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敬元稍稍有些錯愕,隨即笑道,“瀧大人客氣了!”
說罷,他便返回自己的馬車頭前帶路。半個時辰之後,兩輛馬車便到了國公府門口。
從馬車上下來,沐敬元望着百里瀧將沐阿梨從馬車上小心翼翼的抱下,又攬着她隨他一同向府內而去,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倘若當年他再狠心一點,是不是此刻,百里瀧抱着的就是晴兒了?
倘若當年,他在察覺百里瀧對晴兒的心意之後,便早早向皇上求旨,爲他們二人定下親事,是不是也就沒有後來的曲折?晴兒也不會死的那麼悽慘。
可這世間,又哪有那麼多的倘若?
如今,晴兒與他已是陰陽兩隔,而百里瀧爲晴兒做的,也已經夠多了。
不覺間,一聲幽幽的嘆息便從沐敬元口中滑出,驚了他的心神。他忙收回自己的思緒,望着眼前的正廳,衝兩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待兩人進了正廳,他纔出聲道,“今日琳兒之事,多謝郡主仗義執言。”
沐阿梨的聲音凝滯在喉間,她想說,父親,這是我該做的。可就那父親二字,就卡在了喉間。
百里瀧攬着沐阿梨的手臂稍稍用力,又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有本王。
之後,他放開沐阿梨,緩步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沐敬元心思一動,已知道,今晚有事找他的不是百里瀧而是沐阿梨,再想想今日晚宴上百里瀧所言他不日將要迎娶沐阿梨,心中對今晚沐阿梨的來意已經瞭然。
“郡主安心,國公府就是郡主的家,郡主可以從……”
“父親!”
沐敬元體貼的話還未說完,沐阿梨翕動着脣輕聲喚道。
這輕不可聞的兩個字一出口,兩行清淚已順着她的臉頰滾落。
她淚眼婆娑的望着沐敬元,身子一點點矮了下去,哽咽着聲音又喚了一聲,“父親!”
父親?沐敬元有些錯愕,不解的目光在沐阿梨和百里瀧身上打了個轉,試探着問道,“郡主說什麼?”
他是不是聽錯了?沐阿梨喚的不是父親,而是伯父。
“那一年,”沐阿梨望着沐敬元緩緩道,“我琴藝小成,父親送我古琴青鸞,父親說,琴,是一種不可閒置的樂器,無論有無聽客、知音,都該與清音朝暮相對。”
“那一年,黃河決口,父親說,我是真心想要幫他們,這些錦衣華服有何用?父親還說,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沒有,但卻不能沒有良知,若如此,他就不配爲人!”
“那一年,大雪紛飛,我踏着父親的腳印前行。父親說,路,要自己選擇,可以走彎路,但卻絕不可以停下,因爲停下就永遠無法抵達終點……”
沐阿梨每說一句,沐敬元臉上的驚疑之色就重一分。
沐阿梨每說一句,沐敬元心中的百味雜陳便多添一味。
這些事情,與他來說清晰的就仿若昨日發生,可故事中的人,卻……
沐敬元神色一凜,終於從這漫漫哀痛中醒過神來,這些,都是他和晴兒之間的事情,沐阿梨是如何得知的?
“你、你怎麼知道這些?”
“父親,是晴兒有眼無珠,被心中執念所迷惑,害了父親,害了母親,害了姨娘,害了琳兒,害了國公府上上下下……”
“晴兒?”沐敬元豁然俯下身子,看着這張他並不熟悉的臉,上面沒有絲毫晴兒的痕跡。
沐阿梨一下、一下的點着頭。
“國公大人!”百里瀧望着嗚嗚抽噎的沐阿梨,心中不忍,起身半跪在沐阿梨身後,讓她靠着自己,一邊爲她擦拭臉上的淚痕一邊向沐敬元道,“她就是晴兒,阿梨就是晴兒。雖然事情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實便是如此。當年她慘死之後,或許是上天憐憫,又讓她借屍還魂。”
事情,的確是匪夷所思。
但,或許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爲什麼沐阿梨會對沐敬東和朱玉香這般無情,或許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爲什麼百里瀧的情絲忽然都纏到了沐阿梨身上。
沐敬元的眼圈有些泛紅。原來,他的女兒,拖着孱弱之軀,爲他做了這麼多的事情。他此刻,終於明白那日他回金陵,沐阿梨爲何會衝他下跪三叩首。她拜的是她的爹爹啊!
“晴兒!”大顆的淚珠從沐敬元的眼角滾落,“好孩子,這些年,你受苦了!”
“爹爹!”沐阿梨撲到沐敬元懷中,嗚嗚咽咽的抽泣着。只是此刻流淌下的眼淚不是悲傷,而是混合着淡淡苦澀的幸福。這一日,她盼了多久,盼了多久。“爹爹,你可曾怪我?”
