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經低垂,天邊再也看不到霞光的餘暉,在層雲中只有龍山頂峰明亮的篝火和打到高空的煙花帶來閃爍的輝光,在這個距離上,那些火光本應該更加明亮,只是籠罩在龍山外圍的雲霧將它們都變成了夜色下閃爍不定的螢火,至於更加遙遠的,其他隱藏在雲霧後面的龍山,就更是隻能偶爾看到一星半點的亮光了——每一個龍族聚居點都在舉辦慶祝活動,儘管他們中有些糊塗蛋恐怕自己都不太清楚是在慶祝什麼,但他們還是興高采烈地慶祝着,彷彿這種歡樂的時光要永遠持續下去一樣。..
“其實他們這樣也挺好的,”姐姐站在距離龍山頂峰千米之遙的半空中,隔着雲層看向那虛虛實實的光影,“帝國把他們製造出來之後就陷入沉睡,對這些人造的巨龍,沒有引導,沒有照顧,他們被賦予高度的智慧和情感,卻也直接扔在陌生的自然環境裡,他們能進化成這樣其實也不錯了。”
當找到姐姐的時候她就在這凌空站着,見到我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多少讓人有點沒頭沒腦的感覺,不過我們姐弟倆相依爲命這麼多年,早就互相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有些沒頭沒腦的對話其實只是因爲互相都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就比如說現在。
“姐,怎麼又感嘆起舊帝國的行事風格了?”我笑了笑,上前抱着姐姐的胳膊說道。
“以前是感嘆舊帝國做事不負責,這次是感嘆自己當年做事不負責,心態轉變挺微妙,”姐姐寵溺地看過來,伸手輕輕在我腦門上彈了一下,“怎麼不陪着大家了?”
“你不是也溜了麼,”我撇撇嘴,看向龍山的方向,雖然有云霧阻隔。看不清對面的景象,但淺淺放上去的煙花還是能在雲後放射出花花綠綠的光彩來,“姐,不會還糾結吧?”
“有點,”姐姐低聲說道,然後毫無預兆地靠在我肩膀上,“阿俊長大了呢,現在也能把肩膀借給姐姐了——以前你那麼小。嗯,就這麼大點。”姐姐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在眼前比劃起來,比出大概一兩尺的長度,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剛把你撿回來的時候好像就是這麼大。身上卷着兩張絨毯,跟個被包起來的糉子似的躺在路邊的小籃裡,不哭不鬧,而且一見我就睜大了眼睛,好像不是被人遺棄在那,而是暫時以那樣的狀態在等人似的,而我就是你要等的人。當時你的眼鏡那麼亮,甚至亮的嚇人,根本不是剛出生那麼短的孩子應該有的眼神。但姐姐那時候一點都沒害怕,反而立刻覺得必須把你帶回去,必須帶回去……”
“姐……”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再一次習慣性陷入回憶狀態的姐姐,她每次回憶童年都特別高興,結果就是我在旁邊尷尬不已,現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冰蒂斯和莉莉娜那倆奇葩界的魁首都沒在旁邊,否則我這次得尷尬到本月下旬去,“那都什麼時候的事了,你當年也才五六歲吧。還記這麼清楚呢?”
“是啊。我也很奇怪,爲什麼五六歲時候的事情都忘光了。卻惟獨記着把你撿回來的時候,”姐姐的聲音聽上去飄渺的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我甚至忘了當時爸媽第一次見到你之後說過什麼,卻惟獨記着見到你之後自己心裡在想什麼:帶回去,帶回去,必須把眼前這孩子帶回去……爲什麼是這三個字呢?爲什麼我只記着這三個字呢?”
“姐?”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扭頭捧着姐姐的臉,讓她看着自己,“你怎麼了?”
