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不再收斂氣息重新變回年輕模樣的許老頭驟起發難,當頭一拳,直衝陳慶之,陳慶之早有準備,開手起劍,以劍衝拳。許老頭不躲不避,兩拳對着劍尖轟然砸下,拳劍相遇,竟發出一聲“叮”的金石之音,陳慶之心下驚駭,許老頭竟以肉身硬抗大涼龍雀鋒芒!
許老頭看着留在皮膚上的白痕,眼神有些熾熱:“當真是好劍!嘖嘖,你身上丹田氣海沒有絲毫真氣流動,憑一把劍和一式劍招能到如此水準,陳慶之,我倒是小瞧了你。”許老頭鬆鬆手腕:“原本像我們這樣的小山山神,不應該招惹仙家大戶弟子,不過現在嘛,”他眯了眯眼:“你要是交出所習劍招功法,我還能給你一個痛快。”
陳慶之感受着顫抖劍身上傳來的力度,眉頭微皺。大涼龍雀劍身細狹,本以鋒利靈活見長,最見不得這種皮糙肉厚的精怪。若是放在十幾年前,陳慶之自信即便不敵,離去斷然也不是什麼問題,然而白先生雖然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切段了自己與西楚氣運的聯繫,使得自己可以登堂入室,卻終歸是時間太過倉促,自己以前修行的法門,似乎並不適合自己現在的體質。陳慶之瞥了一眼遠處心情急切的小狐狸,咬咬牙,身形暴動,踩了一個奇怪的腳步,決定先發制人。
許老頭輕“咦”一身,饒有興趣地看着身形急衝過來的陳慶之,笑道:“身隨劍動,以劍式靈氣彌補自身真氣缺乏,光憑這個手段,也是隻有那幾座爲數不多的大山頭纔能有的劍法了,若是再進一步,倒是和本朝裴旻的手段有些相似。”
陳慶之不爲所動,待離許老頭還有幾步遠的時候,身形擰轉,劍尖直指許老頭心口,許老頭哂然一笑,左手成掌狀護在胸口,右手卻不明所以的成拳狀砸向自己雙眼之前,下一刻本應出現在許老頭心口的劍尖突然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斜撩而上,正好出現在許老頭眼前,又是拳劍相遇,陳慶之這一劍幾乎要被一拳打的脫手而出。陳慶之左腳踏地穩住身形,大涼龍雀借力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弧,劍尖再次刺向許老頭眉眼。許老頭嘿嘿一笑,一步跨出,變拳爲掌,像是預料到了陳慶之的動作,直接握住了大涼龍雀。
陳慶之動作行雲流水,許老頭卻穩如一塊磐石。許老頭笑道:“不知道哪座山頭的毛頭小子,你家師傅下山前就沒告訴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你要真有裴旻那般本事,莫說是我現在,就算我把真身亮出來,也不敢硬撼鋒芒。”許老頭一臉惋惜:“這把劍用在你身上,着實是有些浪費了。”
陳慶之心有所覺,猛然鬆開握着大涼龍雀的手,卻還是晚了一步,許老頭一手握住劍尖,另一隻手一拳打出,堪堪擦住陳慶之已經爆退的胸口,僅僅一下,陳慶之便口中一口鮮血,身體如斷了線的珠子般飛出。
許老頭蹲下身來,彈彈劍尖,聲音清亮,有如龍鳴,待到看見劍柄上一條雛鳳花紋,纔有些震驚到:“這是大涼龍雀?難不成你是西楚遺民?”他又看了看陳慶之,皺眉道:“不對,西楚國破之後大涼龍雀不知去向,應該是落在了武安君手中,你和白起是什麼關係!”
陳慶之搖搖晃晃站起來,擦掉口中鮮血,咧嘴一笑:“一拳再換你二十年修爲,值了。”
許老頭有些疑惑,等到看清陳慶之手上不知何時打開的酒壺,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低頭一看,身上那道玄黑軟件上鮮血斑斑,竟被染成了一道道金黃色。許老頭旋即面色一陣痛苦,暴怒道:“好重的心機!你那些劍招,都是故意的!”
陳慶之咳出一口鮮血,目光淡然:“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既然對鹿蜀如此懼怕,能在鹿蜀之血下堅持多長時間。”
許老頭惴惴一笑,扔開手中大涼龍雀,表情猙獰:“你既然找死,就怪不得我了。”一步踏出,山風呼嘯,身形瞬間踏到陳慶之身前,右手伸出,提住陳慶之脖子:“殺你,有如螻蟻!”
