶之睜開眼睛,驚喜加意外,立刻尖叫出聲,“慶之哥哥!”
樊星楚聽到動靜,探頭探腦圍過來,陰陽怪氣道:“喲,這位陳公子,捨得醒了?”
陳慶之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脣,等到腦袋逐漸回覆清明,想清楚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才輕聲道:“那個女人呢?”
醒來第一句話,就讓一旁的小狐狸臉色不自覺暗了暗。
倒是樊星楚在一旁賊兮兮笑道:“陳慶之,你可以啊,原本小爺還真以爲你是不近女色的聖人,怎麼了,來乖乖給小爺說說,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看你這魂牽夢縈的樣子,嘖嘖。”
他又搖了搖頭,故意嘆了口氣,拉長語調:“不過人家上官婉清可是能夠和魚玄機相提並論的女人,我看吶,你還是死了這份心吧,喏,這不,人家昨天就起身回咸陽了。”
“回去了麼?”
陳慶之輕聲呢喃道。
小狐狸趴在陳慶之枕邊,輕聲道:“慶之哥哥。”
陳慶之扭頭笑了笑,艱難道:“我沒事。”
小狐狸剛扶着陳慶之做起身,就聽到一陣敲門聲,蔡蓉的聲音傳了過來:“可是陳公子醒了?”
陳慶之有些疑惑,樊星楚倒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笑容,輕聲道:“不見兔子不撒鷹,無論到了哪兒,還都是一樣的道理嘛。”
說歸說,還是去開了門,只見在這種深秋天氣裡依舊一身水色纖薄長裙的蔡蓉正一臉笑意,手上拿着一個花飾精美的瓷瓶施施然走進來,“原本是想陳公子身上的傷藥該換了,便拿了些傷藥過來,沒想到剛到門口就聽到了陳公子聲音,還真是來的巧呢。”
說着,還擡了擡手中瓷瓶,配合成熟女人應有的嫵媚和成熟,倒是頗有幾分韻味。
陳慶之嘴角笑了笑,“慶之謝過蔡姨了。”
小狐狸起身拿藥,蔡蓉一臉哀怨,柔聲道:“蔡姨蔡姨的,讓旁人聽了去,免不得覺得蔡蓉是七老八十的婦人。”
小狐狸臉色冷漠,陳慶之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頭,蔡蓉卻接着笑道:“要是陳公子不介意的話,蔡蓉虛長几歲,佔個便宜,陳公子就叫蔡姐姐如何?”
樊星楚反應頗快,酸道:“蔡姐姐,這麼多天,難道你眼裡就只有那位陳公子,絲毫看不見這兒還有個樊公子不成?”
蔡蓉一樂,嬌笑道:“你呀,翠軒閣那麼多姑娘,還找不到你那塊地?”
樊星楚腆着臉:“那些個庸脂俗粉怎麼能跟蔡姐姐相提並論?”
小狐狸翻了翻白眼,拿過藥直接去解陳慶之的衣服,陳慶之有些尷尬:“呃,婉兒,那個,不如就讓樊星楚來吧……”
小狐狸頓時手上動作一滯,一臉幽怨。
蔡蓉走近了,眉眼含笑:“你昏過去這兩天,換藥和擦洗身子,可都是身邊這位小姑娘親手做的呢。”
小狐狸臉色頓時一紅。
陳慶之一愣,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小狐狸卻只停了一下,繼續手上的動作。蔡蓉終歸是翠軒閣摸爬滾打許多年的老油條,對三人說道“姐姐去給慶之弄些吃的”,也就不在這裡待着,樊星楚關上門後臉上的表情立馬又變爲玩味的笑容,坐下來給自己倒杯茶,並不喝,反而端着杯子手指摩挲起來。
還是陳慶之率先打破沉默,是對樊星楚說的。
“樊星楚,我想跟你學拳。”
這句話說的誠懇,情真意切。
樊星楚愣了愣,睜開眼睛,疑惑道:“陳慶之,你腦子壞掉了吧,我自己才七品境界……”
陳慶之搖搖頭,“我覺得你那天那套拳……很厲害。”
樊星楚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你認真的?”
“嗯。”陳慶之點頭。
“那我教你,”樊星楚笑了笑,“不過那套拳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練成的。”
“沒關係,”陳慶之低頭看了看小狐狸,輕聲道:“能學就好了。”
樊星楚臉色奇怪,破天荒沒再開什麼玩笑,反而一本正經道:“陳慶之,你爲什麼要學拳。”
陳慶之沉默了。
世間問題唯有爲什麼最難回答。
小狐狸擡起頭來,靜靜看着陳慶之。
她也想知道。
在小狐狸眼裡,慶之哥哥一直是很厲害的,只是他不想那麼厲害而已。
陳慶之眼睛看向窗外,一隊白色的鳥兒飛過,成羣結隊。
他靜靜道:“我想變強。”
少年在這一刻格外堅定:“很強很強。”
——
大秦北方邊境,有一座格外孤立的城池。
這裡再往北一點兒,就能看到整日裡瀰漫不散的朔風。
正直落日時分,一輪紅日掛在西方天空,瀰漫着絲絲血氣。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身披重甲,頗有些留戀的看着西方殘陽。
身邊一名並不算太年輕的將士走過來,步伐空虛,面色飢黃,竟像是很久沒有吃過東西。
他勉強抱拳,虛弱道:“將軍。”
老者回過頭來,眼神渾濁,同樣有些面黃肌瘦,聲音卻格外清晰有力:“城裡的百姓,還有多少?”
將士輕聲道:“不願意走的加上未來得及送出去的,只有三百餘人了。”
老者點點頭,“宋豐呢?”
宋豐是這座城池僅剩的一名斥候,老者知道,將士也知道。
只是將士卻沉默了。
老者知道了些什麼,也不再問,只是他的目光再次轉向了西方,雖已遲暮,夕陽卻依舊有些刺眼。越過這座城,再往西的地方,還有一座山,再翻過那座山,就差不多到家了。
老者有些疲憊,長長的舒了口氣,對着身邊應該算作自己親侄子的將士道:“這幾天放開糧庫,讓大家好好吃些東西吧。”
將士似乎領悟到了什麼,欲言又止,老者揮了揮手,將士也只是回了聲“是”。等到將士退下,老人才抽出手中鏽跡斑斑的長刀。
那種刀通體玄黑,比不得朴刀厚重,細而狹長,刀背寬厚,刀尖鋒利,既適合衝刺,也適合揮砍。這種刀有一個極爲好聽的名字,叫做陌刀。
老人站在空蕩蕩的城頭,衣衫獵獵,緊握刀柄。
“二十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