“別擔心,我沒事,”姐姐的笑容現在看上去愈發有點勉強,“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些從來都沒搞清楚的事,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腦子裡只想着必須把眼前那孩子帶回去,一直以來我都以爲是要把你帶回家,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當時我想的並不是把你帶回家,而是把你帶回……”姐姐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看着遠方支離破碎的空中山脈,低聲嘆息。
“對不起,我遲到了……”
看着這樣的姐姐,我沒來由地感覺一陣心酸,同時也突然明白過來:“姐,你不會……是想起什麼了吧?”
姐姐的反應很奇怪,她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在肯定,但也沒有否定,她似乎想要點頭,可是最終卻變成了一聲嘆息:“也不算是想起來,只能說,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而已。”
“是我幫的忙,”林雪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旁邊,“讓陳倩姐看了當年發生的一幕。”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林雪立刻擺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是剛纔做的,陳倩姐說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散散心,就把我叫上了——你也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等於是把我,淺淺,還有你姐都捲了進去,但淺淺那二五八萬的性格誰都清楚,估計除了你突然駕崩之外,不管發生啥她都能活得很好,所以你姐就光叫上我了。”
“額,淺淺那情況我知道,”我讓林雪這奇葩的例子弄得哭笑不得,伸手擰了她鼻子一下,“我說,你們這……到底怎麼弄的?我姐怎麼突然這樣了?”
林雪凌空盤膝而坐,也拉着我們倆在旁邊坐下,這種在雲端坐着聊天的經歷在普通人看來一定很新鮮,很刺激,很腎上腺,不過我已經有點習慣了。
姐姐好像稍微平復了下心情,從“上輩子的回憶”中脫離出來:“剛纔稍微有點失態,別擔心——我沒事,只是藉着林雪的力量看了場電影,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恢復記憶,那些畫面……在我看來如同旁觀。”
“藉着林雪的力量看電影?”我的視線落在旁邊的大小姐身上。
“我是先知嘛,洞察萬物的先知,可不只是做天氣預報用的,”大小姐衝我比劃起大拇指,“你知道的,除了觀察未來之外,我還有個能力就是還原歷史,只要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而且留下了歷史載體。我就能還原過來,對我而言,靈魂也是一種載體。其實陳倩姐從拿上那把指揮刀開始,她的靈魂就有部分活化起來,她曾經經歷過那些事,那些事就必然會在靈魂中留下痕跡。我可不相信希靈皇帝那麼強的存在,經過一次連影都沒有的所謂‘轉生’之後,靈魂就能給磨沒了。而且奧蕾莉亞都能識別出你姐的靈魂,更說明陳倩姐的靈魂是當年十五天區皇帝留下的原裝貨,既然東西都在,那麼它原本經歷過的‘歷史’肯定也在,剛纔我們把各自的精神力融合在一起,用我的力量做引導。陳倩姐用自己的意念去回溯,終於看到一點當年發生的事情——然後陳倩姐就在這兒發呆了,她說要冷靜冷靜,直到你過來爲止。”
我愣愣地聽林雪解釋她的做法,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呆滯,因爲大小姐突然輕輕踢了我一下:“喂,木頭,你不會這都聽不懂吧?”
我反應過來,忙不迭地點頭:“聽懂了聽懂了。只是……你現在竟然還能這麼幹?你不是說那麼久遠的信息,壓根就還原不了麼?”
“沒錯,理論上我還原歷史是有時間限制的,而且受到干擾越強,還原程度越低,”林雪點點頭,“可是除了這個負面效果之外,我還能借助正面效果啊:越是和我關係緊密的信息,越是目標主動願意回溯的信息。還原起來也就越容易。要回溯一個敵人的經歷會受到阻力。要回溯一塊石頭的經歷則不受力,而要回溯陳倩姐的經歷。因爲是她主動敞開靈魂,反而會受到很大助力——你別吐槽啊,助力不是阻力,我知道你這張破嘴,你要敢拿聲母跟近音字開玩笑,本大小姐抽你!”