這句話剛出口,許老頭感到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痛,愕然低頭,只見先前那把大涼龍雀,從身後直接破體而出。許老頭回頭,那個人畜無害的小女孩,正淚眼婆娑雙手持劍,九條巨大的白色尾巴從她身後生出,在風中晃晃蕩蕩。
許老頭不可置信,艱難道:“你是青丘……塗山氏。”
塗山婉兒淚水漣漣,咬牙抽劍,體內妖氣源源不絕,大涼龍雀頓時光芒大勝,足有一尺長的劍氣噴吐而出,塗山婉兒縱劍豎劈,許老頭那條握住陳慶之喉嚨的手,應聲而斷。頓時許老頭一聲慘叫,另一隻手下意識一拳打出,這一拳包含無盡怒氣,一劍之下幾乎力竭的塗山婉兒被這一拳直接打飛出去。陳慶之看到這一幕,心中如有萬馬奔騰,怒吼一聲:“婉兒!”瞬間也不知哪兒爆發的力量,一拳砸在許老頭胸口。看也不看,起身跑向塗山婉兒。見滿臉鮮血的小狐狸顫抖着喊了一聲“慶之哥哥”,陳慶之雙手顫抖,咬牙切齒:“許哲!我要你的命!”
許哲在接連遭受重創之下也並不好受,原本就是因爲不小心才吃了這麼大的虧,強行封住自身鮮血,聽到這話後不怒反笑:“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世間曾有個最癡心的讀書人,細思量過兩句,要把‘可笑’換成‘可敬’兩字,纔算得上妥當。”一道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身負重傷的許老頭聽到這個聲音眼神一凝,往那邊看過去,只見一身大紅嫁衣的芊芊姑娘手中抱着一把古琴,身邊跟着面覆白甲的醜陋婢女,施施然從林中走出。
芊芊姑娘盈盈一笑,黑暗中鳳冠霞披,光彩逼人,衝着陳慶之屈身一禮:“妾身來晚了,還望陳公子莫怪纔是。”
陳慶之眼神盯着許哲,絲毫沒有注意到芊芊與碧兒兩人。龍有逆鱗,觸之必怒。十年之後的陳慶之,小狐狸就是他的逆鱗。哪怕陳慶之聽聞大楚亡國,一身修爲散盡,與青衣李纖阿相忘於江湖,金陵城中又被秋白一指徹底廢掉根基,都沒有感受到心中如此澎湃的殺意。
許哲僅剩的左手抱着身子,面色蒼白,他眼神陰森,冷然道:“白芊芊,來得正好,那小子已經拿到了鹿蜀之血,你快去殺了他,等旋龜大人徹底解除身上封印,答應給你的好處,一分都少不了。”
一身大紅嫁衣的白芊芊在夜裡分外妖嬈,她嬌笑一聲,吐氣如蘭:“許叔叔這番話,莫不是受傷太重,糊塗了?”
許哲臉色一變,怒目道:“你什麼意思?!”
白芊芊眼神清麗,把琴遞給身邊的丫鬟碧兒,盤腿坐在地上,一隻手托腮,瞪大眼睛頗爲無辜道:“芊芊與許叔叔一起在這座山上待了這麼多年,芊芊的性子,許叔叔還不瞭解麼?”
旁邊的丫鬟低眉順眼。
許哲眼神晦暗,盯着白芊芊許久,喟然一嘆:“白芊芊,你莫不是……”
白芊芊沒有讓他把剩下的話說下去,眼神驟然一冷,斜着身子,空出來的一隻手寥寥一撥琴絃。
一道森然氣息狂涌而出。
許哲臉色大變,胸前原本被大涼龍雀刺穿的傷口頓時崩裂,許哲吼道:“白芊芊,你當真要殺我?”
白芊芊輕笑着,看起來天真無邪,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一道琴音再次從指尖撥出,白芊芊檀口微張,聲音如泣如訴:“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隄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唱腔第一句甫落,許哲身上傷口全部炸開,第二句、第三句響起,許哲僅剩的胳臂、雙眸全部一節節爆裂開來,待得這出曲子唱完,許哲已經渾身爆裂,幾成了一個血人。許哲癱在地上,骨頭噼裡啪啦彷彿被人一點一點磨成齏粉,只是他表情卻有些奇怪,不再是憤怒,而是頗爲奇異的笑了出來。
白芊芊眼神嫵媚,欲語還休,起身施施然走到陳慶之身邊,呢喃道:“陳郎,妾身爲你吊了那老傢伙一口氣,陳郎要是不滿意的話,再去割他幾刀,報了陳郎之仇。”
陳慶之眼神冷漠,手中大涼龍雀無聲顫鳴,乾乾脆脆,一刀砍在許哲腦袋上。許哲臨死前笑容詭異,張了張嘴,沒發出什麼聲音,陳慶之卻看得清楚。
白芊芊走過來,半邊身子伏在陳慶之身上,在他耳邊吐氣如蘭:“陳郎,妾身又欠了你一次呢,要不是陳郎將他傷的如此之重,妾身這琴音,根本無法穿透他那龜甲。”白芊芊語氣誘惑,離得近了,陳慶之才發現白芊芊並沒有穿鞋,赤腳上繫着紅繩,一隻鈴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不過說來,妾身這次可是惹了大禍呢。”
陳慶之雙眼無神,轉過頭來怔怔的看着白芊芊。白芊芊一隻手撫上陳慶之臉頰:“妾身殺了那老龜的傀儡化身,那老龜定然不會罷休,若是陳郎不肯出手相助,只怕等老龜恢復過來元氣,這杻陽山,就再無妾身立足之地了。”她媚眼如絲:“陳郎可還記得鎮壓那老龜的‘嶽’字?”
