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陵往東走,有一座山,山不高,林木頗爲茂盛,即便是臨近冬季,山上還有很多地方青蔥一片。當地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本古書,信誓旦旦的說這座山應該叫杻陽山,山下一條算不得十分寬闊的河流,得益於山的名字,便也叫做陽水。今天晚上杻陽山格外熱鬧,入夜許久,陽水旁還生了幾攤篝火,笑鬧聲不絕。
“我說老頭兒,你這也太小氣了,有這麼好的酒自己偷喝,趕緊給我來兩口暖暖身子,孃的,誰說江南四季如春,比我家那山旮旯都冷。”只見一少年抱着身子,擠眉弄眼的跟一個坐在樹邊正拿着酒葫蘆喝酒的老人道。
少年腳上踏着葦草編織的木鞋,粗布麻衣,頭髮亂糟糟散在肩上,不修邊幅,一張臉倒是頗爲清秀。聽他說話的老人也是一雙草鞋,底子卻比少年薄了很多,一身破舊棉襖,身前零星打着幾個補丁。老人聽到少年說話頓時怒氣衝衝:
“樊星楚!孃的,老子就不該來接這趟活兒,倒了八輩子黴碰上你這麼個孫子,老子總共就這麼一點兒酒,都被你這孫子給喝光了。”老人一說話,缺了的門牙絲絲漏氣,滿臉皺紋堆起來,成了一枝花兒。
少年臉皮厚,笑嘻嘻的不以爲意,搶過老頭手中的酒壺灌了兩口,這才癱到草地上,舒服的呼了一口氣:“孃的,信了那老頭子的邪,在山上老跟我說就憑我現在的技術,不說冠絕江湖,打十個起碼沒什麼問題,結果老子到了山下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少年唉聲嘆氣:“虧了老子這麼英俊瀟灑,想當年老子在山上的時候,哪家屁股翹的小娘不是勾勾手指就能柔情似水,孃的,說什麼山下好,山下小娘胸脯大的裝下一座山,山下酒水多的像條河,還不是怕老子喝那兩口桃花酒!”
缺了門牙的老人嗤笑一聲,一腳踹在少年屁股上:“你這長相要是能勾搭到姑娘,我這些酒都給你。”
少年翻身坐起來,眼神幽怨,盯的老人心裡發毛:“我說許老頭,爲啥咱兩個就要睡草地吹冷風,他們就能睡廟裡?”
少年是指兩人不算太遠的一座破廟,年久失修,一看就是少有香火的樣子,廟裡供着一個缺了一半的神像,殘破不堪,廟中也有火光,透過林子隱隱傳過來。
老人靠在樹上,舒舒服服的喝了口酒:“你要是嫌死得快,就過去跟他們一起。”
少年訝然:“這是爲啥?”
許老頭眯了眯眼:“出來跑江湖的,‘寧宿十座墳,不居一處廟’,這是規矩,這山裡的精魅鬼怪,悍匪強人,專門找你這樣初出茅廬的肥羊宰。”
少年嗤笑道:“許老頭,這麼座小山,還養的起精魅鬼怪吶,這年頭,連菩薩都能餓死。再說了,”少年拍拍腰中長劍,傲然道:“小爺下山專爲除妖而來,不怕強的橫的,就等着那些不要命的往小爺槍口上撞。”
許老頭懶懶散散,扒開一隻眼皮瞥他一眼:“就您那破劍嘞,還是省省勁,免得出了山上了牀解不開小娘肚皮上的衣裳。”
許老頭說這話倒是真心實意,名爲樊星楚的少年腰中有劍不假,然而從柄至尾皆是長滿銅鏽的青灰色,莫說一般劍客喜歡在劍柄處墜的紅櫻,便是連劍鞘也沒有,怎麼看都不像是一把好劍。但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這樣的事,自己說得,別人自然說不得,少年怒道:
“許老頭!小爺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山上仙劍,就你這沒眼力見兒的凡夫俗子,撐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一把!你若不信,便找個成形的妖魅來,小爺給你練上一練!”