我一頭冷汗:“……”這丫頭現在對我真是太瞭解了,這算另一種方式心有靈犀麼?
“而且陳倩姐靈魂深處的記錄對我而言也是聯繫緊密的信息呢,”林雪突然輕嘆口氣,整個人顯出少見的安靜氣質來,“你也知道,我當年可是在場的,這等於也是在回溯自己的經歷,當然會容易很多。並且還有一點:陳倩姐的靈魂已經活化,那些過往經歷本來就已經活躍起來,要回溯它們,其實根本沒任何難度,再加上還有你這個木頭在,你這傢伙是個超級信息漩渦,可是把我們所有人聯繫在一起的關鍵一環……真是便宜你了。”
我沒聽太清對方最後說的什麼,只是好奇地看着姐姐:“姐,你到底看見什麼了?”
姐姐靜靜地看着我,輕聲說道:“舊帝國毀滅的時候你就已經是一個初生的虛空生物,當時的十五天區掃描到你,甚至能判斷出你並非世界殘骸,而是一個還沒對主物質位面產生興趣的生命體——這就說明,在那時你就差不多“成型”了,按照新帝國重新校正的時間軸計算,那至少是七萬年前的事情,然而你卻直到二十多年前纔在地球上以人類的形態出生,在三四年前才獲得原本你一出生就該擁有的能力,你……沒覺得好奇麼?”
我想了想,撓撓頭髮:“是不是因爲晚產了?”
“晚產七萬年?”大小姐輕輕踢了我一下,“你媽威武——我指的是你的虛空媽。”
姐姐似乎不想繼續吊着我的胃口了,乾脆地說道:“因爲你當年抵擋了最後衝擊。”
“啥?”我臉上的傻笑僵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姐姐,“最後衝擊?是第三次嗎?”
“……所以小時候我經常讓你別看那麼多動畫……別轉移話題!”姐姐的單線程腦袋差點就被我騙過去了,結果看到我臉上不經意間的一點微小表情變化,立刻就醒過味來,“這招你用十幾年了,姐姐早有免疫力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當年還懵懵懂懂的你,去硬抗了那次規模超大的深淵衝擊,這個支離破碎的地方就是因此才得以保存下來的,同時被保護下來的還有當時最後一批從帝國邊境逃離的流亡艦隊。奧蕾莉亞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概念割裂計劃中必然有一半母星會徹底湮滅,最後卻兩部分都保留了下來,這就是原因:當年的衝擊有兩到三次,最後也是最致命的一次,被你擋住了。”
“哦——”我臉上的表情保持着波瀾不驚,“然後呢?”
“你該猜到了。”姐姐臉上帶着非常複雜的神色,似乎在努力壓抑心中激盪的感情,“是我把你騙去的……我騙你去硬抗那次衝擊,想要把帝國保住,但我們不知道理論上強大無比虛空生物竟然也會因爲處在幼年體而……你離開保護自己的搖籃之後就變得不再無敵,深淵力量把你傷得很重……我只能用自己的靈魂來替你修復,但希靈皇帝的靈魂也不足以填補虛空生物的損耗,我……”
“陳倩姐。你真糾結,”林雪突然插了一嘴,然後拍拍我的肩膀,“我接着說吧,當年你一不小心把你姐吞掉三分之一,嗯。也有可能更多,反正吞掉不少,這就是爲什麼你姐是先代皇帝,但她的權限和一部分靈魂特徵卻出現在你身上,作爲一個虛空生物,有這麼一點靈魂殘渣都足夠你幹很多事了,當時你不是已經失去意識了麼,於是你就本能地照着你姐的靈魂特徵來重塑自己,得幸虧你姐當年還算給力。沒有被完全吞掉,要不今天你就沒姐姐了,而且你自己會變成一個黑長直的漂亮姑娘,腦袋單線程,胸比我還大一圈……順便說一句,當年那時候我已經掛了,以上場景來自你姐回憶錄,本先知對相關衍生設定概不負責。”
林雪的插科打諢似乎讓姐姐免除了很多尷尬,但後者並未因此輕鬆多少。她微微垂着頭。似乎在遭受莫大的心理壓力一般,當然。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就是這事,”我笑了起來,“姐,你真的確定那是你麼?”