陳慶之眼神空洞,木然的點點頭。遠處面覆白甲的婢女碧兒懷中抱琴,不時擡頭望向這邊,隨即又低下去。
白芊芊牽起陳慶之一隻手,伸出長長的指甲,輕輕在上面劃過,頓時一條血線涌出,白芊芊媚眼如絲:“那陳郎可願以自身鮮血,刻畫‘嶽’字,幫助妾身加固封印?”
陳慶之一言不發,屈下身子,手指在地上划動起來。不一會兒,以鮮血刻就的“嶽”字就已經完成,猩紅陰森,甚是可怖。
白芊芊也隨他屈身,看着那個字,眼眸中光彩流溢,循循善誘:“陳郎,將鹿蜀之血倒上去,封印就成了。”
陳慶之彷彿成了一隻牽線木偶,木然的去做這些事情。白芊芊眼眸中壓抑不住興奮,眼看陳慶之拿着葫蘆將血液緩緩倒入那個血字之中,卻突然聽到一陣琴聲,陳慶之瞬間停住手上動作,猛然擡起頭來。
白芊芊氣勢一滯,眼神森然,轉頭望向醜陋婢女:“你幹什麼!”
面覆白甲的婢女碧兒突然驚呼:“陳公子,快帶塗山婉兒走!”
陳慶之反應迅速,腳步踏地,身形瞬間後退與白芊芊拉開距離,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白芊芊眼看封印將破,卻被丫鬟打亂,表情瞬間猙獰,原本清秀的面容扭曲起來,七竅流血,她看向碧兒,尖聲道:“你一隻孤魂野鬼,打亂我的好事,你想魂飛魄散?!”
碧兒身體顫抖,手中抱琴,卻依舊眼神堅定的看着陳慶之:“陳公子……眼前這人才是真正的妖怪,你快帶着塗山婉兒走!”
白芊芊慘叫一聲,陰惴惴道:“走得了嗎?”
一句話落,整座山體彷彿翻滾起來,泥土如水流般波動,四周樹木飛快搖晃。陳慶之抱起小狐狸,一步飛出,然而白芊芊桀桀笑着,隔空伸手一抓,陳慶之的身體便被狠狠拉到地上。白芊芊聲音慘淡,如同骨頭摩擦:“一隻小小的孤魂野鬼,本座看你可憐才將你收爲婢女,你竟然不知好歹,妄圖阻止本座破開封印!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本座了!”
說完,她手指一點,碧兒慘叫一聲,猛然扔開懷中古琴,雙手捂住眼睛,絲絲鮮血從指縫間流出。白芊芊另一隻手伸向陳慶之,手臂拉的像一張竹竿一般,語氣陰森:“可惜我碰不得鹿蜀之血,費了這麼大心思,就差一步。既然這樣,我煞費心思演的這齣戲,就用你們兩個來補償好了。”
陳慶之護着小狐狸,手中大涼龍雀刺向那隻已經乾枯如樹皮的手,然而如擊金石,大涼龍雀砍在那隻手臂上,竟然連一絲印痕都沒有留下,反而大涼龍雀直接從陳慶之手中脫手而出!
白芊芊輕蔑一笑:“別說是你一個初入修行的毛頭小子,就是二品大宗師在這座山上,也討不了什麼好處!”
話音剛落,白芊芊就呆住了,靜靜看着那條忽然彷彿被什麼切斷的胳臂。
以及同時響起來的那道聲音。
“哦,是嗎?”那語氣溫淳和煦,如沐春風。
一個白衣白髮的中年男子憑空出現,恍若神人。
白芊芊尖叫道:“你是誰?!”
男子微微一笑,撿起大涼龍雀,輕聲道:“武安君,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