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菲爾德坐在窗臺上, 屈着一條腿,胳膊搭在膝蓋上,淡淡望着窗外的薔薇園。
茶會襲擊事件轉眼已經過去半個月, 軍部和情報處的搜查也不是全無成果, 綜合了各方消息後, 懷特基本可以確定蘭斯頓他們是乘船南下去往古倫塔斯王國了。
蒐集到的目擊消息都是數日之前的, 索菲雅沒有和蘭斯頓一起行動, 安蒂利亞似乎是被蘭斯頓帶在身邊,這個時候,他們大概已經在古倫塔斯安頓下來了。
古倫塔斯王國在帝國隔海相望的東南方, 國土面積很小,經濟文化也不及帝國發達, 但其數年來以軍武立國, 對軍用機械投入極大, 海軍也頗爲發達。伊登一直沒把這個國家放在眼裡,窮兵黷武只能逞一時威風, 古倫塔斯的經濟不足以支撐軍事上的長期消耗,恐怕在對外發動侵略戰爭前,這個國家就會自己走向衰落了。
可是衰落也是需要時間的,古倫塔斯曾是莫里亞特的盟國,盟約在幾年前就破裂了, 可現在看來, 兩國之間暗中仍有聯繫, 此時蘭斯頓身在古倫塔斯王國的庇護之下, 而伊登不能等, 他必須儘快找回安蒂利亞。
如果外交手段不能湊效,就只能幹場硬仗了, 帝國打敗古倫塔斯王國不成問題,只是戰爭消耗會給國內帶來一定壓力,對莫里亞特的長期戰爭才結束不久,這麼快就再次開戰顯然是不明智的。好在這回內閣也支持對古倫塔斯開戰,倒不是爲了安蒂利亞,只是莫里亞特人的隱藏實力太過可怖,如果不將索菲雅及其黨羽制服,帝國高層會寢食難安。
按照計劃,外交使節今日已經到達古倫塔斯王國,這兩天應該就會有消息傳回來了。
半個月過去,奧斯維爾還沒有醒,卻也沒有像其他長時間昏迷的人那般日漸虛弱消瘦,他的傷口在癒合,身體也在恢復,臉色都一天天好了起來,但就是不醒,伊登派人用了各種方法試圖叫醒他,全未湊效。
他難道是打算一直睡到安蒂利亞回來麼?伊登暗自嘆了口氣。
至於奈伊,不愧是個心理素質過硬的小孩,消沉了兩三天就重新振作起來,如今仍然每天早晨在王宮庭園中練劍,他本來就很少說話,安蒂利亞不在,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沒人知道他對於自己和蘭斯頓之間的關聯作何感想。伊登倒覺得自己連個孩子都不如,這些天吃飯睡覺全無規律可言,晨起練劍也荒廢多時了。
威爾諾說得對,他們還沒到絕望的時候,他不該這樣的,他有能力將安蒂利亞奪回來,在那之前,他必須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房門一聲輕響,伊登轉頭去看,見懷特鬼鬼祟祟探進來半個腦袋。
“怎麼不敲門?”伊登淡淡道。
“對……對不起殿下!”懷特條件反射地立正:“我只是想看看你在不在,一般這個時間……你都不在這裡的啊。”
確實,這兒是伊登的臥房,他很少大白天在臥房裡呆着。
“你在找我?”伊登挑了挑眉,“我怎麼覺得你這些天都在躲着我?”
懷特語塞片刻,胡謅道:“我怕把感冒傳染給你。”
“你感冒半個月還沒好?”伊登似笑非笑。
懷特徹底語塞了。
最終他也只好實話實說:“我……我是覺得幫不上什麼忙,沒臉見你。”
伊登笑,“你是小女孩麼?動不動就沒臉見我,我身邊不缺幫忙的人,何況你會的東西也不少,別總是妄自菲薄。”
被他這麼一說,懷特倒真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不過他身爲一個見到軍人就發抖、看到□□就嚇暈的文弱青年,矯情一點好像也是正常的。
懷特咳了咳,走近了幾步,靠在窗邊低頭去看樓下的薔薇園。
這片花園在宮殿後側,位置比較隱蔽,他平時還真不怎麼注意,此時乍一看嚇了一跳。
滿園的……黑色薔薇?