姐姐擡起頭,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那是另一個人,十五天區的昔日皇帝,你對她的生平原本一無所知,只是不久前纔看電影一樣知道了她當年臨死前的最後一小段時光,而且說實話吧,我覺得作爲一個皇帝,她乾的一點沒錯:帝國利益至上,爲了種族,不惜一切代價,挺符合希靈使徒三觀的。雖然我差點掛掉這件事挺憋屈,可最後她不是也把我救回來了麼?”我扳着姐姐的臉,發現那雙溫柔的大眼睛中不知何時積蓄着一層霧氣,“姐,你哭了?”
“沒,正準備呢,”姐姐用力擦擦眼睛,“別玩文字遊戲了,我和那個皇帝本來就是一個人,這點我還是分得清的。”
“隨便吧,反正我覺得你不用爲這事承擔什麼心理壓力來着。”我想了想,發現自己是確實不會對姐姐講的事情產生什麼窩火的感覺:這有可能是自己的記憶已經中斷,當年不管在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現在的我都感覺有如在看另一個人,也有可能是因爲當年那位皇帝發現自己犯了大錯之後不惜用自己的靈魂做代價來挽救,一個人要能做到這步,我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更何況自己現在已經好生生地站在這裡,姐姐還是這麼溫柔的姐姐,那就更沒什麼可抱怨的了。
但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對姐姐而言,這恐怕真的是一道坎,是一道即使知道箇中緣由,知道里面的邏輯關係,卻執着地不願意邁過去的坎:她執拗地認爲自己已經不是一個好姐姐,甚至是個曾經差點害死弟弟的姐姐。對她而言,這將是最致命的污點。
雖然這個污點多少有點烏龍的樣子。
林雪的視線在我和姐姐之間跳來跳去,最後衝後者嘆了口氣:“唉,陳倩姐,你平常那麼厲害一人,就是面對這個木頭的時候才渾身都是弱點啊……木頭,我跟你說吧,其實你姐的心理壓力真是她自找的,當年‘談判’的時候我也在場,你還記着吧,當年我是隨軍聯絡官來着。以我的觀點,當年的十五天區皇帝對你其實並不是騙,她是在把深淵和帝國的情況都給你說明之後,你自己主動作出決定,要去硬抗衝擊的,而且怎麼說呢,當年所有在場的人都認爲虛空生物是無敵的,有父神那個活生生的例子照着,大家都覺得即便你弱一點,要面對深淵衝擊的餘波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那只是餘波,已經比帝國腹地的深淵之母要弱化很多了,所以我們……嗯,當年的我們才放心大膽讓你去,結果誰也沒想到你要離開自己的保護層才能行動,而且你離開保護層衝到衝擊波前面之後,剛一開大,就‘啊’一聲掛了……”
聽到來自林雪更詳細版本的歷史,我沉默起來,姐姐大人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我的手,彷彿要以此緩解自己的緊張似的,就這麼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鐘,我終於鼓足勇氣擡起頭來,看着大小姐的眼睛:“當年……我真的剛一開大就‘啊’一聲掛了啊?”
姐姐:“……”
林雪:“……我去你竟然在糾結這個?!”
我:“……廢話,越塔開大‘啊’一聲,你不覺得挺丟人麼?”
大小姐差不多是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好吧好吧,也可能是‘啊’了兩聲,也可能是等了一會才‘啊’出來……不對!當年你丫就不會說話,我那只是個修辭方式,讓你這混蛋帶溝裡去了!”
我笑了笑,看着姐姐:“姐,你看,我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姐姐愣愣地看着我,良久,臉上終於漾起了熟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