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空星一噎,頓了兩秒才哼哼兩聲:“那不一樣嘛。這次和之前可不是一回事了。畢竟……”她話還沒說完,正準備繼續講下去,結果一擡頭就看到宋知陸做出洗耳恭聽的表情,立馬不想說了。她被這眼神看的有些窘迫,很快就把臉漲了個通紅,一時間自己想說什麼也完全忘記了,只好又重重的重複了一遍“這和之前可不是一回事了”。
她倒是也沒撒謊。雖然這不是第一次接受採訪,但她仍因此感到緊張。和之前每次都順順利利的參加比賽然後順理成章的拿獎不同,這次是她真的付出了很多努力,一次次將自己打碎然後重組,好不容易纔打破的記錄。更何況這還是她轉變風格的第一支作品——她贏了。
這次參加採訪的重要性不亞於她第一次走上賽場獲得獎牌接受採訪,她到現在都還沒想好,到時候她要說什麼。
阮空星在腦子裡預設了無數個問題再回答,又把自己的回答全盤否定掉,生怕哪裡顯得自己不夠謙虛、回答的不夠完善。
比起她的緊張,宋知陸可以說是穩如老狗——僅僅只是表現上的。
很久了。
他已經很久沒再以一個令人驕傲的花樣滑冰運動員的身份坐在採訪處了。曾經他無數次坐在那裡,訥訥不敢發聲,爲自己的失誤而感到羞恥,覺得站在鏡頭前接受採訪都是一種受刑。他跟教練坐在那裡,沒有人提起他在賽場上的失誤,記者們甚至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同情心同理心,不再去試圖說他哪裡哪裡出了問題。他如坐鍼氈。
而這次,是他長久的失敗之後,接受了心理上長久的試煉之後,克服了自己所恐懼的東西之後,重新打破的記錄,成功完成的比賽。
他竭力表現出自己的穩重,甚至爲了讓自己不要那麼緊張,一直在聽白噪音和做大量的運動,好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收效甚微。
直到阮空星如此清晰的表達出自己也感到緊張的時候,他纔像是找到了共鳴似的鬆了一口氣。
宋知陸看向阮空星漲紅的一張臉,猶豫了一下,終於伸出一隻手去,安撫的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不要緊張。”他壓低聲音說道,不知道是在勸阮空星還是在安撫自己。
“嗯。”阮空星也重重的呼了一口氣,回答道,“我先想想一會我怎麼說。”
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本該繼續訓練下去的傅江沅朝他們這裡看了很久,終於憤憤的跟着陳興,兩個人進了休息室的門。
傅江沅沒有說話的心情,她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不說,只用手撐着頭,微微眯上眼睛,以便於調整自己的情緒。陳興知道她不喜歡別人勸和哄,於是也不吭聲,自己跑到自己的櫃子旁邊倒騰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傅江沅揉了一把自己的太陽穴——她很生氣,她真的很生氣。她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挑釁,始作俑者居然是她一直瞧不上的阮空星。她今天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在聽到自己的分數那一刻。
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難道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敗嗎?不是的,她本可以坦然接受,她坦然接受自己技不如人的事實,並且願意爲之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好讓自己的能力得到提升,下次不再失敗。可爲什麼會是阮空星?
傅江沅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心情,一會去就將阮空星的比賽視頻翻來覆去的看了十幾遍。她試圖從阮空星的比賽中,找出什麼失誤,好證明她真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所以才僥倖排名更前,可事實居然不是如此!
褪去了裝模作樣強行端起來的公主風,阮空星去選用拉丁舞曲,毫無保留的釋放自己的野性,她居然完全克服了之前教練所說的“沒有靈魂”這個問題。
傅江沅真的大受打擊。儘管不願意承認,隨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危機感。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她作爲職業選手的黃金時間即將過去,而阮空星不過剛剛登上這個舞臺。一個在走下坡路的老將和一個目前看起來很有潛力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秀,任誰都知道,該將有限的比賽機會給誰,該將有限的資源多分給誰。
傅江沅難得的,感到害怕了。
她還能在冰場上奮戰幾年呢?
她是老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競技的殘酷性。她一年一年的長大,看似維持在一個年輕漂亮的年紀,但在她的職業裡,她幾乎已經沒有了長大的餘地。她是在變老。
無論是什麼體育競技類的項目,長久訓練都會無可避免的帶來不同程度的受傷。這些傷病像一顆定好時間的炮彈一般裝在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炸,將她徹底從賽場上拉下來。她的身體在變老,她的機能和力量卻在下降,縱使她可以通過勤勉訓練將自己的技術無限提高,可身體所能帶來的助力卻在逐漸變小——她的硬件卻出了問題,這是不可逆也不可反駁的。
她原本不想面對這個問題——或者說在她意識到阮空星的強大之前,她本不必這麼早面對這個問題。她只要做到隊內最強,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參加選拔賽、大獎賽、乃至於奧運會。也許不會有什麼太亮眼的成績,但在諸多前輩和國內花樣滑冰的歷史上,她終究能拿到一個不功不過的成績,然後退役。
而阮空星的出現,將這一切都打破了。
傅江沅坐在那裡,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只是思想在飄飛。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見過的阮空星,她就像她腳底下踩得泥土那樣,多麼的平凡,多麼的普通,多麼的灰撲撲,到了一種讓人完全忽視的地步。
她原本是不討厭阮空星的,因爲她頂多就是一個對她無法造成任何威脅的平庸生物,不在她的生活圈子裡,甚至想要得到什麼都要靠着向她的父母低頭以此換來走進大城市的機會。她頂多是覺得對方給她添了些麻煩,但絕對不會在她身上投放過多的視線。
畢竟,誰會在乎一隻螻蟻呢?