這邊少年樊星楚怒髮衝冠,那邊卻傳來一聲呼聲,樊星楚搭眼一看,頓時如蔫了的茄子。原來抱着酒葫蘆的許老頭,竟在一句話間睡着了。樊星楚自感沒趣,往篝火中添了把柴火,目光忽然瞥到距他們不遠的另一堆篝火旁,立即又有了些許興趣。
那邊應是兄妹兩人,皆是衣着寒酸,尤其是白衣少年懷中抱着的少女,臨近冬日還穿着一身單衣。那少年看上去和樊星楚差不多大的年紀,樊星楚自來熟,直接往火堆旁一屁股坐下,咧嘴一笑道:“兄弟,哪兒的人吶。”
坐近了才發現,雖然兩人皆是衣着寒酸,卻是頗爲乾淨,那少年也就算了,倒是懷中那少女,樊星楚愣了愣,心下嘆道好一個以後禍國殃民的小妞兒。
那少年皺了皺眉頭,似是不想回話,想了想卻還是開口道:“金陵。”聲音平靜沉穩,如水擊石。
“噢,”樊星楚故作深奧的點點頭:“到哪兒去吶。”
未等少年少年答話,卻聽見少年懷中的清秀少女“噗嗤”一聲,輕笑道:“慶之哥哥,這人好有趣啊。”
只見那白衣少年也輕聲一笑,說道:“你要是不會江湖諢話,就不要說了,反正我也不會。”
樊星楚頓時一愣,隨即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頭,伸出大拇指道:“好小子,痛快,對我胃口!”
他往四周看了一下,對着兩人道:“我叫樊星楚,爲了紀念咱倆相遇,來,喝酒不?”
“有酒?”陳慶之先是一問,然後說道:“我叫陳慶之。”塗山婉兒變了下姿勢,靠在陳慶之肩膀上,聲音清脆:“我叫塗山婉兒。”
樊星楚忽然噓了一聲,正當兩人疑惑之際,之間名叫樊星楚的少年賊眉鼠眼,踮着腳尖走向這次入山時請的帶路人。沒一會兒,便眉開眼笑的灌了一大口,一邊把酒壺扔給陳慶之,一邊笑道:“舒服。”
陳慶之卻是輕聲道:“我不會喝酒。”
——
這兩人正是從金陵出來的陳慶之和小狐狸塗山婉兒。
那日白先生從陳慶之的寒酸院子走了之後,陳慶之又睡了一天一宿才醒過來,醒來時只覺體內精氣澎湃,卻不記得發生了些什麼。陳慶之有種感覺,只要自己開始修煉,一定可以一日千里,甚至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望回覆到在武當山上的巔峰時期。小狐狸見陳慶之醒來頓時歡天喜地,當陳慶之問起他白先生的時候,小狐狸猶自一臉煞氣搖搖頭說不知道,陳慶之也只得作罷。只是白先生走的時候,把那把劍留了下來。
之後的幾天裡,平平常常,陳慶之再次試着看那本再過普通不過的《太上感應篇》,這一次,只感覺氣若游龍,如萬河歸海,彷彿體內根基一夜之間被盡數修復,陳慶之頓時心感震撼,明白白先生一定是做了些什麼,只是再去白虎堂的時候,白虎街上甲士撤走了大半,白虎堂也關了門,常在牌坊下的老章頭和黃二林莽兩人,也隨之不見了蹤影。
少年心中有些事,也只能作罷。
在之後的幾天裡,明顯有心事的小狐狸終於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清晨開了口,重重的對陳慶之說道:“我要回青丘。”
陳慶之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我送你回去。”
小狐狸欲言又止,不過最後還是沒說什麼。只是以後的幾天裡,小狐狸格外的纏着陳慶之,幾乎寸步不離。
少年揹着包裹,腰中彆着白先生留下來的大量龍雀,手中牽着個小姑娘。
別了福祿巷盡頭的陸公子和春桃,對門的憨厚漢子呂誠之和他的潑辣婆娘。
少年不知道,從此一去,山高路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