“傻孩子!爹爹怎麼會怪你?當年,若不是我默許,琳兒又怎麼可能放走你?是爹爹一時心軟,都是爹爹的錯,與你沒有關係。”沐敬元的聲音同樣哽咽着,“好了,好孩子,不哭啊,不哭。”
“地上涼。”百里瀧伸手,將沐阿梨和半蹲着的沐敬元一同扶起。
“瀧大人!”沐敬元紅着眼睛望向百里瀧,這一刻,他也明白爲何在北疆,百里瀧捨命廝殺,血染密林是爲了什麼?原來一切都是爲了他的女兒。“多謝!”
太多的感激,太多的感謝一下涌上來的時候,人就變得笨嘴拙舌,除了謝謝,就再沒有可以表達的詞彙了。
“國公大人客氣了。這是本王該做的。”百里瀧溫柔的鳳眸掃過沐阿梨,爲了她,無論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父親,姐姐!”早在門口站了半天的沐琳,紅着眼圈走了進來。
沐敬元稍稍錯愕,繼而恍然的勾了勾脣角。原來沐琳是早就知道的,難怪這些日子,她一有機會便在他耳邊說蘭梨郡主如何如何,蘭梨郡主又如何如何。
“正巧,”百里瀧淺笑着看向沐琳道,“琳兒陪阿梨出去走走,本王與國公大人有些事情要商議。”
沐琳頷首,拉着沐阿梨向外而去。
望着兩人出了正廳,又將房門帶上,百里瀧才望向沐敬元道,“晴兒的事情,國公大人心中知道就好,對外,還當她是阿梨吧。”
沐敬元頷首,且不說借屍還魂太過匪夷所思,倘若讓簡世鳴知道晴兒還活着,怕又是一場風波。
“不過,”百里瀧的聲音又想起道,“本王以爲阿梨是很想喚你父親的,原本她就是你的侄女,不如你收她做義女,這樣人前,她也可以名正言順的喚你一聲父親。”
“還有,本王與阿梨大婚之日,她從這裡出嫁,至於嫁妝,本王都已經準備好了。這幾日就差人暗中送來!聘禮,也會在最近挑個吉日送來。”
“這,瀧大人,聘禮也就罷了,嫁妝我爲……”
“國公大人莫要推拒,你若有爲阿梨特意準備的,只管添在嫁妝中便好,如今時間倉促,朝局不穩,國公大人精力有限,就不要與本王客氣。本王自得知阿梨便是晴兒之後,已開始讓人着手準備嫁妝和聘禮之事。本王不想委屈了她。”百里瀧望向沐敬元的目光一片坦誠。
他說的坦誠,門外的沐阿梨卻又紅了眼圈,百里瀧對她的好,永遠永遠都比她知道的要多,他爲她做的事情,永遠永遠都比他說的要多。
此生能遇到他、被他所愛,是她的幸運。
將滿腹的感慨壓下,眼角的餘光卻發現沐琳的臉色有些慘白,她頓時想起呂子誠和司徒赫與沐琳之間的糾葛,想起司徒赫明日便要遠赴北疆。
“琳兒!”沐阿梨低低喚了一聲沐琳,拉着她的手向外而去。
一場薄薄的秋雨之後,夜色比往日又涼了幾分。
“琳兒,”沐阿梨沉吟了一下,望着脣緊緊抿着的沐琳,“我聽說,前兩天,司徒赫又與呂子誠打架了?”
“姐姐。”沐琳苦笑一聲,她知道沐阿梨想要問的是,她在他們二人之間究竟是如何選擇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對司徒,一開始我是存了利用之心的,只是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姐姐便出現了,我對司徒的感情也純粹了。我以爲,他便是我這一生的良人,可沒想到,我與他之間,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了。”
沐琳的聲音如這夜色一般泛着絲絲涼意。
“琳兒,你相信我,”沐阿梨轉身扶住沐琳的肩道,“你相信我,無論發生過什麼,以後的日子更重要。司徒將軍不會在意以前的,你們日後的日子還長。”
“姐姐,”沐琳拂開沐阿梨的手道,“我知道司徒不會在意的,可我在意啊!我原本就配不上他,如今就更配不上了。”
有些事情不說,並不代表忘記。就如同她在教坊司與春暖閣的這段經歷,儘管她拼命拼命的將它們埋在心底,可它們依舊會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躥出來提醒她,沐琳,你還記不記得,你還有一個名字叫蝶舞?
蝶舞,這支舞今日必須學會,否則,仔細你的皮!
蝶舞,你還以爲你是什麼千金小姐,你不過是別人的一個玩物,要笑,知道嗎?再哭喪着臉,死了老孃也不給你收屍。
蝶舞,取悅男人,要投其所好,知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