看着他驚訝的表情,伊登菲爾德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語氣平淡地解釋道:“我讓人種的,不覺得很好看麼?”
好看?確實是有一種特殊的美感,視角衝擊力也很不一般,但乍一看就像是進了墓園……不,或許是比墓園更加黑暗的所在。
懷特呆了許久,說不出話來。伊登偏愛黑薔薇或許說明不了什麼,有些人就是天生喜歡黑色,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他卻忍不住往更嚴重的地方去想。
首先……黑色並不是伊登鍾愛的顏色,他一向喜歡穿白色禮服;其次,這片薔薇園位置刁鑽,只有從伊登臥室的窗戶往下看才能看到全景,他沒打算將這片花園展示給別人,這算是非常私密的所在。
懷特暗暗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好。
其實他也知道,伊登一直都有這樣的一面,懷特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複雜孩子了,否則又會是什麼支撐着他走到這一步呢。
只是他這樣的一面在人前展示的太少,尤其在安蒂利亞回來以後,伊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性情也越發明朗可愛,讓懷特幾乎忘記了他內心深處的黑暗。
“呃……好看。”懷特終究是違心地回答了一句。
伊登忍不住笑了:“你不會喜歡的吧?其實之前安蒂利亞送給我一些玫瑰花枝,種在前面院子裡了,很多紅玫瑰,我想你應該喜歡那種。”
那些玫瑰懷特倒是看見過,他確實喜歡,他喜歡鮮豔一點的顏色,平時穿黑衣只是爲了給自己增添些氣勢,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黑色。
“殿下……很喜歡黑色麼?”懷特小心地問。
“喜歡呀。”伊登的微笑缺乏溫度,“我們所有人,最終都會變成黑色。”
“……什麼?”懷特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伊登垂下眼簾,半晌沒說話,再擡起頭來時道:“其實除了安蒂利亞之外,我很少和其他人說心裡話,羅切斯特和威爾諾也不行,但你是個例外,我一直覺得你是我的朋友。”
“我當然是你的朋友了!”懷特一時激動,“你有什麼話儘管跟我說。”畢竟這是他對伊登而言的最大價值所在,懷特是這樣想的。
伊登笑了笑。
“這些日子,能和安蒂利亞一起,我很開心,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他臉上現出久違的溫柔笑容,“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了,再怎麼僞裝,我也不會是從前的伊登菲爾德了,我只是不想讓她發現這一點。”
“可是安蒂利亞從小就比我聰明,我是瞞不過她的,還好她沒有討厭我。”伊登臉上的笑容褪去,緩緩轉頭看着窗外的薔薇園,“也許是因爲這些年……她也變得和我一樣了。”
“再潔白的靈魂,都會被血染紅的。”他出神地道,“而血跡乾涸之後,是一定會變成黑色的吧?”
雖然是散文式的誇張詞句,但伊登說這話時很認真,彷彿只是自然地將心裡的話講了出來,不是裝腔作勢也不是玩笑。
懷特本該爲伊登出色的比喻能力而折服,可這話中透出的晦暗絕望,讓他察覺到一絲危險。
在所有人不知不覺的地方,伊登的心,已經逐漸壞掉了吧?
——
又是數日過去,在外交手段盡皆無效的情況下,帝國正式對古倫塔斯王國宣戰。
戰爭纔剛剛打響,對倫敦說不上有什麼影響,王宮裡的日子仍舊平靜安穩,只是往來傳遞消息的秘書官員走動頻繁了些,伊登再次陷入忙碌,這些天除了商量公事之外,懷特已經很少見到他了。
爲了確保東南戰場萬無一失,威爾諾自請南下指揮作戰,作爲少數知道安蒂利亞身份的人之一,有他親臨督戰,伊登也可略微安心。
這天午後,懷特來到宮殿後面的薔薇園,坐在臺階上倚着廊柱,發呆。
這裡很少有人經過,不過羅切斯特親自巡邏時卻不會漏掉這個地方,比如現在,他從懷特身後路過,腳步頓了頓,站住,也隨他看向滿園的黑色薔薇。
近距離觀賞這些薔薇,雖然的確很美,但懷特感到更壓抑了。
羅切斯特道:“你說,索菲雅究竟想做什麼呢?那天她其實是有機會殺死殿下的,可她放過殿下,帶走了安蒂利亞。”
雖說之前蘭斯頓透露的秘密只在伊登召開的四人小會議之中進行了商討,但懷特和羅切斯特深受信任,事後也從伊登口中得知了不少情報,懷特嘆了口氣,道:“索菲雅如果真的想改變未來,殺死殿下是不夠的,就算殿下不在了,帝國照樣會存續,而殿下在位就會引導整個帝國,捏住殿下的軟肋,不就相當於掌控了帝國麼?”
這話倒也沒錯,安蒂利亞在蘭斯頓手裡,即便伊登對古倫塔斯開戰也總要留幾分餘地,他要考慮到將對方逼上絕路可能會使安蒂利亞受傷。
“殿下難道不是事件的核心?”羅切斯特道,“在索菲雅看來,未來會走上暴虐之路的只是殿下一人而已,不是整個帝國,她不殺殿下卻如此折磨殿下,不是在逼着殿下往更深的黑暗處墮落麼……這樣下去,殿下才真的會變成她預言中的那樣吧。”
“你覺得索菲雅像是心懷大義的人麼?爲了不相干人的性命,費那麼大力氣與殿下作對?”懷特苦笑,“我想她只是爲了一己私慾罷了,或者是想復國,或者是其他什麼原因,帝國如果崩塌,對她當然只有好處。”
羅切斯特無奈笑了笑,“你說得對。”
“索菲雅如果是這樣的人,我倒是還能接受。”懷特盯着近處一枝綻放的黑薔薇,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她至少是爲了自己的私慾而行動,那種號稱爲了全世界而犧牲殿下一個人的傢伙,更噁心不是麼?”
羅切斯特怔了怔,懷特很少露出如此尖銳的一面,看起來他也是生氣了,伊登這些年已經過得很疲憊,他們都只是希望伊登的生活能安穩一些,可惜天不遂人願,面前註定又是一場災劫。
“對了,懷特。”他忽然道,“國王……恐怕快不行了。”
懷特呆住了。
“索菲雅對他的短暫操控讓病情惡化得更快了些。”羅切斯特平靜地道,“恐怕就是這兩天的事,你做好心理準備。”
“……殿下知道麼?”
“當然知道。”羅切斯特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國王和王后,早就是不可能陪伴殿下的人了,只是這麼一來,他在世上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懷特垂目不語。
“或許你不知道。”羅切斯特繼續道,“王后的狀況,也遠沒有外人以爲的那麼好。”
“什麼意思?”
“可能因爲殿下是跟她最親近的人,她這些年發病都是在殿下面前。”
“……發病?”
“就是發瘋。”羅切斯特聲音低下去,“你也知道,王后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
但那樣的一面少有人能見到,羅切斯特只因自伊登幼時起就跟隨侍奉,所以能見到王后如此隱秘的一面。
“無論什麼人,發起瘋來都是很可怕的,那種扭曲的表現帶來的壓迫力與恐懼……你能理解麼?”他道,“可殿下不能不管她,不能不去看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殿下都是這麼過來的。”
懷特說不出話來。
“當年受到傷害最深的,是殿下自己吧?”羅切斯特苦笑,“他能走到這一步,已經用盡全力了。”
成熟的前提是擁有一個完整的童年,有人開解,有人引導,快樂與痛苦並存。
可伊登他有什麼呢?他什麼都沒有。從七歲開始,他就一直揹負着巨大的壓力生存,內心痛苦,不被理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今後就算他走上錯誤的道路,旁人也沒有苛責的資格。
如果安蒂利亞回不來,這個世界對於伊登菲爾德來說,恐怕真的與地獄無異了。
“再過不久,就是殿下的加冕儀式了,那時威爾諾將軍恐怕已經不在國內,殿下身邊只有我們了。”羅切斯特道,“懷特,算我拜託你,一定要照顧好他。”
懷特沉默了片刻,“當然,不用你說我也會一直站在他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